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蝶的曳舞(作者李孟轩)
终末蝶的曳舞
“世事终末,人道无常。还请节哀。”她轻声说着,温柔地看向哭泣地人群。
等到引渡师念完悼词,我轻柔地踏进这间不见大的小木屋。米黄色纸糊满了两扇窗户,让室内看起来分明是那么温暖。
房间内已然有三四个人跪坐在那里,隐隐可以听到有啜泣的声音。他们的心像是在鸣幢着的哀钟,掀起一阵阵仿若悲鸣着凄凉的寒风
“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就算是神也会感到悲伤的吧。”一旁的女工作人员这般小声感慨道。 我走近人群的前方,那里已然被人用浅灰色的绒布所遮盖,而遗体的面容上温柔地抚坠着一张白布。
在注意到我的出现后,其中一位眼已经哭肿的老妇人蹒跚着站起身,仿佛悲哀化作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背上,刚起身没走几步,便又在几近原地的地方跌倒下。我急忙迎上去搀扶她,却看到她脆弱地将手收回,蜷缩成一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们…我们家老头子.…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怎么就…呜…”或许因为再没有依赖的港湾抵御宣泄的悲伤,她再也支撑不住,大哭起来。
"汤木先生…"一旁的工作人员求助般看向我。
“先把遗体搬回去吧,一会到工作室里来弄。我在这里先安抚下老人家。”我只得这么回复。
即使我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却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作为一名入殓师,我是为往生者送去最后一程的人,是常和死亡打交道的人。正因为整天面对死亡,才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可贵。
死亡分明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这世上却没有一个人能道出它背后的真谛。它被知晓,却不被理解,像是复杂而冰冷的定理,却残忍而直白地告知着人们无可避免的归宿。我们最终都会走向死亡,穿过那扇在人生尽头时分才为我们开启的门。
"老人家,请节哀,死去的灵魂是为了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再度开启一段旅程的。"死亡或许和新生一样可贵。我暗地里想到,拿起纸巾为她擦拭眼泪。
您们不是永别,只是还没有定数的后会有期而已。我在心里默念,也这么坚信着。在和其他遗属交流几番后,回到工作间,我开始着手工作。
死者名叫白辰松,75岁。死因应该是急性心脏病一类的突发性疾病。在这般脆弱的年纪还要忍受一番折磨才得以安息,真是辛苦了。
从遗属口中,我了解到老先生生前似乎是个作家,不大有名,但终归是为了写作奉献了几近半百的时光。生前最后的遗作是一本自传,叫作《终末蝶的曳舞》。遗属将复印件给了我,让我有幸在回程时阅读了一番。不长,却扎扎实实地写明白了他这一生的历程与总结下的人生哲思。读罢这本轻薄的册子仅用了三个小时不到,却仿佛是同他面对面交流了许久往昔的岁月般,他将自己所属于的历史如此活灵活现地寄寓于笔墨中,宛如画卷般在过客前展开来。
推开门扉,仿佛门背后的不是一具冰冷的躯壳,而是等待和我交谈人生的一位老友。读完书后这种感受便油然而生。遗体已然躺在了工作台上,静静地等待着归去前的洗礼。我作为其人生之书中浅薄的一页额外篇目,承担起了这份神圣的职责。
我摘掉白布,其下露出他静谧的面容。想必他生前一定蒙受了巨大的痛苦,即使没有狰狞的表情,他的眉头也有些紧皱,眼角不自然的上翘着。手掌感受上去,他的面颊皮肤很是粗糙,也很僵硬,像是覆满暗黄色沙尘的青黑色石块。我将手指轻柔地按在紧锁的眉间,仿佛抚摸易碎品般微微旋动,人死后的肌肉会随时间而变得凝结,皮肤也会随之衰却得脆弱而冷硬。
白夫人讲,如果可以,她很想最后看看白先生微笑的样子,那是她觉得最迷人的,如今也是令她最心碎的一种象征。
指 尖摩挲着的肌肉终于缓和下来,眼角也随之渐渐下落,变成安和美好的模样。接下来是面部,像是给婴儿揉搓脸颊般,三指并拢,微微揉动,让凝结在肉体里的坚冰温柔地消融,直到春天回归。
从老人的自传里来看,他似乎是个很爱笑的人,他在十二岁时丧父,之后便一个人辍学在砂石厂打工糊口,那脸上粗糙的手感,或许也和那粗糙的风沙有几分相似。但即便如此,书里写到他对此也只是“欢笑着挨过每个艰辛的日子”,因为他觉得,"之后总会见到希望"。
也难怪,老妇人说他爱笑,或许这是他对挚爱之人最温柔的传情达意了吧。调整好了面部,刮好了胡子后。便是身体的擦拭与摆放了。房间内正播放着久石让的大提琴三重奏,据说这是老人生前最喜爱的一支曲子。
我将盖住身体的布掀起一半。因为过去的工作都是在亲属面前做,所以原则上是不允许他们看到遗体的,但现在换成了只有我一人的工作室,我也保留了这项尊重遗体的习惯。我想,他们都希望静谧地离去。
从水盆里洗好棉布,我开始擦拭老人的上半身。将手伸进去,大概是在左胸到腹部间,果然横亘着一道疤痕。
从自传里看,这是他二十多岁时参加战争留下的印记。书里老人对这道疤痕洋溢着无尽的自豪,他说,"这是我保家卫国的象征,更是我用来证明,我不仅能保护好自己,而且还能保护好我爱的人的铁证。"也正是留下伤疤的这一年,他从前线回来,认识了白夫人。
他是这么写的,“自我很小时,我就觉得世界把我一整个给抛弃掉了。父亲死后,母亲也不思度日,书也读不了,田也没人种。我就从家里自己出走,到砂石厂替人卖苦力,那时我就觉得,以后的人生只能靠我一个人走下去了,我只有自己能够依靠。从来没想过谁可以突然闯进我的人生,对我说上一句‘你可以依靠我’。可是,参完军我就遇见了她,在乡下一个破破旧旧的图书馆里。我那时领着津贴,学着写作,她爱看书,我们就在这个废弃学校的图书馆里做伴。之前我那时给她写过一句很文艺的话,说‘我们就像清晨一起欢唱的鸟儿,然后在夕阳下不舍的告别'现在看来,那真是我人生莫大的幸福啊。自从那时,我就感到,我的前半段人生,就好像一艘破船装上了一副新锚一般,有了方向,更加有了安稳和依赖,少了痛苦。"也许自那时,他便下决心要为这个女孩撑起一片天地了吧。
他的躯体算不上壮实,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但我的指尖分明地传递着一种厚重而沉稳的回响。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擦拭身体就象征着擦去他生前一切的苦难,疼痛与悲伤。但我想,宁静而沉稳的高山,是那些东西所附着不上的,它有着某种坚韧的品质。
临走时,遗属递给我一件陈旧的衣服。那是件打满补丁的灰色单衣,缝的并不怎么精美,甚至有些不对称,似乎是出自一位初学者粗糙而笨拙的双手。从老妇人那听来,这是白先生和她刚认识时跟着她学着做的,缝缝补补,缓缓间,便又是五十年。
书里他也写道,“我最喜欢我那件灰色的小破单衣。一是因为灰色是最令我满意的颜色、黑色虽然耐脏,但是太过于寂寞。白色虽然高雅,但不符合我这个乡野粗夫的俗气。灰色最好,最接地气。二一个说,它是一种象征,至少我看着它,就像是看着我的人生,一边短秃得可怜,一边厚实得幸福。”
就像高山向来只会把质朴和平实给裸露出来,因为它不在意那些浮华与虚饰。对它而言,能安和地默守在能相互依赖的人的身旁,恣意在缓缓流淌的平静年华中,就是最为可贵的荣耀了吧。
我为他穿好衣服,似乎是他的灵魂在和我的灵魂暗自地交流,伴随我的心跳和他的余音默契地共鸣。我不忍打扰,便将动作更加放慢了些。直到将他的最后一只手穿进袖子,我都屏着气,宛如移动一件精美的琉璃制品。
等到蝴蝶翅膀套好往日的灰纱后,便是最后的环节了。按照男性妆容,我拿出粉底,在老人脸上均匀地涂抹,散上腮红,要自然,是生命力的那种红润,像是他书里写的自己在秋天收获麦子时那般喜悦的红润脸庞。雕画好眉毛,白夫人说那是浓而密的。最后梳好头发,要一丝不苟地排列,最好是"像个假文艺青年那样",想到他在书里写得这么句话,我不禁一笑。
让 逝去的人重焕生机,凝固着永恒的时光。手中笔刷像是天使翅膀般扇动着,平静祥和,细致而温柔,让人觉得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美丽。
入殓师,是个为人们送上最后一程的职业。在我心里,它和迎接新生的医生一样神圣。死亡既是在生命尽头不断蜿蜒的永暗河流,也是生命初始来于不知何处的深邃荒原。
他 逐渐恢复到最寻常的模样,最真实的模样,最能勾起人涌动悲伤的模样。我将双手覆盖在他的冰冷的双手上,将之交叉,然后徐徐抬起,温柔地落在他胸前。在这段工作的时光里,他的一生仿佛从我眼前缓缓流过,像是那本随风翻动的自传。我,或者说入殓师,与每一具灵魂相伴工作时,也能算是在慢慢走尽他的一生吧。而我们从中得到馈赠的,也便是死亡带给他们的。
唱片跳动到最后一首《安魂曲》,沉重而幽远的乐声如涟漪般扩散,凋落,直到世界沉寂于安详中。而蝴蝶的舞蹈或许也在这时,将像落叶般偏偏坠下,风化在往尘中。将遗体放入棺木后,我将它推出,以便遗属进行最后的告别。
“好了吗?”
“嗯,工作完毕了。”
“呜…嗯(抽泣),老头子啊…”
“爸爸…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
“没关系,请尽情地告别吧。让悲伤自然地释放出来,会好很多…”
“谢谢…谢谢你…”
周遭像是喧潮,涌动着哀伤。
“死亡,其实就是一扇门。它并不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而是…进入另一阶段的…也就是往生的…一扇门。"
“嗯…嗯…”
“所以……”
仿佛一切都凝固,又都在无息地消散。直到神抬起坠下的眼眸。
“那么,请允许我为往生者盖上棺盖吧。”
他寂静地躺在里面,寂静的微笑着,像翩飞的蝴蝶群。
“一路走好。”
帷幕被沉重地合上,人们迎来其曳舞的终点。
“后会有期。”
时间回溯在往复的海浪声中,等待着蝴蝶飞过沧海。
(作者为成都市树德中学高二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