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鹃语》

04-28 作者:倚楼听风雨

《千山鹃语》

康勇(旺苍)

又是一年农历三月二十五,这个时间在两年前被赋予了它一层特殊含义,蜀道云深处,春山正含悲。家乡的四月是被杜鹃花点燃的,那些绯红的火焰沿着山脊蜿蜒,像是谁把一匹蜀锦遗落在群峰之间。山风掠过时,重重叠叠的花浪涌向天际,恍惚能听见万千杜鹃在云端低语——那是爷爷教我识得的第一个山音。车过天星镇界时,晨雾还未散尽,我摇下车窗,山风裹着湿润的草木香扑面而来,恍惚又成了那个被爷爷牵着手爬山的孩童。

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上,青苔比记忆里又厚了几分。孩子们在长满狗尾巴草的院坝里追逐,他们的欢笑声惊飞了檐角的白头鹎。我望着那个穿红毛衣的小身影,突然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从时光深处跑来——那时爷爷总在清明后领我上山采蕨菜,竹篓里装满嫩生生的芽尖,还有用桐叶包着的芝麻糖。他总说:“山里的馈赠要用手掌接,用眼睛量”,于是教我把五指张开丈量蕨菜的高度,说满五指的才能采。如今我的孩子正用同样的手势捕捉蒲公英,绒毛落在他们睫毛上时,山风便吹来往事的碎屑。

坟茔在半山腰的一大片坟地里静候。沿途的野樱桃开得放肆,粉白花瓣落在新生的蕨丛上,像撒了满山的纸钱。妻子取出饼干水果和酒水摆好,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模样合掌跪下。山风掠过林梢,柏枝簌簌作响,我忽然想起爷爷生前最爱用柏丫枝熏腊肉,说这样能留住山魂的香气。那时他总在冬月里爬上树梢,灰布围裙兜满柏果,枝头积雪簌簌落在脖颈里也不在意。此刻春阳下的柏树新叶青翠,倒像是把经年的烟云都凝成了碧玉。

"爸爸快看!"小女儿举着串野草莓跑来,红白浆果沾在她月牙似的指甲上。三十年前,我也曾这样举着野果扑向爷爷,他粗粝的掌心总会变出几颗水果糖。那些糖纸现在仍压在我字典里,玻璃纸上的金鱼褪成了琥珀色,却还保持着游动的姿态。此刻山径上的杜鹃愈发浓烈,那些重瓣的花朵在风里轻轻颤动,仿佛无数欲说还休的嘴唇。记得爷爷曾说杜鹃啼血染红花,如今方知血色原是层层叠叠的思念,从地下根脉涌到枝头,一年比一年更汹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转过背阴的山坳,几株老梨树斜倚断崖。雪白的花瓣随风飘坠,落在妻子为爷爷新纳的千层底布鞋上——这手艺是她特意向母亲学的,针脚里藏着二十年的光阴流转。孩子们蹲在树根处挖"宝藏",挖出半块生锈的马蹄铁,约莫是当年茶马古道的遗物。爷爷曾告诉我,马帮经过时总要在梨树下歇脚,马铃铛惊落的梨花,能泡出三春的茶香。

午后云气渐浓,远山淡成青灰的水墨。我们沿着爷爷走过的茶马古道下山,石阶缝里的虎耳草开着细碎白花。儿子指着岩壁上斑驳的红军标语问个不停,就像我当年缠着爷爷讲背盐巴的马帮故事。岩壁上"赤化全川"的朱砂字已淡成胭脂色,裂缝里却钻出几丛鹅黄的报春花。雾霭漫过山涧时,忽然听见山那边传来采茶女的歌谣,调子悠悠的,在群峰间荡出层层回响。这山歌的韵脚与三十年前并无二致,只是唱歌人从穿阴丹蓝布衫的姑娘,换成了戴遮阳帽的妇人。

暮色爬上老屋的板壁时,灶屋里飘出酸菜豆花稀饭与香椿的清香。母亲在案板前拾掇凉菜,蒸汽朦胧中她的白发与二十年前奶奶的银丝重叠。孩子们围着火塘烤土豆,火光在他们瞳孔里跳荡,如同我们家族绵延不息的星火。檐角那串爷爷留下的牛铃在晚风里轻晃,叮咚声惊醒了梁间的旧燕巢。新燕正衔泥归来,它们盘旋的弧线与三十年前的轨迹重合,把黄昏剪成细碎的时光鳞片。

入夜后下了几滴春雨,雨点敲打瓦片的节奏,与记忆里爷爷修补蓑衣的梭子声渐渐重叠。孩子们在阁楼翻出他编的竹蟋蟀,关节处的棕榈丝依然柔韧。雨声中我给女儿讲起爷爷如何在油灯下剖竹篾,蟋蟀腹中的簧片要用清明前的嫩竹才能发声清越。她忽然指着窗棂惊呼,原来雨帘中飞舞着无数发光的蜉蝣,如同撒向人间的星屑——这是爷爷说过的"雨星子",只在春夜山雨中现身片刻。

次日临行前,我又独自上山。晨露未晞的坟头落满杜鹃,花瓣上的水珠映着天光,恍若撒了一地星辰。山脚下的场镇正在薄雾中苏醒,青瓦屋顶升起缕缕炊烟,蜿蜒的小河把往事裁成流动的绸缎。转身时瞥见岩缝里一株野杜鹃,虬曲的根紧紧抓着山石,在料峭春风里绽出殷红的花。它让我想起爷爷棺木入土那日,也是这般倔强的野花最先从新土里钻出来,仿佛是他从地底伸出的手掌。

下山途中遇见忙完农活的守村人,他的斗笠让我想起爷爷常戴的那顶。竹篾间隙漏下的光斑在他脸上游走,恍如岁月本身在抚摸皱纹。牛铃叮当声中,他笑着递给我一把山枇杷,说这是老柏树下的那棵野枇杷结的果。原来那些爷爷亲手嫁接的果木,仍在山间默默生长结果,像他留在世上的无数个分身。

车轮碾过村口石桥时,后视镜里的群山正在褪去春衫。孩子们抱着装满杜鹃花的竹筒酣然入睡,妻子膝头摊开着老相册——那张爷爷抱着幼年的我站在梨树下的照片,背景里的断崖如今开满了粉白的花。相纸边缘微微卷曲,如同岁月正在蚕食记忆的边界,但那些刻在年轮里的故事,总会随着春山的呼吸不断重生。

当县城的高楼再次映入眼帘时,暮色正给云层镶上金边。孩子们在梦中呓语,喊着要再来挖“宝藏”。离别的车轮碾过满地落英时,忽然懂得这满山杜鹃原是岁月的留声机。深红浅粉的瓣膜在风里一张一合,重复着爷爷教我的童谣,我忽然明白,爷爷从未真正离开,他化作了山间的雾气,林中的鸟鸣,化作了孩子们奔跑时扬起的衣角,化作了所有生生不息的春色里,那抹永不褪去的殷红。来年春风再渡蜀道时,定会有新的花盏盛满山语,替我们续写这场横跨生死的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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