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下)

10-06 作者:独自行走

145医院东北角有个小山,山下有个小院,小院有个大铁门,铁门两扇对开,常年关闭着,这便是传染病区,我在里面住了三个多月。

院里只有一栋两层小楼,一楼的前半部分是医护人员办公室,后半部分是肺结核病人,二楼是肝炎病人,楼层隔离,非医护人员不能往来。

住院的大都是部队里的官兵,当时二十六军军部还在莱阳,有教导团,坦克团,高炮团等直属部队,人员足有数万人之多。

一个病房三个床位,从进门处一字排开,我在中间床位,左边床位姓高,是坦克团连长,河南人,身高足有一米九,身材魁梧,银盆大脸,往眼前一站气势骇人,但性格很温柔,说话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还很幽默,爱开玩笑,心细如发,会照顾人,我住院期间,时时受到他的关照。

右边床位姓陈,中等个,是教导团的指导员,东平人,会来事,高连长说什么他都会随声附和,两人相处甚是融洽,晚上在院里散步总在一块。

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不幸罹患肺结核,只是症状比我轻一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医院的生活很枯燥,上午八点多,护士来打针送药,九点多医生查房,此后一天便百无聊赖。

医生有好几位,来查房时大都戴着口罩,看不出真面目,一位刘军医,是个女的,说话爽朗,第一次见我,知道我是为高考过于拼命染的病,甚为惋惜,对比她不学习的儿子,一个劲叹气。

还有一个董军医,很严肃,话也很少,挺有城府的样子,十几年后无意中在一个场合邂逅,人家已升为师级待遇的医师。

还有一位瘦高,年龄较大的军医,是这所传染病区的主任,说话很和气,对谁都一脸春风,再严重的病情从他嘴里说出来,也都清淡如云,仿佛我们这些人再过几天都会活蹦乱跳的出院。

常来病房的护士有三位,一个小李,瘦瘦小小的,整天板着脸,不太搭理我们,打完针就走。还有一个老李,三十多了,和我们没有距离,像是邻家大姐,说说笑笑,很随和。

最讨人喜欢的是小张,二十出头,中等个,体态微丰,相貌秀丽,脾气好,不笑不说话,说话也很得体,应承很自如,只要她来了,高连长话就格外多,病房里总能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还有两个卫生员,临时工性质,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做些杂物,两人身高都不过一米六左右,一个胖墩墩,一个瘦小些,因为病房里多是部队战士,少有和她们同龄的,我住进来后算是遇到“知音”,两人也不怕传染,天天找理由来我们病房多待会。

每天能见的就是这些人,又不让串门,生活很单调,大部分时间卧在床上,我让父亲给我买了一套蔡东藩的历史演义系列,一本一本的啃。

偶尔也会放电影,荧幕是一楼和二楼之间的一面墙,投影仪打在上面,人或站或坐在楼下,观看效果挺好。

记得有次放的电影叫《红衣少女》,里面有个情节,一个叫安然的高中女孩子,受了委屈,放学时路过一片白杨林,白杨树身上的疤痕,像一双双思考的眼睛,忧郁的眼睛,愤懑的眼睛,流泪的眼睛,在和这些眼睛的对视中,她的心境渐渐平息下来。

当时在看到这里时,我竟然流了眼泪,她的那种青春期的迷茫,敏感,懵懂,孤独,我能理解。

那会儿高考成绩下来了,我比预想的低了三五十分,但也过了本科线,没有考中第一志愿,被省内一所工科院校录取,因为无法上学,父亲去帮我办了一年休学。

此时此刻,我的同班同学有的已经进了高校,开始了崭新的大学生活,有的则重新回去复读,又开始了新一年的高三冲刺。

不管他们的境遇如何,都是正常人,都有一个集体,都在正常的轨道上,只有我,脱离了社会,茕茕孑立,整日蜗居在这病室一塌。

每每想到这里,都会黯然神伤。

好在还有母亲,姐姐和弟弟三五不时的来看我,那时父亲正在忙着转业,在家的时间少。

弟弟那时还在上初中,一般是周末的上午过来,弟弟口才好,为逗我开心,会隔着铁门给我说单口相声。

姐姐已经工作了,有了男朋友,也是周末来,来的时候两人一块,给我带了方便面,那是我第一次吃方便面,真香。

常来的是妈妈,弟弟上学去后,她便一个人来看我,再赶着弟弟放学前回去做饭。

医院距离家十几里路,中间二个大坡,一起一落就好几里,母亲不会骑车,都是走着来,走着回,夏日酷暑,马路上寸草不生,一览无余,妈妈就那样顶着烈日走了好几个月。

后来,她和我说,一次回去时,低血糖犯了,人晕倒在一边,醒来后继续蹒跚着走,到了家几乎虚脱了。

就在这单调孤独寂寞中,迎来了中秋。

那天晚上的病号饭比平时丰富些,好像每人还发了个月饼,电视机搬出来,放置在一楼进门的厅里,有愿意看节目的便搬个板凳去看,病房里难得热闹一番。

九点半过后,电视机里的晚会结束了,人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整个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一个人走了出去,“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院子的东侧墙外有条道,是通向北面几个村庄的,白天往来人很多,在院子里散步,能听到他们说笑的声音,那天,我斗胆爬到了墙上,月光下,能清晰的看到周围的景象,那条道宽不过三五米,沿着小山弯曲的伸向远方,路一侧是树林,树林那边有条小河,大概都在家过节,路上偶尔才能过来一个人,一辆车。

那晚的月亮真美,大大的,圆圆的,“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月光下,眼前的道路,树木,远处的丘陵,村庄,都变得柔和,圣洁,脉脉银辉,清光无限。

那一刻,骑在墙上,看看月亮,看看远方,内心蓦然升起一股无助和凄凉,寂寞和孤单百爪挠心,我想跳下去,沿着这条路一直奔跑,直到精疲力竭,想大声吼叫,让天地间风云变色,那一刻,我无比向往集体,向往友情,向往爱情,向往一切人间烟火,向往和同学们在一块的轻松快乐。

毛主席在《沁园春.长沙》中写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我却在风华正茂,青春激昂的年龄,过着青灯孤影,寡淡如水的生活。

我知道,一年后我肯定能回到校园,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集体会有,友情会有,爱情也或许会有,但眼前的日子是那么单调,那么难熬。

奈何奈何!

那一晚我在墙头上骑坐了良久,永远的记住了这个寂寞的中秋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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