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缸情深

08-06 作者:纵情山水

一口古老的大缸,仿佛是一个被驱逐出家门的老汉,孑然独立在院子外面的一片草丛之中,一任夏天炎炎烈日的炙烤和狂风暴雨的蹂躏……

这是一口上身略粗,高约1.1米,口径约0.7米的大缸。缸口上沿儿恰到好处的凸出一圈儿灰白色的棱边,缸壁内外凝结着一层厚实而光滑的深棕色釉质。远远望去,通体闪耀着一种金属般的光泽。

它是去年洪水过后,老家房屋推倒重建时从父亲的房间内搬出来的。大约是因为祖辈们经年累月地过度使用,缸底部分已经被勺子之类的东西,挖出一道巴掌大小、二指多深的凹槽……

而今老屋原址上的新房已拔地而起,院子内蔬菜绿油油的叶子已漫过畦垅,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大半个院子,点缀其间的各种花草也早已姹紫嫣红……而这口老缸却依然孤独地伫立在街头那个偏僻的角落里……

我停稳车子,父亲慢慢地下车。他是在距离家门口20多米远的那片草丛间,发现了这口可怜的老缸:“咋还没有把大缸搬回去?”父亲的语气明显充满着责备。平日里我和父母都居住在县城,两个多月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问过这口老缸的事情了。于是,我立刻招呼几位邻居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挪回了院子。

事实上,从它被搬出院子的那天起,我和弟弟就已经问过几家邻居,谁家需要水缸,尽管拉走去用!然而,本想白白送人的物件,竟找不到一户有需求意向的人家……说真的,在院子重新规整和房间精致装修后,晚辈们是不愿让水缸、风箱、犁铧这类的“宝贝”,再度占据我们并不十分宽敞的院子和有限的室内空间。这也许就是两三代人之间阅历不同、认知各异所产生的代沟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们终于把这口大缸安顿在卫生间对面的石榴树下。父亲端来一盆清水,拿着一条毛巾,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擦拭着大缸的内外。他凝视着,抚摸着这熟悉的缸体陷入了沉思,似乎在这里寻找着岁月留下的印痕……

父亲说:“你别小看了这个大缸,它可是咱们家几代人吃饭的“粮仓”,是我们祖辈传下来的‘宝贝儿’呢!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爷爷给我说过,这口大缸是他的爷爷,赶着毛驴从距离家30多公里外的大刘山脚下的黄道陶瓷窑场上买回来的。那时候,一头年猪的价钱,大约能买三口这样的大缸……”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奶奶总喜欢拿着一个面瓢或者升子,在床头摆放的几口大缸跟前来回转悠。她时而掀开盖在大缸上的木板,慢慢地弯腰,把身子探进缸内,拿升子挖出缸内的粮食,到门外面去查麦子是否生了麦牛(米长蠹);时而从另外一口缸内拿出上年晒干的萝卜干、南瓜干、红薯干之类第二天需要用的食材……记得有一次家里的面缸快要见底了,奶奶招呼我父亲拿来布袋,在大缸里挖出需要磨面的麦子,谁料一袋尚未装满,奶奶就眉头紧皱,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原来装麦子的大缸已经露出深棕色的缸底!此刻,父亲轻轻地摩挲着缸沿儿,半晌沉默不语,似乎在屈指盘算着如何捱过这青黄不接的季节。

印象中,四十多年前一个丰收的季节,家里的粮食装满几个大缸和一个用席箔围成的囤子里。而堂屋进门大约两三步的地面上,铺着一张新买的塑料薄膜,上面还堆放着一堆金灿灿的麦子。奶奶笑盈盈地和父亲商量着:“要不,再买几个大缸吧?”那一夜,他们兴奋得彻夜难眠,似乎整个身心都沉浸到这沉甸甸、金灿灿的现实和意境之中。那一刻,似乎所有的辛苦与劳累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村子里有人率先把不锈钢套装“粮仓”,从镇上带回了村里。待麦收结束,几乎家家户户都改用那种既方便灵活,又美观实用的套装“粮仓”。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贪图省事”乡亲们干脆把新打下来的粮食,直接送进村头的面粉厂粮库。这样,送进去的是金灿灿的粮食,取出来的是白花花的面粉。他们不仅无需担心粮食受潮虫蛀的事情,而且还省却自己在磨面前拣碜、淘粮、晾晒等一系列的繁琐,同时还可以随用随取……

从那时起,奶奶就把家里的几口老缸分给了大伯、二伯和我的父亲。而今院子里的这口老缸,就是当年我们家的水缸。

我家东北方向约300米处的那座长满青苔的井台上,时常传来“吱吱呀呀”时断时续的声响。井架上,一挂辘轳上缠绕着一根悠长的牛皮井绳,井绳下面连接着一个可以防止水桶滑脱的铁钩。每天早、晚饭前的这段时间,前来挑水的人们络绎不绝。井架上“吱吱扭扭”的摇水声,悠长而深沉,宛如庄稼人日子流逝的声响。

清晨,天刚蒙蒙亮,早起的父亲就开始忙着挑水,他黝黑的肩膀上挑着一条深灰色的榆木扁担,两只盛满清水的铁桶,随着他矫健而又节奏的步履,轻轻地晃悠着,漾起层层细碎的涟漪。“哗——哗——”一桶又一桶清澈而甘甜的井水,注满了偌大的老缸。老缸中清澈的井水宛如明镜一般,倒映着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倒映着厨房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倒映着父亲灿烂的笑脸……

与水缸一步之遥放着一个红石牛槽,那是夏日里我和邻居家几个孩子洗澡的“盆池”。父亲常常在牛槽里倒满清澈的井水,与厨房前老缸里满满的清水一样,一任烈日的炙烤和暑气的蒸腾。待太阳偏西,树荫移来,几个六七岁的孩子便赤身裸体开始在牛槽里洗浴、戏水……他们嬉戏之余,常常会站在水缸旁边的一把凳子上,对着自己在老缸中哈哈镜一般的倒影,嘻嘻哈哈地做起了鬼脸。父亲发现时曾一本正经地虎着脸,拿着鞋子吓唬他们,而他们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立刻耷拉着脑袋,不敢正眼去看;而一旦父亲外出,就有胆大的熊孩子们天马行空一样为所欲为。这的确也让我为之担心,害怕他们一不小心就会栽入缸中。也许受司马光砸缸的启发,我暗中不止一次地确定了紧急时刻要砸的位置,甚至为此搬来了用来砸缸的那块红石……

入夜,家里的“盆池”自然成了大人们的领地。夜幕降临,父亲把白天孩子们“扑腾”了一天的废水放完,再从水缸中抽出满满一槽清澈的温水,开始洗澡。我躺在柔软的绳床上听奶奶讲故事。在奶奶轻摇蒲扇送来的微风中,我分明听到水缸旁边蛐蛐和蚯蚓们的浅吟低唱。多少次,我是在奶奶的故事和蛐蛐、蚯蚓们的鸣唱声中,酣然入睡,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寒露早,立冬迟,霜降收薯正当时”。霜降一过,乡亲们便不约而同地在自家的红薯地里摆开了战场。于是,广阔的田野里,便隆起一堆堆、一垛垛紫红的、淡黄的、乳白的红薯。

红薯刚堆进院子,父亲便开始张罗着磨红薯。这是生产淀粉和制作粉条、粉皮的基础性工作。从红薯的清洗粉碎到浆渣分离,从粉浆提纯到淀粉沉淀,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好几个水缸。于是,父亲和几位邻居商量,把各家的水缸集中到一起,在二伯家的院子里组建起了一个“联合作坊”。

依照设计,我家的老缸作为“大肚能容”的地缸,半身被埋入了地面之下,上面铺着一张一米见方的竹篦,竹篦的上面摆放着一个比缸口略小,用来分离渣浆的圆形过滤桶。由此过滤出的粉浆,直接流入我家的老缸。只是每次过滤不足半个小时,老缸里的粉浆就会外溢。于是,伯叔爷们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把老缸中的浆水再一桶桶,一盆盆倒腾到旁边其它的空缸中,如此循环往复……

作为民办教师的父亲,由于白天忙于教学,晚上才能和母亲我们一起忙活磨红薯的事情。入夜,他哼着小曲,挑着水桶,把一桶桶清澈的井水装满两个水缸,然后,再把一盆盆粉碎了的红薯渣倒入过滤桶。他拿着木杵,压实了过滤桶内的薯渣,母亲再把一桶桶清澈的井水慢慢地倒入过滤桶内。之后,父亲开始手把手教我使用木杵的技术要领。我们拿起各自的木杵,时而在过滤桶内左右迂回,均匀地搅拌着;时而上下用力,使劲地挤压着过滤桶内的薯渣。“呼呼呼,咚咚咚”,木杵富有节奏的搅拌和挤压薯渣的声响,和着浆水落入地缸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宛若一支“木杵圆舞曲”,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的清晰。待地缸盛满粉浆,父亲再把粉浆一桶桶地取出来,倒入旁边的几个空缸内。

在历经一遍又一遍的搅拌、沉淀和淀粉提纯后,父亲终于把雪白的淀粉装进了几个吊兜,一家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

二十多年前,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不少家庭的厨房也安装上了时尚的净水设备。古老而又笨重的水缸几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今父亲却对这口老缸视若珍宝情有独钟。

返城前,父亲拿起水管,给老缸注满了清水。微风轻拂,缸面上泛起层层细碎的涟漪。父亲凝视着它,轻轻地抚摸着它,宛若与一位久别重逢的亲人做深情地道别,清澈而明净的水面映照着父亲笑容可掬的脸庞。

我凝望着这口老缸,注视着水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仿佛看到了一位倔强的长者,赶着毛驴风尘仆仆载缸归来的疲惫面容;仿佛看到麦收时节,奶奶望着“大缸满,小囤流”的粮仓,绽放出的那张灿烂的笑脸;也仿佛看到当年风华正茂的父母,不知疲倦的忙碌身影,还有当年孩子们倒映在水缸里那一张张顽皮而生动的鬼脸……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宛若抚摸着一位长者的臂膀,心中涌动着崇敬、感激、感动和愧疚之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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