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苍记

04-15 作者:倚楼听风雨

旺苍的山水,向来是不大为人所称道的。它既无峨眉之秀,亦无青城之幽,只是默默地伏在川北一隅,像一位不善言辞的老农,弓着背,在岁月里耕耘。

县城依山而建,房屋高低错落,远望去,竟如儿童胡乱堆砌的积木。嘉陵江的一条支流穿城而过,水不甚清,亦不甚浊,只是日复一日地流着。水边常有妇人浣衣,棒槌声"啪啪"地响,惊得游鱼四散。这声响,自我记事起便有了,而今回去,竟依然如故,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盹。

老街上的青石板已被磨得光滑,雨天便泛着幽幽的光。两旁是木结构的店铺,招牌多是褪了色的,却仍顽强地挂着。卖豆腐的老王,每日清晨必推着他的小车,"吱呀吱呀"地从街头走到街尾。那豆腐白嫩,颤巍巍的,切下一块,浇上辣椒油,便是无上美味。老王做豆腐的手艺是祖传的,他说要带到棺材里去。去年归乡,听闻他已作古,手艺果然未曾传人。豆腐车闲置在墙角,落满了灰尘。

城东有棵老黄桷树,不知活了几百岁。树干粗得要三人合抱,树冠如巨伞,遮天蔽日。树下常有老人下棋,棋子拍在木棋盘上,清脆作响。幼时我常蹲在一旁观战,虽不懂其中奥妙,却也被那肃杀之气所震慑。如今树下换了新面孔,棋局依旧,只是观棋者换成了低头玩手机的少年。

乡间的油菜花,开时金黄一片,远望如大地铺了锦缎。花丛中蜂飞蝶舞,热闹非凡。农人荷锄而过,身影在花田间时隐时现。这般景致,城里人见了必要拍照留念,于农人却只是寻常。他们关心的,是花谢后的菜籽能榨多少油。美之于他们,向来是实用的附属品。

腊月里,家家户户熏制腊肉。松枝燃烧的烟气终日不散,悬在城镇上空,像一层薄纱。肉块挂在灶台上方,经烟熏火燎,渐渐变得黝黑发亮。这黑色外皮下,藏着最醇厚的年味。离家多年,最念的便是这一口。超市里包装精美的腊肉,总少了那股子烟火气。(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姓张,是个严肃的中年人。他教我们读"落霞与孤鹜齐飞",说这便是家乡的景致。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黄昏时确有此景。只是当时少年心性,眼睛总望着远方,觉得远方才有诗意。而今识尽愁滋味,才知诗意原在脚下这片土地。

旺苍的雨是温柔的,细密如牛毛,落在脸上几乎察觉不到。但若在雨中站得久了,衣裳便会慢慢洇湿。这雨像极了旺苍人的性子,不疾不徐,却自有渗透人心的力量。

每次回乡,都觉得它既熟悉又陌生。新楼拔地而起,老街日渐冷清。年轻人多已外出,留下老弱守着祖屋。他们坐在门坎上,望着远方,眼神空洞。不知是在回忆往昔,还是在期盼归人。

故乡是什么?不过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我们怀念的,其实是当年那个站在故乡土地上的自己。如今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却已物是人非。

离乡的车启动时,我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山影,忽然明白:所谓乡愁,不过是我们在时光长河中,为自己搭建的一座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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