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的城
二妹第一次见到省城的霓虹灯时,正蹲在店铺后门的水泥地上洗菜。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泛着铁锈色,她想起老家后山那眼清泉,从石缝里涌出来,凉得能冰到骨子里。山风穿过松林的声音,和此刻身后卷帘门拉动的金属摩擦声,在她心里撞出奇异的回响。
"二妹,发什么呆?"哥哥用抹布擦着玻璃柜台,不锈钢边框映出他过早沧桑的脸,"等会儿王老板要来取货,记得把账本准备好。"他总这样,把"记得"两个字说得像钉钉子,让二妹想起父亲教她编竹篓时,总要把最后一道箍勒紧。
她应了声,手指在冰凉的菜叶间搓揉。这双手曾在山地里刨出过红薯,现在却要在这方寸之地清点细碎的账目。十年前父亲托人捎信说城里亲戚开了间百货铺缺人手时,她以为这是逃离大山的绳索。那天她背着铺盖走了三十里山路,脚底的水泡破了又起,在县城班车上看见穿裙子的小姑娘,突然发现自己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衫,袖口还沾着猪草汁。
店铺开在城中小区巷口,三十平米的空间堆满货架。二妹很快展现出惊人的记忆力,能准确说出每包红糖的生产日期,记得张奶奶总买哪种沙琪玛。她的笑容像老家漫山遍野的野蔷薇,让那些皱巴巴的纸币都变得舒展起来。有天傍晚,穿红皮鞋的姑娘来买卫生巾,二妹用报纸包好递过去,小声说:"姑娘家要注意保暖。"对方愣了半天,第二天带了几个姐妹来,说"这妹子实在"。
"二妹妹子,今天有新鲜鸡蛋吗?"穿花衬衫的阿姨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街坊。二妹踮脚从货架顶层取下竹篮,露出纤细的腰肢,发梢扫过阿姨的手背。她总能把最贵的土鸡蛋说成"今天特价",让顾客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有次她看见隔壁摊主王婶偷塞烂苹果给顾客,第二天特意留出几个品相好的,说"王婶家孩子要交学费呢"。这招比直接揭穿管用,后来王婶再没干过缺德事。
父亲确诊肺癌的消息是立秋那天传来的。二妹盯着化验单上陌生的医学术语,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背着她走十里山路去村卫生所看病。那时她高烧不退,父亲把唯一的蓑衣裹在她身上,自己淋着雨。现在她站在省城三甲医院的走廊里,白大褂们像穿梭的云朵,而她成了坠落的雨点。医生说要准备二十万手术费,她数着存折上的数字,突然想起店铺后墙那窝燕子——它们每年春天都来,秋天就飞走,原来有些离别是注定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冲喜......"她摸着口袋里请柬,烫金字硌着掌心。婚礼定在冬至,她穿着不合身的红嫁衣站在家门口,看乡亲们推杯换盏。父亲坐在轮椅上咳嗽,胸前别着她连夜绣的平安符。那天晚上,她蹲在卫生间洗染了血渍的床单,听见丈夫在客厅打电话:"...妈,就是图她老实..."水龙头开到最大,还是盖不住心里的声音。
搬进省城两居室那天,二妹在阳台上种了盆山茶花。丈夫在开发区上班,每天要坐三趟地铁。有次他加班到凌晨,二妹煮了姜汤送去,看见他衬衫领口的口红印。回家路上经过当初的杂货铺,发现卷帘门上了锁,哥哥发来短信说"爸爸不行了,我回老家去照顾几天"。
现在她站在阳台上晾衣服,远处工地塔吊缓缓移动。洗衣机里传来丈夫的衬衫,混着她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楼下传来熟悉的乡音,是几个新来的打工妹。二妹探出头去,看见她们仰起的脸上,还带着她初来省城时的迷茫。其中一个女孩问她:"姐姐,这附近有便宜点的房子吗?"她突然想起刚进城时,自己也是这样怯生生地站在巷口。
"有,跟我来。"二妹套上那件蓝布衫,带着女孩穿过三条巷子。出租屋的墙皮剥落,但窗外能看见远处的山。女孩说谢谢时,二妹看见她手腕上戴着自己编的红绳——那是前些年回老家,父亲教她新编的样式。
父亲走的那天,二妹正在整理货架。手机震动时,她正在给一包红糖贴价签。哥哥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爸走了,说想看你穿新衣服。"她突然想起婚礼那天,父亲偷偷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卖山货攒的五千块钱,还有张字条:"给二妹买件好衣裳。"
现在她站在老家堂屋里,看乡亲们来来往往。有人说起父亲年轻时救过落水儿童,有人说起他总把最好的草药留给邻居。二妹摸着父亲的手,发现他指甲缝里还留着泥土——就像他生前最后那个春天,执意要上山采药,说"再试试,万一有用的呢"。
回到省城那天,二妹在火车站买了盆栀子花。丈夫说:"搬来搬去多麻烦。"她没说话,只是把花放在窗台。第二天发现花盆下压着张纸条,是丈夫写的:"周末陪你去医院复查。"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现在二妹开了家小超市,就在当初杂货铺的斜对面。她保留了老顾客的记账本,只是现在用电脑和手机同时记录。有次王婶来,看见她教新员工用扫码枪,笑着说:"二妹子,你现在比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时髦。"
超市门口挂着串风铃,是父亲生前用山核桃壳做的。二妹总在风铃响时抬头看,仿佛能看见老家后山的云雾。有天晚上,丈夫突然说:"等开春,我们回老家看看?"二妹正在理货,手顿了顿,说:"好。"
现在她偶尔会给山里的孩子寄文具,在包裹里放张字条:"好好学习,看更大的世界。"有次收到回信,是个女孩写的:"姐姐,我考上县中了。"二妹把信压在玻璃板下,想起父亲总说:"山里的孩子,眼睛要亮。" 春节时,二妹和丈夫回了趟老家。站在后山崖边,她突然说:"其实我梦里总回到这里。"丈夫搂住她的肩:"现在这里也是你的家。"远处传来牧童的笛声,和城里救护车的鸣笛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未完成的歌。
二妹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想起父亲教她编时的样子。那时他说:"绳子要编紧,人才不会散。"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梦想,就像这红绳,越编越紧,越编越亮。
回到省城那天,二妹在超市门口挂了块黑板,上面写着:"新到山货,妈妈亲手晒的。"第一个顾客是个穿校服的女孩,她买了包红薯干,说:"奶奶就爱吃这个。"二妹笑着给她包好,突然想起妈妈总把最好的红薯留给她。
现在二妹的超市成了城中小区的小地标。有人来买烟,有人来借伞,有人只是来坐坐。她总在柜台下放些糖果,给哭闹的孩子。有次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货架前发呆,她走过去问:"找什么?"对方突然说:"我十年前在这里买过包烟,那时候你扎着麻花辫。"
二妹笑了,转身从货架最底层摸出个铁盒:"这里还有包老烟,送你。"铁盒里是父亲留下的烟叶,已经干枯,但味道还在。男人握着铁盒,突然说:"你和你父亲,真像。"
现在二妹偶尔会梦见老家后山的泉水,醒来却发现是空调滴水的声音。她总在雨天给顾客多塞个塑料袋,说:"路滑,慢点走。"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细心,她只是笑笑,想起父亲总说:"人活着,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超市的灯总亮到很晚。二妹喜欢看晚归的人走进来,带走一包烟或一瓶水。他们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是亮的。就像她当年走出大山时那样,虽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但知道,总会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