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十二的家事

二零二零年五月的一天，正在超市出口排队等侯结账，肩头有人轻轻的拍了一下，随即回头一看，“啊，这不是十二吗？”“很长时间没见了，从背后一眼就认出你了，大哥来卖菜吗？”十二说。答：“是的，多年未见还这么白胖，真是有福之人啊”。 “年龄不饶人啊，快五十的人了头发开始白了”十二说。结完帐，我们俩在超市门口各自吸了一支香烟，又聊了十几分钟，才挥手告别。

十二的大名叫唐慧忠，是我三十年前工作单位的一名工友。尽管分开了很多年，其间偶尔见过一两次面，但是他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深刻并不是十二这个人有什么过人本领和特殊相貌，而是十二这个名字的含义。

五六十年代是中国生育的高峰，每年出生的婴儿数都在两千万以上。每户人家有四五个孩子是常态，十口人之家也不稀奇。但一个家庭有十二个孩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而十二的家庭就是如此。他上面有十一个姐姐，他是家里的最后一个老幺。十二是一九七一年生人，大姐是五四年生人，两个人相差了十七岁，大姐结婚的时候他还没有上小学。故事还得从十二的父亲说起，十二的父亲是建厂元老，五三年工厂刚开始筹建时他就入厂了，那年他十九岁。入厂之前已经由老家父母包办定下了婚事，参加工作不到半年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就匆匆结婚了，这时十二的母亲刚满十八岁。他们俩成为了这个厂子第一对结婚的新人。为此车间主任开玩笑的说：“小唐啊，你的速度够快的了，咱的厂子还没有建成你就先结婚了，我估计不等工厂建成你家的小孩早已降生了，如果生的是男孩，我建议你给他起名叫唐先捷，这叫捷足先登步步高升。”令主任没有想到的是，工厂五六年投产，他的二姐也出生了，不是唐先捷而是唐双捷了。

那个年代，人们结婚早没有计划生育的概念，多子多福是多数人的想法。尽管不到三年时间有了两个孩子，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只会感到羡慕和眼热。等他的六姐慧杏出生时，家里的人口已超出了当时多数人家，再要一个如果还是女孩就真的就成七仙女了。两口子也曾想就此打住。邻居们的一次议论，彻底打消了俩口子的这一想法，家里必须要有一个男孩，不蒸馒头要蒸一口气。事情的起源是邻居们聚在一起嚼舌头，被夫妻俩听到了。十二家住的职工宿舍，是一栋栋家家紧挨的平房，每户人家有一道不高的小墙把各家分开。一日邻居家来了客人，在小院内聊天。其中，有一个人说：“老唐这些年没少忙活，孩子倒是生了不少，都是一堆丫头片子，没有一个带把的，这户口本看来是没有人接了，要绝户了。”由于是夏天家里开着窗户，他们的谈话声夫妻俩听的清清楚楚，尤其是“绝户”这一词深深的刺痛了俩个人的心，听后妻子要冲出去找那人干架，被十二的父亲拉住了。

七仙女没有打住，接着八仙女、九仙女相继出生，工友们开玩笑说，老唐啊，你家生孩子的速度，比我们改口的速度还快，刚说完七仙女，十仙女就来了，你这后半辈子不愁没酒喝了。十二的父亲脾气好，听完此言，嘿嘿一笑就过去了。直到十二降生，两口子终于扬眉吐气了，实现了多年夙愿这才彻底打住。十二的父亲只有小学文化，为了十一个姑娘的起名都快把脑子里的词掏空了，从梅、兰、菊、桃、杏、香、荷、莲、珠、芳到红，女孩子们所用的名几乎都用尽了。到了十二这里也懒得再动脑筋了，随口而说就叫他十二吧。十二这个小名，从家里、小学、中学一直叫到了厂里。单位里的工友也不叫他大名直接叫他十二，对此他也不急不脑，像父亲一样只是嘿嘿一笑。这里面有两个因素，一是他的性格比较温和轻易不会红脸，二是他接父亲所在车间的班，这里的叔叔大爷他都认识。因为从上小学起，为了省钱每个月父亲都会领他到单位的浴池来洗澡，没等上班就与这些人混熟了，听着叫他大名还真的有些不习惯。

十二说，从他记事起就没有看到过一次，全家人聚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十二说的是实话，十四口人在一起吃饭，那是需要一个很大的饭桌。那时的职工住宅都是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屋，一道墙隔成两间，里面是大屋，一铺大炕占了房间的一半，外屋是厨房和一个几平米的小隔间。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塞得满满的，十二的家更是没有下脚的地方。十二出生时，已经有二个姐姐下乡当知情了，三个姐上中学，三个姐上小学，还有三个姐和他一样呆在家里。家里有两个长条桌，炕上一个小桌，地下一个大桌。这个大桌还是四用，白天当饭桌、书桌、工作台晚上当床。虽然后期车间给盖了两间小仓房，其中有一半堆了纸盒，室内不敢动火，冬天也不能住人。十二说，即使姐姐们都出嫁了，家里的聚餐也没有齐过。按照习俗春节初二女儿回娘家，他们家不行，如果家人全都到场，两间房子都没有落脚的地方。事先姐妹商量好排好顺序，整个正月，家里总是人来人往几乎是天天过年。十二说，做为一般家庭对这种状况可能早已厌倦了，但是他们家却习以为常，人少了太冷清反而觉得不自在。在与十二相处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的十一个姐姐我见过四个，源于她们中午给十二送好吃的。这四个姐姐们长得都挺标志 ，虽然算不上美人但是各个长的白皙，身材苗条个头都在一米六以上，如果再配上双大眼睛都可以当演员了，这或许是遗传的因素，尽管生活困难但是并没有太多影响孩子们的身高。王主任说他们家有一群漂亮姑娘，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事实。十二的五个姐姐梅、兰、菊、桃、杏都下过乡，到六姐慧香也就是七六年才停止下乡运动。十二说，自他七八岁开始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不在像以前那样辛苦了。这时的姐夫们都可以帮忙了，父亲不用再捡板头了。无论是煤还是烧材都有姐夫们张罗，甚至送货和取货都由他们负责。更有一些姐姐的同学到他们家帮忙，恨不能把劈材劈成火材杆。十二在家几乎没有伸手的余地。家里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好好学习，只可惜自己不是学习的材料辜负了全家的希望，没能像九姐慧珠一样考上大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十二每每回忆起往事，总会提起两个人，一个是他叫王伯伯的王主任，一个是街道办公室的范阿姨。这两个人是他们家的恩人，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们家无私的帮助。他们家的孩子虽然都没有什么大出息，但是每年的春节别人家可以不去，这两家是必须去的，如果人不到场的话礼也得过去，否则老父亲都不会答应。王主任，是十二父亲的车间主任，这个人不仅工作能力强而且为人正直富有爱心。他知道十二家生活困难，当看到孩子们一个个像豆包一样挤在一起，翻个身都困难，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老唐固然有毛病，但孩子们是无辜的。暗下决心，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助他们度过难关。让十二父亲把单位的废弃砖头收拢起来，组织单位员工义务献工，给他家盖起了两间能住人的小仓房，从一定成度上缓解了他家的住房困难。单位里扔的废旧板头，十二父亲拣完之后，他给找人办手续拉出厂回家当烧柴，其他人没有这个待遇。单位年节搞福利，如果剩点零头，他连想都不想直接让十二的父亲拿走。那个年代大家生活都很困难，对此部分员工也有微词，说他偏心。为此他当众开玩笑的说：“嫉妒老唐的人太傻了，谁不知道他家有一大群漂亮的姑娘，咱家谁没有儿子，现在不和老唐处好关系，到儿子找对象时后悔都来不及啊。不管你们怎么想，现在我是在为我儿子的婚事着想。”说完之后大家哄堂一笑，这事就算过去了。

十二家自从老七慧荷降生后，他们家又多了一个绰号叫七仙女家，时间一久老唐家这个名称给淡忘了，人们无论是去他家还是询问她家的住址都会以七仙女做名头，七仙女成她们家的代名词。这事引起了街道范阿姨的注意，范阿姨是街道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为人热情乐于助人，富有同情心。为此特意到他们家走访。当看到他们家的生活状况之后，遂决定尽可能的帮助他们一家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她联系附近的纸盒厂，把工厂干不完的剩余纸盒任务，让他们取回去给完成。到玩具厂去商量人家，把手工费时挣钱少的活匀出一点让他家去做。好在十二家全是女孩，做手工活是女孩们的强项。她们不仅做得好，而且价格还低，俩家单位有活都愿意找他家去做。这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他们家生活上的困难。十二说，那些年这些手工活帮了家里的大忙，他们的零花钱和学费都是靠手工挣出来的，家里能够吃饱饭不向别人借钱，他们家人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范阿姨。十二说，为了让姐姐们多干活，妈妈制订了激励机制，谁干的多干的好就奖励谁，一周一小结，小的奖励是给买冰棒和铅笔，大的奖励是过年给做新衣服和买新鞋，为此姐姐们都争着糊纸盒做编织。他们家的小作坊一干就是二十几年，姐姐们虽然陆续都出嫁了，一有时间仍然回家帮助家里做手工活，他们家的那两间小仓方依然成了他们家的小工厂。十二家是一九八八年搬进楼房的，父母一开始舍不得这个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和这小作坊，考虑到十二将来结婚需要房子，这才下决心搬家。他家小作坊的生意由她三姐慧菊接手，重新换地方继续经营。

十二家的孩子只有她九姐学习最好，考上了财贸学院，是家里的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其余人都是初中或高中毕业后直接参加工作，有的当售货员，有的当工人，除了九姐慧珠当干部其余人都是最普通的员工。十二的学业平平，八九年高考落榜，自己不愿意重读，家里面看他的成绩再考希望也不大，为此父亲向厂里申请提前退休让他接班。十二在家里呆了一年，于九一年开始到工厂上班。十二在车间里是钳工，做机械的维修保养工作。小伙子语言不多，老实肯干，再加上父亲的关系，深受师傅们的喜爱。但一次意外的事故，结束了他的钳工生涯。那是一九九二年六月份，他去检修碎煤机时踩翻了排水沟篦子，造成了小腿骨折。十二受伤，这在老唐家可是一件天大的事，不待父母吱声他的姐姐们就蜂拥而至。护理做饭自不必说，单位派去的人一个不用。只向单位提出一个要求，赶紧给十二换一个没有危险而且工作轻松的工作，至于工资多与少都没有关系。这一要求让车间主任有些为难，如果调岗就得把别人换下来，这工作比较难做。不答应这事，十二的工作倒是可以做，但是这帮姐姐们可不好应付，尤其他还有两个姐姐在同一个厂子里。如果真的拉下脸来找他，他也难以对付。思前想后这事还得办。他以整理仓库为借口，抽调泵站还有一年多退休的韩师傅到车间工作，把岗位给他空了出来。对于这种安排，基本上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不管他愿不愿意去这事就这么定了。对此，他的姐姐们倒是非常满意，对主任千恩万谢。伤还没好利索，他就掂着脚上班了。

由于十二文化水平高而且年轻，车间主任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让他当了只有四个人的水泵站站长。十二接手泵站之后，正赶上厂里进行站房达标整治工作。他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新当站长又不好意思指使他人，因为其他三人上夜班，来厂工作需要牺牲个人的休息时间。他就把在一个厂子工作的两个姐姐叫来帮忙。这俩个姐姐中午不休息，毫无怨言的帮助弟弟擦拭设备打扫卫生，姐仨经过一周的辛勤工作，使站房的面貌焕然一新。在站房达标评比中一次通过验收，并被评为优秀站房。车间主任对此非常感动，对着十二说：“十二，代我向你姐姐表示感谢，我真是羡慕你啊，你简直是掉进蜜罐里了，在我认识的人里面你是最幸福的一个了，做任何事情都有姐姐帮你，你真是你家的小王子啊。”十二自从接受这个站长职位之后，二十多年始终没有挪动地方。二零一八年，厂里所有站房都进行了自动化改造，实行集中控制。十二升为新的泵站站长，不是管一个泵站，而是管全厂的泵站了。

回到家中，十二家的故事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从八二年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到如今的全面放开已经有四十年了。这期间中国经济经历了高速发展，创造了世界经济发展奇迹，成为了世界上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经济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除了其它因素之外，不能否认计划生育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事物的发展总有它的两面性，好与坏同时并存且相互转换。随着时间推移，人口红利减少，消费能力不足的矛盾渐渐显露了出来。要解决这一矛盾，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人口数量，以其达到经济发展与人口数量的再平衡，这就是社会发展规律。仿佛历史又回到了它最初的起点。

2024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