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偏的红专大辩论(《追梦之旅》之十四)

12-29 作者:方舟

1958年,是我们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热情最高涨的时期,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三面红旗,鼓动得不少人头脑发热。大炼钢铁,处处生起小高炉;大放卫星,吹嘘粮食亩产上万斤。与此同时,学校也开展了一项活动:红专大辩论。说什么有了正确的革命方向和革命热情,专业水平自然就能上去。于是,我们这些年轻幼稚的学生头脑也开始发热,向老教授们发起了进攻。

中文系的系主任郝御凤,曾是三十年代新月派的诗人,以后转攻文学理论,负责为我们讲授现代文学理论批评课。我们同学翻阅了他的一些讲稿,找出其中的片言只语,硬说他搞得是封资修那一套,应该彻底推倒。批判会上一些同学的发言,其幼稚程度常令郝老师哭笑不得。在所谓“批倒”之后,班委会决定组织班子重新编写文学理论提纲。当时我是班委会学习委员,也参与了编写组的工作。我们按照公开发行的教科书的体例作了分工,东拼西凑地编写出了一个长达十数万字的提纲,硬说这才是革命化的文学理论。我拿着打印稿找到郝御凤老师,“勑令”他就照这个提纲讲。郝老师是个民主人士,不敢违抗,陪着笑脸说:“好的,好的,同学们编得好!”讲课时间由班委会安排,何时讲,讲哪一部分,都由我来通知他。这一段被扭曲的历史,持续了整整一个学期,后来就不了了之。当我们大学毕业时,回头再看我们编写的那个空话连篇、漏洞百出的所谓提纲,连我自己都觉得脸红。我不知道当时郝老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讲得下去的。

还有一件荒唐事,就是面向文坛开展大批判。我们读了不少各地办的文学杂志,从中寻找批判对象。当时,我们同宿舍的一共有6个同学,除我以外还有刘展骥、赵俊贤、胡伯鑫、陈兰村和陶祜民,其中胡伯鑫眼尖,在河南省洛阳市文联办的一个名为《牡丹》文学杂志上发现了一篇小说,题目叫《母亲》。小说里面有一段是写老母亲在儿子病重期间急切心情的:她心急火燎,不断地数着从大门到儿子房间的步数,心想如成双数为吉,儿子就有救,单数为凶,儿子生命就危险。这只是一个文学形象,在那时比较落后的的农村是常有的事。可我们看后,竟然一致认为这是在宣传封建迷信,是方向性的错误。于是就由陶祜民执笔写了一篇批判文章,以六人名字的缩写“云骥、俊鑫、村民”署名投到《牡丹》杂志社,竟然被登出来了。由此引起了一场辩论,最后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自然也是不了了之。在今天看来,我们的批判荒唐至极,可在那时我们确实是认真的,这大概也是一种时代的扭曲吧。

也有一件事,在今天看来还是有意义的。我们在编写文学理论提纲时,从毛泽东《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懂得了文艺创作要深入工农兵、面向工农兵。为了实践这一理论,班委会决定利用假期组织两个写作组,一组赴西安人民搪瓷厂编写厂史,另一组赴渭南县八里店村编写全国劳动模范张秋香的故事,我参加了第二组。我和几位同学,在八里店整整呆了一个多月,就住在张妈妈的家里,和张妈妈一起劳动,在生产队集体食堂吃饭。其间,我们还分别走访了渭南地区的五个务棉能手如曹竹香、山秀珍、薛俊秀等,号称“五朵银花”,受到了很深的教育。在调查的基础上,我们也编写了二十几篇文章,编辑成《张秋香的故事》一书。为鉴别作品的质量,班上的党支部书记张文彬(著名作家杜鹏程的爱人)说:“送给王汶石看看吧!”王汶石是全国著名作家,他的以描写当代农村人物为主要内容的短篇小说集《风雪之夜》为我们所熟知。他看得很认真,其间还约我们谈了一次。这次约谈从早上9时起持续到下4时,既谈了我们文章的许多缺点和不足,还谈了他多年来创作的经验和体会。他推荐我们看看他写的短篇小说《党课》,里边写了一个老太太在寒风中站立着听党课:北风呼呼地吹着,几缕白发在寒风中抖动……一下子就写出了那种专心致志的神情。我们问他:“怎样才能写得这样生动?”他笑着说: “冰冻三尺,此非一日之功也!”我们遵照他的意见又改了几稿再送给他看,很久没有回音。大约过了两月后,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主要意思是说修改稿仍不成熟,信中说:“看来还是要选择几个场景或细节,集中加以描写为好,太多的故事、太多的过场,淹没了人物的形象。”

张文彬看了这封来信,有点气愤,说:“一个大作家的派头,对后辈太不负责,寥寥几句就把我们打发了。”我反复阅读,觉得王汶石说得对,没有深入细致的场景和细节的描写,哪里还算得上文学作品?我想,就我们的水平再改下去,也很难成功。这本书就此了结,再也没有出版。王汶石的这封信,我辗转多年依然一直保存着,可惜在2009年装修房子时不慎丢失,甚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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