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这是孟春的一个午后。
青青正倚靠在门框上，和卧室里整理衣物的妈妈交流新学的瑜珈动作，近一个月的禁足让娘俩又找到了新的共同爱好。
老吴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青青的侧脸，仿佛只要他一眨眼，她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了。今天青青仍然没有化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颇有老吴的神韵，他一直觉得这样的美才更加自然、更加迷人，也一直庆幸她在颜值方面遗传妈妈的基因更多。这几年来老两口经常催促青青快点嫁人，如今她真的要结婚了，老吴心里莫名的失落感却油然而生。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青青此时早已和另一个男人去“世界的尽头”度蜜月了。
两个女人有说有笑，老吴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转眼透过阳台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天，马上就到仲春了，却丝毫不见半点春的气息。今年春节假期过得让人郁闷不已，这个有着97平方千米、近20万人口的小县城全然没有了往年的热闹，比疫情更恐怖的往往是谣言和恐慌，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不知何时才能消散。假期一再延长，前些天复工后，几近退休的老吴也不怎么去办公室，反正各项工作都得为防控疫情让步，少出门、不聚集就是最大的不添乱，况且他根本闻不惯那刺鼻的消毒水味，好在单位领导和同事也不会深究。只是对于一个热爱户外活动的人来说，成天困于家中的滋味很不好受，老吴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发霉的味道。
趁着青青走向客厅的当儿，老吴连忙起身提议出去散散步。虽然全国的确诊和疑似病例每天仍在小幅增长，但与半月之前的爆发期相比，形势明显大有好转，而且这个偏远的贫困县已经连续24天没有新增任何病例了，原有的7名确诊病人也有6人病愈出院。
对于外出散步的提议，青青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好吧，那我一个人去走走。”没等青青开口，老吴的眼中便闪过一丝失望，独自去阳台取晾衣架上的口罩。细心的青青马上觉察到了什么，待老吴戴着口罩返回客厅走向鞋柜时，她已经披起外套赶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折几道弯后，走过空荡荡的小广场，便到小区门口。看见废弃门卫室旁的警示牌后，青青才突然想起自己匆忙之中忘了戴口罩，老吴看着警示牌上“外来人员请主动登记、测量体温，经核准后方可进入本小区”两行大字，轻声对青青说：“要不你回去拿一下，我在这儿等你？”青青往回走了两步，又转身摆摆手：“唉呀，算了，我们又不去人员密集的地方。”随即大步往外走，老吴本想折返一趟，但是见青青走得那么决绝，也只好作罢，连忙加紧步伐跟了上去。
由于小区已经没有物业，社区的工作人员也都分身乏术，为了防控疫情，一些热心业主便临时来做志愿者，轮流扮演门卫的角色。经过门卫室时，老吴看到窗前坐着的是二栋三单元的老陈，便满眼笑意地朝他点了点头，老陈也以同样的方式做了回应。
出了小区，横贯县城东西的潭水路赤条条地躺在鳞次栉比的冰冷建筑之间，全然没有了往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景象，望不见半个人影，偶尔有一辆孤寂的小车经过，也必然异常低调，透过车窗还能看到司机脸上或白或蓝的口罩。就连路灯杆上年前新换的大红灯笼和中国结也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毫无活力地面面相觑着。
“咱们去哪儿？”青青放慢了脚步，等老吴走近后，转脸望向他，双眼清澈得像两池春水。
“去河边吧?”老吴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她，女儿早已长大了，他也早已习惯了她自己做主。
“好啊，只要不去大街上，空气不好。”青青边说边横马路朝对面走去。
斜对面是县里的公租房小区，共有六排体型穿着都完全相同的房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穿过小区就到了潭水河畔。二人远远地看见小区门口正坐着三个“黄马褂”，青青说她没戴口罩只怕不让进，老吴便调侃她怕不怕被人抓去隔离了，她连忙辩称专家说了在室外空旷无人处可以不戴口罩，人员密集的地方才要戴。老吴笑着告诉她自己知道附近有一条小路，不过要绕点道。
喜欢散步的人从来不会在乎路途的远近。老吴走到前面带路时，青青用半撒娇的语气说:“你干脆也莫戴口罩了吧。”他感觉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仿佛又回来了，摘下口罩装进随身携带的保鲜袋时，他的双手竟激动得有些颤抖。
沿着公租房小区东侧的小路下了长坡，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蜿蜒的潭水河自东北而来，朝西南方向缓缓地绕城而去。河面并不宽，两岸近处是阶梯式的菜地，偶有一小丛竹柏簇拥河畔，远处七零八落的村落外便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南边新平整的沿河大道尚未开工，裸露的泥土黄得格外刺眼，两旁大小不一的土堆更是诡异，让公租房小区旁待迁的低洼小院子显得越加阴森，倒是北边零零星星的油菜花给这个不寻常的春天增添了些许生机。
走近河岸，青青边脱外套边说：“今天升温了，才走一阵子就有点热了。”老吴也附和说气温有二十来度，同时欲伸手去接青青的外套，谁知她竟径自抓起两只衣袖，熟练地将外套围系在腰间。老吴不由得鼻子一酸，悬停在身前的左手习惯性地屈伸了几下大拇指，一月五日打球时扭伤的掌指关节仍痛得很分明，他赶紧又转眼落寞地望向新路尽端的洄水湾处。——现在能帮她拿衣服的只有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了，他温文尔雅，长得也确实比老吴帅。望着青青腰间的黄色外套，老吴还记得那是他在她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冬季买的，当年她可喜欢得不得了，而这一次却还是闲居在家清理衣物时才翻出来穿的。
洄水湾处，一个垂钓的青年席地而坐，正用手机观看乔丹在科比追思会上致辞的视频。老吴又听到了那句戳中他泪点的“When Kobe Bryant died, a piece of me died”，心底的酸楚也开始泛滥，他似乎有点真正体会到什么是“A piece of me died”了。
青青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吴的细微变化，而是望着绿色的河水喃喃自语道：“这水好脏啊。”
老吴听了后，迅速平复了一下心情，转目沿河道观察着静如平镜的水面，并没有找出任何“好脏”的证据来，但他也未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们往上游走吧”，随即将青青让到前面。
两人顺着曲折的田埂沿河而上，青青如逃出牢笼的鸟儿，时而俯身深嗅着油菜花香啧啧称赞，时而半蹲着拍摄地里成畦的甜菜、莴笋或者花椰菜，时而又回眸笑着招老吴去看自己新拍的美景。老吴则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她欢快的样子，就像这平静的潭水河。
靠河的一块新垦的空地里，一名和老吴年纪差不多的妇女正在弯腰栽种玉米苗，见二人经过，多次起身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老吴，老吴感受到了她的误解，却也懒得去解释。女儿本来就是自己的前世情人，要不他俩的左手上怎会都有块小胎记，虽然他的在上臂内侧，呈黑色，形状像极了扑克牌上的方块；而她的在小臂外侧，淡红色，好似一颗小小的爱心。只是，谁又知道人到底有没有前世和来生？
“往哪边走？”青青一个冷不丁的问题打断了老吴的思绪，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到一座石桥旁。石桥长不过二十米、宽不足四米，几乎贴着水面静卧着，看上去似是有些年头了。这地方老吴以前也没来过。他又抬眼望了望对岸不远处的院落，横七竖八的房屋面无表情地矗立着，仿佛在谢绝外人来此参观，倒是村口小卖部前围聚的人群热情高涨，“牛起——牛起——”的呐喊声震得路旁的枇杷树簌簌作响。
“这座桥怎么没装栏杆？”没等老吴回答，青青又抛出了第二个疑问。
“也许是年代久了。”老吴的目光又回到小桥上，随即望向青青：“继续沿河这边走吧。”
“嗯。”青青想必也忌惮于对岸的闹腾。
爬桥头旁的小土坡时，坡陡且滑，老吴抢到前面，伸手去抓青青的手臂：“我拉你一把。”“不用。”青青触电似的一甩手，往后退了两步，降低重心蓄势后，再一口气冲了上去。
老吴又捞了个空，在原地愣了半分钟后，才慢慢再继续前行。
上游的河道弯多且窄，两岸的树木忽地密集起来，视野自然随之变小。河面上两人正在泛舟撒网，动作娴熟而轻柔。此岸沿河站满了高大的杨树，光秃秃的枝干落魄不堪，旁边的菜地也略显荒芜，而视线尽头的树林却很肃穆；对岸河堤上多是成排的苍柏或丛生的翠竹，高傲地冷视着对面，树影中掩隐着红墙青瓦，偶而可见缕缕炊烟升起，更远处的松柏林在天际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老吴无心赏景，若有所失地漫步在杨树下，仿佛他也成了一棵行走的杨树。
“这样的地方，要是我一个人可不敢来。”说着青青便两手环抱胸前，摩挲着自己的双臂。见老吴未作任何反应，她又转身笑道：“爸，你今天怎么这么酷呀？”天色渐暗，她的眼睛却很明亮。
老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算作回答。
青青冲他做了个鬼脸，便解下腰间的外套，重新穿在身上，又朝前面的弯道走去。
一路上悦耳的鸟鸣此起彼伏，青青也不禁轻声哼起了歌。前行百余米后，车辆驶过的声音越来越近，高处的民宅也越来越多。
突然，青青猛地跳到老吴身后，手指前方一个劲地朝他挤眉弄眼，却又不敢吱声。老吴也跟着吃了一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小路边的荒地里两条黄狗正怒视着他们。
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是说过咬人的狗不叫吗？”青青仍然紧张兮兮地躲在老吴身后不敢动，“它们又不叫。”
老吴顿觉胸中一股热流在涌动，他平举起双臂护住青青，佝偻着身子用凶狠的眼神与狗对视一阵后，突然朝它们怒吼两声，两条黄狗竟同时倏地掉头逃窜，瞬间消失在树林深处。
青青这才轻松了许多，老吴微笑着说：“你那么紧张干嘛，你也属狗，和它们是同类，它们不会咬你的，何况还有我保护你。”
青青调皮地嘟了嘟嘴，掏出手机说：“看看我们今天走了多远。”
老吴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心头的失落逐渐烟消云散。
“哇，我们已经走了三点二公里，好久没走这么远的路了。”青青举起手机给老吴看。这个手机是老吴送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都五、六年了她还在用。
“累了吗？我们回去吧。”老吴一脸的幸福。
“你看这些树怎么被砍断了？”青青没有接老吴的话，反而指着河堤下一排被砍掉树冠和枝桠的杨树问道。
老吴数了数，被这样拦腰截断的一连有七棵杨树，它们的树围都差不多三尺有余，顶端碗口粗的伤疤无所畏惧地仰视着苍穹，其中有一棵的底部还长出了几片白色的树菇。树下是一片蚕豆苗，茂密的绿叶丛中白紫相间的蝶状花朵开得正盛；旁边的地里种着数十棵幼桔，一张张小伞经冬犹绿。
良久，老吴若有所思地说：“许是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我们从原路返回吧。”这次是青青直接做出了选择，说着她就带头往回走了。
青青走出很远时，老吴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追去。此时，他才惊喜地发现河边竟间或有一两棵枫杨已新生出点点嫩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