“吃才”

07-05 作者:刘汉丁

赵成才一共有三个名字,成才是他的官名,是他父亲盼望他将来长大能成为有用之才。平时不怎么有人叫他成才,只是遇到正式场合才使用。一般比较熟悉的人都叫他胖子,关系处的比较好的还叫他“吃才”。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全国都在闹饥荒的年代,成才就出生在50年代的最后一年。据村里人讲,成才在她娘肚子里时就长到了八斤,生他时他娘可是受了大罪了。因为年成不好,村里人不管大人小孩都饥不裹腹骨瘦如柴,唯他一出生就是个小胖子,所以小名就叫他胖子了。

关于“吃才”是人们后来给他起的一个绰号。因为他从小就特能吃、特爱吃、特会吃。你想,在那么一个困难年代,她娘整天吃糠咽菜,他却在他娘肚子里不管他娘的死活,长到八斤才出生,他该有多能吃。出生以后他娘因为营养不良十来天没有下来奶,他就不停地使劲哭闹,特别是深更半夜闹得全家都睡不好觉。在他的逼迫之下,他爹半夜起来拿个玻璃瓶到生产队的羊圈里,给羊倌说上些好话,找那刚生了羊羔的母羊挤点羊奶回来喂他,这才能把他哄住不哭。直到他娘的奶下来,他爹才不用再去挤羊奶。可是没过几天,小家伙的饭量大长,他娘的奶水却越来越少,他爹还得再去求羊倌。幸亏羊倌心肠还不错,没有太为难他爹。也幸亏生产队的羊群里有好几只母羊有奶,轮换着挤母羊的负担也可减轻些。为了感谢羊倌,他爹每天从生产队的田里下了工都要加班给羊倌家的猪割一捆草,或者帮他们家里干些活儿。就这样熬了一年,好不容易才断了他的奶。从此棒子面糊糊窝窝头,白菜萝卜加野菜,红薯土豆油菜根,小家伙什么都吃,从不挑食,小胖子的膘儿始终没怎么塌下来。

胖子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了,但家境并不富裕,只是偶尔吃顿白面馒头或面条改善改善生活。一到这个时候小胖子就一步不离的围着他娘,“熟了吗?熟了吗?怎么还不熟呢?”一个劲的催。因为他爹还在田里干活,哥哥姐姐也还没有放学,既是饭熟了娘也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等全家人都回来了,娘一掀开笼还没放下笼盖,他就抢先上去拿那热腾腾的馒头,小手烫了一下没拿起来,也不在乎,娘才赶快拿双筷子扎起馒头递给他。爹看见也没吵他,只是埋怨他娘“你就娇惯吧,看你能把他娇惯成啥样”。

逢年过节是小胖子最高兴的时候。他倒不怎么喜欢穿新衣服,他嫌穿上新衣服受限制,不能畅快随意的玩儿。他只喜欢过年过节有好吃的。

过年的时候,生产队里都会杀猪宰羊分肉,一般每口人能分到猪肉、羊肉、粉条、棉花籽油各半斤。自己家里也会杀一两只自家养的大公鸡,磨上一二十斤白面,几家再合伙做上一板豆腐,这年货基本就算备齐了。到了腊月二十七八,各家就开始忙活做年货了,先是蒸上几笼糕儿枣花子馍。因为白面不多,一般人家都是一半蒸纯白面的,一半蒸白面和玉米面掺和在一起的叫二合面的。纯白面的让老人小孩和亲戚来了吃,二合面的年轻壮年们吃。随后就是搭油锅,把蒸出来的糕儿枣花子馍再油炸一下。这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油炸过的馍不易坏,保存的时间长,二是油炸后黄灿灿的比较好看,分不出哪是纯白面哪是二合面的。油炸了馍以后,还要再炸些豆腐、酥肉、荤素丸子,也是为了好放不坏,又能增加一些饭菜花样。(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小胖子每到这个时候就特别开心,外面玩儿一会儿回来要块儿枣花馍,要纯白面的。再出去玩儿会儿回来要颗丸子,要肉丸子。不过他也知道,家里总共准备的也不多,要细水长流不可以一次吃的太多,有时候本来是想回来再要颗肉丸子的,走到锅台前看看,大人不放话也就乖乖的又出去玩儿了。

小胖子愉快的成长着,到他七八岁该好好上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正进行的如火如荼,他一上学就当上了红小兵。那时虽然小学没有停课闹革命,但学校对娃们的学习抓的也不紧,基本上是三分之一的时间学文化;三分之一的时间学农,就是参加集体劳动;三分之一的时间学政治,就是“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还有批判“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等。他根本不懂这些政治口号的真正含义,也没有心思去认真探究其中的道理,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如何能弄点好吃的。

这个时候的小胖子最喜欢夏天,夏天里杏桃瓜果陆续成熟,村里谁家有杏树,谁家有桃树,那块地里有甜瓜,那块地里有西瓜,有菜瓜,有西红柿他都掌握的非常清楚。临近成熟的时侯,虽然人家看管的很紧,他还是能凑准机会时不时的去偷摸上一把。人们知道他爱吃又是个小娃儿,既是抓住也不真的狠打他,只是在屁股上轻轻来一两下吓唬吓唬。他也摸准了人家的脾气,所以就比别的孩子胆大些,他的想法是硬肯屁股痛不让嘴受屈。在他家里某个私密处和书包里经常有存货,而且不断更新,这让和他一块儿的那些小伙伴们经常羡慕不己。

小胖子上学上到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了,虽然他在初中时学习成绩还可以,属于中上等学生。因为那时候上高中不是凭考试成绩,而是由县教育局向公社,公社再向大队分配指标,大队按照指标数由贫下中农协会推荐,对贫下中农成份的子女优先。他家是中农成份自然是推荐不上,所以从此就极不情愿的务了农成了农民。

15岁的胖子当了农民以后,因为不到18岁还不算成年人,到生产队里干活不能算全劳力,全劳力劳动一天挣10分工,他只能挣6分工。他很是不服气,“给老子6分工,老子就只干6分工的活”。要么在数量上比全劳力少干一半,要么在质量上比全劳力差一半。生产队长也对他没办法。后来他听说使唤牲口属于技术活,可以比一般劳动多挣2分工,他就抽空找那使唤牲口的人学。怎样套牲口、怎样扶犁、怎样抖耙、怎样喊牲口,往前走喊“驾”往左拐喊“好”,往右拐喊“得”,往后退喊“稍”,没两天他就基本学会了。这天晚上他向父亲要了一毛五分钱,去供销店买了一盒火车牌儿的香烟来到队长家,请求队长安排他去使唤牲口。队长说“这可不好办,现在生产队就12头牲口,两头搭配一套,6个人使唤,你让我把谁换下来?再等等吧”。胖子一想也是。再一琢磨他又想出一招“要不这样吧队长,一时当不了正式的,当个预备的总行吧?你看谁请假有事出不了工时,你就派我替换他行不行?”队长同意了。胖子从此就当上了队里“预备使唤牲口的”,今天替老张,明天替老李,后天替老王,6个人他来回替,技术一天比一天熟练。不久,一位老汉病倒了,他就接了老汉“使唤牲口的”班,转正成了正式“使唤牲口的。”

使唤牲口是个技术活儿,也比较轻快自由,队长只安排任务,不跟在后面监督,这就给了胖子较多的时间和空间去完成他的最大爱好“吃”的问题。过去他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有瓜果桃杏,他年纪小可以去偷点儿摸点儿,现在年龄大了怕丢人,他不愿再干那种事了。他现在最喜欢的是秋天。秋天地里的庄稼陆续成熟,品种很多,他可以挑着花样的制作品尝。最拿手的当数他的烤棒子和焖红薯。

大约在7、8月间,地里的正茬玉米就快成熟了,大清早胖子赶着两头牛上工,路过玉米地他钻到较深处见那又大又嫩的玉米隔几步掰一穗,隔几步掰一穗,衣兜裤兜各装一穗就足够了,出来继续赶着牛去干活的地方。到了干活儿的地方把玉米放到安全处,先干一会儿活,等休息时,他就找一些柴火点着火,把那嫩玉米皮扒开,用一根长一点的木棍插在玉米芯内放在火上,边烤边转,一次烤两穗,五分钟即熟,又黄又嫩又香又脆,真是想一下就流口水。这基本就是他的早餐了。早上下工回到家最多再喝碗米汤就又可以又上中午的工了。整个秋天,吃了正茬玉米接着吃回茬玉米,吃完回茬玉米红薯又接上了。关于红薯的吃法他有一个独创:中午上工时腰间别一把小瓜锹,活间休息时,到那棉花地垄上挖几块块头匀称的红薯,找一个有利地形挖一个直径35公分,深40公分左右的火坑,火坑上面用一些拳头大小的干土块垒成塔状蓬起来,再在旁边挖一个坑从底下与火坑挖通,便于烧火添柴火。然后就开始在火坑下面烧火,直烧的火坑周围冒气,火坑上面的干土块发了红,迅速的清理一下火坑,把已烧红的干土块砸下去一半,把红薯放进去,再把另一半干土块推下去把红薯埋起来,然后再在上面压上二十公分厚的土,踩实。焖红薯的工序就完成了。他可以继续干他的农活,到下工时把红薯挖出来,软软的、烫烫的、香喷喷的焖红薯就可以享用了,自己吃不完还可以往家里带上几块与家人一起分享。

秋天里,生产队里还有一个美差是胖子最乐意干的,那就是夜间巡田。就是看护快成熟的庄稼。巡田除了一夜能挣5分工外还有个好处是半夜有一顿夜餐。一般是两个人一班,一班前半夜一班后半夜,每晚1点钟交接班。两班的人都住在菜地的一间小房子内,那里有土炕被褥和一套做饭的餐具以及油盐酱醋调料。前半夜班去田里转的少,因为小偷一般都是后半夜作案,但前半夜班有个任务就是负责置办材料做夜餐。先到豆腐坊赊块豆腐,再到粉房讨要一把粉条,在菜地里拔上两颗大白菜两苗大葱,晚上12点半,一锅豆腐粉条炖白菜出锅,四个巡田人一人一大腕,吃的那真叫一个舒服。吃完前半夜班睡觉,后半夜班上岗。

巡田的差事虽然好,可他不能每天都去,每5天才能轮到一回。这让他经常晚上睡不着,总想着怎样能找个经常能吃好的的差事。还别说,他真的想出了办法。“村里人红白喜事经常有,谁家有事都要请厨子帮忙,我何不学当厨子呢”。主意拿定,第二天他就给父亲要了一块钱,又去供销店买了一包火车牌的香烟,一包点心,晚上去村里最好的厨子张叔家。请求张叔帮人家做菜时把他带上,“可以先端盘子洗碗,然后洗菜切菜,等你喜欢我了再教我做菜的手艺。”张叔看他诚心诚意,又是不太远的亲戚,当场就答应了。从此胖子就开始了厨子生涯。村里谁家有事张叔都带他去,一忙就是两三天。每年的春节前后、五一节和国庆节前后,都是办喜事的好时候,有时一家接着一家,连着十几天的干,这可把个胖子给乐坏了。胖子很珍惜这份差事,这时他已懂得,若要能吃得香,必先能吃得苦。因此他很用心很卖力。张叔让干啥就干啥,让怎么干就怎么干。有些事张叔没有说,他也很有眼色干的挺好,不仅张叔满意,主家也满意,客人也满意。跟着张叔不到半年,主食案、副食案、配菜、烹、炸、炖、炒技术他基本全部掌握。成了村里最年轻的厨子。

说话间胖子就快要20岁了,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了,媒人不停的往他家里跑,村里的姑娘们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可胖子就是一个也不答应,他不是没有喜欢的,只是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愿望,他不愿意就这样一辈子生活在穷山村,要找机会到城里、到外面闯天下,他经过认真思考,他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去当兵。

1979年底他如愿以偿当了兵,离开他的家乡去北方张家口成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后,他被分配到连队的炊事班,半年后任炊事班副班长,一年半后任炊事班长。任炊事班长期间他荣立个人三等功和班集体三等功,成为双料功臣。再后来他由义务兵转成了志愿兵。

1986年已经26岁的赵成才申请转业到地方,被安排在县饮食服务公司做职员,87年,城市改革不断深入,企业改制、承包、兼并逐步展开,政府也鼓励职工下海经商办企业。本来赵成才有一笔转业费是准备娶媳妇用的,他狠了一下心再次放弃说媳妇,与人合伙承包了一家国营饭店,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不到两年他就成了万元户,进入了富人圈,结婚成家在城里扎下了根。经过20多年的不懈奋斗,他成了市里闻名的大厨和企业家,还被评上了省级劳模。

在一次企业职工大会上他讲了他对“吃”的一些认识体会,很有意思。他说:“我这大半生的事业和体会非常简单,就一个“吃”字。从吃奶开始,包括我妈妈的奶和生产队的羊奶,从山村到部队,又从部队到城里,成为企业家,成为劳动模范,全是在一个“吃”字上做文章。

从小我就知道“吃”是人生的第一要务。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十天不吃小命丧。这就是“吃”的重要性所在。任何人都不可抗拒。过去我们见了面都要先问“吃啦吗?”这是一种问候更是一种关心,是对最重要问题的关心。我们找到了一份工作叫找到了饭碗,谋生叫糊口,混日子叫混饭吃,混得好叫吃得开,混得让人羡慕有了粉丝叫吃的香,这些都是说“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自古以来,“吃”是有很多学问、很多讲究的,而且随着时代和环境的变化,对“吃”的要求也在不断的变化,不能乱吃。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世界上能吃的东西很多,不能吃的东西也很多,要根据需要、条件有选择的吃,不能通吃。“吃”本是物质层面的东西,由于它是人类生存的第一要务,逐步就延伸到了精神层面或者政治层面。比如,我们可以多吃苦,先吃苦才能后吃甜。可以吃小灶吃偏饭,这样你会比别人进步的快。可以吃“堑”,吃一堑长一智,这样你可以比别人聪明智慧。可以吃亏,吃亏人常在。为什么吃亏人常在?因为吃小亏能占大便宜。同样占小便宜也会吃大亏。在工作中你要把领导的讲话,把政策法律吃准、吃深、吃透,不然就会出问题。要敢闯敢干,争当那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如果你的能力不及感到工作很吃力,就得赶快调整,该学习学习,该请教请教,千万不能长期吃不消,一旦出了问题,你会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和人相处要谦虚谨慎,多听别人的劝告,不能软硬不吃。别人比你进步快你要多理解,不要争风吃醋,更不能吃里爬外,应该王八吃秤砣,下定决心迎头赶上,不要让别人说你是吃干饭的。该吃的东西你要吃,但要把握住量和时机,不能吃多了撑着,那样就会无事生非。有些东西时机不到不能吃。西瓜不熟吃着无味,柿子不熟吃着很涩,这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当然也不能错过了时机,米焖过了会糊,药煎过了有毒,错过了时机就叫吃屎都赶不上热的。除了这些能吃的你要把握好,还有很多不能吃的也要很好的把握。不能吃的很多,不一一详说,挑几样主要的说。第一不能吃错了药,吃错了药肚子不涨头脑发涨,甚至可能要了你的命。第二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你最好不要吃,那不是圈套就是陷阱。第三你必须遵纪守法,不能吃官司。第四你必须不断的努力,不能吃老本。第五你要学会感恩,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过去吃糠咽菜,饥寒交迫,现在吃香喝辣,酒足饭饱,这要感谢共产党,感谢父母,不能长期依靠父母当啃老族。第六男人要学会尊重女人,既是其秀色可餐也不能粘女人的便宜吃女人的豆腐。第七男人不能老花女人的钱总吃软饭,当然女人也要能够自食其力。你能做到这些你就会有一个成功的事业、和睦的家庭和幸福的人生。当然你也可能完全不吃这一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赵成才可不是吃素地的,有一天你后悔了,可没有后悔药让你吃!

听完如此大论,人们不得不承认,赵成才确实不愧为是个“吃才”。

刘汉丁作于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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