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朋友
“年前仕光请吃饭,说到大常了,说散步遇见他,现瘦得不成人样……,唉,怎么搞成这样呢!好多年没有看到了,找个机会能去看一下他就好了!”老朋友间新年电话问候,我听岳父在向电话那一头的杨叔叔唠叨。
在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茕茕孑立的清瘦老头来,看不清他的面容,我与他素昧平生,未见过面,也无从知道他的模样,但从别人的言语中,我已经勾画出他粗疏的轮廓。
还是在年前,老杨哥请我岳父及几个同乡吃饭,邀我参加。我陪同岳父到达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来个人,两桌麻将在噼噼叭叭作响。一个七十余岁穿着青色大衣的老头见了岳父紧紧握住手,互相打量,说好久没有见到了,喜悦之情在他们脸上流动。岳父给我介绍,这是曾总,以前做印刷业务的。他们就热切地互相攀谈起来,打听以前旧友的近况,这边说起某某已经过世,那边就啊一声,陷入短暂的沉默;那边说起某某儿孙满堂,日子比以前好时,这边就附和着说好,欣慰之情形之于色。
后来,岳父问曾总:“刘大常呢?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你与他还有联系吗?”
曾总说:“与他差不多快七八年没有联系了,好像还住红岩村那边吧。以前经常约他,可他好像在回避,每次聚会都借故不来,慢慢地,大家也就不联系他了。”曾总又说,“他不想见大家,可能他自己生活不如意,担心大家见面问他情况,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不出来见面了吧?”
“唉,”岳父发出一声叹息,问:“他办到退休手续了吧?他女儿呢?结婚没有?”(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曾总说,“他办退休可是费了些周折,回原单位开证明,补缴社保,折腾了好久,总算办下来了;只是退休工资低,好像才两三千块钱。女儿呢,还没结婚,四十大几的人了,没有正式工作,只有给人打工……”
岳父又发出一声叹息:“一个清华大学毕业的人,怎么混到这个地步……”
在旁边的我有些惊异了,我岳父已经八十多岁,曾总也是七十多岁,他们口中谈论的那个人的女儿四十多岁了,那年龄也该在七十至八十岁之间吧?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都是稀罕之物,一般会得到单位重用,怎么一个清华大学毕业生会混得如此不如意?
岳父简单地给我介绍几句,说刘大常当年是保送进清华大学的,学的是材料方面专业,大学毕业,分配在西安工作,在那边成了家,后来又申请调到贵阳工作。那些年石阡籍在贵阳工作的人少,他们就经常联系,经常聚在一起,算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老杨哥插话:“当年我还给刘大常女儿介绍过对象,我们单位一个很本分的小伙子,安排他们见面吃饭后,小伙子请她留个电话,她不肯;说送他回家,她也不愿意,没想到她还没结婚,那个小伙子现在已经是副处长了;去年,我曾经在路上碰见他一个散步,精神状态好像不大好,比以前瘦得厉害……”
曾总突然有些忿忿不平,说:“现在的娃娃有些就是自私,只顾自己,不考虑父母。组建一个家庭就要学会包容,要讲牺牲与奉献,只顾自己,不考虑社会与父母的人算是白活了!”
从他们的闲言碎语中,我拼凑出刘大常这个同乡前辈的脉络:他是七十年代保送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西安工作,在那边成家生活一段时间后,思乡心切,调回贵阳,好像是在某区商业局工作。随着国家改革开放,他不愿意坐机关当干部,想学有所用,以实力报国,主动到一个化工机械厂工作,还当过厂长;后来工厂破产,他失业后到民营企业工作,到了退休年龄,无处领工资,通过找原单位开证明,补缴社保,一番周折后,总算有了一份微薄的退休金养活自己……
岳父和曾总为这位多年的老友叹息,说他当年如果不去工厂,留在机关,是公务员,干部身份,以他的资历,退休金不会低,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的境地。
那些年,石阡籍在贵阳工作的人不多,因为乡情,岳父、杨叔叔、曾总……,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同声相和,度过那些漫长的岁月,结下深厚的友谊。我的岳父,还有那位在报社工作的杨叔叔,他们仅以初中学历招考入报社,然后不断学习,进步,成长;岳父后来转岗到省委、省政协,以厅级干部待遇的身份退休,那位杨叔叔在处长岗位工作多年,职称是高级记者,退休后生活悠闲……
而这位叫刘大常的前辈,在当时,无疑是他们当中学历最高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下,从县里,从农村中能够保送上清华大学,无疑是万里挑一,万众瞩目的人物。名校毕业,以所学回报社会,他不愿意坐机关当官,选择到工厂贡献自己,他的选择有错吗?没有错!只是,国企改革,市场优胜劣汰,下岗分流……,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时矣,运矣,命矣,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我们面对人生命运的反复无常,有时,只能扼腕叹息!
事业上不如意,家庭上,女儿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与他经常在一起的同乡朋友都功成名就,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了;迎接他的却是下岗,在民营企业打工求生,争取退休金,为生活奔波劳碌……,这种巨大的差距是使他产生心理落差,自我放逐,疏离故友的原因吗?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
这位离群索居的老人,他有没有后悔过他自己的选择?他的女儿是否埋怨过父亲,为什么不在千年帝都西安生活,而要不远千里辗转到西南筑城这座陌生的城市?在无眠的深夜,回首往昔,他会想念我的岳父、杨叔叔、曾总这帮老友吗?是否是,非常地相念,却又怕相见,怕相见时的相顾无言?
突然间,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空落感紧紧地钳住了,几乎难以呼吸,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为这位老人,为他的遭遇,为他所蒙受时代的风尘……,一下子,我不由有些意难平,意难平啦!
我的岳父是个宽厚仁慈,重情重义的人;人老多情,挂念旧友也是人之常情,但愿他们旧友能早日相见,了却心愿。人生在世,就是活一个过程,一份体验,是一帆风顺,还是命运多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哪由得我们自己!我们能做的就是顺应生命,珍重自己,珍惜家人,珍惜那些难得的缘分,有时,老友间相见,不用说一句话,彼此关爱的眼神就足以让人一身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