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云飞扬”
“大风起兮云飞扬”
他比我长十来岁,是我的长辈。
他平常待人都非常和睦、爽朗,硬要我叫他“哥哥”“老哥”之类的,而不是“叔叔”之类的感觉生分的叫法。
前几个月我去边疆看他,近四十岁的大男人了,皮肤黝黑黝黑的,身高才一米六大一点的,还不及我这个晚辈,看起来却精神的很,说话总是神采奕奕的,谈吐中总是带着一股锐气,倒不像快是中年的人。
“来,小子,来一根。黄鹤楼,软的。”他笑道,说着便排出了一小袋儿用报纸包装的烟,顺手还拿出了一个打火机。用打火机点火的时候,右手的食指少了半截让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不了不了,我可不抽烟……哦,对了,最近过的怎么样啊,嫂子和妹妹都过得还好吧?”我寒暄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好着呢,我女儿马上就要幼儿园毕业啦,希望她以后也跟你一样,好好学习,考个985、211的,有个稳定、幸福的生活,别像我这样漂泊的活着。走,不如我带你到处看看。”说着说着就扣着一个黄色工帽到了我的头上,还给我递了一件工作衣,让我穿上,告诉我穿上会安全一点。
放眼望去——这里到处都是戈壁,荒无人烟,远处几匹狼叫传来,孤寂的天空俯瞰着底下的形单影只的人们。
他是这里的包工头,负责这个隧道的施工——他也可以说是总工程师,也可以说是大老板,反正公司是他白手起家创业来的,股东是他,管理者也是他。
他是从军队里出来的,骨子里有一股硬气,不信邪,不怕鬼,相信人定胜天。
“老哥,你啥时候想到要创业的?”
“2008年5月12日”
“这时间……汶川大地震?”
“对,当时我当了两年兵之后自修考的军校,当时情况特殊,所有学员统一被征召上了抗震救灾的前线。当时一个在废墟低下的老乡紧紧的拉着我的手,可是他身上的石头怎么样都挪不动,当时我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当天晚上找到连长,跟连长说,我们这人工施救的效率太低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要紧啊,咋不弄几个大机器。连长跟我摇头,说他也没辙,条件有限,只能这样。当天我就立下了我一定要研发出世界上最坚固的建筑的志向,管他十几级地震,怎么地震都不倒的建筑——后来啊,研发坚固的建筑我没做到,到处穿山打洞的活我倒是挺擅长了。”说着说着,他的语气,从悲伤转到了宽慰与欣喜。
“看,就是这个山”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戈壁,半个食指显得分外惹眼。
“这里海拔平均都4000米以上,和世界屋脊也差不多了,特别是眼前这个麻山岭,德国人来了好几趟都摇头,说怎么样都打不穿。”
“难度这么大的吗?”我惊讶的问到。
“那可不,这里面围岩液化太严重了,一开工,就会戳破马蜂窝一样的水囊,然后就连续的塌方,几个月的成果一分钟就没了。”
“那,老哥你能做到?”我长大了整个嘴巴,惊讶的下嘴皮快要贴到了胸前。
“开玩笑,不然我还带你来这?”他爽朗的笑到,“德国人太保守,不敢投入,不敢拼、不敢闯。还信什么教,说上帝会帮他们忙,上帝自然会派人打通之类的。我们中国人不一样,天上九个太阳,我们都能靠自己的力量给射下来,不靠神,不靠仙,就拼自己一双手。三年过去了,这里马上就要竣工了。到时候,你可得过来给我喝彩啊。”他笑着,在戈壁与阳光的辉映下,自信感难以掩盖。
“好,那可是肯定的。看样子前几年你跟我抱怨的中小企业贷款难、贷款贵你算是有招了啊,以后可得请我吃大餐啊?”我哂笑着跟他说道。
“好,一言为定”他双手插着腰,向不远处的麻山岭望去。在他的眼里,这大漠里的戈壁就不是戈壁,而是仅仅只是一层纸、一层纱,一个即将被撕开、被拆除、被征服的纸、纱而已。
“我这辈子,能干穿一个麻山岭,也算是值了!”
辗转逛了一下午,我感觉双腿有些疼痛,他倒是越走越精神,跟我说着他的青春,说着过往,有时指指这座山,有时点评点评那个机器。在隧道里面参观的时候,只有半个手指的他提着灯不断的发抖,但却干扰不了他话语里的锐气。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终于能够稍微歇歇脚,来到了他的家里。一进门,刘邦的《大风歌》的字画就映入眼帘:
“大风起兮云飞扬”
可是,四处张望一下,却发现除了这张字画,好像什么其他的什么家具都没有。没有电视机,没有空调,沙发很破旧,还有两三个缝缝补补的痕迹。远处传来几声鸦叫,在这孤独的深山老林里,仿佛映衬着追梦人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嫂子呢?妹妹呢?”我关切的问到。
“嗨!估计上哪打麻将去了吧。”他跟我开着玩笑,说着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两个盒饭,和两瓶灌装纯生啤酒:
“老弟啊,难为你了啊,这几天太忙了,吃的只有这些了,等过几天,咱们现金流周转出来了,我保证请你吃大餐。来,咱们喝……”
酒过三巡之后,两个人都有些微醉,便开始了没完没了的聊天。
“老弟啊,你这南开大学的学历啊,这么高的学历,以后打算找什么工作啊?”
“我可没你这创业的胆啊,不像你这样敢担风险,我想去投行。”
“嚯?就是那个毕业一年一百万的?可以啊,学历高就是好。要是我女儿以后也能像你这样,不用担创业的风险,直接年薪百万,稳稳当当,多好。”他的眼里充满着期待与希望。
“嗨,就那样吧。不是,老哥啊,这么晚了,妹妹去哪了,你刚刚没回答我啊。”我疑惑到。
“走了,没了,丢了。”一股忧愁与失落从酒气里传来。
“咋突然就没了?”我惊愕不止。
“媳妇嫌我创业太苦,带着女儿走了,走之前连一封信都没留下。”
远处的几声鸦叫传来,响在酒杯中,颤在人的心里。
沉默许久,我不得不岔开话题,尽可能的去聊一些积极的方面:
“没事,哥你这么有能力,还担心这些?你刚刚不是还跟我说“现金流”“赚大钱”吗?”
“现金流?负的。现在还亏着呢,估计过几天就完全断了,筹不到钱,机器要停工了。”
“这……这”我愕然着。
“还不止呢,创业还不止这一点苦,我以前跟着我一起干的五个弟兄走了三个了,两个去北上广发展了,还有一个在施工的时候出了事故,年纪轻轻就走了,我也跟着丢了半个指头。他的葬礼我都不敢去,我怕我一跪就再也起不来了。因为我不能失落,不能灰心,下头还有一百多号人等着吃饭呢。”
远处的鸦叫着、叫着。原本带着祝贺意义的酒瞬间变成了刀片,从口中咽下,痛感直插心肺。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创业不是一个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口号,不是激昂如小提琴般的动感。而是实打实的痛苦与挣扎的纠缠,泪水与血浇灌着理想的生长。也正是这样一群人,我们的长辈们——从改革开放初期的一穷二白中走来,踏过90年代的台海危机、科索沃战争中中国大使馆被轰炸的奇耻大辱,也不在乎所谓“血汗工厂”对自己的“压榨”,在世纪之交,用自己的双手书写着中国两位数经济增长的奇迹,支撑起了一个时代。他们就好像那黄河一般,当你对他那源头的细微产生不屑之感,对其嗤之以鼻时,他会用自己的实打实的汇流谱写一曲波涛汹涌,诠释什么叫伟大。
“看,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古诗词。”他指了他墙上的字画,这次,那半根指头没有那般惹眼:
“大风起兮云飞扬”
眼里闪着光,闪着渴望。
也闪着一群人,一个时代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