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父情结(《追梦之旅》二十一)

01-03 作者:方舟

我从小就依恋父亲,在我的生活中,时时都受着父亲的熏陶。在回忆我的成长历程时,不能不再次说到我的父亲。

前面已经说过,我的父亲叫胡清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又没有文化,除了种地似乎别无所长。虽然小时候跟着二伯父学过两年木工手艺,可是尚未出师就因为家穷,不得不提早给大户人家当了长工。父亲25岁时有了我,视我胜过掌上明珠。他拉长工活路很重,可是只要一有点闲空,就回来陪我,给我讲他经历过的故事;每逢下雨天,还会领着我到有知识的朋友家串门,帮我学文化;甚至为了我不认识的一个生僻字,他会背着我跑半个村子寻找老师。有时候做农活,还会把我带在身边。也由此,我养成了依恋父亲的习惯,直到我参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家探亲,父亲下地劳动,我还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就这样耳濡目染,父亲身上的勤劳、简朴、诚信、善良诸多优点,都深深地融化在我的血脉之中。我黎明即起,讨厌懒床的脾气、一粒粮食都舍不得丢弃的悭吝以及宁可沉默也绝不会撒谎和见了弱者受难会不禁流下眼泪的习惯,无一不来源于父亲。

“我是一只小蜜蜂!”这句文雅的话语,本应出现在文人骚客的诗行里。可是出人意外的,我却是从父亲口里听到的。

1965年的5月,西安的第二期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刚刚结束,我突然收到母亲的来信,刚刚52岁的父亲因为终年劳累,积劳成疾,病情加重。我赶忙请假,急急赶回家中。刚进家门,就看见父亲坐在院西边的一丛刺玫花旁,盯看蜜蜂采花,看得很专心,连我进家门都没有发觉。我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爸”,他才回过头来笑了笑说:“回来啦!我说我的病不要紧的,你妈却一定要你回来,真是的!”

我问父亲的病情,他说:浑身无力,动一动就喘不过气来,下田不行了,就只好在院子里坐着,看院子里那丛刺玫花。我说:“爸!你天天看花,看到了什么?”他说:“你看这只小蜜蜂,肚皮上带一点白的,从四月底头一朵花开时它就来采蜜,40天了,天天都来。可是眼见得这会儿不如先前灵活了,有时爬到花瓣上半天不动,是不是老了病了,快不行了?”我说:“那是它累了,想歇歇。”父亲苦笑着说:“你们别哄我,我就是那只小蜜蜂,老了病了,也快不行了。”

我回家第二天就领着父亲到郑州看病。在河南省人民医院作钡餐检查时,我亲眼看到X光下父亲的食道非常狭窄,且周围成锯齿状。医生把我叫到旁边说:“食道癌晚期,我们无力回天,回家养吧!”我脑子轰的一声,似乎是天塌了下来,一时不知所措。我说:“能不能动手术?”医生摇摇头:“那样你会人财两空。”我忍着痛苦,对父亲说:“是胃嘴儿发炎,吃吃药就会好的”。我领着父亲找了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父子合影,回了家。这是我们父子唯一一张合影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想想父亲“我就是那只小蜜蜂”的话,又想想医生“我们无力回天”的话,让我心酸,也启我联想。从我记事时,就只见父亲成天的劳碌,从来没有见到他休息过,就真的像那只小蜜蜂一样。如果不是病的折磨,这个院里能盛得住他吗!我看着病弱的父亲,想着那即将老死的蜜蜂,心里一阵阵酸楚,不禁流下泪来。

父亲生于1913年,由于家穷没有上过一天学,从十几岁时就给财主家扛活。父亲年轻时就是一个种地的全行把式。他开始是给后街一家小财主扛活,就他一个人要种三十多亩地,里里外外全得他操心,白天正晌下地干活,犁耧锄耙样样得弄,中午别人歇晌时他得去为牛割草,晚上还要喂牲口到半夜,一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那时我很难看到父亲回家,偶尔回来也大多在半夜时分,天不明就又走了。后来父亲给扛活的那一家败落了,他又转到另一家大财主家扛活。

父亲虽身材不高,可手脚勤快麻利,干活是远近闻名的一把好手。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村里举行了一次割草比赛,地点就选在村北的沙地里。当时有十几个小伙子参加,比赛在一片开阔的茅草滩上进行,全村老少都来观看。只见父亲蹴在草地上,右手执铲,左手握草,动作神速,只一个时辰就割了70多斤,其他人全都败下阵来,最多的才割了四五十斤。从此,十里八村都知道我们村出了一个割草能手,父亲扛活的身价也有了提高。

父亲说:“扛长工,吃的是辛苦饭,赚的是要命钱。”有一年收花生的季节,财主家的花生收了一半,天下起大雨来。村里人都跑着回家避雨,可财主家的掌柜却打着雨伞,把长工往地里赶。父亲和几个长工一起,冒着大雨从地里把刚收获的花生拉回来时,浑身上下已全是泥水。晚上回到家,父亲就一病不起,从此落下一身黄病(贫血病),活干不成了,还得到处求医看病。后来听一位老中医说,锅铁的碎面面可以治这种病,母亲就到处寻碎锅片片,又用石舂捣碎,和鸡蛋吵到一块吃。也算老天有眼,父亲的病还算好了,接着又继续扛活去了。

可是谁能想到,新的祸患接踵而来。父亲病好不久,又遇见了国民党拉壮丁,父亲被绑着牵着拉走了。部队越开越远,天天行军打仗,父亲黄病刚好,实在难以支撑;加之操心着家里的老婆孩子,就思谋着逃走。有一天夜里,父亲趁站岗之机,把枪留在门前,只身往回跑;路上求老乡换了一身老百姓衣服,沿门乞讨回到了家。母亲见父亲瘦得不成人形,大哭了一场。

1949年,家乡解放了,我家在土地改革中分了十几亩地,父亲可以扬眉吐气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了。父亲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劲儿,丢筢弄扫帚的,种粮、种菜、养牛、割草、垫圈,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由于父母亲的勤劳,我家几乎年年丰收,收成最好的一年,光小麦就打了8石多,高梁、豆子也打了四五石,院里墙上挂满了红辣椒,在翻身农户中冒了尖儿。到了1955年,政府提倡合作化,父亲又是带头把土地入了社。父亲说:“共产党是咱的大恩人,听共产党的话没有错。”

生活富裕了,加上旧社会吃过没有文化的亏,父母亲全力支持孩子们读书,一下把我们兄妹四个全都送进了学校。1961年我大学毕业了,当上了国家干部,有了固定工资。父亲也该好好歇歇,享享清福了。1963年,父亲领着我妻子来到我的工作单位探亲,我觉得这是一个尽孝的好机会,就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在市上好好逛逛,到商店、食堂买点好吃的。可是父亲在我这里只住了十几天,就嚷着要回去,说他劳动了一辈子,闲下来难受。临走时从身上掏出了三十块钱要给我,说我给他的钱一分也没有花。我当时几乎流出了眼泪,埋怨说“你省那几个钱干啥呀!”我又添上五十块钱给他,又买了好些路上吃的东西,一直送他到火车上。

好在那时父亲才刚刚五十岁,我感到以后还有孝敬的时间。父亲回家不久,我就奉命下乡搞社教,一下去就是好几年。心想,等下乡回来后,一定再把父亲接来多住上一段时间。可是恰在这时,父亲又得了这个病,没有享福反在受罪。父亲一辈子都在辛辛苦苦地劳作,小心谨慎地做人,我记忆中他,除了被恶霸胡云章欺负愤而反抗外,再没有和人吵过嘴,更没有打过架。父亲同情弱者,在当年的苦难时期,凡有上门讨饭的人,家里就是再难他都会拿出吃食给以周济。其实他才是一个最值得同情的弱者。父亲的这种基因也传给了我和家族的兄妹和子女们,凡我们见了受苦受难的人,都会禁不住流下眼泪。此时,面对病重的父亲,我不禁仰天长叹:“真是天道不公啊!难道父亲真是那个小蜜蜂的命,真是只有劳碌而没有享福的命吗!”

又过了两年,病魔还是夺去了父亲的生命。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正在文化大革命的关键时刻,没有被准许赶回家送终,留下了终生遗憾。此后,我想起来了父亲“我就是那只小蜜蜂”的话,特意走访了一位专家,这位专家询问了父亲的情况,幽默地说:“一只工蜂的寿命一般在50到60天之间,一生大约要飞越八万公里,可给人类贡献花蜜3克左右。你父亲活了54岁,和蜜蜂寿命的天数差不多。也许他真是那只小蜜蜂,忙碌了一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归天去了。”

我手捧两年前我们父子的合影照,不禁泪流满面,遥祝:“父亲:你是我们做人的楷模,你的形象将永远留在我们兄弟姐妹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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