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乡愁
梁孟伟
乡愁
17个村庄像17只小舟
停泊在唐宋元明的渡口
17个村庄像17只鸟窝(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构筑在天台和四明山麓
为了一溪碧水倒流宁波
毅然怀揣遗像壮行远走
为了东方大港更加壮阔
宁愿背井离乡汇流成河
从此你在那头我在这头
常常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夜乡心何处寄放离愁
月下剡溪摇来一叶归舟
建国至今,我国水库建设星罗棋布,在防洪、发电、灌溉、供水、生态等方面发挥了巨大效益。而成千上万的水库移民,为水库工程建设、发挥水资源综合效益做出了巨大奉献。
故土难离,始终是中国百姓心中的情结。然而,为了国家大计、民族大业,库区儿女挥别家园,为水库工程让路。水库移民决不是人口的简单重组,它所引发的巨大社会变迁,绝不亚于自然景观的沧海桑田。中国大地上矗立起的一座座雄伟大坝,将永远铭刻着千千万万个奉献者的名字!
而这一次,轮到了我那可爱的家乡,已经完工的钦寸水库!
钦寸水库由宁波市与新昌县合作共建,是浙东引水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水库位于曹娥江主要支流黄泽江上游的新昌县新林乡,坝址在新昌县羽林街道钦寸村,是一座以防洪、供水为主,结合灌溉和发电的大型水利工程,水库最大坝高为64米,坝址以上集雨面积316平方公里,正常蓄水位98米,总库容2.44亿立方米。
水库建成后,可使黄泽江防洪标准从不足10年一遇,提高到50年一遇。另外,在满足本流域下游灌溉和城镇用水基础上,还将通过25公里长的隧洞把水引到宁波市的亭下水库,每年可向宁波市提供1.29亿立方米的优质水。
钦寸水库需搬迁安置人口10891人,搬迁安置人口具体范围为:钦寸、曹州、秀溪、查林、上海岭、江村、竹岸、岩头卜、王家庄、梅坑、金山、胡卜、棠家洲、扁石、碇岭脚、石沿山、上祝等村的全部人口。我的家乡查林村名列其中!
从2003年7月新昌县划定水库库区控制范围开始,到2017年3月17日顺利下闸蓄水,再到2018年9月12日一库碧水流入亭下水库,水库宣告正式建成,头尾用了15年时间。
作为浙江唯一的跨流域引水、跨地区合作的水利工程,钦寸水库建成后,对解决宁波、舟山优质饮用水缺乏问题,及促进新一轮经济发展的水资源保障具有重要意义,钦寸水库因此入选2016中国有影响力十大水利工程。
但于我个人和万名乡亲,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故乡!
水平面之下/青石板铺成鱼虾的高速公路/老城墙成就鲢鱼的殿堂/所有的足迹被泥沙掩藏//我泛黄的情歌任江面铺展/粼粼波光铺就梦的画廊/明月啊/借给你光柱的透亮/可否照亮水平面下我永别的故乡//
轻轻地吟诵着《水平面之下》这首诗歌,久久地凝望烟波深处的故乡。眼前波光粼粼的钦寸水库,仿佛镶嵌在群山之中的一块碧玉,在秋阳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那淡淡的乡思流水般的曲折悠长,浓浓的离愁炊烟似的迷离怅惘。
故乡是杯酒,苦涩而甘甜,清冽而醇厚;故乡是首诗,欢乐而忧伤,美丽而沧桑;故乡是轮月,切近而遥远,皎洁而苍凉;故乡是道溪,静默而喧哗,曲折而悠长。故乡,是心空的一盏灯;故乡,是情海的一片帆。如今,帆倾樯折,线断灯灭,故乡已是回不去的故乡,家园只剩精神上的家园!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前几年,失去了父母,我变成了孤儿;如今,失去了故乡,我变成了浮萍。今后唯一可以让我牵挂的,就是故乡山头那几座孤独的坟茔;唯一可以让我想念的,就是家乡东山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眼睁睁地看着故乡沉没在碧波深处,消失在历史尽头,作为这片土地上繁衍出来的后代,这条溪流中哺育出来的子孙,既心不甘情不愿,又无凭藉没奈何,仿佛一只失巢之鸟无枝可依,一条不系之舟随波逐流。当新昌县新林乡党委书记王炳兴一句,退休就回家乡来,写点东西传后代。新和成公司胡柏藩的一句,我为家乡留点有形的,你为家乡传点无形的。两人的话语如凭空抛出的一根丝线,系住了我飘忽不定的乡愁,拴住了我退休以后的生活。于是坚辞了单位返聘的再三挽留,再四婉拒了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只身回到无家可归的家乡,记一点何从愁起的乡愁。
很多人想要留住乡愁,恰恰相反乡愁是很难留住的,它始终离我们若即若离,却又无法抵达。但文字能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一些留存记忆的作用,至少通过这些文字,我们能够窥见逝去的时光和记忆,伤感和美好。
有种感动叫乡愁
胡柏藩说他留点“有形”的乡愁,那“有形”的乡愁呈什么形状?我到新昌县新林乡大坪头村里寻访。
大坪头村地处一片台地上面,台地西延到水库中央,形成一个叫蟠龙岗的半岛,仿佛碧波中停泊着一艘航船,或者绿案上摆放着一把月琴。半岛南面就是我那被淹的家乡查林村,北面就是胡柏藩被淹的老家胡卜村。大坪头距查林胡卜约摸五里路程。
时序深秋,伫立大坪头台地上面,周围风光壮美如画,东北面四明山蜿蜒逶迤,东南方天台山莽莽苍苍,西北向会稽山隐隐约约。三面峡谷间的库水湖接天光,波映近山,点缀其间的是一座座飞架碧波之上的银桥,一树树飞红流丹的枫桕,一对对凌波翩飞的白鹭。
胡柏藩那片有形的乡愁,就紧锁在村北两座巨大的仓库里面。大约一千六七百平方米的仓库内,竟然堆满一个村落所有重要的遗存:从祠堂、庙宇、房屋宅院的所有构件,到农耕器具、交通工具和家具什物。只要是有特色、有内涵、有记忆的,全都收集在这个仓库里面。
据介绍,拆卸这些构件之前,他们对每个台门做了测绘,对每块木板做了编号。拆卸师傅拆一车,专业人员跟一车,从胡卜跟到大坪头,卸下来后再归类,整齐有序地码放在仓库里面,以备今后重建所用。仓库里不但有衍条、搁栅、柱子、横梁等大构件,还有牛退、雀体、雕窗等小构件。以及一些生产生活用品,如炊具、餐具、烟具、灯具、酒具、量具、文具、供具、玩具、雨具,诸如田圈、木屐、座钟、拉锯、算盘、饭罩、风车、饭桶、蓑衣、笠帽、井栏、水槽,还有弹花棰、磨被盘、铜茶壶、草鞋耙、打稻机,甚至豆腐店柜台上的石槽板。以及乐器、麻将、鸟笼、棋子、篦子、拐杖、针线、书本、衣物和鞋帽等等,真是应有尽有,仿佛走进一座巨大的乡愁博物馆。
仓库外景象更加令人瞠目结舌,整片山坡上堆满了石磨石臼、柱石桑盘、砖头瓦片、石板石块、缸瓮罐钵,单是水缸就有一两千个。据统计,仓库里外存放着35万多块砖,50多万张瓦,8000多吨石材(条石、石板、墙体石、路面石等),2万多件木构件,以及大量的农业农村生产生活用具。
露天仓库内,我还看见一屯屯黄土,一问方知是从库区16个村挖来的“故土”。这些故土都取自各村最早立村的地方。
啊,多么有心的胡柏藩!
山坡上除了堆满泥石砖瓦,还栽着八棵截枝去柯已经存活的巨樟,一打听也是从胡卜村搬来。胡卜村口有16棵樟树,分给他们六棵。但他们于心不甘,得知胡卜上村头两棵香樟,已经卖到了绍兴,胡柏藩另买了了两棵更大更好的香樟,换回了家乡这两棵樟树。现在这八棵大树棵棵成活,准备今后移进新建的家园。
据了解,水库拆迁前,原先考虑把新林乡文物集中迁建到一个叫三丰的地方。当时胡卜村里一些老人找到胡柏藩,说三丰在地理和人文上与胡卜没一点联系,还不如把庙和祠就近搬到大坪头,因为大坪头村大多是胡卜胡氏后裔,搬到大坪头也算是回归故里。加上大坪头胡氏后裔的强烈要求,才有了胡卜村的整体东迁。
当然搬迁也有一个渐进过程,仿佛油滴宣纸慢慢地润开。先考虑只搬胡卜的三处文物。后来乡亲们提出,不如把他们的台门也搬走。搬了这个台门,又觉得不能把更好的台门落下。既然台门也搬走,就把路边村民常坐的石头也搬走,因为每块石头上有村民的体温和记忆。石头也能搬走,水井更不能落下,于是又搬走了井栏,连带搬走了井边洗涤的水槽。从水井又想到路廊,这是村民歇脚躲雨、闲谈聊天的地方,于是把路廊的石头也搬了,后来又从路廊想到村头村尾的樟树,因为村树庇佑过村庄的风雨,留下过许多珍贵的记忆。最后他们的搬迁又从本村向外村延伸。甚至包括各村的石头,16个村中的泥土。
胡柏藩和乡亲们,深刻认识到家园的真正价值,表达出刻骨铭心的爱恋。不仅取土时点烛焚香,敬祝祷告,就是搬迁别的也极其神圣。他们抬乡主菩萨时先行叩头祭拜,然后把菩萨请进十二抬大轿,非常隆重地抬上了大坪头,抬上来后又举行了庄严隆重的欢迎仪式。
所有搬迁上来的东西,胡柏藩都是以购买的形式,就是一些村里的石头,开始答应每立方米50元,后来涨到每吨100元,一车3.85吨,一车385元,估计搬迁总的费用达数千万元。
胡卜村搬上了大坪头,那么在老村留点什么好呢?若干年后沧海桑田,淹没的胡卜如能重见天日,总得给后人留点记忆和痕迹。于是胡柏藩在村里的双井头(又叫大井头)那个地方立了块碑,据说那里是胡卜先民最先落脚的地方。碑立双井旁,背靠璟公墓,面朝蟠龙岗。正面镌刻冯骥才题写的“胡卜村”三个大字,背面是胡柏藩题写的《胡卜村记》,由著名书法家蔡云超书写。竖碑前,虽然搬走了井栏井槽,但留下的水井是搬不走的,也是留给后代的最好记忆,于是在井口覆盖上了石板,以备今后让子孙们找到他们的根脉。
我久久地注视着眼前两座堆满乡愁的仓库,和山下那块淹没在碧波深处的石碑,眼中时时溢出感动的泪水。我被以胡柏藩为代表的乡亲们真挚而深切的乡情所感动,更为不久的将来这里矗立起的一座露天乡愁博物馆而欣慰。
在仓库里的一张建设规划图上,我看到蟠龙岗上标着一个个已经被淹的村庄,其中就有我那可爱的家乡,这些村庄今后将随着胡柏藩的工程得到重生和复活。难怪冯骥才见了也不由赞叹:“这真是一个非凡的壮举!一个世所罕见的创举!”
乡愁到底是什么
离开大坪头后,我被胡柏藩的乡愁所感动,同时也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才是乡愁?
乡愁是什么?也许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答案!
乡愁是母亲气我时那眼睛里盈满的泪光,乡愁是父亲打我时抡而未落的手掌;乡愁是那眼摄下我童年的古老水井,乡愁是那棵为我遮阳挡雨的高大香樟;乡愁是那个和我下河摸鱼上山割草的流鼻涕伙伴,乡愁是那个受尽我欺侮又对我很好的同桌女生;乡愁是那沉默的一把把镰刀和一根根扁担,乡愁是满院乱跑的鸡鸭和满坡哞咩的牛羊,或者是木桥上那层薄薄的白霜和桥下那轮颤颤的月亮……
乡愁或是那坐落在记忆的大树下或水圳边的土墙草屋,炊烟透过蘑菇似的茅草屋顶在傍晚的上空袅娜,仿佛是召唤田野上劳者归来的柔臂;乡愁或是茅草屋檐下成排的尖利的冰挂,被夕阳染成一根根倒挂着的七彩蜡烛,或像爷爷颔下那缕莹白的山羊胡须……
有人说,乡愁是穿越时空的线,这端是游子,那端是故乡;有人说,乡愁是人们对于已经或正在消失的民俗风物的怀念与感伤,比如一棵树、一间老屋、一出家乡戏;还有人说,乡愁是乡村山清水秀的生活图景,是向往宁静、淡泊、淳朴、诗意的心境……
乡愁是一支清远的笛,悠扬而深远;乡愁是一个古老童话,美丽而动人;乡愁是一坛陈年的酒,清香而醇厚……
可以说,乡愁有时候很小,小到是村口的一树浓荫,祠堂的一炷香火,童年的一声欢笑,老屋的一缕炊烟。乡愁有时候又很大,大到一个家庭的谱牒承嗣,一个聚落的集体记忆,一个民族的兴衰流变,一个国家的宏伟史诗。
雨果说,时代的每一个浪潮都在文化遗物上留下自己的冲积土,每一代都留下自己的一层,每一个人都填上自己的石块。人是一种文化的存在,而文化在特定的时空中展开,特定的文化形态一旦形成,便渐渐积淀成为一种文化记忆,这种文化记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的心理和行为,编织起人的文化成长之路,甚至伴随人的一生。
如今,我们的生活已经步入现代化,但人的文化记忆是个积淀的过程,不能连根拔起更不能重构。北岛所谓“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体现的正是对生命之根的追寻与眷恋。所以乡愁传达了一种文化认同、文化归属,它是一种民族文化的“集体的梦”,具有凝聚人心的作用。
有人说,中国人往上数三代,多数来自农村,出生土根。中华文明发源于农耕文化,村落是农耕文化最重要的元素。从《汉书》“或久无害,稍筑室宅,遂成聚落”的自然萌生,到“别忘了把种子埋进土里”的朴素信仰,村落承载着中华文明的物质基础,烙印下中华民族的文化属性。即使是今天,当一幢幢高楼大厦伸向天际横空出世,城镇化成为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也离不开从历史文脉中汲取养分,在民族土壤中接纳地气。因此,保护村落、振兴乡村,就成了追索“从哪里来”的方式,也成为标记“向何处去”的注脚。
只有找到“我从哪里来”的源头,才能认清“我要到哪里去”的路径。通过乡愁找到自己的“身份”,也就找到了自我,这是人的社会行为的基本要求。在对乡愁的回味中,感受到了本民族的文化体温,生生不息的生命涌动,并渐渐涵养出走向未来的勇气与信心。
一户族人,一方水土,休戚相关,根祖与共。祖先的守望和足迹,留下了梦魂萦绕的乡愁,烙印在每一位后辈的心扉。乡愁在,根就在!乡村是中国人的灵魂归宿,乡土文明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乡村是开在大地上的花,我们就是游走在大地上的种子,抑或是乡村里那头走失的牛,不论走多远,都走不出那个宿命,走不出那片土地。
因此,乡愁文化是中华民族得以繁衍发展的精神寄托和智慧结晶,是区别于任何其它文明的唯一特征,是民族凝聚力和进取心的真正动因!乡土文化无论是物质的、非物质的都是不可替代的无价之宝!其中包含民俗风情、传说故事、古建遗存、名人传记、村规民约、家族族谱、传统技艺、古树名木等诸多方面。
呵护乡村记忆,使其永葆“温度”,就要对相关记忆场所做好日常维护工作,甚至像胡柏藩那样原汁原味地保留,同时为传统技艺延续传承创造条件,保持乡村传统活动的原有品质。近些年不少有文化良知和历史责任感的专家学者或企业老总,已把关注的目光集中在传统古村落的抢救性保护上,取得了不少的功绩,值得敬佩和尊重!然而这仅仅是沧海一粟,更多的乡土文化遗存(包括物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或正面临着被摧毁、被遗忘的绝境。
故乡有幸,有这样文化自觉的父母官;故乡有福,有这样真挚乡情的胡柏藩。他不惜巨资打造一处有形的乡愁,我更应用颓笔记录那份无形的乡情。
浙东有水名剡溪
我的故乡古称剡,母亲河名叫剡溪。
“剡”是个多音字,一读yǎn,一读shàn,可作动词、名词和形容词。动词有削尖之意,如“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易·系辞下》);也有锐利之意,“曾枝剡棘,圆果抟兮。”(《楚辞》)。形容词剡剡连用,读作yǎn yǎn,一是起行貌,《礼记·玉藻》:“弁行,剡剡起屦。”二是闪烁貌,《楚辞·离骚》:“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名词一为地名,剡中,今嵊州、新昌一带;二是水名,即剡溪,在曹娥江上游。
剡溪原名了溪。宋代王十朋写有《了溪》一诗:“禹迹始壶口,禹功终了溪。馀粮散幽谷,归去锡玄圭。”意思是说大禹治水从壶口(黄河壶口)开始,到治理了溪(剡溪旧名)结束。因治水毕功于此,故有“了溪”之称。
据传,大约四千多年以前,剡溪仙岩段西面的嶀山和东面的嵊山峰岭相连,剡中盆地是个大湖。大禹来此观察山川地理之后,便率民众劈开嶀嵊二山,开凿了溪,将剡中湖水导入大海。今清风大桥到嶀浦的剡溪两岸,河道狭窄,峭岩壁立,据说就是大禹治水时凿开的遗迹。昔时的盆地湖水,正因为“禹凿了溪”,剡中变成一片沃野,“人方宅土”,人们从此耕作繁衍,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唐李绅《龙宫寺碑》曰:自大禹疏凿了溪,人方宅土。乃神龙之乡,福祉之所。
了溪改名剡溪,约在秦朝时候。《宋书》载:“秦始皇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东游以压之”。泄王气是秦始皇东巡的一个重要任务,除在今南京、曲阿、嘉兴泄王气外,还有现在的嵊州。《剡录》载:“剡山北出一峰曰星子峰,其下曰剡坑。世传秦始皇东游,使人凿此山以泄王气。土坑深千丈,号剡坑山。”剡的本义为削,可解释为用峰利的工具挖掘之意。剡坑根据剡意取名,这是剡与此地的最早渊源。剡坑在剡山最高峰星子峰南400米处。星子峰向南伸出一脉至城隍山,长约2公里,如一条巨龙。星子峰即为龙首,剡坑就在龙颈,是断龙脉泄王气的最佳部位。今剡坑的的遗迹尚在,为一玄武岩环形绝壁,高2丈余,长约10米,坑底有井,永不枯竭。
正因这个著名的剡坑,坑水流向了溪,了溪变成了剡溪,从而诞生了剡县。《浙江通史》秦汉六朝卷载:“秦在越国故地这片土地上,县的设置大体分两次进行:一次是秦置会稽郡时,另一次是在秦始皇东巡,上会稽、祭大禹时。”有专家考证秦设剡县,当属这“另一次”: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东巡会稽,在剡山星子峰掘剡坑,泄王气,置剡县。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汉景帝四年(前153年)置剡县(今浙江省嵊州市和新昌县),属会稽郡。
剡县历两汉三国南北朝不变。王莽时易名尽忠县,东汉初复称剡县,隋时州治有变,县名未变。唐初置嵊州,改剡县为剡城县作州治,唐武德七年(624)废州后,剡城县又恢复为剡县。梁开平二年(吴越天宝元年,908),剡县一分为二,析剡东13乡置新昌县,剡县其他地方改称赡县(今嵊州市)。北宋复剡县,宣和三年(1121年),刘韦合以“剡”有兵火象,奏请朝廷改“剡”为“嵊”县。
因此,剡地由来,先有剡坑,继有剡溪,再有剡县。剡坑渐渐淹没于历史,剡县也不大有人提及,而剡溪一直流淌在诗文里。
宋嘉泰(1201-1204)《会稽志》卷十剡溪条云:“剡溪在(嵊)县南五十步,溪有两源,一出天台,一出婺之武义,西南流至东阳入县三百四十里,东北流至上虞县以达于江。”说剡由南来的澄潭江和西来的长乐江会流而成。澄潭江俗称南江,因江底坡度较大,水势湍急,也称“雄江”;长乐江又叫西江,江底较平,水流缓和,称为“雌江”。洪水来时,两江交汇,中间夹有一条细长的银色带状水流,把雌雄两水隔开,南面浑浊而浪涌,北面清亮而波平,形成一江两流,中嵌银带,直到远处,融成一片,堪称奇观。剡溪至上虞与曹娥江相接,夹岸青山,溪水逶迤,形成“剡溪九曲”的胜景。
其实,剡源显然不止西南两源,还有东南和东面两源。南宋剡中第一部县志、高似孙所著的《剡录》有载:剡以溪有声,清川北注,下与江接。其水合山流为溪,殆如顾恺之所谓“万壑争流”者。其源有四:一自天台山北流,会于新昌,入于溪;一自婺(今金华)之武义,西南流经东阳,复东流与北流之水会于南门,入于溪;其一导鄞之奉化,由沙溪西南转北,至杜潭入于溪;一自台之宁海,历三坑,西绕为三十六渡,与杜潭会,出浦口,入于溪,合四流为一,入于江。
也就是说,剡源有四:一是澄潭江,旧称南江、上碧溪。发源于海拔870米的磐安县尖公岭,南北流向,经新昌县境,于苍岩田东村入嵊,当是剡溪干流。二是新昌江,旧称潭遏溪,发源于海拔932米的天台华顶山,南北流向,流经新昌县城,于黄泥桥入嵊。三是长乐江,旧称西江,发源于海拔744米的东阳市道尚岭,西东流向,至绿溪乡深溪村入嵊。四是黄泽江,旧称东江,发源于海拔954米的宁海与新昌交界的虾脖尖,东西流向,至黄泽柿红山入嵊州。
如果把剡溪和曹娥江比作一棵树的躯干,那么剡源上游的四条溪流恰似四条树杈,四条溪流上的无数支流又似树杈上的无数树枝,组成一个亭亭如盖的扇状形态。唐舒元舆《吊剡溪古藤文》谓:“剡溪上绵四五百里。”《剡录》转引《会稽郡志》云:“会稽境多名山水,潭壑镜澈,清流泻注,惟剡溪有之。”又云:“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子敬所云,岂惟山阴,特剡溪尤过耳!”新编《嵊县志》对剡溪也有如下记载:“溪流澄澈,水净沙明,夹岸青山,或急或缓,浅而为滩,深而为潭,一路溪声山色,松涛竹音,美不胜赏。”
竹簰载货踏浪来
正因剡城地处三江之口,四溪汇处,早就成为交通枢纽。据《嵊县志》记载,民国嵊县还有过塘行10多家(过塘行就是经营航运的商号)。全县有客货木帆船300余艘。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左右,还有100多只客、货木帆船,从县城到上虞沿江有10个码头。试想一下,本地外地的来往船只,在剡溪上游穿梭往返,真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加上剡溪四源的无数簰筏,更是簰歌互答波飞浪卷。
嵊州南门江边,曾有成排的木桩,用来系船和簰。剡溪上游,各种山货,随簰而下,踏浪而来,汇聚码头,另行装船:宁海的盐,新昌的茧,以及山里的炭,岭上的茶,还有白术等道地药材,都汇聚于此,然后驳上木船,转运出去。如果把时间往前推一千多年,剡溪商船上运送的,还有名扬长安的剡纸,甚至厮杀鏖战的兵器。
唐代舒元舆《吊剡溪古藤文》说,洛阳和长安见书文者,皆以剡纸相夸。因为剡溪沿岸盛产一种制纸原料——剡藤。剡溪成名,还因剡茶。《剡录》载:“会稽山茶,以日铸名天下。然则世之烹日铸者,多剡茶也。”此外,从汉代起,剡溪盛产丝织品,历代作贡品,送往京都宫廷。在冶矿技术上,东晋南朝时水排鼓风已普遍使用,剡县西白山又是著名的兵器冶炼场所。
遥想京城当年,名流们身着剡丝做的长衫,品着剡中新出的香茗,在书案上铺开光洁的剡纸写诗作文。也可以想见,战场上将士们挥舞手中的剡地兵器冲锋陷阵,“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时的刀光剑影……
正因四江汇流,贸易中枢,近在一个甲子前的嵊县,还像湘西的茶峒,江边多有茶馆,七八间竹笆屋,皆是吊脚楼,突出江面上。待卸完了盐搬空了货后,船工们总要上岸吃吃茶,歇歇脚。船家们吃住都在船上,如想吃鱼,将带着饭粒的饭淘箩,浸入水中,不消一会儿,一拎出水面,就是一篮活蹦乱跳的溪鱼。
我的家乡在剡源之一的黄泽江上游,那时与外面往来的,竹簰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载敬堂集》:“竹排;竹簰;竹筏,又称筏儿,简称筏,其物一也,古来为水上运输重要工具,也是代替桥梁渡水之要用。”
剡溪上游地形复杂,湾多水浅,适宜撑簰。乡亲们逐水而居时,竹簰就应运而生。直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沿溪仍能看到“竹簰江中游”的场景。所以竹簰制作,成为乡亲的看家本领。做竹簰时,用刀削去竹子表皮,将粗的一端放在火上烤软,按一定弧度将其“弹”成弯状,做成的簰头如龙头高昂,然后涂上防腐汁液。干燥后再一层层涂上桐油或沥青,这样做成的簰竹防腐又防水,坚固而耐用。簰竹加工好后,就可以进行组搭。先搞好支架,在上面排好簰竹,一人在上,另一人在下,用藤条绑紧扎牢即可。
竹簰拉货,一是吃水小,浮力大,可以在浅水溪流中航行;二是稳定性好,水上行驶平稳安全,不大会翻船;三是制作简便,可以就地取材。
纤夫,拉的上水船;簰客,撑的是落水簰。行程虽然相反,一样要经历暗礁险滩,一样要遭遇惊涛恶浪。那些从上游源源不断放下来的竹簰或木簰,如一条条硕大无比的蜈蚣,摇头摆尾,挤满江面。簰客手拿一根带有铁头的长篙,左边支一下,右边点一记,避开那些眨眼而至的明石和暗礁,看似有些脚忙手乱,也能化险为夷。有时簰疾如箭,在涛翻浪涌中飞射而去,夹岸景物一闪而过,簰头簰侧溅起的浪花,哗哗作响扑头盖脸,一次次将簰客打得全身透湿,有的干脆就光着个身子,“哟嗬哟嗬”的吆喝声,应和着波涛声,回荡云山间!
三月桃花水发,正是放簰季节,几张十几张扎好的簰,静静地靠在岸边,等候着主人们的到来。因为剡溪上游都是山区,山民们常常趁着雨后水涨,把山里盛产的毛竹和木材串成簰,顺水放出山来。那些打着赤脚、扛着簰篙的簰客,从一个个晨雾朦胧的村落中,仨仨俩俩地走到溪岸簰边,一番商议讨论之后,便两人一组爬上了各自的簰筏,“开簰啰!”随着头簰老大的一声吆喝,簰便被簰客们慢慢地撑离岸边,漂浮在满是花瓣的潭水里,花儿拥着,流水推着,一张一张地循序渐进地向下游漂去。簰如长蛇阵一般,簰尾一人掌舵,簰头一人持篙,遇到礁石或桥墩,就使劲支开。每到浪大水急的江段,大伙儿齐齐吆起号子,喊声响彻江上,簰筏顺江而下,一直撑到南门桥头。
剡溪上游撑簰,用撑簰佬自己的话说,过的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活: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船上升起布帆驭风而行,只要把住舵就行,惬意时忍不住“嗬——嗬——”几声,两岸山谷传来轰轰的回音,这时真觉得快活似神仙。枯水季节时,船只难行,船工们往往咬紧牙关,圆睁双眼过滩,用尽全力撑篙,活像一只只瞪眼发威的老虎。一旦顶风,即使天寒地冻,也得跳下水,走在狗也不愿走的崎岖纤道上,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拉纤。“神仙,老虎,狗”真是他们的生动写照。
当然那时也有旱路,“旱路,虽在南朝宋初,就由谢灵运开创了,但直到唐末,经过袁晁、裘甫两次起义,旱路成为往来台越的行军路线后,才成为‘通道’。而水路,则阳与江左平原构通,阴与深山腹地相接,加上‘剡好为楫’,游人往来比旱路方便得多。”这是浙东唐诗之路发现者竺岳兵的解释。
“驿路古今通北闽,仙溪日夜入沧溟。”此句回答了古人所指的水陆两路的去向。陆路由台州而通北闽,而水路则由剡溪通向河海。今日白竹(新昌江上游)村民还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黄坛百竹,撑竿掇掇。盛传古时沃江(新昌江)一带,六千多人口中经营船工运输多达四百余人,白竹设有中转站、簰工工会组织。于白竹溯江而上为竹簰,顺流而下可通舟楫。
正因为簰运的发达,黄泽江上游、莒溪合溪交汇处的竹岸,溪中竹簰密布,岸上店铺林立,热闹繁华有“小上海”之称。
欸乃的商船桨声,记录着剡溪的航道变迁与航运历史。晋代时自剡县城乘船沿剡溪而下,至三界入曹娥江,经萧绍内河可通钱塘江。明代时,经上虞通明等堰入姚江可达宁波。清末民国初,嵊县境内航道总里程达181公里。
剡溪运出的是山货,载进来的不仅有物品,更有那些诗人。唐朝数百诗人入剡,大多走的还是水路。“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对于历代诗人来说,比起爬山过岭汗流浃背,乘筏探幽似乎更富诗意。
因此,“连岭若无路,绝壑乃通舟”,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致。新昌江上的沃洲山、天姥峰、大佛寺,澄潭江上的穿岩十九峰、千丈幽谷,黄泽江上的九曲十八湾、王羲之故居等,诸多的洞天飞瀑,平湖峡谷;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让人目不睱接,美不胜收。此时此刻,撑一竿轻篙,驾一叶竹簰,在曲折迂回的山水间,逆流而上也好,飞流而下也罢,聆听天籁之音,又会激发出多少诗情,产生多少灵感?
剡溪水路,尽管由于陆路的开发以及种种原因,逐渐丧失了原有的运输功能而淡出人们的视线,然而剡溪四源以水的灵动雅致,开启了一条令人迷醉的唐诗水路,辉煌的历史至今依然焕发着熠熠的光芒。
家乡泉水清又纯
剡溪有水先有泉!
剡有四源,四源上有弯弯曲曲的支流,支流上有密密麻麻的清泉。如树枝上的葳蕤树叶,人身上的茂密血管。这些脉脉清流,滋润着土地,灌溉着庄稼。恰似母亲的乳汁,养育着父老乡亲。
家乡可以说是无处不泉,无泉不美。深谷高山,溪滩坑角,田头地间,竹丛林边,屋后门前。到处涓涓滴滴,琤琤琮琮,潺潺湲湲。有时,云静、山寂、泉在流;有时,风噤、鸟哑、水在歌。
故乡的泉最清澈,蓝天映照过,白云漂洗过,绿叶浸染过,根茎滴滤过,碧草洗过小手,百鸟润过歌喉。故乡的泉最晶莹,它是太阳的光芒,它是彩霞的首饰,它是星星的眼波,它是月亮的泪珠,它是鲜花的情愫,它是碧草的相思;故乡的泉最动听,它是云外的鸟啭,它是深谷的凤鸣,它是涧奏的竖琴,它是泉吹的洞箫,它是绿竹的巧笑,它是松涛的低吟。
故乡的泉来自四明山间、天台山上、天姥之巅,故乡的泉来自湾底岭上、村前屋后、田头地边。泉水由点到线,形成脉脉细流,响得叮叮咚咚。慢慢变成一注清流,奔走时像串珍珠项链,栖息时像块玉石翡翠,它穿越嶙峋的怪石,抚摸盘绕的古木,平缓处如浣千匹绿缎,下坡处如泻万斛珍珠。“石挑练破,化为点点玉珠飞溅;雨打花开,幻作朵朵白莲飘浮。”
故乡的水自东南向西北呈扇形展开,大小73条溪流,明澈、清幽、静谧、妩媚,流淌着清新的诗句,荡漾着银色的旋律……溪中每一块彩色的卵石,每一根招摇的水草,总令人心醉;溪中每一次银色的鱼跃,每一圈涟漪的晃动,总让人着迷。
家乡的泉水,曾演绎着美好浪漫,吐纳着酸甜五味,流淌着苦乐年华,哺育着艰辛人生。
那时人们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自家活计得靠早晚完成。而挑水又是各家的头等大事,早晨的井水又最为清冽。所以每当公鸡“喔、喔、喔”地啼过几遍,启明星尚挂在东山之巅,一户户“吱哑”“吱嘎”地打开房门。男人们“哐啷哐啷”地挑桶上肩,“啪哒啪哒”地踏着卵石路,沐浴着熹微的晨光,不约而同地涌到井边。先是吊起一小桶一小桶的井水,“哗啦哗啦”地倒进木桶或铁桶。等到两只水桶盛满,就用扁担两头的铁钩一钩,挑着水回转家门。巷弄内各种咯吱咯吱的声响,形成与脚步和谐合拍的乐章。这是一首古老的晨曲,也是一种矫健的舞蹈,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黎明。
冬天男劳力会一头钻进大山,砍柴挑柴烧砖瓦。每天肩压着两百来斤的柴担,跋山涉水着鸟道险滩。每一步都是拼命的挣扎,每一脚都是极限的考量。挑到后来,只有一种声音,呼哧呼哧喘息的声音;只有一种感觉,被柴担压趴揿扁的感觉;只有一种空虚,腹中空空肌肠辘辘的空虚。这时就会听到涧水泠泠的歌唱,看到泉水亮亮的笑颜。我们把柴担往岩壁上一靠,就跑到泉边虔诚地跪下,双手捧起晶莹的清泉,连同泉中的白云蓝天,一齐吞进肚子里面。清凉在心头扩散,力量从脚底升起。重新挑起了柴担,肩头不再那么沉痛,脚步不再那样踉跄。
炎夏的烈日炙烤着大地,仿佛一擦火柴会被点燃。等到把一担大粪或猪栏挑上山冈,身上的裤褂就像从水中捞起。这时我们会在路廊中或树荫下歇肩,然后蹬蹬蹬地跑向一泓山泉,伏下身趴卧在滚烫的泥地上,头颈伸向清凉的水面,噘起嘴咕咕地吸着山泉,一种凉意瞬间向全身扩散,一种惬意油然涌上心间。然后走到冷水孔下面,洗下手又抹把脸,临泉小憩一番。如逢麦收时节,我们会把一段段麦秸接龙,接到一人来长,再把一端伸进泉中,就可站着吸吮泉水。泉水的甘洌通过麦秸的清香,吸进嘴里香到心底。吸时我们微微眯上了眼睛,如同婴儿吸吮乳汁似的甘甜。
有时在山冈上干活,到泉边有段路程,我们喝完水后,总会给别人捎上一些。在泉边折一茎荷叶或藕叶,在泉中一铺往水中一按,叶上就爬满水银似的清泉,然后抓住叶边裹着捞起,泉水就被包藏在碧叶中间,再轻轻放进翻转的笠中,笠帽的凹孔就盛着一泓清泉。随着人的走动,泉在晃动。这时,我感觉捧着的不是一泓清泉,而是一颗滚动的巨珠,晃动在碧叶中间,在阳光下闪烁着银白的光彩。捧到后让大家分享,我想他们不是在喝水,而是在吃一颗颗珍珠。吃完后,我把荷叶连帽覆在头上,享受着泉留叶上的丝丝清凉。
啊,我的故乡我的泉!
故乡的泉水注入了一道道溪流。泉水击石,淙淙作响;急流入潭,哗哗若笑。小溪明澈,清幽,静谧,妩媚,流淌深情的诗句,荡漾银色的旋律,少女似纯洁,童话般明净……朝霞渲染在溪涧中——胭脂红、玫瑰红、金红、橘黄、金黄、柠檬黄、紫罗兰、孔雀黄、湖蓝。晚霞耀映在溪水中,像燃烧的熊熊火焰,像熔化的灿灿黄金,像浮动的道道彩绸。月光下的小溪闪动着粼粼波光,宁静得如首夜曲,在人们的心尖上悄悄地流过。
我的家乡我的溪
故乡的溪流,就在黄泽江上游,而黄泽江旧称东江。
故乡的溪流,虽微弱得像人身上的毛细血管;故乡的溪水,虽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水滴。但它是我人生的源头,生命的初乳,有了它的涓滴才有我生命的壮阔,有了它的细流才有我人生的浩瀚。我对故乡小溪的留恋,恰似柳宗元恋着他的小石潭;对故乡小溪的热爱,正如艾青爱着他的大堰河。
黄泽江旧称王泽溪,它从云间流来,又向云间流去;从苍茫走来,又向苍茫走去。它引领着我们的祖先,绵延着我们的后代。
《浙江通史》有“黔江人梁万于西晋末定居前梁”的记载,而前梁西邻着黄泽镇,紧靠在黄泽江。后来,“梁万十四代孙梁山宝嫌旧居前梁人口稠密,不宜久居,沿溪上溯择地迁居,到查林,见此地山环水绕,奇峰罗立,决意在此定居建立家业,于唐贞观十五年(641)迁居查林,查林梁氏宗谱尊其为查林梁氏始祖。”前梁查林相距13公里,都处黄泽江中上游。这是梁氏祖先最早定居于此的两次记载,皆因多情的溪水留住了他们的脚步,并在这里开基立业分枝散叶。那些头戴身穿青箬笠绿蓑衣的祖先,大概飘洒过太多岁月的风雨,氤氲了太浓的历史云烟,容颜有些模糊,身影也已依稀。他们在这里挑水砍柴割麦插禾,他们在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与溪流相濡以沫又相忘江湖。
故乡的溪流,先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村中有条窄窄的水甽,这是祖先利用溪流的自然落差,在上游筑坝挖渠后拦进的一片清流,灌溉着村里的良田,方便着平常的生活。1967年夏天,家乡大旱,多村颗粒无收,村民逃荒要饭。查林也溪水断流,山上焦枯,仅剩后门潭一汪浅水。为了保住最大的田畈,社员在潭底挖个深坑,然后拆下村东村西两座木桥,搭架在水潭与田畈之间,桥上翻放学校的数百条条櫈,条櫈上再铺一层稻草,稻草上再摊几层薄膜,一条“空中水渠”就此搭就。潭边的抽水机一响,一管清流就从潭底爬上木桥,日夜流过凌空的“天河”,哗啦啦地奔向饥渴的稻田。那一年大队水稻亩产超过历史,那一年乡亲没有忍饥挨饿。故乡的溪流啊,是真正的母亲河!
有些田在高处,就需要水车推送,接力到最高的稻田。水车有长有短,十几米的像长长的龙骨,短一点的通常七八米光景。长水车由三人或多人车水,短一点有两人或一人。小伙伴晚上踏水车,常常闹着玩,如故意把水车踏得飞快,不很擅长的就跟不上踏脚飞转,脚步一空人就悬挂在档上。另外大家一律规定,车水得把短裤脱光,大伙都一丝不挂,等到有人射来一束手电,大家一慌乱了步法,高高挂着像串青蛙,真有说不出的尴尬。
故乡的溪中有很多鱼。大鱼常在深潭中游弋,小鱼总在激流中奋进。大鱼长如小孩,小鱼细像指头;美的身披五彩,丑的鳞似蛇皮。它们或者三五成群,或者成百上千;有的独立特行,也有成双成对,更多的成群结队。微漾的波光投影在潭底的金沙彩石之上,给人以迷离恍惚之感。东一簇西一簇的水草,伸展长长的绿臂,向着蓝天招摇。浮游在半空中的小鱼,投影潭底,玲珑可爱。有的摇头摆尾,像水中的舞者;有的往来翕忽,如顽皮的小孩;有的凝然不动,似在思考着问题;有的倏尔不见,逃得比箭还快。潜游在深处的是鲫鱼,身圆体扁,悠哉游哉;鼓腮吐嘴,寻寻觅觅。水底沙石上,圆蚌慵懒地晒着日光浴,展示着雪白肌肤;螺狮默默地低头赶路,留下弯弯曲曲的草蛇灰线。摇曳的水草中,圆蟹在横行,虾儿在出没。
如果是冬天,站在潭边高处远眺,又是另一番景象。树木萧疏,潭水深黑,太阳仿佛一位耄耋老人,无力地照耀着粼粼的寒水。这时的潭底忽然银光乍现,一闪一闪,吸引着你的目光,刷亮着你的双眼。啊,原来是成百上千条白鲦,带状分布,首尾相衔,缓缓向前。随着头鱼的指挥,它们一起腾挪宛转,一起舞姿翩翩。此时的水底银光万点,霞光欲燃。鲦鱼用这样的形式,合奏着和谐旋律,绽放着生命异彩。
鱼儿,给我们带来欢乐,也带给我们美味。那段清贫的岁月,饭也吃不饱,不要说沾荤带腥,能改变一下生活的,只有溪中的鱼,这是自然的恩赐,上天的馈赠。不要说潭中溪上,就是浅水湾内,绿草苔中,鱼儿成群结队,悠然往来。只要你跳入水中,击掌数下,鱼儿就躲进青苔之中,一动不动,自以为非常安全。这时我们悄悄走近,双手往苔上一按,一条鲫鱼就被丢上了沙滩。摸上十来条也就不一会功夫,然后用柳枝一串,提回家中,母亲很快做出一碗鲜美的鲫鱼炖蛋。
更多时候,等到晚学放归,约上三两伙伴,挎上鱼篮,提上鱼竿,赶到滚珠溅玉的溪边。先翻开溪流中一块块卵石,用嘴嘬取石底的水蝎,然后吐到盛着黄沙的竹钵里面。等到竹钵里鱼饵装满,就开始钓鱼。钓鱼不是兀坐溪边,而是人随水走,因为小鱼大多在滩浅流急处觅食,我们就在这里游走挥竿。脚踏溜滑的卵石,眼盯水中的浮子,只要浮子一沉,一提鱼竿,一条雪白如银的白鱼,或色彩斑斓的“红钱”,就会嗖地飞进胸前的鱼篮。这时远处群山如黛,晚霞欲燃;脚下流金淌银,水鸣溅溅。夜幕即将笼罩的瞬间,也是鱼儿最易上钩的时候。只要鱼竿往水中一挥,浮子就会一沉,轻轻一提鱼竿,就会有一道银光蹦出水面。
每当大雨过后,田塍流入小溪的口子边,只要你用畚箕一掏,就能掏到好多活蹦乱跳的鱼儿。一些流过沙滩的小支流,只要在小支流的下游两边拦上几块石头,中间支起一方竹帘,水在竹帘上哗哗地流过,就时不时有小鱼落在帘上跳跃。即使你在岸边也有收获,只要轻轻掀起一块较大的卵石,就能见到底下面一两只河蟹,正不知所措的转动两只鼓突的眼睛,挥动沾着泥砂的两只蟹鳌,向四处惊惶失措地张望,却没发现头顶一个调皮的孩子。河蟹没有发现入侵者之后,就悻悻的横着身子去找另一块石头。抓蟹要从后面下手,如从前面去抲,它会狠狠地钳住你不放手。
有时我们也会去摸螺挖蚌。带上一个搪瓷脸盆,脸盆浮在水上,我们钻进水底,两手轻轻地在淤泥上滑过,触碰到螺蛳就攥在手里,浮上水面换一口气,并往脸盆放进满把的螺蛳,当啷当啷地发出声响。抓河蚌有时不用下潜,只要在淤泥上轻轻走过,就会踩探到尖圆的河蚌,然后用脚趾一夹,就把河蚌夹了上来。不到半个小时,螺蚌就会摸上半个脸盆。
溪滩带给我们最大的快乐,还是投身溪中的嬉耍漫游。夏天“双抢”(抢收抢种)收工回家,已是月上东山星光满天。一放下肩上的锄头扁担,就急急地往后门潭赶。洗去一身的酸臭,洗去一天的疲劳。溪滩上的卵石有的大如西瓜,有的小如蚕豆;有的光洁如玉,有的点点如麻。而沿潭一圈则环绕着银色的黄沙,仿佛给碧玉镶上了一道金边。一踏上潭边柔软的细沙,一看见潭中那轮轻晃的月亮,我们驳光身上的衣裤,我们奔向水中的月亮。潭水也用她无尽的柔滑和无边的清凉,拥抱着勤劳善良的人们。
就这样,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忘记了辘辘的饥肠。这时的潭水抚慰着你,这时的月光包围着你,这时的知了歌唱着你,这时的你成了一条快乐的鱼,在月光星辉中腾跃出没。我们的每个细胞都经历着碧波的轻抚,我们的每个毛孔都像花儿一样盛开,我们拥抱月亮月亮却碎成无数的花瓣,我们捉拿着星星星星却躲进了深潭。
辛劳随波而去,惬意油然而生。我们飘浮在水面之上,倾听着水底异响,仰望着星光灿烂,真有一种宿云卧雾、倚星眠月的感觉。身下的溪流就是迢迢的银河?滩上的白石就是满天的星星?溪畔的树影就是千奇百怪的神仙?正当我跟着庄子作逍遥游,我的思想飞升九重天,突然,在我的身上,腿上、背上,啄、啄,啄、啄、啄,一下两下,十几下,数十下,是咬?是敲?是撞?是啄?轻轻的疼,微微的痒,噢!我们处于小鱼围啄之中。我们站直身体,撩拨水花,驱赶游鱼。稍一安静,腿上身上,啄、啄,啄、啄、啄,鱼儿又围啄着我们。我们索性一动也不动,闭上眼睛享受着鱼儿的亲吻和逗乐。
我们有时干起了水仗,捧起满溪的月光,泼到伙伴的身上;有时玩起了“猫抓老鼠”,一个个猛子扎进水中,几分钟后才在远处传来人声波响。最惬意的是泳罢上岸,微风吹拂着每一个毛孔,月光抚摸着每一寸肌肤。刚才潭中抓不到的月亮,这时又露出了妩媚的笑脸。我们举起石头,嗵地一声,月亮碎成银色的花瓣,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笑盈盈的模样。
回家吃罢了晚饭,我就拿着一块毛巾,挟着一领草席,来到溪滩的晒谷场上纳凉。大家仰躺在地上,还能感觉地上的热量。这时四围是黑郁郁的群山,天穹缀满了宝石似的星星,而弯月就在星海上扯起白帆。这时的想象插上了翅膀,银河两岸有没有织女和牛郎?月亮里边有没有嫦娥和吴刚?没有月亮的夜晚,深蓝色的夜幕下,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乳白色的银河横跨天空,更显得晶莹璀璨。就这样,我们听着协奏的蛙曲,覆着满身的月华,吹着习习的清风,做着奔月的美梦,听着汤汤的流水,一觉睡到东方既白。
有时为寻刺激也贪图凉快,干脆睡到木桥的桥板上面,一个接着一个从这头睡到那头,当然时有睡熟落水的事儿发生。朦胧中听到“哗”的声音,人们就睡眼惺忪地看看桥下,一圈水花中露出一颗脑袋,然后挥手奋臂游向岸边,揩一揩身体又到桥上躺了下来。躺在桥上,天上是璀璨的星光,水中是微漾的月亮,四周是模糊的烟树,有一种眠云醉月、凌空欲飞的感觉,真不知自己睡在地上还是天上?
啊!故乡的溪哟,清幽幽的水,轻悠悠地流,溪中每一颗晶莹的水滴,每一块彩色的卵石,每一根招摇的水草,总是令我心醉;溪中每一次银色的鱼跃,每一圈涟漪的晃动,每一道美丽的弧线,总是令我着迷。
我们打捞过溪边的星星,拥抱过溪中的月亮;我们嬉戏过透明的河虾,追逐过闪光的白鲦;我们仰躺在水中的云天,泼撒出满天的彩虹;我们流淌过青春的激情,放飞过美好的梦想。男人感受过溪水的执着,女人感受过溪水的温柔;老人感受过溪水的苍凉,小孩感受过溪水的欢乐。老牛在溪水中打着响鼻,燕子在溪水中画着圆圈;云儿在溪水中梳妆打扮,月儿在溪水中顾影自怜。
家乡的溪为什么这样美,因为它被草牵过被花媚过,被树染过被竹摇过,被露吻过被石润过,被蛙唱过被鸟衔过,被云漂过被月照过。故乡的溪流,像首优美的唐诗,不知哪段是李白,哪行是杜甫;故乡的溪流,像个悠长的故事,不知哪里是结尾,哪里是开头。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们在两岸辛勤地耕耘,溪水湿润了土地,溪水醉倒了夕阳;我们在溪边苦乐地生活,溪水流来了星月,溪水催开了花朵。不管你贫富贵贱,溪流总是不离不弃,长相厮守;不管你喜怒哀乐,溪流总是默默不语,通你心曲。
故乡的溪流,在我的心里,是段斩不断的情,忘不了的爱;故乡的溪流,在我的心里,是首吟不完的诗,唱不够的歌。我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总禁不住向家乡的溪流回望,望到开遍野花的两岸,听到水声潺潺的歌唱。
长流渭川水,源头只一盅。你会发现,那些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大河,其生命之初,竟是那样细微、那样脆弱。你感受到脆弱,才会感受到生命。把握住河流的细微和脆弱,你对生命的认识就会深刻许多。
每次回到故乡,我总要迫不及待地来到溪流旁,捧喝清凉凉甜津津的家乡水,溪水滋润了思乡的焦渴,润响了故乡的山歌。我想,无论岁月怎样流逝,无论时光怎样转换,故乡的溪水永远在心头流淌!
一道剡溪一道诗
回望千年前的缤纷盛唐,两千多位诗人恰似群星闪烁,璀璨着中国文学的熠熠星空。如果稍加留意你会发现,其中一处星光特别灿烂,因为450位诗人先后涌向那一个地方,或寻仙、或修道、或归隐、或壮游、或宦游、或神游。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家乡,这个地方就是剡溪两岸。
他们既有青年就入台越、游冶忘归达四年之久的杜甫,和四入浙江、三至越中、二登台岳的李白这样的超级巨星,也有王维、孟浩然、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杜牧这样的大家,还有“初唐四杰”、“中唐三俊”、“晚唐三罗”等名家。他们或溯流而上,或顺水而归;或载酒扬帆,或着屐向山,无不临水赋诗,登顶高歌,赞咏着这里的瑰丽风光,流传下千古不朽的诗篇。那一行行飘逸的脚印,一串串爽朗的笑声;那一声声清朗的高歌,一句句隽永的低吟,最后蝶化成1500多首瑰丽的诗文,铺排成一条云蒸霞蔚的浙东唐诗之路。
据统计,在《全唐诗》收载的2200余位诗词作者中,泛游过剡溪的共计为278人,其中《唐才子传》收才子278人,游览过剡溪的就有173人,留下了数百首诗词。如李白的“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杜甫的“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白居易的“若似剡溪容易到,春风犹隔武岭溪”;韩愈的“大厦栋方隆,巨川楫行剡”;崔颢的“鸣棹下东阳,回舟入剡乡”;贾岛的“若任迁人去,西溪与剡通”;皎然的“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诗人入剡,为何多走水路,少走旱路?
虽然汉代剡县就有古道通会稽,但那时的陆路坎坷不平。进入剡溪地段,就会碰上嶀山挡在前面,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如此描述:“嶀山山峤壁立,临江欹路,峻峡不得并行。行者牵木梢进,不敢俯视。”
南朝时,谢灵运从今天的仙岩强口伐木开径到临海,开出七十里剡中游道,由于是伐木辟岩,很是坎坷。唐代连接南北两条驿道,拓为绍兴至台州的驿路。走陆路需要借助马车,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水路。
因此,剡溪船工的木簲上,西运东输的不仅仅是一船船白术绿茶,迎来送往的还有一批批文化精英。
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
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
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
李白的一首《别储邕之剡中》,道出了进入浙东、上溯天台,必取道剡溪,几句话把旅行路线、沿途景点讲得明白。
四明山、天台山和会稽山是古代浙东的三大名山,三山连绵环抱剡中,剡溪是中间豁然洞开的一条水路。诗人们无论从何处到浙东,经过剡溪都是最佳的选择。因而剡溪成了进入浙东的剑门,只不过前者温婉,后者险峻。故入剡诗如春江花雨,入蜀诗则多奇崛辛辣。
诗人们大多从运河南下,渡钱塘江,从西兴渡口进入浙东。他们驾一叶扁舟,唱一路欸乃,沿萧绍运河一路向东,南首是巍巍会稽,北边是滔滔东海,中间是汤汤镜湖,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直达波飞浪卷的剡川,然后沿江而上一路向南。这时消退了浩渺烟波如云白帆,消隐了牧童短笛浪里飞歌,排沓来迎的是两岸青山,笑语欢歌的是碧波清流;绿树掩映着是竹篱茅舍,阡陌相望着行人黄犬。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白帆归舟、村野牧歌,使人仿佛进入了桃花源。从“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舳舻争利涉,来往任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赤城标”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们走的正是一条“越中——剡溪——石桥”的水道。
剡溪四源,诗人光顾最多的,经过最密的,还是新昌江,也叫沃洲江。因为这条江之阳就是大名鼎鼎的沃洲山,江之阴就是李白梦游的天姥山,江之源更是如雷贯耳的天台山。当然,诗人们绝不会把自己局限一溪一水,而是足迹遍布剡溪各源。唐元和二年(807)三月,诗人小白从王罕岭去沃洲山,经过上祝村时,见此“奇丽幽妙,隔绝尘世,眷恋不能已”。
沃洲、剡溪、天姥等秀山丽水,深深地吸引着诗人们多情的目光,更具吸引力的是这里丰厚的人文积淀:这里有云门寺、大佛寺、国清寺等名寺古刹,这里有百官朝舜、西施浣纱、曹娥投江、梁祝化蝶等美丽故事,这里有大禹治水、卧薪尝胆、马臻筑湖等史迹遗存,这里有王羲之的兰亭雅会、谢安的东山再起、王子猷雪夜访戴等名人轶事。还有任公子“蹲乎会稽,投竿东海”钓巨鳌的神奇寓言,有刘晨、阮肇天台采药遇仙的美妙传说,有一代高僧支道林“买山而隐”的趣事雅闻,还有谢灵运“伐木开径”、著屐登山的壮思逸兴。这里既有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大量名士,也有像戴逵这祥的绘画雕塑大师,更有以白道猷为代表的佛徒高僧。浙东唐诗之路的形成,多少诗人就是为了追寻先贤。李白说:“入剡寻王许”(许,即许玄度),刘长卿说:“剡溪多隐吏,君去道相思”……唐诗之中有多少诗篇写出了诗人心中的这类寄托?所以有人说,唐诗之路的源头在魏晋,这里不只是一条诗路,更是中国佛教、道教、儒教的揉合之路,也是书、画、诗的整合之路。所以有人说,如果没有佛教的传播,就没有后来的“唐诗之路”;没有东晋名士的风流和对山水的歌咏,唐诗的兴盛也许将会推迟。
一些上古遗址,孕育出瑰丽的上古神话。除了大禹治水毕功于了溪的传说,还有任公子南岩钓巨鳌的故事。新昌南岩至今仍存一处钓台,其形如鼓,其色如丹,山上洞穴累累,山下古寺处处。据考证:距今7000年前,浙江沿海发生过几次卷转虫式的海侵,把浙东的海岸线推进到会稽天台四明山麓。唐李绅《龙宫寺碑》有云:“南岩海迹,高下犹存。”碧波海浪,神奇三山,为文人墨客提供了瑰丽的想象空间,催生了《列子·汤问》、《庄子·外物篇》等千古奇文,诞生了任公子“蹲乎会稽,投竿东海”的神话寓言。《列子·汤问》有载:在渤海之东的海岸上,原有5座神山,都是仙圣居住的地方。因为神山无根,飘荡似萍。仙圣们向天帝求救,天帝命禺强带15只巨鳌前来定山。禺强把巨鳌分成五组,三只鳌为一组,每山由三个鳌头顶住,五山总算固定下来。有个特别高大的龙伯国人,在这里一下钓走了6只巨鳌,岱舆、员峤最终沉入大海。《汤问》说的渤海之东,指的就是浙东海岸;留下的三座神山,就是会稽、天台、四明,以及由这些山脉自西南向东北倾斜、陡落东海而再起的舟山群岛、嵊泗列岛。从此,秦、汉、晋、唐的许多文人名流都来此寻找神山,并自称是钓鳌客。人们既然把沧海横流归罪于鳌鱼的失职和禺强的管束不严,于是就仿鳌雕木,并请和尚敲打,使它常备不懈,以防被钓,这就是和尚敲木鱼的原始象征意义。而那脚踏鳌鱼背的观世音菩萨,来到中国以后,了解到民间对鳌鱼的期待,就多了份管教鳌鱼的责任,于是踏鳌巡海,救苦救难,后来索性把家也安在了普陀。瑰丽的神话传说,神奇的海上仙山;定山的十五巨鳌,巡海的观音大士,又无不让人浮想联翩。
任公子“蹲乎会稽,投竿东海”钓巨鳌的寓言,至东汉严光归钓富春,又赋予新的内含。这样,任公子钓鳌与严光“钓富春”,就成了唐代文人开阔胸襟,熏陶情操的催化剂。唐诗中的“钓公”、“钓叟”、“钓竿”、“钓翁”、“钓烟波”、“钓六合”、“钓鳌客”、“钓鳌心”、“钓沧浪”、“钓东海”、“钓吞舟鱼”、“钓白龙”、“钓夕阳”等等都源出于此。它们对唐代诗人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诗仙李白曾经感慨:“少年不得意,落魄无安居;愿随任公子,欲钓吞舟鱼。”《侯鲭录》载:当时“宰相问: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白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霓虹为丝,明月为钩。又问:何物为饵?曰: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这是李白以任公子自比,寄托自己豪放的胸襟与远大的抱负。
而民间流传最广、文人最感兴趣的,还数剡中刘阮采药遇仙的爱情故事。南朝刘义庆在他的《幽明录》中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汉永平5年(公元62年),剡人刘晨、阮肇到天姥山采药,不觉天色已晚,腹中饥饿,发现山上有桃,就摘桃充饥。在小溪边以杯取水时,看见溪中有“胡麻饭”,想山中必有人家,就沿小溪前行,遇见两位漂亮女子,这两位女子笑着招呼:“刘、阮二郎为何来晚也?”恰似故友重逢。刘阮被邀回家,只见房内绛罗帐,帐角上挂着金铃,还有几名婢女。吃饭时,餐桌上有胡麻饭、山羊脯、牛肉,佳肴美酒,还有吹拉弹唱,大家热热闹闹地喝着喜酒。用完饭,几个侍女捧着桃子,笑着招呼刘阮“二位贵婿随我来”,两人与二位仙女结为夫妻。过了十天,刘阮要求还乡,仙女苦留半年。第二年子规啼春,刘、阮思乡更切,二位仙女终于允许他们回里,并指点回归路程。刘阮到家找不到旧址,到处打听不着,结果在一个小孩(第七代孙子)口中听到,传说祖翁入山采药,因迷路不知所终。刘阮在山上半年,山下已是晋太元八年 (388年)。刘阮没了老家,只得回山寻妻。但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在溪边踱来又踱去,桥上徘徊复徘徊。后来那溪就叫惆怅溪,那桥就叫惆怅桥。整个故事并没有什么怪异色彩,而是洋溢着浓浓的人情味。在唐诗之路的源头探寻中,这个美丽传说肯定对诗人们产生过巨大影响,特别是对东晋以来的玄学、道学、隐逸之风的形成更是不可估量。
“刘阮传说”被写进了唐代不少诗人的作品之中,特别是晚唐诗人曹唐更把其作为自己游仙诗的主要创作素材,例如“玉沙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涧香”、“惆怅溪头从此别,碧山明月照苍苔”等。后世文人还把这段“仙凡艳遇”托诸管弦,赞颂幸福美满的爱情生活。晋代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唐代牟融的《桃源仙境》和曹唐的《拟刘阮洞中遇仙子》、宋代欧阳修的《阮郎归》等等,都是对“刘阮传说”不断的、更深层次的人文补充。
因此,在中国文化史上,很少有一条线路和中国的山水诗、书画艺术以及宗教思想发生如此密切的关系。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引得诗人纷至沓来;也因为他们的歌咏,才成就了一条绝无仅有的“唐诗之路……
剡溪为何受垂青?固然因为这里是佛宗道源,人文渊薮,也的确因为这里有让人“欲罢不能忘”的秀异风光。从现存咏剡的唐诗看,一部分是对剡溪两岸风光的总体赞美,如“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竹下溪水绿,荷花镜里香”(李白),“镜浪洗手绿,剡花入心春”(孟郊),“月在沃洲山上,人归剡县溪边。漠漠黄花覆水,时时白鹭惊船”(朱放)等。崔颢赞剡溪“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白乐天咏剡溪“东南山水越为最,越地风光剡领先”……剡溪的美景令才子们诗兴大发,诗人的光顾又令剡溪洋溢诗韵墨香。而唐以后,历代名人贤士访剡的颇多,如朱熹、陆游、王十朋、袁枚等,写诗作画、著书立说也十分丰富。明代王思任笔下的《剡溪》:“浮曹娥江上(剡溪下游),铁面横波,终不快意。将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渔火村灯,与白月相下上,沙明山静,犬吠声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昧爽,过清风岭,是溪、江交代处,不及一唁贞魂。山高岸束,斐绿叠丹,摇舟听鸟,杳小清绝,每奏一音,则千峦啾答……”晚明陈仁锡在《剡溪记》里面,则这样描述:“入画则摩洁,入诗则青莲。山不甚奇而峭,水不甚阔而秀,人家不多而山呼谷应。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境亦不寥寂……”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神话传说的熏陶,风流韵事的浸染,佛道思想的引领,奇山异水的召唤,文人墨客们纷纷来到钱塘江边,听着运河夜航的满船桨声,披着千里鉴湖的一身月华,吟着东山谢安的浪里飞歌,从曹娥江畔溯溪而上,经弯弯九曲,终于来到剡中。
一条不大的溪流,有这么多诗人为其吟咏赞叹,是溪流之幸;一位诗人,有这么条风光旖旎的溪流让其想往流连,是诗人之幸;今天,还有这样一条流淌在文学深处的河流,依旧清清缓缓地穿过我们现实的庸常生活,是我们之幸。
剡溪,浅吟低唱着一路走来,千古流转,不逝昼夜。千余年来,它承载了如此众多的名人与往事,美丽的就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芳华了。剡溪之美,更在于它的格调和品位,以及厚重的文化积淀。文人墨客在此构筑的文化高度,如同巍峨的喜玛拉雅,令人仰止。
洞天福地数剡东
父母离去了才会体悟到到如海的深情,故乡淹没了才会感受到如山的恩德。所以退休后我回来补乡土这门课,还乡愁这笔债。走遍故乡的角角落落,翻遍方志的页页码码;端详秀美的山川地貌,触摸苍凉的历史文脉。
我的故乡古称剡中,这个业已隐入历史的地名,在晋唐时期却如雷贯耳,在文化史上光焰万丈。东晋的魏晋风流、唐人的诗歌绝句,无不打上剡中的烙印;中国的古典山水审美趣味,也要追根溯源到剡溪的源头。
剡中位于浙江东部,是会稽山、四明山、天台山、南山(属大盘山系)包围中的一个封闭的小盆地,面积为几百平方公里。从卫星地图上看,这个盆地呈三角形,状若飞鸟张开的两翼。会稽山、四明山、天台山古时都是文化名山,而剡中就是镶嵌在“三山”之中一片溪流纵横、风光无限的泽国,一颗光彩熠熠、光照古今的明珠。
后梁开平二年(908),吴越王钱鏐割剡东十三乡建立新昌县,剡东就从剡中分离出去,作为新昌代称一直沿用下来。剡东可谓集中了剡中的精华,六朝时期见诸文献记载的剡东名山有东岇、沃洲、天姥、石城、鼓山、南岩等。
故乡的山源自武夷山,近接天台山。天台山脉进入新昌后,形成天姥、沃洲和鞍顶支脉。新昌最高的山属沃洲,菩提峰海拔996米,海拔900米以上的还有五六座;最美的山在鞍顶,“穿岩之峰高苍苍,峰峦十九摩天光。”最有名的山是天姥,李白一曲吟留别,天下谁人不识君。
剡东是浙东三大名山的交叉盘结之地,层峦叠嶂,峰谷相间,岗断脉连,地志称“浙东山脉过峡处”。这里的地貌多彩多姿,丹霞与溶岩,台地与河谷组合相间,错落有致,既山重水复,层出不穷,又相互连接,自成体系。加上剡溪三源流贯全境,山水相映,窥之若图,既有黄山之险、雁荡之奇,又具武夷之幽、桂林之秀。形成了仙姿丽质的风光和引人入胜的意境:重重叠叠山,高高低低树,曲曲折折溪,连连绵绵岭。这些山态势逶迤、光色变幻,阳光照射下似佛道垂拱,云雾笼罩中如仙女联袂;雨中望山是一幅泼墨画卷,雪里看山成一派银装素裹。春山繁花点苍翠,夏峰云蒸而霞蔚,秋山斑斓如油画,冬岭淡雅成水墨。旧志称:山水奇绝,上接台云,下临剡曲,人在仙源,几忘世纪。
我的家乡在剡东之东,东南莽苍的天台山脉纷至沓来,东北蜿蜒的四明山脉逶迤而至。如果以村而言,故乡查林属于天台余脉,而溪北自然村马岸就属四明余脉;如果以乡而论,新林乡是黄泽江支流查溪与梅溪围拱的一片台地,境内四明余脉与天台余脉盘结交叉。四明山脉由北而南,延嵊州与奉化界山,至嵊、奉与新昌交界处矗立起大湖山(898),大湖山向东形成蔡峰山地,向西则是新、嵊界山——双尖山,新林乡就在双尖山(又名七星峰)之阳,两溪夹片台地,台地东接王羲之栖止的王罕岭。天台山脉自芹塘入境至菩提峰,一支向东,沿新昌、天台县界越山黄岭、抵牛坪岗、虾脖尖,折向东北沿新昌、宁海县境,经望海岗、大尖山,至十八曲岭,自北沿新昌奉化县界,经座溪岗、桃棚脑头、望海岗、汽洞山,折西至棋盘岩、剡界岭。这支余脉盘伏于江(口)拔(茅)公路以南,莒根溪以东地区。另一支余脉从罗坑山自北至水帘尖,向西延伸到大市聚等山背直至孟家塘一带,竺道潜、支遁等般若宗师就栖止于此,山势由高至低,宜农土地广阔。再一支余脉,盘亘于茅洋江以东、青坛江以南地区,构成小将镇西部茅洋一带、大市聚镇南部低山区。
故乡的山没有三清的神秀,黄山的雄奇,华山的险峻,泰山的超迈。而是南高北低,如屏似阵;蜿蜒逶迤,起伏连绵。“涧崖烛银,岫巘蕴玉”,“四嶂相衔,郁如鹫岳”。蓝天是它的华盖,白云是它的披肩;岩石是它的骨肉,草木是它的翠衣;鸣瀑是它的歌声,流泉是它的佩环。满山的松涛竹海,满坡的葱茏苍翠;岭像逶迤的苍龙,山似盛开的青莲;水库是群山的明镜,溪涧是群山的项链。
故乡的山远看逶迤绵延,近观则气象万千。一次游览小黄山,这里的岩石千奇百怪:有的是放浪形骸的八仙,有的是深山迷路的牛羊;有的是蛰伏潜藏的乌龟,有的是浑圆曼妙的乳峰……有的站立成望夫归来的神女,有的闲坐成笑容可掬的弥勒,有的优雅成一帧少女的剪影,有的匍匐成一头望月的犀牛,有的舒展成一朵雨后的蘑菇……每次来到穿岩十九峰下,仰望苍鹰盘旋的绝顶,注目奇松凌云的峭壁,眼前总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绝顶上两位武林高手,背负苍冥,笑傲千山,一位白衣胜雪,长剑如霜;一位玄衣鹤氅,刀闪寒光。他俩舞刀弄剑,快意恩仇;凌空飞渡,除暴安良……难怪新昌是《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神雕侠侣》等影视的外景基地。
故乡的岩石是群行吟的屈原,虽然形容枯槁但信念始终不变;故乡的岩石是群栖息的苍鹰,虽然蛰伏多年却随时准备起飞。它们有的像竖立山头的翠屏,有的像散放山腰的牦牛;有的像昂首奔驰的大象,有的又像栖息沼泽的鳄鱼。更多的是无规则的构造,四不像的形体,被日曝过,被雷劈过,被雨打过,被风撕过,岿然不动,沧桑无语,只是岁月的风雨催生出几朵青苔,时间的利刃雕刻出几道皱纹。千万年的兀立,无穷期地守候,细察花开花落,笑看云卷云舒。
云因山而神奇,山因云而妩媚。故乡的山有时淡得像云,云有时重得像山,分辨不清哪是云哪是山。有时在山谷中飞腾着、追逐着、攀援上山崖、弥漫进峡谷,“静如练,动如烟,轻如絮,阔如海,白如棉。”有时清风吹散云雾,群峰犹如出水的芙蓉,又像飘渺的仙山。一次登上水帘尖,置身云雾中,耳朵好像飞机起降时的失聪,身体缥缈成羽毛般的轻盈;心灵澄澈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周围寂静得如水底的潜艇。这时,东一处西一处的泉声,此一声彼一声的鸟鸣。啼鸣中悠扬着清泉的宛转,嘀呖着露珠的圆润,浮动着山花的暗香,播撒着彩霞的光芒。一个“湖山云里锁,天籁雾中鸣”的意境。
路因山而崎岖,山因路而相连。故乡山路崎岖曲折,俯瞰如沧海中的道道闪电,仰视像蓝天中的根根飘带。那是九九曲的回肠,千千结的心绪;那是缱绻时的深情,顾盼中的流连。有时左盘右旋,突然下降,直坠谷底,仿佛跌进万丈深渊;有时层层迭起,湾湾相连,依山籍壁,直冲霄汉。故乡的路是舞女的一记水袖,是书法的一章狂草,是画家的一根线条,是歌曲的一唱三叹。
山是竹的舞台,竹是山的羽衣。故乡的竹,在轻风中低吟,在狂风里舞蹈;在霜雪中傲立,在雷电下婆娑。不畏世俗的颠覆,不为尘世所打扰,自净自清自善自美的精神,偃而犹起柔中有刚的品德,既是一幅绿色的画,更像一首抒情的诗,引来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咏赞。当你置身一片竹海之中,就会懂得什么是瘠土薄壤上的挺拔,壮志凌云处的虚心,盘根错节中的团结,风云变幻时的清醒,家乡父老们的品格。
从道家眼中看来,故乡是片洞天福地。道家所分的三十六小洞天,周围四明、金庭各占其一,其中的四明山(又称丹山赤水天)为第九小洞天,金庭山(又称金庭崇妙天)为第二十七小洞天。所分的七十二福地,这里周围也占其三:沃洲为第十五福地,天姥岑乃第十六福地,与天姥山相邻的司马悔山则是第六十福地。从佛家看来,故乡又是佛宗道源。我的故乡旧称沃洲,东南十多华里处就是晋代高僧支遁买山而隐的地方,与此相邻的水帘尖(古称峁山)是高僧竺潜栖隐讲经之所;西南十多公里之遥的石城乃佛教弥勒道场,其中的南朝石窟造像,被誉为越国敦煌。
山是文化的身躯,文化是山的魂魄。这里的山是道教名山,这里的地是洞天福地。王母娘娘曾在这里驻跸,任公子曾在这里钓鳌;舜曾在这里巡视,禹曾在这里治水;始皇曾在这里掘坑以泄皇气,刘阮曾在这里采药而遇神仙。支遁曾在这里放鹤,竺潜曾在这里筑坛;“江南敦煌”在这里构建,佛教天台宗在这里起源。中国山水诗在这里开篇,唐代450位诗人在此流连。这里的山矗立成文化名山,这里的水充满着艺术灵感。
明成化《新昌县志》和明万历《新昌县志》对新昌县情有如下概括:“顾兹南明小邑,实为浙江名区,山川秀丽而土物清奇,风俗淳庞而人才杰特”,“其地瘠,其民俭,其财富不足以当上邑之十二;独其俗淳早厚,先民之流风善教犹有存焉,故于东南为望邑。”这里所说的“社会风尚典雅”,“土物清奇”“风俗淳庞”“人才杰特”,指的就是新昌的传统历史文化,即今所称之“历史文脉”是也。
剡东魏晋更风流
故乡历史文化,从区域上划分属于吴越文化,从地理上分析属于山水文化,从历史上划分属于魏晋文化。
对酒当歌,临刑挥琴,麈尾清谈,买山而隐,兰亭流觞,东篱采菊……在中国文化长河中,魏晋南北朝时期无疑是最迷人的一段;在历史名人的长廊中,这些人物无疑是最具魅力的一群。
华夏风光瑰丽无比,晋唐为何唯独垂青剡中之地?高僧名士品位极高,为何单单钟情浙东一隅?
故乡在古代环境闭塞,山川千载沉寂,林海百里苍茫,剡东旷无人烟。但这并不影响文化的积淀,相反这方环境封闭而山水清奇的山水,对“隐逸求志”、“避乱求安”的高僧名士更有吸引力。东晋永嘉南渡后,历经战乱和政治黑暗、承受巨大精神痛苦的东晋士人,化作南飞雁,纷纷下江南。漫步山阴道,如在镜中行;一进古剡中,如入桃花源。于是他们就“寄情山水之中,放浪形骸之外”,这些“旧时王谢”堂前燕,择室而筑栖剡中。
剡中古属会稽,“会稽有佳山水”,这是吸引他们的重要原因。《世说新语·言语篇》里有两小段美文,都是描写会稽的“佳山水”。一段是画家顾恺之说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还有一段是书法家王献之说的:“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在战乱中深感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东晋人士,需要一个地方来安顿他们的心灵,老庄又向他们发出了类似“到自然去”的召唤,而剡中作为典型的江南佳丽之地,因其封闭和宁静,令他们找到了精神寄托,可在这里超脱,也可在这里沉醉。
佳山水固然是吸引他们的一个原因,高僧名士齐聚于此有更深的时代背景,陈百刚先生的分析更为独到深刻。
公元二世纪初,军阀之间互相混战,王室贵族自相杀戮,北方游牧民族因气候极度转寒,从高原上横冲直下,同中原农耕人激烈争夺生存空间,一场长达四百年的战乱由此展开。西晋以后,中国分裂。黄河流域五个少数部族割据争霸,南方五个短命王朝频繁更替……无休止的战祸、饥荒、疾疫、动乱,极为残酷野蛮的阶级与民族压迫,中原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白骨蔽野,百无一存”、“饿死衢路,无人收识”、“道路断绝,千里无烟”、“身祸家破,阖门比屋……”
和汉代帝国的崩溃几乎同步,两汉集权式地主经济全然瘫痪,中央政权因此脆弱。而世家大族的庄园经济却以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在战乱中蓬勃发展。独立的庄园经济的发展,雄厚了世家大族的实力,使得他们具有参与政权的充分条件,门阀氏族就随之出现。门阀氏族既要卷进上层政治旋涡之中,难免也要为旋涡所扼杀吞没,“广陵散于今绝矣”,“华亭鹤不可复闻”。
因此,“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代。”(宗白华语)生活在这种既富贵安乐又满怀忧祸的境地,处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之中,他们的思想、眼界、兴趣由环境转向内心,由社会转向自然,由经学转向艺术,由客观外物转向主体存在。他们“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们畏惧早死,追求长生,服药炼丹,饮酒任气,高谈老庄,双修玄礼,既纵情享乐,又满怀哲理,这就构成了时代的所谓魏晋风度。刘大杰说:“中国文人生命的危险和心灵的苦闷,无有过于魏晋,然而他们却都能在多方面找着慰安,或是酒色,或是音乐,或是山水,或是宗教,这些都是他们灵魂的寄托所。”
在这个茫无归宿的时代,追慕山水,大置田庄产业成了门阀士族的重要举措。当门阀氏族占有大量土地以后,就为他们置产建园提供了最重要的物质条件。永嘉后南渡的士族都是亡官失守之士,有迫切的家族利益急待追求。他们挟持着除土地之外的全部财富播迁江南,凭借政治优势和北方带来的佃客、部曲、奴童等大众,到处求田问舍,经营产业,建立庄园。
至于晋宋间士族的归隐会稽问题,陈寅恪认为:“至南来北上之上层社会阶级,本为居住洛阳及其近旁之士大夫集团,在当时政治上尤其在文化上有最高之地位,晋之司马氏皇室既舍旧日之首都洛阳,迁于江左之新都建业,则此与政治中心最有关系之集团自然随司马氏皇室移居新政治中心之首都及其近旁之地。王导之流即此集团之人物,当时所谓‘过江名士’者是也。但建业本为孙吴旧都,吴之潜在势力甚大,又人口繁庶,其经济情势必非京口晋陵一带地广人稀空虚区域可比。此集团固占当日笼络吴之国策,此王导及其集团之人所不欲或不能为者也。然此等人原是东汉儒家大族之子孙,拥戴司马氏篡魏兴晋,即此集团之先世所为。其豪奢腐败促成洛阳政权之崩溃,逃命江左,‘寄人国土’,喘息稍定,旧习难除,自不能不作‘求田问舍’之计,以恢复其旧日物质及精神上之享乐。新都近旁既无空虚之地,京口晋陵一带又为北来次等士族所占有,至若吴郡、义兴、吴兴等皆是吴人势力强盛之地,不可插入。故惟有渡过钱塘江,至吴人士族力量较弱之会稽郡,转而东进,为经济之发展。”
北方血雨腥风,战祸频仍;南方经济发展,安逸富足。于是一批批北人,举家带口,扶老携幼,渡过长江,涉过钱塘,沿着娥江,溯流而上。但见“剡山峻绝,竞爽嵩华,涧崖烛银,岫巘蕴玉”,“四嶂相衔,郁如鹫岳”,“曲涧微转,涣若龙池”,真乃“六通之圣地,八辈之奥宇”。这里未经战乱,田园宁静;风光幽奇,峰高林密;水碧山青,人烟稀少。对于饱尝战争离乱之苦的北人,无疑是一处世外桃源,方外乐土,也合了剡字“两火一刀可以逃”的谶语。因此,北方门阀士族,纷至沓来;高僧名士,接踵而至。
“东进”中的主要区域即今天的剡中一带,剡中自然包括后来所分析的剡东——即今天的新昌。剡东名山簇拥,风景秀丽;上接台云,下临剡曲;峰峦挺拔,江水萦回;当时隐居及盘桓于此的晋宋士人多如过江之鲫,这在《沃洲山禅院记》《剡录》《世说新语》《建康实录》《高僧传》中都有记载。
由此,大批士族官宦,高僧名士,见此山光水色,耳目一新,依依如归。或游弋吟唱,或修禅求仙,或隐逸遁世,或移籍迁居。高层次、高品位的中华文化迅速传入斯土,光大发扬。丁、王、梁、杨若干大族各依山傍水聚居,子孙繁衍,诗礼传家。一批批时代骄子,文化精英,留下胜迹,名标青史。桃源有刘阮仙踪,南岩有任公钓台。东岇有竺潜道场,沃洲有支遁精舍。释晖映水塑貌于溪滨,右军点燃丹灶于鼓山。剡东诸山,成为一座座旅游、宗教和文化的名山。山水诗积石导河,释与道开宗立源。佛影幢幢,仙迹翩翩。
王羲之誓墓辞官后,就隐居于剡东。“世人以为王右军、谢康乐为吾国文化艺术史上特出之人物,其欣赏自然界美景之能力甚高,而浙江山水佳胜,故于此区域作‘求田问舍’之计……”陈寅恪先生的点评,道出了王羲之隐居剡中的首要原因。当然他的向往山林隐于剡东,主要为了陶冶精神领略乐趣,把寄情山水、优游岁月当作一种生活的乐趣。另外还有宗教等原因。
因此,剡东首先是风景名山。这里的秀山丽水吸引了名士们多情的目光。剡东以清幽奇丽著称,既有天台之雄奇,又有剡溪之秀丽。难怪历代文人墨客总是用灵秀的笔墨写新昌灵秀的山水,诗文汗牛充栋,莫不钟情绵绵。东晋大画家顾恺之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天地神明镜”“唯剡溪两岸有之”:清代诗人袁枚过新昌,诗兴大发,“朝出新昌邑,青山便不群”;近代诗家郁达夫溯剡溪入天台山,惊喜而呼“江南大佳丽地”。
其次是文化名山。六朝时期上层士族代表,佞佛崇道谈玄,往往一身三任,兼而有之。佛门巨子支遁,文化名流王羲之,政界首领谢安,都是一身三任的代表人物,都与剡东结下不解之缘。还有沃洲十八名士十八高僧雅集,还有更多士族文化名人流连。应该说,剡东崇高秀美的山水使他们沉醉,幽美凄清的环境让心灵慰藉,由此撩拨起他们的缤纷才思,激发起他们的创作灵感。积淀成或佛或道,或诗或玄。剡东也由此山因人灵,人因山传。王羲之的书法、支遁的玄理、二戴的雕塑绘画、许询和孙绰的玄言诗、谢灵运的山水诗、僧佑的造像,均属世界第一流的文化成果。
因此,六朝时期,剡东诸山由于其特异的地貌风采和丰富的文化蕴含而名声卓著,成为一座座令人向往的名山。
剡东何其有幸,诞生过众多的文化巨擘;我们何其有幸,生活在这片灵秀之地。宋儒黄度在《爱山亭记》中说:“汝试凭高而望之:直东危峰中立,俄然如侧弁者岇山也。岂非道深法师之所居乎?方其师友万乘,奔走公卿而能等朱门衡茅为一致,卒归老于空山,故吾爱其洁。少南,平冈隐阜,交互经纬者沃洲也,岂非支遁之所栖止乎?虽为浮屠氏之学,而有当世之望,一时名士,出处不同,尽从之游,片言只语,皆足垂世,故吾爱其达。北出坂陇支辏,有如倚剑塞其冲者,金庭也。岂非王逸少之所出入乎?识鉴精微,有经世实用,而不肯降志辱身,故吾爱其坚。又北出,秀嶂端整,如桓圭出于众山之表者,四明也。岂非谢安石之所游息乎?苍生喁喁,以其出处为安危,而高卧空谷,若将终身焉,故吾爱其远。界乎东南之间,层峤叠壁,如连云、如阵马者,天姥也。岂非李太白所尝登蹑者乎?当其文章名海内,人主一见倾属之,而飘然情兴,形乎梦寐,故吾爱其逸。环吾之庐,左右一舍,而山之名闻者五。建霞标于苍巅,凛清风于千载,虽蕙帐其已空,想謦欬之犹在,小子其能知吾之心乎?”(万历《新昌县志》卷三)“有非常之地,必以非常之人重焉。故尼山之重以孔也,濂溪之重以周也,而南阳、河汾之胜亦以孔明、仲淹增光焉。故山有虎豹则山若增而高,川有蛟龙则川若浚而深。生斯地也,当知所重矣!”(康熙《新昌县志》卷四)
但是,剡中之花只为晋唐开放,剡中之光只把晋唐照亮。唐末的动乱已经波及剡中,剡中逐渐失去了避乱的意义。另外随着更多的地理被发现,剡中的魅力也红衰翠减;加上北宋时镜湖面积缩小,不再与剡溪相通,入剡水路不再顺畅。同时因为人口的增多,使得剡中不再是“秘境”。因为上述种种原因,剡中在五代以后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只是好景不长,剡东盛极而衰,唐后湮没无闻,恰似曳光而去的一颗流星,艳极而谢的一朵奇葩,只能让后人在追忆中回味,却难从实体中追寻。但那份光芒,那阵芬芳,却永远朗照在文化的长河中,氤氲在历史的氛围里。
佛宗道源沃洲山
为何单写沃洲,因为沃洲是家乡。
沃洲海拔不高,山背仅仅二三百米,水帘尖也就六七百米,但在晋唐时期却是座文化名山,孕育了唐诗之路,开启了佛宗道源。
沃洲中心即为今天的大市聚山背一带,沃洲之阴就是钦寸水库库区,与家乡地理相依、山水相连,同属沃洲山脉。也就是说大市聚在山之背,故乡在山之麓,从剡溪之滨的查林村爬上沃洲山背的大市聚镇,也就六七公里路程,大人肩挑手提去赶集,小孩一路泥泞去上学。
沃洲山的四至如何界定?地域范围究竟多大?由于历史悠久,各朝代认识、理解不一,“其间名称分合,范围界定多有变化,不甚明确。”沃洲山、东岇山、鳌峰山,这几座山相连一体,始自水帘尖(海拔656米),往西就是一片丘陵低谷台地,随地赋形,宽窄不一,其长约五六十公里,宽约十廿公里,总面积约五六十平方公里,南北两边有新昌江与黄泽江相环绕,到山断城出的剡溪汇合,山下就是古剡县今天的嵊州。晋代岇山含水帘、鳌峰(山背山)、沃洲、梅林、西山、孟塘、渡王、大明市等区域,统称“岇山”“东岇”,唐代一度统称“沃洲山”。其实沃洲、东岇、山背、鳌峰等名称,最初只是指这一片山地范围内最富地貌特点和风光特色的几个点,有时也可单景代称整体。也就是说,广义而言,是从旧坞、水帘尖过大市聚、西山,到渡王山、孟塘山(大明市)入剡,都是新昌东岇山的地域,东、北以黄泽江为界,西、南以新昌江为止。
前人这样描述东岇山的水帘尖:“东岇山,一名望远尖,在浙江省绍兴府新昌县东四十里,其高以丈计者五千余,周围为里凡四十,脉自菩提来,菩提盖接天台华顶,之北遞罗坑、观音樣,度燕子坑,起山曰大麦盘,折五十余里,跨朱母岭,循岗右折可数里,孤峰峭拔,以孙视群峦者即岇山也。其巅眺新嵊两邑数百里如列掌上,古有庵曰摘星,塔曰文华,为邑震方之独秀。”(《东岇志略》转引自《图经》)。 康熙二十二年鄞人闻性道纂·邑人吕爚订的《东岇志略》称:“山之奇,自正东直西而下,苍蟠翠峙间,一洞天开,门悬飞瀑,俨然若珠簾曰水簾洞,世说褚伯玉,少有隐操,居瀑布山三十年即此……山之体四面壁立,东为旧坞村,南及大坑,西曰鳌峰俗称山背,北侧为里家溪。”
据《南齐书·卷五十四·列传第三十五◎高逸》记载:褚伯玉,字元璩,吴郡钱唐人也……少有隐操,寡嗜欲。年十八,父为之婚,妇入前门,伯玉从后门出。遂往剡,居瀑布山。性耐寒暑,时人比之王仲都。在山三十余年,隔绝人物。褚伯玉潜心修道,不论酷暑严冬,都穿一件薄衣,好像季节冷热与他无关。褚伯玉磊石作台,每当朝霞升起和晚霞飘飞的时候,就站在台上宽衣松带,两手握固,迎着奔涌的五彩流霞瞑目收心。他初去峰上修炼的时候,一没有住房,二没有锅灶,根本不食人间烟火。采霞而食,绝谷饮泉。王羲之死后葬在金庭瀑布山,褚伯玉奏于朝廷,在王羲之旧居置金庭观。
王羲之属东晋时人(303年—361年,一作321年—379年),褚伯玉(394-479)是南北朝时的南齐人,王比褚要早百年,与白道猷、竺道潜、支遁等属同个时期,而且他们之间相交甚密。我想,这就是把东岇称作佛宗道源中道源的一个原因!
其实东岇的开山祖师应该是白道猷。《东岇志略》又称,有白道猷尊者,“纪略西天竺人,罗汉僧也,晋时来游剡,首居东岇沃洲间,为开山之祖。”新昌历史上,早期东岇山、沃洲山联在一起,东岇山影响超过沃洲山时,则东岇山涵盖了沃洲山;反之,沃洲山又涵盖了东岇山。唐、宋以后两山才分开称呼。
据竺岳兵先生考证,唐人所指的沃洲山,其实原称峁(mao)山。它就是今大市聚、西山一带,东南向西北走向的长10余公里、平面呈椭圆形的、面积约为50余平方公里的丘陵,这里四面环溪,远眺如鳌在水中,故又名“鳌背山”,俗称“山背山”。竺法深的栖居地,在峁山东部,故有时称东峁。又因这里孤峰(水帘尖)特上云表,亦名“鳌峰”。李白有“即知蓬莱石,却是巨鳌簪”句以状其形。支道林居住在山之西侧的小岭。后周显德四年(957)建有“峁西禅院”,以别于峁东。但峁西、东峁同属一山。
“岇”和“峁”,字形相近,意思相异,读音不同。岇(音áng)与(cáng)〕连用,形容山高的样子,形象地描绘出奇峰突起的水帘尖。峁(音mǎo)指顶部浑圆,斜坡较陡的黄土丘陵,则准确概括出沃洲山背的地形地貌。所以我想两个字都对,岇山指水帘尖即东岇,而峁山则指大市聚至西山一带的黄土丘陵。
天造地设的沃洲山,静静地伫立在剡溪之源。从古至今的人们对她赏谈了很多,把她的芳踪倩影沉积在历史的典籍中,散布于父老乡亲的口耳相传间。请看一九五九年梁一圭为石杏荪《沃洲山志》所作的一篇序:
沃洲山,在魏晋之前,松篁被于山野,浓阴蔽于天日,山环水隐,洵属仙境,而举世一无所知。其在今日,连峰修竹、变为桑麻,遍野长松,化为禾黍,然而香山记之,世说载之,全唐诗咏之,一统志、传灯录莫不详述之,中州人无有不知者,皆曰名山胜水矣!沃洲之所以成为名境者,孰成之?曰天蕴之、人启之,时促之耳,王悦道诗云:“沃洲从古少人烟”。考之历来题咏,隋唐未有村聚,沃洲石、陈、黄诸姓皆自五季始迁居,唐以前或有二三樵牧,隐于榛莽之中,晋以前未辟田野,松竹蔽天,浓荫覆地,四山围抱,中开灵境,兰芷丛生于溪滨,喧鸟长讴于樾荫,不见波影,但闻流声。风露摇曳枝梢,而不侵及落叶,游人到此不见庐舍,闻鸡犬始知有人,道猷之诗可信也。溪泉与牧歌隐约于蓊翳之下,此天地之秘藏造化之椟乎,然而举世莫知沃洲之名,至于白氏披榛,竺建水帘,支创沃洲寺,草昧初辟,缁衣百数,钟磬之声铿然,高士名人踵相接,天下始知有沃洲。所谓地以人传者然耶。吾意白道猷尊者自天竺万里来此,区区守一精舍而没其世,非其初衷,西僧东来,皆以宣教为事,达摩来华,先见梁武帝,与语不契,再见魏孝明帝,然后上嵩山少林寺面壁而终,其时天下无兵革,梁武崇佛最胜者,犹不合而去,况在西晋,八王之乱正酣,东晋、五胡十六国蹂华未已,不得拨乱反正之巨臂以靖之,仅出于避地保身之一途,竺道潜来自建康,吾知白道猷亦是先北而后南者,支遁主教不主禅,何以先立支山寺,亦不北而南乎,曰以天时促之而来耳。继之者帛道猷,竺道壹,道宝、慧静,以及十八高僧,十八名贤,络绎而至,大率中州避乱之人。天蕴秘藏而人启发之,人或迂徐而时驱迫之,自是而后,谓之东南山水之眉目。谓之第十五福地,世移物易,沃洲之名胜不移,此大势有必然者,石君杏荪,沃洲有志之士,饱尝沃洲风味,辑成沃洲山志一书,吾嘉其志,乐其事之创见,昔(惜)吾无以益之,特记之如此。人民政府珍视名胜古迹,将见文化主宰时,甄到名山文献,舍此何由哉!
一九五九年己亥端阳日梁一圭记
这位梁氏先辈不仅为我们描绘出一幅秀丽的沃洲山水画:“松篁被于山野,浓阴蔽于天日,山环水隐,洵属仙境。”“兰芷丛生于溪滨,喧鸟长讴于樾荫,不见波影,但闻流声。风露摇曳枝梢,而不侵及落叶,游人到此不见庐舍,闻鸡犬始知有人。”更为我们描绘出一幅高士雅集图:“白氏披榛,竺建水帘,支创沃洲寺。”“继之者帛道猷,竺道壹,道宝,慧静,以及十八高僧,十八名贤,络绎而至。”
因此,沃洲山大名起始于东晋的高人贤士,他们倾情山水,在沃洲山流连忘返,这些痴迷留在了林林总总的诗文中,直到今天,我们还能追思他们山中的幸福生活。以支道林、竺潜等为首的十八高僧,以孙绰、王羲之为代表的十八名士,或结庐讲经,或翰墨游弋……把沃洲山构筑成了时人眼中名流光顾的“时尚”之地。而支道林打算向竺潜买下半座沃洲山来隐居的风雅故事,更被随后的文人墨客吟颂了几百年:“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沃洲能共隐,不用道林钱”,“沃洲初望海,携手尽时髦”,沃洲山慢慢成了江南佳山丽水的代表,成了一个在高山流水间被不断寻寻觅觅的文化符号。
唐时的白寂然在沃洲建起了一座禅院,并托其叔白居易写下了一篇《沃洲山禅院记》。
宋赞宁《宋高僧传》卷二十七,唐剡沃洲山禅院寂然传:释寂然,姓白氏,不知何许人也。名节素奇,踵四圣种,故号头陀焉。太和二年,振锡观方,访天台胜境。到剡沃洲山者,在天姥岑之阴,对天台华顶、赤城,北望四明,金庭石鼓山介焉西北。北有支遁岭、养马坡、放鹤岑次焉。晋宋已来,兹山洞开。初有罗汉白道猷言西域来,戾止是山。次竺法潜、支遁林居焉。高人胜士,接踵而栖此中。至于戴逵、王羲之、郗超、孙绰、许询游憩其间矣。见是中景异,闻名士多居,如归故乡,恋而不能舍去。既行道化,盛集禅徒。浙东廉使元相国稹闻之,始为卜筑。次陆中丞临越知之,助其完葺。三年郁成大院,五年而佛事兴。然每为往来禅侣谈说心要,后终于山院。大和七年,时白乐天在河南保厘为记,刘宾客禹锡书之。
也就是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头陀僧白寂然由天台山北下沃洲山,见(白)道猷、支(道林)、竺(道潜)遗迹尽在,“如归故乡,恋而不能舍去。”浙江廉使元相国(即白居易好友元稹)为他选址,后来廉使陆中丞(即越州刺史陆亘)帮他缮完,在沃洲山麓建起了沃洲禅院。“三年而禅院成,五年而佛事兴。”
白寂然是白居易的堂侄。寺成之后,白寂然派遣门徒常贽,带着禅院的有关资料,从沃洲山来到洛阳保厘(保厘非地名),希望借重堂叔白居易大名,创作一篇禅院记,以记其盛。白居易欣然命笔,写就《沃洲山禅院记》:
沃洲山在剡县南三十里,禅院在沃洲山之阳,天姥岑之阴。南对天台而华顶、赤城列焉;北对四明而金庭、石鼓介焉;西北有支遁岭而养马坡、放鹤峰次焉;东南有石桥溪,溪出天台石桥,因名焉。其余卑岩小泉,如祖孙之从父者不可胜数。
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晋宋以来,因山开洞。厥初有罗汉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潜、支道林居焉;次有乾兴渊支道开威蕴崇实光识斐藏济度逞印凡十八僧居焉。高士名人有:戴逵、王洽、刘恢、许元度、殷融、郗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霞、袁彦佰、王蒙、卫玠、谢万石、蔡叔子、王羲之,凡十八人或游焉或止焉。故道猷诗云:“连峰数十里,修竹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谢灵运诗云:“瞑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安可寻。”盖人与山相得于一时也。
自齐至唐,兹山寝荒,灵境寂寥,罕有人游。故词人朱放诗云:“月在沃洲山上,人归剡县江边。”刘长卿诗云:“何人住沃洲?”此皆爱而不到者也。
太和二年春,有头陀僧白寂然来游兹山,见道猷、支、竺遗迹泉石尽在,依依然如归故乡,恋不能去。时浙东廉使元相国闻之,始为卜筑;次廉使陆中丞知之,助其缮完。三年而禅院成,五年而佛寺立。正殿若干间,斋堂若干间,僧舍若干间。夏腊之僧,岁不下八九十人,安居游观之外,日与寂然讨论心要,振起禅风;黑白之徒,附而化者甚众。
嗟乎!支、竺殁而佛声寝,灵山废而法不作,后数百岁而寂然之,岂非时有待而化有缘耶?六年夏,寂然遣门徒僧常贽,自剡抵洛,持书与图,请从叔乐天乞为禅院记。昔道猷肇开兹山,后寂然嗣兴此山,今乐天又垂文兹山,异乎哉,沃洲山与白氏其世有缘乎!”
根据竺岳兵先生考证,白寂然所建寺名为真封寺,白居易所以用“沃洲山禅院”作为记的题目,是为了拓宽和加深作品的主题。
正因为有了白氏与沃洲山“开山”、“嗣兴”、“垂文”的奇缘,才有了沃洲山“真君庙”里的“三白堂”,才有了这山以人传、人以山名的千古佳话。
白道猷是沃洲山的开山祖师,白寂然是重建支遁沃洲精舍的高僧,而白居易自己有幸写这块很有历史价值的碑文。难怪他在碑文末发出“异乎哉,沃洲山与白氏其世有缘乎!”的感叹。
根据竺岳兵著《唐诗之路唐代诗人行迹考》,白居易曾三次到过今新昌一带,第一次在13岁至约16岁避战乱在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处女作《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作于此时,他在这首诗题下自注“时年十五”。这次他溯剡溪南游,在沃洲逗留了好几个月,又溯流而上,夜观石桥飞瀑。第二次到浙东,是在杭州刺史任上,应越州刺史元稹的邀请而到今新昌,考察东晋十八高僧在剡中的事迹;第三次在罢任杭州刺史和苏州刺史后。此后,他于太和三年(829)春,称病辞归洛阳香山,从此不再外出。
太和六年(832)夏,61岁的白居易,写了《沃洲山禅院记》。不但称赞沃洲、天姥为“东南眉目”,而且为今新昌保存了非常珍贵的文史资料,其中有我们经常提到的东晋十八高僧、十八名士。
所谓十八高僧是:
般若学本无异宗的竺道潜(一名竺法深)、竺法汰;
般若学即色宗创始人支遁(支道林);
般若学识含宗创始人于法开;
般若学幻化宗创始人竺道壹;
般若学心无宗创始人竺法蕴;
般若学缘会宗创始人于道邃。
除般若学六宗创始人外,还有他们的助手竺法友、康法识、竺法济、释道宝、释惠静、白道猷、竺法虔、竺法仰、昙光、于法兰、于法威、于法道等人。
史书上说佛教走上独立的道路是以“般若学”的兴起为标志的,而般若学的六宗代表人物都在今新昌,新昌成了佛教中国化般若学家的中心地,这一重大史料,是白居易在碑文中保存下来的。
十八名士指东晋雕塑家、音乐家戴逵,文学家孙绰,佛学家、社会名流郗超,文学家何充,书法家王羲之,文学家袁宏以及许询、蔡系、谢万、谢朗、王蒙、王坦之、王修、卫玠、桓彦表、王洽、刘恢、殷融等一代名流。
般若花开满天台
江南第一大佛为何诞生在这里?
两晋高僧名士缘何聚居在这里?
佛教天台宗为何缘起于这里?
唐诗之路为何形成在这里?
我带着重重疑问,回溯蒹葭苍苍的历史长河,停靠在1700多年前的时光码头,漫步于两晋南北朝时期的剡溪两岸,徘徊在名士麇集的沃洲山背。
白居易在《沃洲山禅院记》中记下当年盛况:宗教文化一代名流,在此风云际会;王谢大族才人集团,几乎网罗无遗。晋时剡东,高僧云集,名流荟萃;星光璀璨,云蒸霞蔚。既是社会因缘的撮合,又是时代思潮的支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地处山陬的弹丸之地,使得这里成为当时名副其实的文化中心。
沃洲山开创的佛宗道源,成为天台山文化的先河。就佛宗而言:以东晋雅集于沃洲的十八高僧为代表,以支竺等般若学大师为翘楚,以石城山、沃洲山寺为据点,形成了江南早期佛学中心。
罗汉僧白道猷一生云游四海,到了沃洲,放慢了脚步,目光不再游移,从此“驻锡于沃泉溪沙洲”之上。稍后的咸和年间,般若学本无异宗的创立者竺潜(285—374),不恋朝廷的相位,而在岇山脚下水帘洞边占地栖居,立寺行道。永和年间般若学即色宗的创立者、庄子学说的研究者支遁(314—366),爱慕此地的清幽,派使者向竺潜求买沃洲小岭,潜答曰:“欲来当给,未闻巢、由买山而隐。”“买山而隐”的典故就把支遁和沃洲山水联系在一起。沃洲山中敲响的晨钟暮鼓,招引来更多的同道之士,共同构筑了“江南佛学中心”的大致轮廓。
就这样,一批才华横溢的佛界人物,从全国各地迤逦而来,在剡东组建起一个个佛教僧团。以竺潜为首的东峁山僧团驻足今天的新昌大市聚地区;以支遁为首的沃洲僧团,聚集于今天的新昌沃洲山一带;以于法兰及弟子于法开、于道邃为首的元化寺僧团,驻锡于新昌石城山的元化寺即今天的大佛寺千佛禅院。三个僧团地处毗邻,交往频繁;共究佛典,同辩义理。
当时印度佛教典籍开始在中国广为流传,特别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经典——《般若经》影响更是巨大。“般若”意为佛的智慧,属大乘空宗,又称“无相大乘”,倡导“四大皆空”、“无所有相,无生灭相”、“假号不真,不有不无,不着两边”。这是一种非常精微深奥的思辨哲学,也是佛学精义所在,故《般若经》又称“佛母经”。概其要义有三:事物均由因缘和合而成,其名称只是区别其他形相的一种假名,并无不变之实体;法是镜中缘,法生于心,譬如水月镜花,露珠映日,皆是幻象;有为之法,无得久停,一切事物都在成住坏灭中流转,故物不可得,心无所住。三大僧团承继三国以来研习般若学的风气,将佛教般若与中国本土玄学结合起来,开创了独具中国特色的般若学派。
般若学引进之初,译出的经典并不完备,且多错讹。“《道行》颇多格碍,《放光》言少事约,《光赞》辞质胜文。”因此众解纷坛,莫衷一是,形成了对“空”义的不同理解,产生了不同观点的学术流派,这就是中国佛教史上的“六家七宗”。他们钻研般若,畅玄探幽;结合老庄,进行解读。对空的解释提出不同的说法。
般若空义存在众多歧义,于法兰深感经文不足,抱着“大法难兴,经道多缺,若闻一圆教,夕死可也”的宏愿,率徒于道邃远适西域,成为我国最早西天取经的高僧之一。惜其“至交州,罹患重疾,卒于象林”(今越南境内)。未能像唐僧一样取经而归,但比唐僧取经早了百年。
由于多位高僧在此研究与传播佛法,剡东沃洲俨然成为全国佛教研究基地。高僧名士,互相结交,过从密切。既谈佛理(主要是般若)、又谈庄老(即玄学),将道家的“无为”与佛家的“般若”冶作一炉,你唱我和,形成思辩性的宗教哲学。这种佛玄合流的哲学思想,代表了时代精神,打下了文化印记。
“六家七宗”中的“即色宗”创立者支遁,于东晋建元年间入剡,先后在沃洲和石城山建寺说法10多年;“识含宗”、“缘会宗”的创立者于法开、于道邃,均是名僧于法兰的弟子,他们在石城山创建元化寺即今天的千佛禅院;“本无异宗”的创立者竺潜,隐迹剡东岇山讲经说法30多年,直至东晋宁康二年(374)圆寂;“心无宗”创立者之一的竺法蕴是竺潜的高足,一直跟随竺潜左右;“幻化宗”创立者竺道壹在绍兴嘉祥寺为僧首时,曾游学说教于石城,沃洲、石城山等三个寺庙曾是他开讲经论的重要场所。“六家七宗”中只有“本无宗”创立者道安没有到过剡东,其他“五家六宗”的创立者均与剡东有关,或驻锡建寺于沃洲,或游学说教于石城。
他们各抒己见,思想自由,相互尊重。东岇竺潜创本无异宗不碍其弟子竺法蕴倡心无义;元化寺中于法开、于道邃,同为于法兰弟子而各立一宗,师徒无间;元化寺于法开虽一度与沃洲支遁争名,而支遁晚年归石城却为于法兰、于道邃作了铭赞;“昙光比丘,与晋世于兰,同时并学;兰以慧解驰声,光以禅味消影。”并处石城山中互不干扰。于法开认世情为一场大梦;竺潜讲学时“或畅方等,或释老庄”,佛玄并重;支遁也以佛解玄,注《逍遥游》,被称为支理。这种兼容并蓄的包纳宽容、综合贯通的学术风尚,为后来的天台宗立教作了前导,使其“教观总持,解行并进,破斥南北,融会三教”,形成了集百川以归海的局面。
除了六家七宗,还有南山宗唐道宣律师以及元俨、大义、神楷、智威、普岸、皎然、灵澈、灵一等,还有宗密、立公、就师、道契、不思、普门、隐空、贯休、昭、坚、微、晏、择、中、禀、觉、旻、详、惠、简等等。他们或驻锡于沃洲山及其附近,自开山门;或似社燕秋鸿,寻觅佛根。像白寂然、慧朗那样,一定要在支道林的旧址上挂锡的,却是少数。
我们驱车东岇沃洲,追寻先贤的遗迹。想先找白道猷的遗存,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据梁释慧皎所著《高僧传》卷第五记载,白道猷曾写信给另一名高僧道壹,既表达了住锡爱东岇的悠哉游哉,又流露出未能同游的深深遗憾。他在信中说:“始得优游山林之下,纵心孔释之书,触兴为诗,陵峰采药,服饵鹢疴,乐有馀也。但不与足下同日,以此为恨耳。”并在信后附写一首诗,题目为《招道壹归沃洲》,白道猷可能不知道,自己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山水诗!
听说竺道潜讲经台还在,我们来到水帘洞景区。只见东峁山下,一洞天开,门悬飞瀑,喷薄而出,光彩夺目。水帘洞顶有潜公台,片石凌云,传为竺道说法处。想当年,士僧跋山涉水成群结队,来到这里听其讲经,竺潜在一块巨石上盘坐弘法,哗哗水声仿佛他顿挫的话语,金色阳光恰似他灿烂的笑容。岩下的人们仰观静坐如听天人布道,个个如醉似痴泥塑木雕……如今,瀑布下方还存断壁残垣,据说是竺道潜的住宅遗址;一片树林里有圈石基座,据说那是竺道潜的墓基。朱熹到此感叹:“水帘幽谷我来时,拂面飞泉最醒眸;一片水帘遮洞口,何人卷得上帘钩。”
从水帘洞出来,寻找支遁的小岭寺,也找不到任何遗迹。但是这位高僧的风流轶事,还在剡东广为流传:支遁追随竺潜到剡东隐居,对沃洲山水情有独钟。他赴剡路过吴地,谢安时任吴兴太守,写信给支遁:“……我等待着我们的会面,等一天就像一千年那样漫长。这里多有山水,环境优雅,可供疗养,各方面都不比剡县差。望能前来,以解思念之苦。”经过会稽,王羲之索看支遁注释的《庄子·逍遥篇》,洋洋千言,惊世骇俗。于是宽衣解带,依依留连,不忍离去。但谢安的苦留,羲之的盛请,都未停止支遁赴剡的脚步。他先到沃洲,建小岭寺;再在石城,筑栖光寺。一次别人送给他几匹马,他精心饲养,有人因此笑话他,他回答说:“我是爱它的神骏,随便养着罢了。”又有人送他两只鹤,他倍加爱惜,不久便对鹤说:“你本是冲天之物,怎能作耳目玩物呢?”于是将鹤放飞。现在的沃洲东峁一带,还有不少支竺两人的遗迹行踪,如“放鹤峰”、“养马坡”、“支遁岭”等。
竺、支、二于是佛教入浙的四位解义之祖,他们研究传播的是“般若学”,可以说是佛教的理论基础,当然也是天台宗的理论基础。
又过了一百余年,又一位生活在这一带的大师,掀起了佛教史上一个新的高潮,这就是天台山国清寺的智者大师。智者融合当时中国南北方的佛学,创立了中国佛教的第一个民族化宗派——天台宗。天台宗以般若学理论为借鉴,创立了“一心三观”和“三谛圆融”的认识论。这是一种不执着于两个极端的认识方法。般若学认为,人的认识来自于三个方面,一个是世俗的一切认识;一个是超越了世俗的认识,近乎真理的惟一认识;还有一个是达到了最高的认识,即佛的智慧,是最高的智慧。这三种认识皆来自于一心或者说是一念,所以一心或一念之中即可观察到这三种智慧。智者大师根据一心三观的理论,提出了三谛圆融的认识观,强调整个世界没有一样是不变的。认识世界既要看到事物的两面性,更要把握它们的整体性。
石城大佛寺山门口立有“石城古刹”牌坊,上有对联:“晋宋开山,天台门户;齐梁造像,越国敦煌。”前两句既是对般若学在宗教史上崇高地位的肯定,也是对天台山佛教文化渊源的追溯。
其实,从新昌到天台只有60公里,而这六十公里中间就是沃洲,沃洲既是天台石城的连接点,又是般若学向天台宗的转捩地。据《天台山志》卷三:“沃洲山黄坛潭有佛教天台宗祖师智者放螺处遗迹,知他经沃洲溯剡溪去石梁方广开山。”就是这短短的60公里,一二百年间不断地出现佛教大师级人物,把中国佛学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从诠释般若学开始,到天台宗创立,中国佛学的建构过程似乎就浓缩在这60公里当中。更令人惊叹的是,智者大师建构了天台宗理论之后,就离开了天台山,圆寂在新昌大佛寺的弥勒佛脚下,给佛教般若学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隋开皇十七年(597年)十月,晋王杨广再三恳召智顗下山。其时智顗已“将身不慎,遂动热渴”。他安排好后事,规划好国清寺的寺基及殿堂样式,十月十八日下山,骑驴代步,越剡岭到石城。旅途不免劳顿,气病兼笃,卧病石城。对弟子智越说:“大王欲使吾来,吾不负言而来也。吾知命在此,故不须前进也。石城是天台西门,大佛是当来灵像,处所既好,宜最后用心。”卧病愈月,心力日衰,自觉难以复起,延至十一月二十一日开始交代后事:衣钵道具分为两份,一份奉弥勒,一份充羯磨。又留下《遗晋王书》:“乞晋王庄严剡县十丈弥勒。”对石城大佛作了最后关怀。越三日,至十一月二十四日未时入灭。圆寂之际,灵迹疾现,右胁侧卧,忽然风云变色,松桂声鸣,宛然天乐入房,起床合掌,神气熙怡。回顾侍者曰:“观音来迎,该当去矣!”垂手西向,端坐神迁。侍官张达等五人自见石佛倍大,光明满山,直入房内。誉称东土释迦的智者大师,开创了中国化佛教第一宗——天台宗,从此天台山佛教进入辉煌时期,天台佛教与石城佛教也形成了亲密的渊源关系。
般若花开引佛来,也结出了早期佛教文化的伟大成果,这就是南朝齐梁间石城山雕凿的江南第一大佛及小千佛龛像,一时震惊当世,至今名闻遐迩。石城造像是汉传佛教龛像雕凿南传之终点,石城大佛则与大同云冈、洛阳龙门鼎足而立,并列为早期石窑造像的代表作。梁著名文学理论批评家刘勰,在《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碑》称赞它是鸿姿巨相、旷世之宝。他还阐明了造像的原因:“般若炽于香城,表刹严于净土”。意谓沃洲山是般若学说昌炽的地方,所以建造起这宏伟的佛寺。
写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原来新昌雕凿的 “江南第一大佛”,就是为了纪念东晋时期剡东的佛学文化活动,体现了信仰、思辩相结合的时代特征。而智者大师选择在剡东大佛前圆寂(597),也缘于“般若炽于石城”的缘故,最终他要到这里认祖归宗。那么到了唐代,诗人们承先辈嘉言遗风,继前贤懿德亮节,最终走出一条唐诗之路,也就不难理解。
《浙江通志稿·浙江佛教肇始考》载:“浙江省佛教究应以何人为始祖乎?历观书传所载,此则先应摊竺道潜、支道林、于法兰、于法开、帛僧光、竺昙猷等六人,膺斯玄匠之选矣!而以道潜、道林、法兰、法开四师为解义(即大乘般若学)之祖;以僧光、昙猷二人为习禅(小乘)之祖。可见浙江佛学自肇始即定慧双宏,禅智并运,故后来名德犹罕有单轮只翼之失。”
佛学史专家汤用彤先生的考证也进一步证明:“六家七宗”中本无异宗竺法深、识含宗于法开、缘会宗于道邃、即色宗支道林、心无宗竺法蕴等五宗的代表人物都在沃洲岇山一带。原新昌大佛寺大殿挂的“支竺遗风”匾,意思大佛寺是支道林、竺道潜遗留下来的风尚。大殿内蔡元培先生题的楹联上联“理哲家言,同源西对”,指的也是这个意思。由此可知沃洲在佛学上的特殊地位。
据任继愈主编的《中国佛教史》云:中国佛学走上独立道路,是以两晋之际掀起的般若学思潮为标志的。该书也引证汤用彤这一成果说,般若在佛学中国化进程中的作用,沃洲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地位,已昭然若揭。
山水诗歌发祥地
般若花开剡东,山水诗兴沃洲。
正因为白道猷的一首山水诗歌,让沃洲成为山水诗的发祥地。“连峰数十里,修竹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闲步践其径,处处见遗薪。始知百世下,犹有上皇民。开此无事迹,以待竦俗宾。长啸自林际,归此保天真。”(《寄竺道壹》)有人说白道猷才是中国山水诗的开山祖师,比号称山水诗鼻祖的谢灵运要早几十年。因为在白道猷的《寄竺道壹》中,山水不再是描写人的陪衬,而以独立的主体出现。就凭这首诗,白道猷的名字就和沃洲山联系在一起,修竹平津的沃洲山也因白道猷而闻名于世。白道猷之后的支遁、王羲之和孙绰都有诗文留传于世,正因为有这些山水诗的积累铺垫,才迎来南朝宋时谢灵运山水诗的成熟。
《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以晋室南渡为时限,钩稽出东晋时期游憩浙东的诗人有46位,占全国诗人总数的44%,其中有28%漾舟剡溪。此外,西东两晋共有诗僧14位,单单东晋就有5位在沃洲。存诗22首,占全晋释门诗的67%;支道林1人,就占全晋释诗的55%。所以当代知名佛学家镰田茂雄(日)说,沃洲山是佛学修行者的中心。而上述诗人统计数字表明,沃洲一度是贵族文化的中心。这也正是白居易所以题为“沃洲山禅院记”,而非“真封寺禅院记”的重要原因。
在这深厚的文化层累上,到晋宋之际,终于出现了人们称为“中国山水诗鼻祖”的谢灵运;也正因此,唐代李白、杜甫等大批诗人接踵而至。自天宝末安史之乱爆发,沃洲山再度出现了东晋时期那样的盛况。不同的是,比起王羲之等人的沃洲雅会来,它持续时间更长,数量更多,活动更频繁。尤其是释界诗人,多曾云游于沃洲。
除唐代大量诗人外,宋人咏沃洲的诗也多。姚佑《游沃洲》诗:“入山高岭驻鸣驺,指点沙溪见沃洲。又是霜花殊苜蓿,仍开玉柱伴骅骝。”石塾答朱熹诗:“病枕经年卧沃洲,满庭枫叶入吟秋。书来如见故人面,读了还添尘世愁。”王鼎《寓沃洲》诗:“鸡鸣茅屋隔前湾,昔上皇民住得闲。皇后始知三白氏,晋前同是一青山。”历史上描写沃洲载入书章诗篇多达150余篇,诗人达110余人。文人写沃洲,多着眼于一个“秀”字:“沃洲山水秀如眉”,“四面山光环曲水”,“兰芝丛生于溪滨,喧鸟常蹈于樾荫;不见波影,但闻流声;风眠摇曳技梢,而不浸其叶;游人到处,不见庐舍,闻鸡犬始知有人。”一派桃源风韵。
流光溢彩、灿烂辉煌的唐宋诗路,高歌朗吟,飘然西来,又潇洒东去,在这里却似乎稍事流连,略作小憩;于是,在天姥山下,沃水溪头,就撒下了花团锦簇般的不尽华章!这难道纯属偶然?是因此地曾经的人文荟萃?还是这里的山水尽得风流?
唐朝诗人入剡,首先是追慕东晋名士之风,来此寻找东晋的流风遗韵。自然与人文的完美结合,使他们找到了一个长吟高蹈的乐园。他们一面往西域跑,一面往剡中行,方向似乎南辕北辙,气象更是千差万别,而在这些诗人的眼里,两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他们去西域寻求建功立业的痛快和苍凉雄浑的诗意,一面却又将剡中作为寄放他们灵魂的家园,一个可以回溯的温暖底部,一片宁静安详的底色,一个精神上的乡关。因此,从初唐到晚唐,诗人联翩而至,游而忘归,归而复来,以入剡游历为时尚,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等名家概莫能外。
他们追慕前贤高情,或神游,或栖止,把爱慕沃洲幽雅隐逸的心声撒落在《全唐诗》中,别出心裁地状写出各自心中不同的风景。现存唐诗中咏及沃洲山水的就有50多首,沃洲几乎成了江南佳山水的代名词.。“一旦扬眉望沃洲,自言王谢许同游。”向往沃洲,刘禹锡是如此的扬眉吐气;“禅客无心杖锡还,沃洲深处草堂闲”,刘长卿又是这般念念不忘白云深处的草堂;“峰前峰后寺新秋,绝顶高窗见沃洲”,贾岛见到的大概是秋高气爽的沃洲。
写得较多的还数刘长卿。刘长卿避难入越,初隐于沃洲山,有《过隐空和尚故居》:“踏花寻旧径,映竹掩空扉。寥落东峰上,犹堪静者依。”东峰,就是鳌峰。“东峰上”即鳌峰之巅。《东岇志略》说:其巅古有摘星塔、追遁庵、弘师塔。长卿那时,这里人稀地偏,犹堪作他避难寄所。再从“空扉”句知隐空故居其时尚在。他又有《送灵澈上人还越中》,“禅客无心杖锡还,沃洲深处草堂闲。身随蔽履经残雪,手绽寒衣入旧山。独向青溪依树下,空留白云在人间。那堪别后长相忆,云木苍苍但闭关。”灵澈上人居云门寺,诗当作于灵澈上人沃洲寺归云门寺之时,鳌峰在沃洲山之东,更在台、越、明三州边界的深山中,故云:“沃洲深处草堂闲。”送别地点分明在鳌峰。第五句指灵澈回到若耶溪边云门寺,第六句“白云”是刘自喻。两者一去一留,泾渭分明。故刘似初寓于鳌峰上的隐空旧居。
据有人考证,唐初沈佺期两入浙东,第一次“三霜弄溟岛”遍游了浙东三山。而《夜泊越州逢北使》:“鳌抃群岛失,鲸吞众流输”。是以沃洲山喻自己之流放欢州。宋之问贬越州长史,有“庶几踪谢客,开山投剡中”句,又有“讵回道林辙”,说明他如期游冶了沃洲。李白三入剡中,还登上了沃洲山最高峰鳌峰,“即知蓬莱石,却是巨鳌簪。”生动地描绘了沃洲山的形胜。孙逖的《夜宿浙江》:“扁舟夜入江潭泊,露白风高气萧索。富春渚上潮未还,天姥岑边月初落。”天姥,在沃洲山之西南,沃洲是能够看到月落天姥岑边的唯一位置。不然从富春江上回首东南望,则是秋月东升,故知孙逖朝离沃洲后到富春。杜甫第一次远游的动机,是追寻“王谢风流”,而“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说明远游的目的地是沃洲山和天姥山(见《壮游》)。他与孙逖一样,由沃洲北归。孟浩然记游浙东的诗有30余篇,《寻天台山》中“高高翠微里,遥见石梁横”是写仰视石梁的情景。石梁在天台山北区,东南西三面,都是高于石梁的大山,唯北面有剡溪,他由此登山才能遥见石梁横空;他另有《宿立公房》、《王九题就师山房》诗,证知他在沃洲住了一段时间。唐末方干、罗隐、吴融等都曾徘徊于此。温庭筠在《游东峰密宗精庐》诗中,用戴颙、支遁、王羲之等晋时人物,比喻他在沃洲山所遇到的胜士名僧。后有《寄清凉寺僧》(寺在沃洲经天姥万年山去石梁途中):“白莲社里如相问,为说游人是姓雷”。说明这一时期游览沃洲山的诗人仍然很多。
唐时诗人群体活动也非常活跃。其中与沃洲山有关的有:李嘉祐与钱起、杜士瞻、严维、辛法曹、郎士元、窦叔向等;刘长卿与皇甫冉、朱放、秦系、严维等;戴叔伦与钱起、朱放;司空曙、耿湋、孟郊、秦系、崔融等;朱放与顾况、戴叔伦、李嘉祐的侄儿李端以及鲍溶、许浑等;元稹的诗友项斯、赵嘏、马戴、朱庆余、徐凝、熊孺登都曾寻芳踯躅于沃洲。
在梁氏家族文化最盛的宋明时期,诸多骚人墨客来沃洲鳌峰会文访友,吟诗作赋,驻足盘桓。诗人杨万里(1127—1207)访梁总之,见鳌峰台地景色宜人,欣然命笔,留下“四面环溪溪外山,置身浑在水云间”的佳句。宋乾道年间(1165—1173),理学家朱熹游东茆水帘,还访梁平叔,夜宿村南清虚庵,宾主以“月来轩”为题,作诗相互酬和。宋嘉定间(1208—12240)名士周益公、章颖来游村东桃源观,见观中桃花千树,松柏阴森,作诗赞美:“桃源佳致绝尘埃,唯有桃花千树开。晓雨乍晴香作阵,晚霞相映锦成堆”。明洪武五年(1372)著名学者方孝孺,承师宋濂之命,晋谒乞归鳌峰的国子监祭酒梁贞,并为鳌峰梁氏宗谱作序。几代文人名士,为鳌峰留下诸多华章。
下面我们再欣赏几首唐宋诗人为沃洲留下的诗篇。
《登沃洲山》
【唐】耿湋
沃洲初望海,携手尽时髦。
小暑开鹏翼,新蓂长鹭涛。
月如芳草远,身比夕阳高。
羊祜伤风景,谁云异我曹?
《沃洲山为新昌石秉殷赋》
【唐】庄昶
我闻沃洲山,渺绝如仙洲。仙洲不可到,梦想空自遒。
清风为我御,白云为我辀。欲凭万古心,穷此天地幽。
何时沃洲仙,与我相绸缪。振衣鳌峰冈,濯足津溪流。
把画庖牺图,开卷大禹畴。六经不得志,万古重删修。
悠悠天壤间,邈矣吾何求。
《初到碧涧招明契上人》
【唐】刘长卿
渐老知身累,初寒曝背眠。
白云留永日,黄叶减余年。
猿护窗前树,泉浇谷后田。
沃洲能共隐,不用道林钱。
《送上人》
【唐】刘长卿
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
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
《剡山夜月》
【唐】朱放
月在沃洲山上,人归剡县溪边。
漠漠黄花覆水,时时白鹭惊船。
《题湖上草堂》
【唐】皎然
幽居不厌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
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关。
《双桂咏》
【唐】陈陶
青冥结根易倾倒,沃洲山中双桂好。
琉璃宫殿无斧声,石上潇潇伴僧老。
《筇竹杖寄僧》
【唐】高骈
坚轻筇竹杖,一枝有九节。
寄与沃洲人,闲步青山月。
《会稽东小山》
【唐】陆羽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
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游沃洲》
【宋】僧咸顺
越绝峰峦万叠余,沃洲佳致画难如。
不因两晋皆多事,那得群贤萃此居。
支遁岭高明月在,道猷泉冷夜堂虚。
我来游赏都无厌,欲买山前结敝庐。
《梦游沃洲寄石深之》
【宋】叶 适
云烟突兀夕阳低,梦魂一夜到雪溪。
空濛杳霭入深远,支公招我吟翠微。
翠微平处古佛屋,鸟雀悲飞猿鼠哭。
晋人底事甘寂寞,只为溪山看不足。
千年灵澈久荒凉,今有隐君名字香。
舌锋雷转谈夜长,觉来落月满屋梁。
《东岇志略》中,收录了历代名士高僧游历东岇水帘的诗、词、文共计58首(篇),其中本邑名人有11首,郡守、邑令有4首(篇)(《东岇志略》中亦收进了沃洲山的诗文,未在统计之列)。58首诗文中,有4首收进1994年版的《新昌县志》。
《题水帘洞》
唐·罗邺
乱泉飞下翠屏中,名共真珠巧缀同。
一片长垂今与古,半山遥听水兼风。
虽无舒卷随人意,自有潺湲济物功。
每向暑天来往见,疑将仙子隔房栊。
《水帘洞》
【宋】朱熹
水帘幽谷我来游,拂面飞泉最醒眸。
一片水帘遮洞口,何人卷得上帘钩?
《和文公韵》
【宋】石墪
洞门千尺挂飞流,碎玉联珠冷喷湫。
万古无人能手卷,紫萝为带月为钩。
《题水帘洞》
【明】·宋濂
石泉飞雨乱淋漓,翠泊银丝万缕齐。
云屋含润珠网密,月钩凉沁玉绳低。
鲛人夜织啼痕湿,湘女晨妆望眼迷。
恍如水晶宫殿里,四檐花雨早莺啼。
三僧接力凿大佛
一次回新,天已向晚。大概心中念佛,随着一弯淡月的指引,我信步走进大佛寺景区。
从红尘跨入佛门,顿有一种繁华落尽的纯净,回头是岸的清净。寺院已经关门,于是折向东南,开始爬山。山虽不高,分开法俗两界:山北是新昌县城,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山南是大佛寺院,经声佛号,晨钟暮鼓。我行走在山脊之上,左边是滚滚红尘,右边是幽幽佛界。登上山巅,山风徐来,清光满身。朝北而望,霓虹明灭,灯光璀璨,宛如天上街市;身后幽谷森森,经声隐约,青灯阑珊,慈悲仍在夜航。
第二天,飞鸟衔来缕缕晨曦,霞光染红整个石城。大佛景区,群山环抱,松竹叠翠,楼台寺庙,错落有致。与其他按中轴排列的气派寺庙不同,这里借山就势,随物赋形,有一种“深山藏古寺”的含蓄,“禅房花木深”的韵味。
一进山门,两池碧水,一片天光;苍岩黄墙,古木萧森。左行见一“石城古刹”牌坊,边柱上有联云:晋宋开山,天台门户;齐梁造像,越国敦煌。穿过牌坊,走进第二道山门,只见大肚弥勒袒胸露乳,开怀大笑;背后韦陀持杵而立,表情严肃。踏上一条石板甬道,右边危崖千尺,左边翠竹万竿。甬道并不平展,循势抬升;也不率直,移步换景。走到甬道尽头,又遇峭壁挡路。“僧过不知山隐寺,客来方见洞开天。”往右一拐,大佛寺就在眼前。
寺分五层宝阁,飞檐挑角;自下而上,层层缩小;楼顶为歇山式,取名为“逍遥楼”,系颜真卿真迹。以下依次是“弥勒洞天”、“三生圣迹”、“大雄宝殿”、“宝相庄严”。整个建筑红楼灰瓦精巧稳重,依崖而筑浑然天成。
别的寺庙,总是拾级而上,凛然巍然;而大佛寺,却要顺阶而下,躬身亲民。只见岩顶草木似髻,甬道蜿蜒而下,佛寺平易近人,这时会心生何名大佛的疑问。等到跨进大殿抬头仰望,霎时有种巨大的震撼,原来这佛就是一座山,山就是一尊佛!我置身于巨像大佛之下,沐浴在金碧辉煌之中。巨大的弥勒佛石像盘膝坐于正中,微笑俯视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细瞻面容:秀骨清相,婉雅俊逸,端庄慈祥。额部宽阔,鼻梁高隆,眉眼细长,方颐薄唇,两耳垂肩,顶有螺髻。身披架裟;中胸袒露,衣着绉招,自然流畅。身段秀丽,体态匀称,给人一种超脱、庄严的感觉。
我瞻仰着,遥想着,一千六百多年前三僧凿佛的艰辛,一方巨岩成为江南第一大佛的可能。
据《高僧传》记载,公元345年,高僧昙光为领略浙东的奇山异水,尤受当时高僧竺道潜和支遁归隐浙东的影响,也慕名来到剡县东南的石城山。见这里岩石嶙峋,千仞壁立;古树苍苍,飞瀑泱泱;曲涧微转,幽洞深邃。于是心生喜欢。
当年石城野兽出没荒无人烟,昙光披荆斩棘负杖前行。狂风暴雨,劈面而至;虎哮猿啼,令人胆寒。他见崖开石室,遂歇其中。朝出乞讨,晚返室中,如是三日,梦见山神或作虎形或变蛇身前来恐吓,昙光毫不畏惧。又过三日,山神终以石室相让,昙光就此定居。后砍柴与采药者渐来,信佛及学禅者稍有,昙光于室侧披茅搭舍,渐成寺宇,取名隐岳。
我仰望崖壁上的石室,上无路可登,下无径可降。遥想昙光当年,如何登堂入室?有传其武功高强,所创“蟹行八步”,遇柔则柔,遇刚则刚,能攻善守,变化莫测,走进石室殊非难事。也有说昙光是从侧山攀到崖顶,再附绳降下,进入崖壁中间。我想如何进入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忠诚信仰、坚韧意志、无畏勇气。狂风暴雨不能挡其道,荆棘遍地不能阻其情;毒蛇猛兽不能吓其胆,山神警告不能改其志。就这样餐风露宿,荜路蓝褛;就这样经声悠扬,霞光满天。
但寺庙毕竟是简陋的,佛像也是寒酸的。南齐永明四年(公元486年),隐岳寺迎来了新的住持,他的名字叫僧护。
据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一三《梁剡石城山释僧护》介绍:“释僧护,本会稽剡人也。少出家,便克意常苦节,戒行严净。后居石城山隐岳寺。寺北有青壁,直上数十余丈,当中央有如佛焰光之形。上有丛树,曲干垂阴。护每经行至壁所,辄见光明焕炳,闻弦管歌赞之声。于是擎炉发誓,愿博山镌造十丈石佛,以敬拟弥勒千尺之容,使凡厥有缘,同睹三会。以北齐建武中(494~497),招结道俗,初就雕剪。”
僧护一次意外地看到,仙髻岩的千尺岩壁之上,闪耀着一尊端庄慈祥的烨烨佛像;每次经过那道峡谷,总会听到凤鸣龙吟的美妙音乐。这是梵音法语的召唤?还是七彩佛光的昭示?僧护于是朗声发出“愿造弥勒,敬拟千尺”的宏愿。
从公元486年开始,不管雨湿芒鞋,还是雪满袈裟;不管是毒日当头,还是月华满身,僧护到处募化,悉心准备;苦心孤诣,殚精竭虑,终于在第十年的公元494年动工兴建。
当第一声鸟鸣唤醒翠谷,第一缕晨曦照进石城,僧护和一干工匠,腰系着绳子,背负着工具,头顶着青天,从崖顶下荡到石壁上方。他们一手握着钢凿,一手拿着铁锤。一记响亮的叮当,几粒迸溅的石火,震荡着幽幽深谷,震飞了古树宿鸟,震跑了松鼠糜鹿,震下了寥落晨星。
不知磨短了多少钢凿,不知震裂了多少铁锤,不知积起了多少老茧,不知流淌了多少血汗。不管是冷雨浇岩,还是白雪盖壁;不管是大雾锁谷,还是娇阳烤山,叮当不绝,此起彼伏;汗似雨飞,晶莹闪烁。僧护他们像展翅的雄鹰,贴壁的蝙蝠,饥了,啃一把挂在腰上的饭团;渴了,嚼几片垂在岩间的草叶。这时的叮当声,应和着明亮的山泉,追逐着多彩的流云,歌唱着神圣的意志,传递着不屈的信念。飞鸟回来了,应和着,飞翔着,在他们的身边盘旋;糜鹿回来了,携野兔,带松鼠,在他们的头顶翩舞。
再坚硬的石壁,如果与坚定的信念相遇,最终也会软化;再冰冷的悬崖,如果与火热的真情相逢,最后也会融化。就这样,叮当之声,穿越孤独,穿越岁月;穿透坚硬,穿过艰辛。“疏凿移年,仅成面朴。顷之,护遘疾而亡。临终誓曰:‘吾之所造,本不期一生成办。第二身中,其愿克果。’”由于长年辛劳,僧护终于病倒。看着岩壁上仅仅凿出的轮廓,他喃喃地说着来生再造,终于赍志以没。愚公把移山的希望寄托给子孙,僧护则把凿佛的信念寄托于来生。
僧淑继承师傅衣钵,凿岩不止。他拿起粘着僧护血汗的钢凿和铁锤,系上留有师傅体香和温度的腰索。锤声开始有些生涩,有些凄凉;接着变得流畅,变得昂扬。叮当,意志之声又在南明山谷响起;叮当,信念之歌又在石城山上嘹亮。诧异的鸟兽们听着听着,又开始唱起了歌谣,跳起了舞蹈,共同庆祝着僧护的复活。
僧淑率领众人凿呀凿,冬去春来,又不知凿了多少年,一尊巨大的弥勒石像已有眉目,但仍肤浅。再继续凿吧,炉子倒了,铁凿钝了,脚手架散了,资金早没了。僧淑忧心忡忡地踱出山门,走到象鼻山下,看见有两个小孩用一根稻草芯在一块大岩石上来回牵动,岩石下已堆满了草粉。僧淑觉得奇怪,就问两个小孩:“你们是在磨草粉,还是在锯岩石?”两个小孩齐声回答:“锯岩石!”又问:“能锯开吗?”二个小孩“虎”地站起来脱去上衣,笑嘻嘻地说:“只要有恒心,锯岩何愁稻草芯?!”僧淑幡然醒悟:“对阿!只要有恒心,万事能做成!”于是返回寺院,不分昼夜,不论孤苦,不停地雕凿着弥勒石佛。最终因“运属齐末,资力莫由,未获成遂”,被迫停工……
看来,单凭民间自发的薄弱力量凿佛,已是杯水车薪;只靠几个僧人的宏图大愿,终也无济于事。只有依靠国家意志,王朝权力,才能完成这一旷世鸿业。于是就有了“三道人”托梦陆咸,最终被纳入梁朝文化工程的奇事。
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一三记载:至梁天监六年(507),有始丰令昊郡陆咸罢邑还国,夜宿剡溪,值风雨晦冥,咸皆危惧假寐,忽梦见三道人来告云:“君识信坚正,自然安隐。有建安殿下感患未瘳,若能治剡县僧护所造石像得成就者,必获平豫。冥理非虚,宜相开发也。”咸还都经年,稍忘前梦。后出门乃见一僧云,听讲寄宿,因言:“去岁剡溪所嘱建安王事,犹忆此不?”咸当时惧然,答云:“不忆。”道人笑曰:“宜更思之。”仍即辞去。咸悟其非凡,乃倒屣谘访,追及百步,忽然不见。咸豁尔意解,具忆前梦,乃剡溪所见第三僧也。咸即驰启建安王,王即以上闻,敕遣僧佑律师专任像事。
愚公移山,最终感动了上帝;少女溺海,最后化成了精卫,这两个故事不知感动了多少世人。而托梦陆咸的三道人也好,一僧也罢,其实都是僧护的化身。正因为僧护的精诚所至,才换来建安王乃至梁武帝的金石为开。
其实,僧佑与其说是受建安王萧伟的邀请,还不如说受了两位前辈的精神感召,他年逾古稀千里迢迢赴剡主持凿佛工程。虽患脚疾,行走不便,一到石城,马未解鞍,人没洗尘,就匆匆赶到荒芜的工地。这时的工地“硕树朦胧,巨藤交梗”,僧佑派人“原燎及岗,林焚见石”,两位前辈虽然“疏凿积年”,但“仅成面璞”。造像只着手于佛的面部,其他部位取自然之势,未经人工雕琢。就是其面部雕造,在僧祐看来,也是“失在浮浅”。
《高僧传·僧护》记载了僧祐改造大像的工程:“椎凿响于霞上,剖石洒平云表,命世之转关,旷代之鸿作也,……乃铲如五丈,更施顶髻,及身相克成。”僧祐的改造工程浩大,并且造像也不同于僧护,就是沿着仙髻岩壁凿进五丈,岩壁变成石窟,浮雕改成圆雕,“扪虚梯汉,构立栈道,状奇肱之飞车,类仙腹之悬阁,高张图范。”
这时的叮当声比以前更加繁复,更加激越,更加高亢,引来了飞瀑流泉的和鸣,竹呼木唤的致敬;引来了虎啸龙吟的舞蹈,鸾翔凤舞的歌唱。响起的叮当如梵音悠扬,洒下的石屑如天女散花。当最后一锤敲落时,霎时山崩地裂,金光四射。所有的鸟儿都飞临上空,眼睛盯住同一个地方;所有的走兽都聚集欢呼,声音充满着幸福吉祥。一尊石佛坐像,如弥勒转世,菩萨再生;美轮美奂,光芒万丈。
僧佑用了四年时间,到公元516年,凿成“洞中十丈金身”。
今天的寺院,大殿不大,紧挨千尺山崖;佛像四周,皆是山体开凿。佛像体态匀称,气度娴雅,超凡脱俗;面容沉静,微翕唇间,略敛笑意。佛高约16米,盘膝相距10.6米,头高4.8米。试想一下,大佛头部尺寸占坐像全高的三分之一,比例似乎严重失调。但是立于佛像前,抬头仰望佛像各部,却觉得处处匀称协调。且因眼珠中空,造成另一种奇特景观:无论站在什么角度瞻仰大佛,都会觉得佛的眼睛随你转动,隐含微笑的目光始终和你对视。
大佛造像各部比例配置,匠心独运;凿成深穴代替眼珠,极富工巧。头部放大,目长与掌宽几乎相等,真是巧夺天工;凿穴代珠,不仅内含“诸法空相”的哲理,且具极佳的视觉效果,令人叹为观止。要知道佛像的瞻拜者主要是通过仰望接受启示、进行洗礼,对于十分高大的佛像,就必须处理好视差关系,适当放大头部,凿穴代替眼珠,便于亲接佛身,加强真实感受。
让我们再次把虔诚的目光投向大佛,只见它静坐石穴,身饰黄金,光彩灿然。顶有螺髻。石穴后壁上有圆晕,正当佛首,相距不差毫厘。佛像面容秀骨清相,婉雅俊逸。额部宽阔,鼻梁高隆,通于额际,眉眼细长,方颐薄唇,两耳下垂几及于肩,表现了佛陀沉静、智慧,坚定、超脱的内心世界。从整体上观察,则体态匀称,身段秀美,气度娴雅。上衣披于两肩,中胸袒露,衣着襞褶,流利如绘画的线描,准确地表现出人体的曲线结构。袒露部分,精微而妥贴地表现出肌肤的润泽,好象里面有血液在流动,脉搏在跳动;衣着还表现出丝绸的质感,薄薄地贴在身上,漾起襞褶,如微波淡荡,富有音乐的韵味。
“名山入剡圣贤风,文士高僧托迹同。最是石城大佛寺,三生哲匠夺天工。”我想,非心中有佛之人,非笃佛信教之人,断难以成就如此的精美艺术和鸿姿巨相。如今,大殿上立有“三生圣迹”的匾额,以彰显三位法师锲而不舍雕凿石佛的功绩。三代主持的夙志宏愿,三十春秋的荜路蓝缕,深深打动了南朝梁代著名文学论批评家刘勰,为它写下了长达二千多字的碑记,称赞它是大梁王朝的“不世之宝,无等之业”,“命世之壮观,旷代之鸿作”。歌颂它有无上的神力感召作用,使“梵王四鹄,徘徊而不去;帝释千马,踯躅而忘归”。
美学家李泽厚认为,早期佛像,以理想取胜,艺术成就最高,因为充分运用了雕塑这种艺术特点:以静态的人的大致轮廓,表达出高度概括的令人景仰的对象和理想。有专家指出:新昌大佛是一座超然自得、高不可攀的思辩神灵,是一位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人格理想神。它既有深刻的时代印记,又有一定的阶级特征,还有鲜明的地域特点。在它身上不仅体现了艺术技巧的高明创造,同时蕴含着哲理构思的深刻内容。从早期佛像以理想取胜的要求来说,新昌大佛确有较云冈、龙门雕像高出一筹的地方,有足够资格充当南朝石窟艺术的典范。
值得一提的是,几乎在大佛开工的同时,南齐永明三年(公元485年),高僧于法兰、于法开在隐岳寺旁的元化寺,开窟凿小佛千余尊。这些佛像高仅数寸,工艺精致,栩栩如生,古朴典雅,行次井然,堪与敦煌千佛争辉。千尊小佛与独尊大佛共处,纤巧与雄伟争辉,令人更加啧啧称奇。
独佛千佛,一次禅坐已逾千年,捻花一笑就成永恒。而一岗之隔的县城,又经过多少岁月轮回,时光流转?尘归尘,土归土,唯有青山不老,碧水常流,石佛永存。人们信佛念经,不仅祈求诸佛的赐和佑,更是向往菩萨的爱和美。而追求爱,向往美,又是人的天性,于是就有了上面的大僧大德,和更多的能工巧匠。
“佛”字由左边的“人”与右边的“弗”构成,“弗”为“不”的同源字,加单人旁就是不凡之人,说明称之为佛的人,本就是超脱凡人欲念、思想的人。僧昙光、僧护、僧淑、僧祐、于法兰、于法开……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佛呢?
创造美的人,奉献爱的人,其实都是佛!
天姥至今响歌声
天姥应不应该写进,我的心里纠结已久。因为家乡和天姥隔着一片沃洲台地,两地相距五六公里。有人劝我说,“新林是你的小家乡,新昌是你的大家乡,而写新昌就绕不开天姥山,不写进书中就不会完整。”于是有了这个章节。
故乡曾有这样一个美丽传说,古时上山砍柴采药的先人,曾在一座云雾飘渺的山上,听到仙人天姥纵情地歌唱,后人就把这座山称为天姥山。
天姥大概是位女性,我们无从窥见那神秘的容颜,但肯定有石破天惊的歌喉。据说她歌唱的时候,飞禽为之翔舞,走兽为之和鸣;响瀑为之鼓掌,鸣泉为之弹琴;草木为之欢笑,岩石为之点头。砍柴的樵夫放下锃亮的刀斧,采茶的姑娘停止蝶舞的手指。时间仿佛停止,空间已然凝固。
天姥回归天国,山上从此沉寂!
过了若干年,历史翻到了南北朝时期,号称山水诗鼻祖的谢灵运出仕永嘉,“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这时的天姥层峦叠嶂,关山难越;荆棘遍地,寸步难行。谢灵运“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率领乡人,披荆斩棘,移石凿岩,终于开辟出一条长达70里的驿道,人们称之为“谢公道”。崎岖险峻、风景幽美的天姥山,也给了这位山水诗人很多的灵感:“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留下了许多佳句名篇。
谢灵运开辟的谢公道,让多少文人纷至沓来?谢灵运开唱的山水诗,引起多少诗人的共鸣?竺岳兵先生惊奇地发现,《全唐诗》收录的2000余位唐代诗人,竟有450多位诗人、1500多首诗,为天姥山深情地吟唱!
一座天姥山,半部《全唐诗》!
原来,天姥的歌声,并没有随着天姥的离去而沉寂,反而随着诗人的纷至而嘹亮,至唐达到高潮!
在这些诗人中,既有像青年就入台越、游冶忘归达四年之久的杜甫,和四入浙江、三至越中、二登台岳的李白,也有王维、孟浩然、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杜牧这样的大家,还有“初唐四杰”、“中唐三俊”、“晚唐三罗”等名家。遥想这些才情横溢的诗家,抚剡溪之清流,望天姥之雄奇。他们或载酒扬帆,击节高歌;或竹杖芒履,徐行低吟。无不尽情赞咏天姥风光,留下了大量诗篇。
灿烂的河姆渡文化,动人的舜禹传说,瑰丽的神话故事,玄妙的福地洞天,尤其是“佛宗仙源,文物之邦”的天台山,都为浙东披上了一层神秘而美丽的面纱,成为文人墨客向往的精神世界。
浙东群山逶迤,胜迹处处,乍一看,天姥山实在没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方圆三十多公里,连绵十几个山头,中间那尖尖的主峰,海拔也不过八百来米,东南与天台山遥望,西北与班竹山为邻。看不到海上日出,听不到天鸡高唱,更难寻洞天石扉,也并非世外桃源。
但天姥确实有其独特之处,除了天姥的由来能激发诗人无边的遐想,更有那山上的传说能撩拨起无限的诗兴。
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斑竹村口,有一座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石拱桥。正是这座小桥,和传奇的司马承桢联系在一起。它的名字就叫“司马悔桥”。相传,司马承祯因唐玄宗连发诏书请他出山从政,只好打点行装上路。走到斑竹村的这座石拱桥时,见到这里高山流水,林木葱郁,清新明媚,顿生悔意:何必出山自寻烦恼,还不如回去仍旧过那自由自在的神仙日子?于是,司马承桢转身回到深山中。从此开始,这座“文官到此需下轿,武官到此需下马”的落马桥,同时也成了有名的司马悔桥。
据东汉《搜神记》记载,相传剡人刘晨、阮肇上天姥山采药,林深草密,迷路乏食,摘桃充饥,溪边邂逅两绝色仙女,盛邀款待,结为伉俪。半年后,刘、阮思乡心切,不料至家,乡人不识,询问老者,竟是第七代子孙。刘、阮返回寻妻,复至桃源一带,结果无着,两人徘徊溪畔,惆怅不已。“惆怅溪头从此别,碧天明月照苍苔。”“惆怅溪”一名由此而来。现在刘门山麓的刘门坞村,村首迎仙阁已毁,村后采药径如故,西尖山上的爱巢“桃源洞”更让人浮想联翩。
天姥山不但有美丽的传说,更有奇丽的风景。天姥山溪涧潺潺,怪石累累,瀑潭相叠。瀑多而奇,有虎哮瀑、龙吟瀑、含羞瀑、跨马瀑、五级瀑……潭多而怪,有畚箕潭、米筛潭、元宝潭、四角潭、大龙潭……两个潭更奇特,一是“哒粥潭”,因为瀑急潭深,水花往上扑溅,酷似一锅刚煮开的粥直冒热气。另一个是“跌落水”,那瀑泉从高达30多米的峭壁上陡然“跌落”。山涧顽石经千年飞瀑冲刷洗礼,千姿百态,宛如捣臼、面盆、烧棍、磨盘,散落其间;虎、豹、牛、羊,匍匐其中。
令人称奇的更是万马渡,两山夹峙的一条山谷中,尽是些圆滚滚、光溜溜的石头。色泽不同、大小各异,从近百公斤至几万公斤,从金黄到红棕到青白颜色,数以万计的巨古成群结队,浩浩荡荡,自上而下,奔泻数里。如遇雨天,站在山巅远眺,只见山洪奔泻,冲击巨石,白浪飞溅,哗哗作响,声若千军呐喊,形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蔚为壮观。在这些巨型鹅卵石上,你会发现大大小小许多口小、肚大、底平的冰臼。地质学家考证,这里的冰石河属于第四纪冰川遗迹。
如此壮美的风景,如此动人的传说,自然深深地吸引着诗仙李白。
李白一生,有人说曾四上天姥,26岁一次,39岁一次,46岁一次,53岁一次,想必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天姥动人的传说,欣赏到天姥奇丽的风景。
725年,也就是开元十三年,25岁的李白出巴渝、穿三峡,漫游江陵时,遇见准备前往南岳衡山的司马承祯。那一年,司马承桢已经80高龄,隐居在天台山的玉霄峰。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一位道教宗师与一位年轻诗人的对话,但司马承桢的出现,肯定深深地影响过年轻的李白。李白最初游历天姥,也可能与其有关。726年,即开元十四年,他脚蹬谢公屐,沿着谢公道,登临天姥山。这一年,李白26岁。
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居东鲁,之后,与司马承桢的好友、道士吴筠一同隐居新昌。不久,吴筠应召赴京。由于吴筠的推荐,唐玄宗派遣使臣召见李白。于是,李白起程北上,前往长安。他以为从此平步青云,却只得到了一个翰林供奉的清职。天宝三载,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这是李白政治上的一次大失败。正是在这种情景下,他在山东创作了那首千古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回忆起自己浏览天姥的两次经过,在谢公宿处的周围,渌水荡漾,清猿啼鸣。自己一次次换上谢公屐,攀登在云梯一样陡峭的弯弯山道之上。终于登上天姥山最高山峰,拨云尖北坡有蹲牛岩、蝌蚪尖、布谷岩、鸡笼岩、马鞍、大屋山等山,云雾中的这些山岩,如蹲牛回眸,蝌蚪游天,黄莺迎春,布谷催绿,“天鸡”司晨,骏马奋蹄。李白流连千岩万壑,迷花倚石而眠。天鸡的啼鸣惊醒了他的美梦,东海的红日冉冉升起在眼前。
这时天上碧空红日,群山云蒸霞蔚。李白站在山巅俯瞰,云雾中马坑等、地藏寺、平顶、茅洋、百菊、王会、大岩岗等四周群山腾云驾雾,徐徐前来,仿佛俯首称臣;东南相对的天台山追随着诸山急急赶来,聆听天姥的神曲天籁。它们仿佛是一个个“云之君”,以霓为衣以风为马;好像一位位“仙之人”,由猛虎鼓瑟彩鸾驾车。
瓢泼大雨也阻挡不了李白的游兴,飞瀑流泉常常使李白流连忘返。穿着蓑衣戴着笠帽,徘徊在虎哮瀑、龙吟瀑……流连在畚箕潭、米筛潭……领略着万马渡洪水激石的激荡澎湃,欣赏着潭瀑相接的幽深伟岸。这时的万马渡和潭瀑水,如铁骑突出,如万马奔腾;如虎啸猿啼,熊咆龙吟;如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层巅为之惊悸,深林为之颤栗。
天姥山的草木,为李白提供了诗情的灵感;天姥山的山水,为李白插上了想像的翅膀。于是他挥如椽之笔,书如珠美文:
……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
仙境倏忽消失,梦境旋亦破灭。此时最能抚慰心灵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山水自然。歌声已近尾声,歌唱将要结束。但李白毕竟是李白,他突然宕开一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天外飞来之笔,点亮了全诗主题:对于名山仙境的向往,是出之于对权贵的抗争。它向封建统治者投去蔑视的一瞥,它唱出多少怀才不遇人们的心声。这就是这首诗的过人之处,也是李白的伟大之处。
这一年,李白46岁。写完这首诗后,他再次沿着那条唐诗之路来到天姥山。
李白的歌声,不啻是又一个天姥的吟唱。
李白的诗作,让天姥山达到崭新的高度。
从此,天姥的歌声就会永远传唱!
王罕岭上访书圣
李白到新昌是旅游,王羲之却终老新昌,成为道地的新昌人。这个地方就在家乡东边,邻乡沙溪的王罕岭上。
故乡新林乡,面积41平方公里,南属沃洲山,东接王罕岭——据说是王羲之晚年归隐的地方。故乡何其有幸,南漾竺支余韵,东承羲之风流;一是书法圣地,一为佛宗道源。既是文化名山,又是洞天福地,王罕岭(又称金庭崇妙天)为第二十七小洞天,沃洲为第十五福地。
王羲之晚年为何归隐剡东,先从一个传说说起。
王羲之得了卫夫人书法的真传后,开始畅游名山大川,遍访碑文题字,经过一座古刹时,只见冷清大殿积满灰尘。惋惜中他信手拈起躺在殿角的一把扫帚,在地上挥洒出三个箩筐大的“惜”字。未几,一位银须飘飘的老和尚肩挑山柴进来,瞥见地上三个“惜”字,只是淡淡一笑。当时的王羲之正年轻气盛,递上扫帚要老和尚出手。老和尚不慌不忙解开柴担,理好粗细不一的柴枝,转眼间就在地上摆出三个比箩筐还大的“惜”字来。王羲之定睛一望,只见为首“惜”字,气势雄伟,虽非翰墨,却独具神韵;居中“惜”字,笔触自由,静与神会;最末“惜”字,却似山泉轻泻,垂柳临风。王羲之知道遇上了世外高人,当即伏身下拜,祈请不吝赐教。
老和尚携着王羲之的手来到禅房,于藏箧中取出黄绢裹着的小包,赠给王羲之。王羲之打开一看,只见内有一书,封面写着《书魂》二字,书中评述了李斯、蔡邕、梁鹄、钟繇、张芝等各家书法的成就。老和尚要他锲而不舍,博采众长。还提出书法意象源于自然,作书应从自然中领悟要义。王羲之感激万分,伏身再拜。抬头看时,只见老和尚已端坐大白鹅上,向羲之挥手告别。蓝天白云间,一页素笺冉冉飘下。羲之拾起一瞧,却见上书:古刹安《书魂》,金庭慰平生。
王羲之沉吟良久,终不解“金庭慰平生”的涵义。直到后来官任会稽内史,才晓辖区有金庭一地,方知命中注定与其有缘。
王羲之辞官后隐居于浙东剡县(今嵊县)金庭。这是在他任会稽内史时,遣人行视选定的。这当然不是随意确定的,因为剡多名山,“入剡经金庭,见五老、香炉、卓剑、放鹤诸峰,以为奇丽幽缈,隔绝世尘,眷恋不能已!遂筑馆居焉。从之者夫人郗氏、乳母毕氏、中子操之。”白居易亦说:“越有桐柏之金庭,养真之福地,神仙之灵墟,亦三十六洞天之一。”传说山上有灵芝,“尝闻异香,泉则石髓金精,清馨甘冽,时值仙人,从古不死,真天之绝境也。”王羲之迷恋山水,信仰道教,剡之金庭对他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王羲之择此而居,还出于对祖先的追随。金庭白云洞,相传是王羲之始祖王子晋吹笙处。王子晋字子乔,得道成仙后,金庭洞天为其所治。《列仙传》曰:“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人于山上见之,告我家,于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头。果乘白鹤驻山头。”《剡录》引《道经》曰:“王子晋登仙,是天台山北门第二十七洞天。……一曰金庭洞天。周王子晋善吹笙,为凤凰之声。从浮丘公登高而羽化缑山,去后主治天台华顶,号白云先生,往来金庭,风月之夜,山中有闻吹笙者。”
王子乔乃王氏始祖,父周灵王则开书法先河。因为到了东周第11代国王周灵王时(?―公元前545年),以石鼓文为代表的汉字书法“籀书”诞生。籀(音zhòu),也称籀文、大篆。晋卫恒《四体书势》曰:“篆书。昔周灵王时,史籀始著大篆十五篇,或与古同,或与古异,史谓之籀书者也”。可见汉字书法艺术始于周灵王时,这自然为王羲之所荣耀。金庭为王羲之后裔的世居地,不仅称周灵王姬泄心为先祖,而且奉为乡主,立庙祭祀,即今灵鹅石鼓庙。从周灵王诞生书法,王子晋主治金庭洞天,到王羲之始居金庭,这就是金庭王氏定居前的内在轨迹,印证了王羲之择地金庭的愿境。
这一点,可从谢道韫《拟嵇中散咏松》一诗中得到印证:“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下憇,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东晋才女谢道韫,是王羲之次子凝之妻,此诗系其还家路上所作。金庭山自古多虬松,诗以咏松起篇,表达乡情乡恋。“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道出了羲之家族择居金庭的美好梦想,即有归依先祖点化升仙之意。
当然,王羲之归隐剡东金庭的真正原因,还是出于对自然的挚爱!《剡录》序云:“山阴兰亭禊,剡雪舟,一时清风,万古冰雪……天下多奇山川,而一禊雪,致有爽气,可谓人矣!江左人物如此,然二戴在剡,王谢在剡,孙阮辈又在剡,非天乎?汉迨晋永和六百余年,右军诸人乃识剡。”
唐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曰:“越中山水奇丽,剡为最。剡中山水奇丽,金庭洞天为最。洞在县东南,循山趾右去凡七十里,得小香炉峰,峰则洞天北门也。谷抱山阙,云重烟峦,回亘万变,清和一气。花光照夜而常昼,水色含空而无底。此地何事,常闻异香;有时值人,从古不死。真天下绝景也。”因此陈寅恪认为,王羲之“欣赏自然界美景之能力甚高,而浙东山水佳胜,故于此区域作‘寻田问舍’之计……”
王羲之归隐剡东已成共识,但隐在何处仍存分歧——五代时剡地析为新嵊两县,嵊州认定所辖金庭就是羲之晚年故居,最后卒葬于此;新昌则提出羲之开始归隐在该县王罕岭,嵊州金庭只是唐后的迁徙。
王罕岭是剡东大湖山西的一条古道。大湖山为四明山脉南峰,与天台山脉青天岗南北相向而揖,中为剡界岭,剡溪和奉化剡源江的分水岭,也是四明、天台两脉的分水岭。大湖山峰海拔896米,是嵊州、新昌、奉化三县的交界处,因山岗上有丹池赤水而闻名。山一脉西南倾,至王罕岭,名龙潭岗,为嵊州金庭镇和新昌沙溪镇之界山,黄泽江上游平溪和沙溪的分水岭。
《道经》所载,罕岭更大:“……上有桐柏金庭,与四明天台相连,神仙之宫也。是为金庭洞天,晋右军羲之居焉,墨池书楼遗雅不绝。其南为刻石山,山旧有卫夫人碑,山之半有巨井,井有蛟。”“与四明天台相连,”显然指在“五县余地”的罕岭,而“上有桐柏金庭”,则罕岭金庭与今之天台桐柏联称,范围更广!
何不上王罕岭探个究竟?
两溪夹一岗的故乡新林,丘岗一直东延到王罕岭脚,杨树坪、东庄、龙皇堂等村,从北到南地拱卫着巍巍罕岭。这里出则台地丘陵,入则石梁华顶,为四明与天台间径道。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桐柏合生,古木参天,古代地舆家把它叫做天台山的西桐柏,称之为道家二十七洞天,即桐柏金庭洞天。今嵊东济渡村北面的小香炉峰是金庭洞天的北门,新昌县大市聚镇大坑村的鼋鼍岩是金庭洞天的便门。
我们准备从龙皇堂的大彭头自然村上山,只见东面是壁立万仞的王罕岭,南西北三面则空旷浩荡,近处丘陵如苍龙逶迤,四周群山如万马奔腾。一道道山脉似过江之鲫,一湾湾深谷疑卧虎藏龙;一片片桃花如霞落岭上,一口口山塘如明镜镶嵌。我们随着一渠清水的指引,开始向陡峭的王罕岭攀登。岭上下来的水库清流,有时如银鲫雪鲤,有时似滚珠溅玉,相伴于我们左右。我们手脚并用,连攀带爬,到一岗上,只见一弯水渠,随山而来,渠上是累累危岩,渠外是峭壁千仞,水渠好像盘绕山间的飘带,碧水似乎来自天上的银河。我踩踏在窄堤之上,担心一脚踏空坠落悬崖,飘零如叶不知所终,两股战战腿脚发软。经过一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爬上了眠牛湾,湾内一坝高耸。等到气喘吁吁地登上坝顶,只见坝内碧水似一片明镜,镶嵌在青山翠谷之间。
眠牛湾地形特殊,大湖山一脉直落,至566高地分为二条支脉,北支就是龙潭岗,二脉迂回,形成一个封闭式瓢形小盆地,集雨面积虽只0.3平方公里,竟筑起一个可蓄66万立方米的水库?可以想见,这里有极为丰富的泉水资源。也就是说,建眠牛湾水库前,这里有个深不可测的龙潭,其下则是万丈深渊,飞瀑直下,蔚为壮观。
因有龙潭,因此凡遇大旱,乡民至此拜龙求雨。《晋书·五行志》载:永和十年,三麦不登。十二年大旱无麦。就在永和十二年(356),王羲之在致亲友书中提到:又须求雨,以复为灾。可见其随乡入俗,曾带领乡民登罕岭求雨。
还有一条瀑布岭(俗称高瀑山),据说王羲之卒葬于此,可惜我没时间寻觅攀登。据说有龙滚瀑、折迭瀑、滚地瀑等。湍瀑不分昼夜地从高岩上争喧而下,呼啸着向位于山麓的大湖坑奔去。尤其是滚地瀑,高差有数十米,水从五彩晶石上浩浩荡荡地一翻一滚地往下迅湍,在阳光照耀下,珠光宝色,令人耳聩目眩,这就是《道经》所说的“其山尽五色金”的壮丽景象。从大湖坑登龙潭岗王羲之书楼,一路会有瀑声相伴,故唐诗有:“隔岭知溪路,新泉到枢户”句。“枢户”二字,意谓右军的居住地像门户的转轴那样,四顾都有飞流。瀑布岭是金庭观地形地貌的重要特征之一。
相伴泠泠泉声,烂漫山花。不经意间注目脚下那片晶莹,竟然发现这里的泉水皆赤,以手掬之又晶莹如玉,原系涧石红赤之故。后来查阅《剡录》、《太平寰宇记》等史料,这里曾有“丹池赤水”之说。《剡录·山水志》谓,“丹池山,积翠缥缈,云霞所兴,神仙之宫也”,“池有水赤色,勺之洁白”。裴通记曰,“天宝六载(747),改名丹池山”。因罕岭之特殊地质、地貌,从岩石中流出的泉水看似红色,若用勺取之,又晶莹洁白,故名。
我们翻过龙潭岗,经过“上马石”,传说中王羲之上马的石头。因羲之归隐已是晚年,而且百病缠身,踏石上马可以理解。上马石西一峰悬宕,如臂伸展,而山南凹成万丈深谷,谷底一村如鱼,漂游于暮霭山岚之中,村民说那是王家年。伫立岗上,只见四面群山,奔来眼前;悠悠白云,触手可及。东面群山排沓来迎,南面天台似朵朵青莲,北面四明似赳赳武夫。而西面地势较低,剡溪明灭,水库隐约。台地尽处,村庄如棋,绿野如织。极目西望,几抹远山,若有若无,杳杳茫茫,那里应该是会稽山脉。
我们往左一拐,就到里湾。里湾村口兀立着一株千年古柏,铜肤铁骨,满身沧桑,嶙峋的躯杆中镌刻进太多的历史沧桑?屈曲的虬枝上缭绕过太多的岁月云烟?古柏四周围起花岗石栏,并竖有一碑,碑书“王罕岭右军旧宅保护区 古金庭观遗址”,落款为新昌县人民政府。村庄仅有十多户人家,就这样蹲坐在岁月的深处,看云留云飞,听花开花落。
村头碰见一位老乡,他建议我们去看看发掘现场。发掘现场只是清理干净的一处老屋基,面积大约五六十平方米。我们问一位村民挖出了什么,他说有些碎瓦和破碗,具体年代说不清楚,让我们去问考古同志。
仔细端详里湾的地理位置,觉得实在是块风水宝地,只见村后一脉山冈,从东北奔腾而来,由高到低,如驼峰起伏,如苍龙逶迤,绕过村后,到村西陡然高起,如龙入大海,如骏归草原,一起融入西面的沧溟。里湾村前一脉低丘,丘内田畈纵横如棋,丘外青冥浩荡花山如海,绕村而过的小丘,像道长城,似条小龙,拱卫着村庄,保护着家园。可惜我不谙风水,只觉得安家于此,实在心安理得。朋友夏荣新相告,墨池书楼不在此处,殿观建筑各分东西。
于是我们离开里湾,再回到外湾,爬上北面一个山岗,有村民说这是龙潭岗。感觉再爬上去,仿佛要走到天上,只见四方空旷,顿生出世之念,时起奋飞之感。爬到岗上,只见有方水池,池旁立一石碑,上书“书楼墨池遗址”字样。书楼早已毁圯,墨池杂草丛生,但池旁留着地基的石头,草丛中还有断砖碎瓦。
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云:“登书楼,临墨池,但见山水之异也。其险如崩,其耸如腾,其引如肱,其多如朋。不三四层,而谓天可升。经再宿而还。”当年裴通登上藏书楼,俯视洗墨池,只见山水的奇异。山势险峻好像就要崩塌,峰峦高耸仿佛腾空而飞,山脉蜿蜒宛如伸长的手臂,山峦众多就像朋友聚会。爬不到三四层,就以为天空也可以攀登了。游玩住了两个晚上才返回。
这样的地势可与沈约《金庭观碑记》相印证:“仰出星河,上参倒景。高崖万沓,邃涧千迥。因高建坛,凭岩考室。”这是说,人立坛上,举头仰看,好像自己超越了星河,地上的山水也像与天统而为一,那高崖上沸溢着的流水,似与天地重合,又在深涧里千转百迥。因为这里地势高耸而所以建坛,靠着这巨大的岩体落成了室宿。
裴通进一步交代了书楼墨池的位置:“……又于此山置金庭观,正当右军之家。故书楼在观之西北维,高可二丈已下。墨池在天尊殿东北维,方而斜,广轮可五十尺已下。池楼相去东西羡直,才可五十余步。虽形状卑小,不足以壮其瞻玩,而恭俭有守,斯可以示于将来。况乎处所遐深,风景秀异,契逍遥之至理,阅鸾鹤之参差。”意思是又在这山中建造金庭观,这金庭观正对着王羲之的家。所以藏书楼在道观的西北角,高度大约二丈以内。洗墨池在天尊殿的东北角,形状正方稍斜,广袤大约五十尺以内。墨池和书楼东西斜对,相距大约五十多步。两处遗迹的形状虽然低矮、狭小,不足以使人在赏玩方面感到壮观,可是恭谨俭约有操守,这可以成为后世的表率。何况这里地处僻远幽深,风景秀丽奇异,契合安闲自得的至理,又可以观看飞鸾白鹤的往来飞翔。
王羲之晚年隐剡,选择在视野开阔,“处所遐深,(可)契逍遥之至理,阅鸾鹤之参差”的龙潭岗,建筑了一间可“四顾徘徊,高可二丈已下”的书楼,还挖了一个“广轮五十尺”的墨池,他常在书楼里观看飘逸的白云,远眺周遭的四明、会稽、天姥、华顶诸山,“其多如朋”,尽来眼前。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书法艺术达到了“飘若浮云,娇若惊龙”的艺术巅峰,实现了继《兰亭序》后的第二次飞跃。后来,笃信天师道的王羲之,学张子房从赤松子游,舍书楼为金真馆,又改名为金真宫,开始潜心修道,结炉炼丹的道家生活。
王羲之隐居王罕岭,高僧名士纷至沓来,沃洲支遁在离右军书楼相距三百米的北坡上建筑了银庭寺,许询也从萧山迁居王罕岭。王羲之日与许询、孙绰和支遁谈玄析理相乐。也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不远千里,直到东海。王罕岭至今还沿用着当时的地名,上马石、支遁洞、许家山和王家年等。
王羲之研究专家袁伯初先生认为,唐代路应撰写的《石鼓山王右军祠堂碑文》载:“(王右军)创金庭道院于厂(音罕)岭。”宋代高似孙编纂的《剡录》记载:“(王右军)见山岭崇峻,以为罕有,故谓之罕岭。”人称王罕岭。金庭是道教地名,王罕岭具有道教经典《真诰》及《道经》说的“树则苏纡朱碧,泉则石髓金精,其山尽五色金也,经赤水而行,有洞天从中过”,“上有桐柏合生,下有丹池赤水”的地貌特征,“五色金”就是道教炼丹用的“五彩石”;王罕岭具有《道经》所表“越有桐柏、金庭,与天台、四明相连,神仙之宫也”的地理位置。王羲之在王罕岭创建的金庭道院几经易名:金真馆、金真宫、桐柏观、金庭观和崇妙观。《名山洞天记》曰:“二十七洞天曰金庭,周围三百里,名金庭崇妙天,在剡县(今嵊州、新昌)。”可见,金庭观和崇妙观其实是“金庭崇妙观”的简称。
袁先生又梳理出三条历史文献记载,作为王羲之隐居此处的佐证:
一是,唐代裴通撰写的《金庭观晋王右军书楼墨池记》,记载了王右军的旧宅在剡县城东南七十里。据考证,剡县城与今嵊州市城区的中心位置大致一样。王罕岭与陈公岭相连,与嵊县交通局《陈公岭隧道碑记》载“陈公岭距嵊县城七十里”相一致。
二是,南宋嘉定七年(1214),高似孙编撰的《剡录》有记载。《剡录》成书时,王氏家族已在后厂侨置了金庭观。可是《剡录·道馆》还是强调右军旧宅:“去观东一十五里有大湖山,峰势入天,上有赤水、丹池,旧为右军宅。”王罕岭就在大湖山。
三是2006年版《金庭王氏族谱》把《剡录·道馆》收录其中,并有宋淳熙十年(1183)左朝议大夫吏部尚书兼知枢密院事玉山汪应辰拜撰的《金庭王氏族谱序》:“(王羲之)晚自会稽徙居剡之金庭,入山愈深遘胜愈夥,五老香炉兢秀,洞天福地争奇,书楼墨池脍炙人口。传二十六世曰宏基字立本者復自金庭徙居岩头(今嵊州市金庭镇华堂古村南的一自然村)。立本举大观间(1107~1110)明经科初授毫州教授。”为此,金庭王氏家族尊奉立本者为:“由金庭迁岩头燕窠阖族之祖。”有诗赞曰:“蜕脱金庭,燕窠拓址;字曰立本,出类拔萃。”
至于上面提到的考古发掘现场,那是2015年秋至2016年春,新昌县文管会在省考古研究所的指导下,在沙溪镇王罕岭里湾“古金庭观遗址”的部分地块进行了探沟发掘,发现古代建筑遗址,出土了筒瓦、宋代陶瓷片、宋代石砚和天僖通宝铜钱。这与《金庭王氏族谱》记载的迁徙时间相吻合,王罕岭崇妙观遭废弃的原因也就显而易见。
王羲之辞郡后,在这里携子抱孙,修植桑果,享受田园之乐,最后在此长眠安息。他在这条山径上或游或憩,留下过多少屐痕和笑语?他在这座书楼上举目四望,生发出多少思考和感悟……
其实,王羲之晚年百疴缠身,不适合高山雾湿的环境。为什么与云雾共进退,同烟雨齐出没?是出于对自然的热爱,对书法的钟爱。为了书艺上的再次提升,在学习众碑的基础上,他屡屡邀集好友登山涉水,去发现自然万物之美,并筑起了“迥出万物表”、“云绕三级楼”的书楼,他“摇笔望白云,开帘当翠微”,观赏飘散离合、窈窕飞白的蓝天白云,领悟霏雨烟露、白云苍波的变幻规律,探寻自然与书法的内在联系。
因此,王羲之的笔墨中,积蓄着太多的江南山水,飘洒过太多的江南烟雨。那秋露春条,那轻霄朝阳,那云飞雪舞,那倒松卧谷,那万岁枯藤,那长天排云……他从初住会稽山阴,到晚年隐居剡东,面对的不是戈壁风沙,大漠孤烟;不是巨海怒涛,蜀山萧森。这里的水,温润明秀,明净澄碧,纡徐潺缓;这里的山,苍翠深蔚,云遮雾绕,宁静秀美。或杏花春雨,或淡烟疏柳,或莺飞草长,或渔歌唱晚,使他完全进入了一个宁静的精神天地,心灵与山水完全融为一体。
所以王羲之的书法,不像两汉士人那样壮伟方正,不像建安士人那样慷慨悲凉,而是轻轻写来,不见斧凿。“茂林修竹”,“飞流激湍”,“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追求着宁静的精神世界,享受着丰厚的自然馈赠,表达着潇洒的人生意趣。
梁代虞和《论书表》里说:“羲之书在始未有奇殊,不胜庾翼、郗愔(王羲之的妻舅),迨其晚年,乃造其极。”他的笔墨精神所传达出来的气质和韵致、从容优雅的精神容止,得到了后人的钦慕。李白赞扬他:“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
现在的王罕岭上,由于大山阻隔,地处偏远,山中居民不堪其静,纷纷迁出。也许只有王羲之这样超凡脱俗之人,才能和天地造化融为一体,并且独处一隅清心自守。只有爬上了王罕岭,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这位书圣,了解他弃官归隐的初心,追求艺术的童心,师法自然的决心。
那么,王罕岭右军旧宅是怎样被历史湮没的呢?王罕岭老年村民说,金庭观是武松攻打王罕岭时抄掉的,金庭观内道士的武器被武松埋在观内的井里。现在村民们还能十分肯定的指出井的位置。可是史料却没有记载宋代的武松去攻打过王罕岭。只有《资治通鉴》里记有,唐未懿宗咸通元年(公元860年),剡西裘甫领导农民起义军时,“(王)式曰:(裘甫)无所逃矣,惟黄(王)罕岭可入剡,恨无兵以守之……, 果自黄(王)罕岭遁去。”当地人读王式和武松音相近,相传的人因对武松比较熟悉,把王式攻打王罕岭误传为武松攻打王罕岭了。后来外迁王羲之后裔又在嵊州后厂移造金庭观和王羲之的衣冠冢,这样王罕岭右军旧宅及王羲之墓地渐渐地被历史湮没。
正如裴通记所写,至唐,右军“书楼阙坏,墨池荒毀”,唯旧迹可辨。清俞函三《沃洲小记》:“王右军隐居并创金庭道院于罕岭,嵊东金庭观系唐宋后移造。”
故乡到底啥模样
以前我站在王罕岭上西望故乡,条条溪流拼图成一只彩鸟,翱翔在青山绿水之间,合溪和莒根溪无疑是它的翅膀;又如一棵躺下倒生的大树,上游的条条小溪就是它的枝杈。现在我又站在王罕岭上西望故乡,筑成的水库恰似一位向南奔跑的巨人,它的头在大坝,右臂挥处是坞石坑,左臂摆处是梅杭,躯干从秀溪到竹岸,左右腿分别是莒根溪和合溪。巨人身后,右臂下面,就是与王罕岭相连的蟠龙岗。
如果能像庄子一样大鹏乘风,扶摇直上,对故乡作一次鸟瞰,你就会发现故乡是块两溪夹一岗的盆地。四周群峰攒簇,名山环列:北枕四明、金庭,东邻岇山、华顶,南连天姥、沃洲,西接南岩、石城。中嵌一片黄绿翡翠似的丘陵,而溪涧恰似条条纹路,不规则地蜿蜒于沟壑间。
鸟瞰和俯视,虽然荡气回肠,总是浮光掠影,最佳的观察角度还是溯溪而上,最美的观察时间还是童真目光。幼时,我每每从黄泽外婆家沿溪向东,步行回家。右边一岗平缓,那是沃洲山的尾段;左边一溪似带,那是宽阔的黄泽江。穿过一片平畴沃野,一转入枫家潭的大岩潭口,两边山立中嵌峡谷。左有青峰摩天,右有岗峦高耸;中间一溪如玉,泠泠作响而来。沿溪右行至石马横沿,此处因对面石马山而得名,沿旁有一破庵,庵旁一处覆着两块巨岩,形成一间天然岩屋,屋内一箭泉水,正通过半爿新竹,从岩缝中接出,如银出炉,似玉泻地;片片晶莹,声声天籁。这时太阳斜射进来,水花溅起绚丽的彩虹。此庵名曰石马庵,又叫隐迹庵,四周樟木蔽天,翠竹成林。传说崇祯皇帝曾借宿这里,还题名“隐迹庵”三字,作为庵堂门厅的匾额,门厅两边有幅对联:左边是“隐居无心无罡碍”,右边是“迹显不住不染尘”。
崇祯皇帝朱由检在位期间,农民起义山呼海啸,关外后金虎视眈眈,明朝已是内忧外患。再加上南方水灾,北方大旱,中原瘟疫。1644年李自成军攻破北京时,他落得个自缢身亡的悲惨下场,那一年的他才34岁。崇祯皇帝有否来过暂时无法考证,但从小对这位末代皇帝的感情总是疙疙瘩瘩,觉得是他来了之后石马庵才落得如此破败。
从石马横沿往东,出现一弯小平原,天地稍觉开阔。走不上两三里路程,南面又有一岗斜出,拦住去路,与双尖山隔溪而望,两山相距不足百米,形似第二道山门,也是水库坝基选此的原因。循溪往右一拐,七星峰下钦寸村,路转溪桥忽见。到了钦寸,远岫退列,丘陵平缓,给人豁然开朗之感;到了钦寸,一幅水墨横轴,一部山水诗篇,才在眼前展现。
从钦寸溯溪往东,但见四周远山连绵起伏,如屏似莲;中间台地曲折连绵,如鼓似磐;数道溪流逶迤蜿蜒,如龙似蛇。山之麓水之湄,镶嵌着一片片沃野;湾之间岭之上,荡漾着一波波梯田。你看,循坞石坑南来的鹭鸶岗,试图挣脱沃洲山的羁绊,一路向北试图飞越双尖山,可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可能是恋故土重徙迁,距离双尖山数百米处鸷伏下来,朝夕陪伴大山,筑起一方宝地,形成无上风水。而由东向西再向北的溪水,到此也被双尖山一挡,只好掉头流向西南,又被鹭丝岗后的坞石坑一冲,溪水只好再踅向西北,走出两个漂亮的回环,留下一片片沃土平原。
“山随水曲抱弯弯,有穴分明在其间!”鹭鸶岗由南向北,聚风积水;而蟠龙岗则一路东来,浩荡超迈。或许是惺惺相惜,或许是情愫暗生,相距鹭鸶岗不远,低头偃伏下来,一腔英雄气,顿化儿女情。而蟠龙岗南有支来龙岗,也从沃州山旁逸斜生,由东南朝西北款款而来,走到七星峰下蟠龙岗前,就懒得再走,与蟠龙隔溪而望,长相厮守。
故乡奇特的地理地貌,蕴藏着一个动人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条骑猛虎的“阳龙”,和一条骑白马的“来龙”,都从东方远道而来,在七星峰下起了争斗,持续了一段时间,阳龙所骑猛虎累了,伏在七星峰下休息,休息着休息着成了一座山,露出其中一个“虎爪头”;来龙所骑白马一惊之间遗失马鞍,马鞍落在七星峰下,变成一座“马鞍峧”。白马失去马鞍以后继续西奔,到钦寸村边跑不动了,停下来变成了“石马横沿”。两龙相争时,一条“游龙”从远处高山而来,夹在阳龙与来龙之间,看到两龙争斗起来翻江倒海,问及此为何处,答曰“小溪”。游龙想自己翻山越岭历经曲折,感觉应该已经到了大海,岂料仍在小溪之间,见这里可以左右逢源,就停下再看两龙争斗好戏。游龙的停滞不前,挡住了西面鹭鸶的视线,鹭鸶一气之下用尖嘴啄向游龙的头部,游龙当即缩头不动,就化成了一座“蟠龙岗”。鹭鸶看好戏也不忍离去,站立之处就成了“鹭鸶岗”。阳龙和来龙继续争斗,过了很长时间,仍分不出高下,觉得还是和平相处为好,就停下来握手言欢,于是慢慢化成了“阳龙山”和“来龙山”。
传说总归传说,地理沧海桑田,地貌千姿百态,先人只是借助美丽的传说,来讴歌山河的神奇,赞美故乡的壮丽。
如果站在鹭鸶岗上往东眺望,左边七星峰巍峨,右边沃洲山连绵,中间蟠龙岗坦荡。蟠龙岗南北两湾,就是逶迤东来的两条溪流。蟠龙岗南的广溪(查溪)水,因为鹭鸶岗一拦,就只好掉头向北,穿过蟠龙岗与岗北的梅溪水相会,一齐向北走出不远,又被双尖山一挡,然后掉头走向西南,再向西北流去。蟠龙岗头窄身宽,是四明余脉的西延,上面棋布着大坪头、祝家庄、东庄、龙皇堂、孟冢坞、杨树坪等村庄。岗北是七星峰下的胡卜,依溪而上的是金山、梅坑、石沿山、上祝等村庄。岗南沿溪而上的是查林、竹岸,竹岸溪汇两支,东南一支是莒根溪,沿溪栖息着着江村、上海岭等村庄;向东一支依溪而列着岩头卜、王家庄、碇岭脚、扁石、棠家洲等村庄。
站在鹭鸶岗上看故乡,故乡很像只佛手,手腕处是曹州,接着是只撑开的手,手心向着七星峰,拇指恰似梅溪水,拇指与食指的凹弯处,就是蟠龙岗,莒根溪是斜出的莲花指,合溪水则是并列着的另外三指,最长的中指指向了宁波,是否预示着剡溪水的最终归宿?
滋养故乡的汩汩乳汁,就是黄泽江上游的九曲十八弯,天台四明褶皱中的无数道清流,它们汇泉入涧,聚涧成溪,注入黄泽江,与澄潭江、新昌江、长乐江一起,形成历史上著名的剡溪。剡溪迤逦着流经新嵊盆地,汇入滚滚娥江,最后注入滔滔东海。
“逐水而居”,使人类更加便利地获得生命之源,人类的生存发展一直遵循着这条规则。你可以通过河流的故事触摸一段历史,一个族群;也可以通过历史的故事复活一条河流,一种记忆;甚至可以通过知识、经验和想象,把河流和历史抽象成一种符号,赋予它更加丰富和充满变数的内涵。这时,河流文化生命就由超越性而变成了虚拟性,成为各民族发生、成长和繁衍的文化资源。浩荡的巨川,湍急的洪水,柔美的溪流,神奇的峡谷,作为历史文化的空间载体,艺术创作的永恒母题,想象力的起点和极致,作为人与宿命搏斗的见证,在人文史上具有经久不衰的原初价值。
那么故乡溪水的源头在哪里?
据唐佳文先生考证,古时黄泽江主源何处,没有定论,一直到民国七年的《新昌县志》,也是二源并存:“黄泽溪,其源有二:一自三坑苏木岭,一自沙溪剡界岭。”
民国《新昌县志》详述苏木岭之水主流经过:“由三坑至溪口,中溪自东南注焉”、“由溪口至莒溪,细深坑自东北注焉”、“由莒溪至新庵桥,垒石溪自东南注焉”、“由新庵桥迳求坞、李家溪,纡绕三十六渡,至于竹岸,剡界岭之水,自东北来会之。”
对于剡界岭之水的流向,民国《新昌县志》是这样说的:“由沙溪,至合溪,真诏龙溪自东北注焉”;“龙溪,县东北七十里,源蔡岙,迳唐家坪、真诏,西流入合溪”;“由合溪至唐家洲,迳王家庄,至竹岸,与苏木岭之水合流,至曹洲。”
建国以后,随着科技的进步,对黄泽江的主源有了新的阐述。从1994年版的《新昌县志》,到1996年版的《绍兴市志》,到1998年版的《浙江省水利志》,直到2007年版的《新昌县地名志》,都认定莒根溪为黄泽江主源,而源头则有耐烦岭、虾脖尖、望海岗、苏木岭诸种说法,其实都在同一片区域,就是新昌与宁海的交界处。
这似乎对黄泽江主源是耐烦岭作了定论。然而,在国务院全国水利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发的图件中标出,黄泽江的主流是合溪江,源头在蔡峰磨石岭。究其原因,原先定河流主源是以河道长度为依据的,莒根溪的长度约35公里,而合溪的长度为33公里。如此,发源于耐烦岭的莒根溪成了黄泽江的主源。
如今水利部对河源的确定有了新的规定,就是不仅要考虑河流的长度,还应当考虑河道的集水面积。据测,以两溪汇合的竹岸为测点,莒根溪集水面积98.2平方公里,而合溪江的集水面积为163平方公里,约是前者的163%。
合溪源于新(昌)、奉(化)交界的磨石岭后潭坑,泠泠作响地流过峡谷万丈、潭瀑成叠的三井龙潭,经过真诏流至合溪,汇聚发源于蔡峰青天岗的沙溪,合流至棠家洲又纳源于鳌坑(也叫鳌峰)的雪溪,流到竹岸与另一条支流莒根溪汇合。莒根溪发源于新(昌)宁(海)交界的耐烦岭(虾脖尖、望海岗、苏木岭),汇入巧英水库的碧波,经过一番梳妆打扮后,更加美丽动人地穿求坞经李家溪,绕赤岩过丹坑到竹岸,与东来的合溪水汇合,遂形成黄泽江的主流。两溪汇合,江面顿宽,西北而流,被蟠龙岗一挡,就沿山往西,又与鹭鸶岗一撞,只好扭头向北,至曹州右纳源自大湖山南坡的梅溪,想不到更高的双尖山横亘前头,江水只好再次扭头由北向西,并于钦寸白岩山脚纳源于鳌峰的坞石坑。
竹岸上游两条支流分称合溪和莒根溪,到竹岸合流后称为广溪,经钦村后称为横溪,到长山村后始称黄泽江,经过黄泽至浦口后汇入曹娥江。
莒根溪、合溪、梅溪三条黄泽江支流,上游经过熔岩区等陡峭山坡,河谷呈不对称的“V”字形状;中游穿越过玄武岩地带,这里丘陵为主、山坡平缓,河谷多呈“U”字形状。
故乡先民,逐水而居,沿山而住,虽得灌溉之利,也有洪水之患,于是村村筑堤砌坝,不仅抵挡了洪水,也方便了生活,更增添了美景。于是,钦寸堤、曹州堤、秀溪堤、查林堤、竹岸堤就沿溪而舞,随水而筑,防御了洪水的侵袭,保卫了生息的家园。还垒石挖圳,导一溪清波,灌百亩良田,便百姓生活。于是,钦寸有了竹丝砩(碇石坝),秀溪有了小溪砩,查林有了乌龙砩、石沿坂砩,竹岸有了银珠砩、牛头砩等等,本来可望不可即的溪滩水,被勤劳智慧的乡亲们引来浇灌五谷,便利生活。筑砩垒坝营造出的一块块平湖,如一面面平镜,镶嵌在玉带似的溪流上面,倒影着远山近树,诗意着庸常生活。只是洪灾无常,小洪小水过去之后,堤坝砩圳安然无恙;大洪大水所过之处,如牛耙地变成溪流荒滩,乡亲们又得周而复始地垒坝筑砩,导溪引波。
荜路褴褛开家园
其实,王羲之站在王罕岭书楼上向西眺望,那时望到我的故乡还是几湾清溪,一片榛莽。一直到唐贞观十五年,才在一处升起了一缕炊烟,与王罕岭上的炊烟对接,前后相隔了近四百年。
现在我再立王罕岭上,凝望着自己的故乡,故乡已变成数湾云影,一片天光,千年古村沉浸在碧波深处!
啊,我那可爱的故乡!
每个人之为人,本身就是奇迹。社会的每一场变革,民族的每一次冲突,自然的每一波灾难,战争的每一簇烽烟,无数次巧合无数种偶然,无数个传奇无数场突变,才有了我们的降临,才有了子孙的承传。所以,祖先是引渡人,我们才到了人生的彼岸;祖先是根纽带,家族才有的血脉的绵延。为什么许多人只有在祖宗面前,才会感慨生命的神奇,感激祖先的佑护,感谢上苍的垂爱,汤汤的历史之河中,才有了自己的一段。
人们之所以热爱故乡,这也许是一个重要方面!
因此,故乡是个百宝箱,盛装过多少故事?故乡是面多棱镜,折射出多少画面?故乡是条小溪流,流淌走多少时光?
如今故乡显露的只是母亲乳房似的几处山头,断裂的却是父亲血管似的纵横阡陌!故乡的沉沦代表着祖地的消失,乡亲的搬迁预示着宗族的离散。
这时我才开始“我从何处来”的思考,发出“我往何处去”的追问。站在已是一片烟波的故乡,一次次地向蒹葭苍苍的历史深处遥望,寻觅祖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路径,但沿路草木摇落白露为霜道阻且长,场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迷离惝恍。
两晋南北朝时期,剡东已有丁、董、梁、张、黄、王、袁、陈、俞、支等姓氏的人居住,他们是最早的“新昌人”。有文字记载的新昌先民大都从中原地区迁入,迁入有两晋、唐末五代、南宋等三个高峰时期。
其实最早把足迹留在故乡,应该上溯到传说中的大禹。
最早载入故乡史册的,是大禹治水登临过的地方,它就是蟠龙岗的来脉之处,王罕岭西的一个山坡,那个叫作顾东山的地方。
站在顾东山的大禹像下,思绪一下穿过四千多年的风雨,倏忽回到大禹治水的时光。剡中原来是个湖泊,也是大禹治水的最后一站。为让这片“沧海”变成桑田,他经过充分的调查研究,认真的地理分析,率领民众劈开嶀嵊二山,将剡中湖水引入舜江(后改名曹娥江)导入大海。昔时的浩淼剡中,正因“禹凿了溪”,才变成一片盆地沃野;“人方宅土”,人们在此耕作繁衍,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也正因大禹的最后一次治水,才有了故乡今天的地貌山川。
因此故乡至今仍流传着大禹的众多故事:据旧县志记载,新昌县北有山名叫渡王,山上就有禹王遗迹;县东有山名叫东岇,山脚水帘洞周围有中空圆石,当地人称为石馒头,传是大禹治水到此弃其余粮幻化而成,所以又称其为禹粮石。就是在家乡东部的顾东山,“世传大禹治水时,登之以望东海诸山。”那么为何登山而望?曾因“东海尧平洪水”,大禹登此远望,既是为民祈福,也是对尧的缅怀。
顾东山,据民国《新昌县志·卷三》记述:“其由剡界岭上大湖山,过陈公岭、王罕岭下岗路,起顾东山极蟠龙岗而止,为东乡支山之大者。”东乡支山脉,从天台连四明的剡界岭起脉,过陈公岭、王罕岭下岗路,又从大甏头分为两支小脉,一支经飞凤岗、顾东山极蟠龙岗而止;一支经金沙湾岗、羊角山(称小顾东山)极岩头卜而止。顾东山不高也不峻,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故乡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正因是禹迹圣地,百姓都以生于斯长于斯为荣,将顾东山列为各村八景、十景之一,赋诗属文,广为传颂。更以顾东山为地望,分别有胡氏、梁氏、吴氏、俞氏、王氏等名门大族列为“顾东派”,世代相传,生生不息。据《查林梁氏家谱》记载,查林最早的先民居住在蟠龙岗南侧的里屋基顾东山麓,“顾东陶冶”就成查林十景之一;有诗曰:“锅釜铸从铁鼎,甏壶烧自缸窑;先民锻冶和甄陶,村里犹传名号;东海尧平洪水,南岩任钓巨鳌;夏王登此顾东峤,古迹至今夸耀。”顾东山的北面是梅溪江,《梅溪胡氏家谱》称胡卜村有八景,其中一景为“顾东牧笛”。柘树湾、吴家一带,系胡氏顾东派体系,多为耕读传家,风范朴实,居住环境优美如画。诗云:“四顾东皋景色幽,牧童弄笛乐优游;骑牛胜似乘黄鹤,何必追寻黄鹤楼。”吴家村由缸窑、吴家和甏壶三个自然村组成,居住在缸窑、甏壶的梁姓人家,被查林梁氏家族称之为顾东派。吴家村的吴氏是三门吴氏顾东派,下庄村也称梅庄俞氏为顾东派。由原嵊县东林迁徙碇岭脚的王羲之后裔,在民国三十七年修纂的《王氏家谱》中,也将顾东山作为碇岭九景之一,这一带的王氏也为顾东派。
从夏到晋,故乡罕有人迹,难见人烟,荒山野岭隐现的是豺狼虎豹,榛莽幽溪出没的是樵夫行旅。历史翻到唐贞观年间(641),比新昌建县还早267年。浙江梁氏第十四世孙梁山宝,见沃洲之阴、顾东之阳、广溪之滨,山环水绕,奇峰罗列,就从黄泽江边的前梁村,沿溪上溯,迁到这里,开村立基,卜居新地,卒后葬于来龙山麓。他的子孙繁衍分发,外姓纷至沓来,渐成望族名村。据《查林梁氏宗谱》记载,查林古有十景,即南山樵牧、湖北游钓、顾东陶冶、西山谒墓、盘山钟秀、香林诵读、仁山拥翠、曹岭兴怀、石鼓奇踪、查溪鼓櫂。并写有查林九景诗五首,查林十景词一首,构成了一幅幅农村山水景观和风土人情的绚丽画卷,丰富了查林山水的文化内涵。
当查林村升起第一缕炊烟,七星峰下还没有人烟,所以查林旧九景中,就有“湖北钓游”一景,有诗为证:“桃花雨后水平湖,引动闲情作钓夫。贪口肥鱼更有意,不烦风送丝飘弧。”可以想见,当年的蟠龙岗北,还是查林人的游钓乐土。
大约过了三百年后,到了五代(907年-960年) 时期,七星峰下才陆续升起炊烟。 据说七星峰下梅溪边,最早有数家卜氏居住。卜氏中首要提到的是卜曾。北宋有名卜曾者,“仕宋为兵马司,有惠政。”他为官清廉,惩恶扬善,公元960年,他告老还乡,空空私囊,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才筑起简陋的茅舍栖身。他以自己的德行教化乡里,引导村民垦荒生产,走勤劳致富之路,做奉公守法庶民。并发动种桑养蚕,发展畜牧,在沿溪两岸遍种梅树等果木,春天繁花似锦,夏季硕果累累。乡民受其教诲,获益颇丰,亲切地称他为“兵马太师”。卜曾公常在梅溪江上纶丝垂钓以娱老,死后葬于七星峰之阳。乡民缅怀卜曾功德,奉为新昌乡主,宋皇为旌表贤臣,谥封为新昌乡主正神,敕建新昌乡主庙。正月十三为卜曾公寿诞,人们纪念卜曾公,逐渐形成乡主庙会。卜曾无子嗣,又无遗产,胡璟公后裔会同新昌乡十二庄百姓解囊购置庙产祭田,供修缮及庙会之需,现存乡主庙建筑为清光绪时重建。正月十三为卜曾公寿诞,人们纪念卜曾公,逐渐形成乡主庙会。乡主庙原位于村口长街西端。进门的石柱上有联:梅溪一带忆钓游,梓里千年霑惠泽。乡主庙的正厅、厢房、门厅,虽然经历百年风雨,依然硬朗朗地撑着个古色古香的木质世界。
在吴越王钱镠麾下,有位大将胡进思,历任将相五十年,屡立战功。他的长子胡璟亦习武,任明州指挥使,开运年间为偏将,破李景,克福州,论功加赏,升行军司马兼尚书事。他自叹道:“人生以昂然七尺躯,不能为国建功,为民除害,亦虚负此生耳!今既破贼,拓封疆,于志亦已伸矣!”他很明白古人所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道理,眼看自己荣宠既盛,年已高迈,就离开了朝廷,公元948年,胡璟“游于新昌乡七星峰之麓,遂卜居焉”。一次游历新昌山水时,发现这里景色幽异,顿生家园之念,于是定居下来。胡璟生性高洁,沿溪广植梅树,蜿蜒十里;疏影横斜,绿水流香。“每岁宴,踏雪咏诗,悠然自适,遂有终焉之志。”他常常竹杖芒鞋,缘溪而上,吟啸徐行,以山以水以梅以诗颐养天年,高洁淡雅一如梅香。他亦自号为梅溪,村民也以梅溪唤之。自此,梅溪胡氏逐步繁衍为当地大族。如今梅树虽早香销玉殒,但东首梅坑村名仍延续至今。
梅溪胡氏尊奉胡璟为第一世祖,在村中建了胡大宗祠,堂名“垂裕”,意谓“祖之积德累仁垂裕无涯,世世子孙当守祖宗之垂裕于勿替”。
胡璟乐为之卜,构楼架堂以蔽风雨;卜曾乐为之筑,掘井垦荒以谋生计。两位先祖在七星峰下奠定了一个村的根基,留下两块墓地、两座祠庙,他们的血脉在后世子孙中代代传续。子子孙孙降生在这可钓可游、可耕可读的梅溪江畔,后屏星峰之苍翠,前朝蟠龙之郁葱,怎能不默默地感谢先祖的安排?
“祖宗创业于前,子孙继统于后。”一代又一代胡氏和卜氏后裔在此间生发,梅溪村随之慢慢变化着。这个嬗变在旧志中有记载,成化《新昌县志》记载:“梅溪村,俗名胡卜,居人胡伯兆有园趣轩,子端祯结草亭,甚幽雅。”万历《新昌县志》记载:“梅溪,一名胡卜,在三十三都。”此外还记载县内有6个乡村市镇,“胡卜市”居其一。商贾集散,乡民赶市,“胡卜市”的名声随着人来人往而传得很远。光绪《新昌县志稿》记载新昌乡中有“胡卜村,一名梅溪”。终于,一个村正式以“胡卜”为名。
不知什么原因,现在胡卜已经没有一户卜姓存在,有的传说是瘟疫所致,有的传说是断丁绝代,给我们留下了难解之谜。而后来的胡氏却兴旺发达起来。胡卜村里人把这里的景致归纳成“胡卜村居八景”,美其名曰:“鞍山钟秀、星峰叠翠、曹洲樵采、蟠龙列嶂、小溪渔唱、思源课诵、盘山钟鼓、顾东牧笛。”其中的星峰叠翠、蟠龙列嶂、鞍山钟秀,显然是传说中龙脉所至留下的痕迹;而樵采渔唱和课诵牧笛的盎然生机,则是因为有了受天地灵气而生的人类,在山川劳作生息的诗意呈现。
和查林胡卜一样古老的,还有一个村叫棠家洲。棠家洲就在王罕岭下、合溪之畔,四面环山,两面临水,一条合溪成“U”字形穿村而过,到麻地头与龟溪汇合,形成了一个半岛形的绿洲盆地。五代之前,就有卢姓人家在此居住;五代时期(907—960),唐氏五世祖文成公由剡迁此,开创了南明唐氏。周围数村也是唐姓居多,为了区别各村唐家祠堂,该村祠堂取名秋海棠,“棠”“唐”同音,就村名棠洲,后演变为棠家洲。
唐氏在新昌很有名望,特别是文成公、原禄公、琦秀公、方公名气更大。宋朝监察御史俞浙(新昌籍人)为文成公题词:“公之德泽,何远长兮。公之子孙,可繁昌兮。乔迁棠洲兮,永世无疆兮。”明朝兵部尚书何鉴为原禄公题词:“睹公之容,降自狱崧。厥德弥厚,厥貌弥丰。才华未展,肃曹之寄。佐理已传,调变之功。仕赣州,士民歌其声绩。归新邑,亲友仰其高风。奋迹棠洲,绍中书之遗泽。遁居真诏,接陶土之芳踪。峰峦生色,草木增荣。宜其兰葩郁郁,桂萼丛丛。振家声以有日,流余庆于无穷。”
就这样,七星峰下,王罕岭脚,来龙山麓,有了查林、胡卜、棠家洲等村庄的奠基和一代接一代的传承,又有了溪畔岗上更多村庄的繁衍滋生。这些村庄如向阳而开的鲜花,又像逢雨而长的蘑菇,不管这些种子是飞鸟衔来,还是北风送来,因缘巧合,际会风云,一直欣欣向荣至今,直到修筑水库戛然而止。
成化新昌县志云,林居曰村,野市曰墟,皆郭外(即城外)之地也,或烟中绿树而茅屋参差,或墙外青帘而柴门掩映,山静如太古,日长如小年,盎盎而居,熙熙而乐,吾有以知祖宗之恩泽如天地之覆焘也。可见新昌山区村落,烟中绿树,茅屋参差,屋舍古朴环境佳胜。洵隐居之胜地也。
于是聚族而居成一个个台门,慎终追远建一个个祠堂,祈福求佑筑一座座庙庵。查林原来有梁氏庆远堂、德庆堂,吕氏思本祠、恩公祠,董氏隆昌祠、隆山祠6个祠堂;有昭庆庙、关帝庙、威德庙、毓灵庵、桥头庵等5个庙庵;有大沈家台门、小沈家台门、梁家台门、黄家台门、唐家台门、乌漆台门、吴家台门、吕家台门、大道地、石家台门、裘家台门等11个较好的台门。
有的祠堂在建造时就赋予深刻的文化内涵。查林的德庆堂也称宣三祠,就是为纪念三十六世祖一茎公追思上三代“立言、立功、立德”之志,称其生平有宣“三不朽”之志:即三十三世祖师齐公识见高超,乐交名士,后封国子监司业,其不朽在立言;三十四世祖元凯公以圣贤事业为务,其教风流传百世,后封国子监祭酒,其不朽在立功;三十五世祖天麟公勤读史书,遵守礼义,乐善好施,气度豁如,其不朽在立德。为不忘祖上“三不朽”,后人设祠祭之,有尊重三代宣其不朽之怀,这是氏族文化的精华所在。每个祠堂都载有堂名立意、建造情况,堂内还有匾额、对联、题词等,对宣传氏族文化、教育子孙后代都有重要作用。
等到我有记忆,宣三祠就是查林小学,我的学生时代从此开始。祠东有座梁家祠堂,祠西有棵千年古柏。朝南一方操场,场外一甽穿村而来,绕场而过,汇入大坑流入溪中。祠堂围墙并不高昂,大门也不雄伟,但进得大门后,才会感到气派。围墙内长方天井,立起一幢两层楼建筑,楼下三间,东西排列,中间是穿堂,西边是老师办公室,东边是间教室,而楼上也是间教室,穿过穿堂就是一个天井,天井西边有排南北排列的房子,楼下是教室,楼是是教师宿舍;天井东面穿过门廊,又有天井和两排平房教室。最雄伟的还数天井对面的大堂,堂高六丈,柱大数围,地上是光洁的水门汀,大堂早没了神祇牌位,而是一张乒乓桌。铃声一响,大家拿着自制的球拍,争先恐后地去抢位。祠中奔跑过我们少年的脚步,祠中回荡过我们的书声,只可惜后来付之一炬。
在先辈的眼里,把这里的山称为仁山,把这里的水称为智水。诗云:“门迎山上夫人松,雪后精神如怒龙,苍绿夏秋红襍紫,仁山拥翠四时浓。”词曰:“大畈仁山挹翠,小溪智水拖蓝,溪山环拱作屏藩,天造乡村界限;禾麦从兹畅茂,桑麻因此丰蕃,黄云偏野溢门阑,物阜增加农产。”查林村四面青山环抱,中间秀水环绕,村庄和田园相连,青山与稻麦拥翠,倒映在一片碧水之中,好一派优美的山水田园风光。
“胡卜”是一个表示疑问的动词——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延伸开去,形成一个哲学命题,让人进行终极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形成一个永恒的疑问,就在自己的故乡,延续了悠悠千年。让后人时刻地面对着,不停地思考着,只要是对自我生命有所关怀的人,都会用一生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
“那是因为,我们村最早的两位祖先,一位姓胡,一位姓卜。”这是对于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回答,没有上面那样的玄妙和深奥。胡氏先祖璟,在五代时隐居七星峰下,在溪边植梅十里,自号“梅溪”。地以人名,这个居住地因名“梅溪村”。村前的一条溪流,也就直呼“梅溪”。卜氏先祖曾,世居七星峰下,仕宋兵马司,被乡民尊奉为“新昌乡主”。如果没有这两位先祖,胡氏、卜氏不会成为村里的望族,梅溪村就不会在后来改称为胡卜。
梅溪改名胡卜,是对开村立基先祖们的怀念?还是对宗族血脉的秉承和固守?坐落在七星峰下梅溪之畔的胡卜村庄,成为梅溪胡氏共同构筑又生生不息的家园。胡家先后建起了七座祠堂:垂裕堂、敦裕堂、祥裕堂、庆裕堂、德裕堂地、孝子祠、德昌祠;俞氏也有两座祠堂。另外还有白鹤庙、祚福庵、惠方庵、赐福庵。台门宅院多达20多座,如清风台门、俞家新台门、俞家老台门、里俞家老台门、俞家台门、胡易尔台门、义源丰台门、四份头台门、四份头新台门、乌漆台门、源昌头前台门、上坎头台门、山脚台门、上坎头台门等。在这个美好的家园里,随着岁月的更迭,一座座第宅园林拔地而起,一幢幢亭台楼阁又化作尘埃,如草亭、园趣轩、佚老亭等等建筑,如今有的只留下一个大致方位的遗址,有的仅留下相关的诗文。后人读之,仍可凭此追想曾经发生在这里面的趣闻轶事。
这些祠堂、庙宇、台门,是古代村落经济、政治、文化活动的集中点,也是村落文化的传承点。
姓氏,是我们血缘的河流,溯流而上,我们可以追寻到自己的祖根,追访到自己的故乡。姓氏不断在演变、分化、迁移,但始终有一个“根”联系着我们。所以祖先不是一种虚无,曾经实实在在地存在,一以贯之的血脉,从古至今地流淌。我突然明白,祖先是让我们成为我们的全部理由,我们是后代和祖先的连接和转换,缅怀祖先其实是贯通血脉的一种方式,让生命的走向如河流般源远流长。
盘山钟声到梅溪
黄泽江上游的主流,是蟠龙岗之南的查溪,也叫广溪。蟠龙岗北有条支流叫梅溪,溯梅溪而上的第一村,就是胡卜。
胡卜最早叫梅溪,“是地为剡东胜景,盘山耸秀,石鼓钟灵。岸上梅开数树,冰清玉洁;溪中泉出一泾,白浪清波。”胡卜村背靠七星峰(又名双尖山),面对蟠龙岗,是块风景秀丽的“风水宝地”。
七星峰,以“七峰如北斗”而得名,上有两峰耸峙特立,所以又名“双尖山”,高高地矗立在新嵊两县之间,北与金庭洞天相望,南与沃洲、天姥为邻,七星峰下一畴沃野,沃野前一湾梅溪,如练如带地环绕在胡卜村前。梅溪之南有一道蟠龙岗,即王罕岭也是顾东山的终点,成为胡卜村一道天然的屏障。胡卜人看久看熟了,觉得蟠龙岗更象一道徐徐展开的诰书,所以当地人称其“展诰岗”。明朝王洪有诗赞云:“逶迤崇岗信有神,俨如鸾诰展来新。乾坤恩泽相承久,钟得居民半缙绅。”
卜氏胡氏在此立基开村,也意识到村西无凭、风水不关,犯了西不能漏之大忌。《地理大全·山法全书》卷首所云:“源宜朝抱有情,不宜直射关闭;去口宜关闭紧密,最怕直去无收。”大致意思是,水源进入村落,应以环抱曲流为佳,不宜直来直去。梅溪水迤逦东来,到胡卜村东由于马鞍峧一挡,溪水由西而南再往西,走出一个漂亮的半环,如一条玉带环绕在胡卜村前。胡卜祖先为了补救西面空旷这一缺陷,于是在村西由北到南种植了数十棵香樟,为东来紫气聚风积水。再在香樟树西100米处挖了口清钻塘,据说天旱两个月也不会干涸。不知道胡卜先祖种植香樟,到底种成了几棵樟树?包含了什么寓意暗示?是根据什么星宿图系种植?旁边再挖一口水塘,是否有“众星伴月”等内含?风水中有“大树如成材,一树顶三山”的说法,几十棵樟树就形成数十个山峦,为整个胡卜村聚气生财。再站在樟树下综观四周,胡卜布局还真有讲究,村口路廊外操场也有口池塘,如以一轮鱼塘为砚,塘边条石为墨;再以旁边晒场为纸,村后虬松为笔,而樟树恰似文章传世,翰墨飘香,这样就构成了“文房四宝”式的风水格局,勾画出村民们耕读传家,寄望后代文人辈出的生活理想。
胡卜村为美丽的家乡自豪,根据周围的山川形胜,列出“胡卜八景”,清竹溪学者吴尚綗还为胡卜村作了八景诗。一景“鞍山钟秀”,胡卜村东侧有两座山峰,形似马鞍,又似笔架,或像金钟,诗云,“联峰突峙镇东偏,秀削天然号玉鞯。春到芝兰香更远,时鸣万籁响金鞭。”二景“星峰叠翠”,胡卜村后双尖山,自顶至村,七岗逶迤,如仙下凡,古松虬曲,气势非凡,有诗赞云:“峰势参天似七星,林光草色尽含青,四围碧峰如辰拱,造物原来早毓灵。”三景“曹州樵采”,准确说是曹州隔溪而对的石坑(双尖山山湾)樵采,傍晚西天晚霞如染,樵夫列队肩柴而归,好一派采樵风光。有诗赞云:“地接曹州径路回,纷纷遥望采樵来。寄言利锁名缰客,何似肩薪踏月回。”四景“蟠龙列障”,胡卜村南一岗逶迤,如龙列障,蔚为壮观。有诗赞云:“四围叠障抱层峦,恍如蛟龙屈曲蟠。一旦风云当际会,定当飞舞上云端。”五景“小溪渔唱”,小溪就在鹭鸶岗下胡卜西南,两岗夹一溪,滩宽流清浅,是鱼儿产卵洄游的必经之路,也是渔夫捕钓的最佳地段。他们或挥竿踏波,随流而钓;或游丝拦截,收银一片。捕钓鱼虾回,煎烹沽酒醉,有诗赞云:“小溪相隔一村明,遥听渔歌唱晚声。羡煞得鱼沽酒乐,胜他名利日牵萦。”六景“思源诵课”,梅溪胡氏第十四世善缘,隐居村东盘山寺之右,创办“半天书院”,储书万卷养性怡情,课教子孙耕读传家,有诗赞云:“空林说法日初升,宝鼎焚香祝圣明。未向竹林吟素月,经翻贝页梵音清。”七景“盘山钟鼓”,胡卜村东2公里处,有一盘山禅寺,北宋已有,清代重建。建筑仿天台国清寺,有二进及两廊侧屋100多间,修竹婆娑,大树参天,环境深幽,兰馨蕙香。每天晨晚,经课之声萦绕古刹,晨钟暮鼓风流云散。有诗赞云:“山势盘旋一寺藏,禅房花木发幽香。遥闻暮鼓晨钟声,适为书斋励课章。”八景“顾东牧笛”,柘树湾、吴家一带,系胡氏顾东派体系。村庄四周竹林参天,风光优美如画。耕读传家风范朴实,自给自足牛羊满山,牛背牧童吹箫弄笛,山歌小曲余音绕川。有诗赞云:“四顾东皋景色幽,牧童弄笛乐优游。骑牛胜似乘黄鹤,何必追寻黄鹤楼。”
七星峰下,梅溪之滨,最早居此的是几户卜姓人家,年代应该在北宋之前。胡璟卜居梅溪,卜曾归隐故里,差不多同一段时间。只是居住地稍有不同,卜氏居住胡卜大村,胡氏始居村东大园,两姓通婚修好,宛如一家。后来随着卜氏的消亡,至今已无一户卜姓,胡氏逐渐覆盖了全村。
胡璟卜曾,姓氏不同,志趣相投。两人都生性高洁、超凡脱俗。胡璟还把卜氏种梅发扬光大,沿溪植梅,绵延十里,自号“梅溪”。从此,七星峰青松虬屈,梅溪江绿水流香,两位先贤常常踏雪寻梅,作文赋诗,悠然自得地走到生命的尽头,都把自己安葬在七星峰下这片热土。
胡璟乐为之卜,构楼架堂以避风雨;卜曾乐为之筑,掘井垦荒以谋生计。两位先祖后屏七星峰之巍峨,前朝蟠龙岗之神奇,在此奠定了一个根基,留下了两块墓碑,矗立起两座祠堂。他们的骨架撑着七星峰搭建,他们的血脉随着梅溪水流淌,他们的子孙在这方山水绵延。后来据说卜氏因瘟疫而渐渐消失,胡氏则不断壮大繁衍。
胡卜东南隔溪一岗,西接蟠龙岗,东起顾东山,半山有村,名叫横山,后改金山。最早落户的人家应在明朝末年(1644),吕氏十七世祖益修公迁居此处。到清康熙年间(1662—1722)又有邱氏华壹公从江西信丰迁入。因处坡上,山地虽多,但易涝易旱,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不断地修筑山塘水库,解决灌溉问题。比起溪对面一东一西的梅坑和胡卜,横山村民付出了更多的艰辛。
梅坑村名应该是梅溪地名的转化,也是胡璟沿溪植梅的终点,所以最早迁此的也是胡氏。梅坑闻名远近的地方有三处,一处是盘山寺。据《梅溪胡氏宗谱》记载,盘山寺始建于唐代。明洪武年间为新昌县内九大寺院之一,现遗址为明万历年间兴建。寺宇依山就势,层层递高,既严整对称,又空灵蕴藉。据传香火鼎盛时共有房屋120来间, 寺田240余亩,僧众100多人。竹林幽静、水潭清澈,青山焕发、鸟儿欢唱,钟磬之声时隐时闻。为振兴当地教育,开启民智、弥振国势,盘山寺贡献了一切:1944年胡卜村胡氏、查林梁氏两大家族,把所属的盘山寺寺产拨充入四庄乡盘山中心学校;1980年大殿木料用于新建新林中学,只剩下一角砖墙掩藏在茂林修竹之中。
一处是半天书院。盘山寺西侧有一山,名为“半天书”。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倒不是像“半天势”、“半天赐”般形容山势高峻、直插半天,而是因为胡氏十四世祖胡善缘曾在此创办过“半天书院”。书院前堂后寝、静阁闲亭,储经史万卷,既是怡情养性之所,又是教书育人之地。胡善缘的三个儿子在这里学有所成,《胡氏宗谱》在这里被首修成辑。200多年后,明朝人徐志文听说了善缘先生的事迹后,专程前来书院拜访。只见青山矗矗、秋水泠泠、钟灵孕秀、荒原草碧,不闻当年弦诵之音、衿佩之集,先人远矣、古迹尚存,徐志文追慕前贤高情,写下了《善缘公传》。梅溪水带走了许多岁月,书院也只剩下土砾断瓦,但“半天书”矗立依旧。源自“半天书”的课诵之声,伴着阵阵林涛,随着梅溪之水,在七星峰下久久回荡。
一处是盘山水库。盘山水库在寺庙遗址上方,高映云天,近照青山;岚光叠翠,烟景迷人。如今的无限风光,浸透着多少血汗?从1964年10月开始,梅坑、胡卜、金山、上祝等村民经历九个寒暑,终于建成这个小二型水库。服务了当地四十年后,如今水库下面筑起了更大的水库,它们的清流都将倒流宁波,润泽泱泱东方大港,盘山寺水库不会想到,筑水库的先人也不会想到。
梅坑沿溪而上就是石沿山。石沿山吴、孔、冯、顾、叶、梁等先民,大多为富有人家看山看坟迁此,所以沿山傍溪分散居住,不足百户人家,由八九个自然村组成。梅溪的两支源头水系——龙潭岗和笔架山之水,在湾口自然村汇合,形成一块平地绿洲。东北面的岩门、岩根,古时是新昌连通嵊县、宁波的出入口。岩门的北边岩山峭壁,南边山高峰险,两山之间溪窄水急,最窄处一座石拱桥飞架,出了石桥就是一片平川,嵊州念宅村就在眼前。
石沿山村东首的上祝村,地处龙潭岗下,东与陈公岭、王罕岭接壤,西与双尖山毗邻,北靠五姥峰与走马岗。村前有伏虎山威镇山岭,村后有孝斗山阻挡北风,环成村庄的天然屏障。村口有百年樟树、千年古松傲立溪边,监护着这块风水宝地。终年不竭的梅溪水,从王罕岭直泻龙潭坑,紧贴村庄由北向西环绕一圈。唐元和二年(807)三月,诗人小白曾到金庭游历,从王罕岭去沃洲山,见此山巅茂密,险峰壁立,留下“奇丽幽妙,隔绝尘世,眷恋不能已”的赞词美誉。
据说新昌设县(908)时,上祝就有人散居。据载贾姓入住上祝最早,建有里外贾家宅院,可惜与岩头卜的梁氏走马楼一样,在太平天国时被烧毁。
广溪岸边是家乡
蟠龙冈北是梅溪,蟠龙冈南是广溪,又叫查溪,它的上游是莒根溪和合溪。
钦寸坐落于黄泽江的大转弯处,溪水呈“之”字形绕村而过,留下了一片不小的河套平原,村民就在这片山水间诗意栖居。村民沿着溪流从东向西筑起一道堤坝,堤坝上面种下数里修竹,青龙似地拱卫着田畈和村庄。村民再在村东横溪堆垒一道碇石水坝,拦进一湾清流,灌溉着500亩田畈,村民因此衣食无忧;村后矗立的双尖山,更让村民柴火不愁。相伴他们的是村中两棵古樟,一棵兀立在曹家祠堂前的土墩上,一棵挺立在村西北的兴仁庙前,它们的绿荫庇护着子孙,它们的根须扎根进沃土。
大约明洪武元年(1368),新昌曹氏七世祖宁宗,看中了这方山水,自上宅前山迁入,开启了六百多年的村史。据《吕氏宗谱》“孝”子卷记载,一位叫吕耕的也同年迁入,惜其生卒年代不详。曹吕两姓同为钦寸开村之祖。那一条条鹅卵石路,如一条条彩色溪流,通向上台门、下台门、乌漆台门、里门台门、叶家台门等,可惜富裕起来的乡亲,纷纷拆掉了老屋,建起了洋楼,只有里门台门,还保留着晚清风貌。水库拆迁除保留了一座兴仁庙外,钦寸其它建筑已荡然无存。
钦寸是我的大姑家,处处留下童年的足迹。村北白岩山有一个峡谷,称为龙潭坑。坑上有个龙口,水从口中吐出。据说这里曾住着一条正在修炼的小龙,一年江南大旱,河断水,地冒烟,村民日夜求神,终于感动了小龙,它想不为众生救苦救难,修炼成仙又有何用,于是化作一股甘泉飞流直下,涓涓清泉流向了焦枯的稻田。人们为感谢小龙的恩德,就于兴仁庙旁建起龙亭,塑起龙像,四季祭奠,香火不断。
村南螺蛳岩上有个锣鼓似的泥墩,泥墩下面有个山洞,相传古时洞中有虎出没,且常盘坐墩上四处眺望,因此人们称这里为盘虎墩。据说后来有打虎者曾与老虎发生打斗,打得难分胜负,有时老虎落败,就落荒而逃;有时猎户失利,就退居洞内,并于洞口撑开铁伞,老虎就不能近身。现在老虎早已不见踪迹,但盘虎墩的名字却留了下来。
如果说由于溪水千万年的冲积,把钦寸冲积成一片半月形的玉瑝,那么上游曹州恰似系挂玉瑝的一条玉钩。因为沿着鹭鸶岗南来的查溪水,流到曹州与胡卜中间,被巍峨的双尖山一挡,于是掉头西流,到钦寸村头,被斜逸突出的山体一兜,溪水又由西偏南,形成一个一漂亮的玉钩,曹州村就在鹭鸶头上,玉挂钩内。
曹州村原在鸳鸯嘴藩坎下,后毁于水灾,遂迁现址,依山傍水而建。东有蟠龙山,西有伏虎山,龙虎相峙,仅一水之隔;北有双尖山、鸡娘坞山,两座大山联袂而立,高耸云天。抬眼望,层峦叠嶂。有时岚笼雾浮,若明若暗,影影绰绰,画图何其壮美,村前田园平展或麦或稻,新绿如茵,田园与溪江之间有竹堤环拱,若苍龙卧波。村南大片杏树,内有百年树龄的老杏树枝叶繁茂。每值阳春三月,花英如海蜂舞蝶闹,欣欣向荣。过往路人往往驻足赞叹:“此杏花村也!”
据载也是一个姓曹的后裔看中了这块宝地,他就是新昌曹氏始祖的儿子曹再四,要比钦寸曹氏开村早上百年。曹州村前田园平展,稻麦飘香;田溪之间竹堤环绕,若龙卧波。因处溪边,享受着灌溉之利的同时,难免要遭受洪水之灾,所以曹州和钦寸等沿溪村庄一样,都把堤坝看成生命线,堤在村在,堤毁村灾。20世纪60年代,民兵查抄台属陈见家时发现一张清雍正四年(1726)田赋收据,开户为陈坤山。当时他家有三丘大田,一字相连,每丘5亩左右,位于曹州田畈之首,吃砩圳的头口水。可这些田濒临溪滩,时遭洪灾。他决定出资筑堤防洪,以保护曹州整个田畈。堤坝延伸,家资渐紧,以至罄尽,开始卖田以应工程之需,后这15亩良田也卖个殆尽。有人讥之曰:“筑堤本在保田,今田既归他人,堤其何用?”陈公笑曰:“吾舍自家小田,而保全村大田,吾心安矣!”后人有诗赞云:“奉公舍己益民众,工峻长堤家产罄。感戴坤山成壮举,无虞洪患保村宁。”如今曹州坝和曹州村早已沉入水底,但舍己为公的美谈永在后世流传。
曹州过桥,一岗隔两谷,一溪分两脉。蟠龙岗北一道梅溪水,从四明深处汤汤而来;秀溪上游广溪一脉,则来自天台四明的万壑千山。
秀溪到曹州好比一个“之”字形状,曹州处于第一个弯内,上面一点就是钦寸;秀溪则处于第二个弯内,弯尾就是查林。两村有一溪相隔。最早迁居于此的是浙东梁氏第44祖的梁祖璘,从大市聚梁家田迁此,时间是明嘉靖年间(1522—1566),村北的三棵榆树、一棵古柏、两棵香樟,共同见证了秀溪的五百年沧桑。
因为地处蟠龙山下,广溪边上,秀溪与别的沿溪村落一样,在查林下桥头,秀溪村上方,筑起拦河坝,引来一圳水,既方便了百姓生活,又灌溉了村前田畈。而且这里的沙田特别适合种蔗植瓜。一到夏秋季节,夏天西瓜匍匐成小猪,秋天甘蔗长成青纱帐。秀溪自民国以来,就是远近闻名的甘蔗种植村。家家户户都有几根卖蔗的扁担,中间扁扁两头尖,挑着甘蔗卖铜钿。
秀溪村东,就是蟠龙岗,村岗相联;秀溪村南,就是查林,隔溪而望。蟠龙岗南,鹭鸶岗东,来龙山西,梅林山北,山环水绕着查林的村舍田园。我始终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查林的开山之祖梁山宝,从前梁溯溪而上,寻觅新的家园,相遇游鱼走兽,罕见人迹炊烟。为什么不卜居下游的钦寸、曹州,不选择上游的江村、竹岸,也不青睐七星峰下的胡卜、梅坑,更不中意山背岗上的大坪头、祝家庙,要知道这片土地当时还是荆棘丛莽、野岭荒滩,所有的地方任凭挑选,为什么唯独看上查林这个地方?
风水中把绵延的山脉称为龙脉,且脉源起于西北、东南两个方向最为吉祥,因为这两个方位象征着财运和健康,而查林东南的来龙,就从东南方向而来。而西北之位为卦为乾,主贵气旺气寿运,位置须围要兜,做到堵泄防漏,因此最好西北有山,既阻挡了凛冽寒风,又聚集了财气祥云,而查林北有蟠龙岗屏障,南有梅林山环绕,西有鹭鸶岗遮拦。因此查林南西北三方,山环水绕;而东面有溪入怀,紫气东来,确实是一方难得的风水宝地。
梁山宝可能寻找过钦村、曹州等址,山脚溪滨,虽有荒滩平畴,可造百亩良田,但都地域狭窄,难以集市成村,不利长远发展。而查林村西从来龙山麓到鹭鸶岗脚,是一片坦荡荒原;溪滩对面蟠龙岗下荷花山脚,又是一片广阔沃野,剡溪两边可以开垦出千顷良田,宜于子孙长远发展。梁山宝也可能勘察过一岗之隔的胡卜村基,并对这块土地一见钟情,最终因西无遮拦只好忍痛割爱。
查林东南来龙山,山脉自鳌峰延伸至查林村南100米处岗头,有一巨石兀立,如鼓如棋,如堡如台。高约三米,二米见方,像一枚大印,因称“黄龙背印”,又称之为石鼓,诗云:“石鼓奇踪山上留,坡前尚有世人游,坐看枫叶传秋到,共事赏梅泛雪舟。”词曰:“突兀金钟远挂,嵸巃石鼓高供,金龙玉玺势峥嵘,幻作奇峰朝拱;先祖龙蟠吉陇,何年马鬟崇封,要将鼍鼓响逢逢,自有天风振动。”石鼓岩旁边还有石马、石雄鸡等。
“黄龙背印”即石鼓岩,还颇有一番来历:说有位神仙去东海拜访观音,挑着两块宝石作见面礼,一块叫棋盘岩,岩背上画好了棋盘;一块叫七音岩,巨岩上刻好了乐谱。神仙挑着挑着累了,看见前面山环水绕处有一岗斜出,估计东到普陀已不太遥远,想在此歇息看看风景。那知放担未稳,七音岩滚落山下,就不能再挑着前往普陀,两方岩石就留在了查林。小时按照大人们的指点,我们找到滚落的巨岩,就搁在横山的半山腰上,道道乐谱仍清晰可辨。我们也常常爬到山顶的巨岩上面,与伙伴们一边走棋一边赏景。
黄龙背印是一处天然的观景台,站在岩上可以欣赏四周的远景近景,向东远眺是崇山竣岭,大湖山、龙潭岗高耸入云;近处是低山丘陵,山峦层叠,溪水弯弯,出水荷花。向南看是茶园、桑园、花果园,向西看有名塔珠山、狮子山、鼓等琴山和田园风光,向北看是白岩山、双尖山等天然屏障。近处则是一溪环抱的古村新貌。
历数查林风景,东面有座伏虎山,乡亲称为“猛虎守门”;东北有座荷花山,乡亲又誉其“出水荷花”。村南有个丫杈坑,两坑环抱着狮子山,狮子山顶有个半圆形白球,乡亲又称之为“狮子捧球”。与狮子山相望的是安山,安山之顶三面岩壁,围成一个鼓状山岗,岗上山头形似大琴,等到采茶季节,那圈圈茶园似根根琴弦,那采茶妇女似方方琴键,乡亲形象地称其为“鼓上弹琴”。而村西南又有一岗斜出,仿佛白象把鼻伸向小溪吃水,乡亲又称之为“白象吸水”,通俗称呼为“象鼻头”。村西石沿畈尾,溪转弯处,一岗横存,溪转北流,如鸟戏水,似舟启航,乡亲又称其为“鹭鸶戏水”。而村北隔溪而卧的蟠龙岗,从东面王罕岭到鹭鸶岗前幡然回首,乡亲又称其为“蟠龙回首”。
乡亲们的环境是诗意的,但生活是现实的。查林村有三个田畈,村西的石沿畈,村东的大岩下,溪对面的马岸畈。如何灌溉这些农田?祖先们很早利用溪流的自然落差,在上游筑砩引水灌溉水稻,浇灌瓜果。于是在上游竹岸拦起乌龙砩,两头再开沟挖甽,引进汩汩清流,润泽畈畈绿野。
为了方便往来,查林就在村西竖起一座木桥,桥头种下一棵香樟,胡卜、秀溪、曹州等上街赶集的人们,可在这里避雨躲阳、解乏歇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江拔线(奉化江口到新昌拔茅)修通以后,下桥头更成为查林连接外面的交通要道,到县城办事购物,到曹州售茧卖粮,都要经过这座木桥。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马岸做通了大桥。
竹岸查林一溪联,东西相距三四里。竹岸北靠顾东山,南对沃洲山,东南花树坪尖、牛头山等群峰蔚起,溪流至此分为二脉,一脉源自新昌宁海交界的望海岗,称作莒根溪;一脉源自新昌奉化交界的磨石岭,称作合溪。竹岸两溪交汇,形成一潭,名曰岩椿,传有龙潜,一遇旱年,附近村民,纷来求雨。明成化《新昌县志》记载:“岩椿潭,在水帘北,有石涧自东岇山来至潭,其深莫测。两旁石壁高数丈,水流无声。上有椿树甚怪,覆潭上,俗传有龙潜焉。永乐癸巳岁旱,里人祈雨有应,有诗云:‘大雨云霓叹望多,神龙为我放天河。田畴水足枯苗秀,从此家家鼓腹歌。’”
因为竹岸地处新昌东部古道和竹簰水运的交叉口,上游两溪山货载浪踏波而来,所以竹岸自古是处交通要津。竹簰一直通达黄泽嵊县,新昌东区的蚕茧、烟叶、白术、生猪、柿子、花生等土特产在竹岸集散,从水路转运到外地。宁波、绍兴的南货烟酒,宁海的私盐等外来货物也在竹岸集散,通过挑夫、骡马从陆路送到剡东各地。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货物畅通,生意兴隆,竹岸村前街两边布满了商铺、宿店和作坊。
竹岸竹簰义渡记载始于明万历年间(1573—1620),从胡卜人胡龙高捐田资助开始,到清乾隆十八年(1753),枫树下村人胡瑞华捐资建桥,及造起三间半桥头屋,竹岸两岸或桥或船,虽历数百年风雨,天天义渡不断。当时的新昌知县曹鎜还为此撰记勒石。旧时有渡田12亩,渡工2人,竹簰一张,载重12人。遥忆摆渡岁月,肯定有老船公和孙女翠翠一样的人物,可惜没有沈从文这样的生花妙笔,但教育家、实业家、政治家黄炎培曾路过竹岸,陶醉于这里的山水风情,还留下了一篇纪行。
1934年4月,黄炎培一行十多人从溪口去天台,傍晚经过竹岸,宿了一夜。后来写下了《新昌观风纪行》一文。“从溪口到新昌,经过的就是剡溪九曲,自古骚人雅士,名宦高僧,恋这溪山胜景,遁迹其中,不知凡几。吾们从文章诗歌上,神游目想,亦已有年。”因此他谢绝了回宁波渡娥江经嵊县到新昌的车路,而是选择从奉化溪口到天台的肩舆或徒步,以便细览向往已久的晋唐胜地。
他继续写道:“所经过的景物是怎样呢?一重一重的山,夹在大道左右,相距大约不及二三里,有时峭壁当前,好像无路可走了。一转弯又是一番境界。溪水过了一道,没多时又是一道。曲曲弯弯,蜡黄的砂,常给碧绿的树林遮蔽着。路倒是平坦的。隔三五里必有一村,村必有庙,庙必有戏台。隔三五里必有路亭,亭必有茶灶。”
“过去了九十里,还有足足四十里。过去还有四道大岭,轿夫纷纷要求歇脚,这怎么办呢?问这里地名,答是竹岸。大家冒着雨快快进村里去找食宿。”
“恭喜,居然找到一家了。招牌写茂裕酒店。主人陈押炎,带了班女剧员出门演新剧去了。店里只有一位老板娘和十一龄的女儿。来了这般多的不速之客,母女二人手忙脚乱,一面办吃,一面办宿,倒难得那位女孩子,又聪明,又镇静,香烟、花生,一切零食,她都能送递,且能用心来算账,丝毫不会错过。不一会儿,打扫好一间小楼,给吾们席地高眠。某君说:这乡名王江辛乡,吾问过土人了。”
“‘辨色而起’,雨止了,走出门外,看门牌,才知道这乡名王观音乡。想了一下,大彻大悟,昨夜土人嘴里说的第二字‘观’(gung) ,听者误为‘江’(土音‘江’读gang).第三字说‘立’字底下‘日’字。听者把‘日’字读为‘十’字,土音‘日’和‘十’同音,便把王观音乡改作王江辛乡了。”
黄炎培写罢此文,意犹未尽再作诗以抒心意,《奉化至新昌道中九首》其一是:“论老披襟支遁才,到门访戴子猷回。风流剡曲无人问,我向溪山深处来。”其七是:“两脚浓围日隐崦,荒村一枕梦能甜。当炉秀慧年十一,不见主人陈押炎。”这些诗文发表于《之东》杂志上,让读者也分享了作者在茂裕酒家度过的一夜“羁眠稳”。
竹岸以上溪分两支,先说说莒根溪上的两个村庄——江村和上海岭。据《新昌县地名志》记载:“原名涨村,因村西南临溪,下大雨时溪水涨到村里,故名涨村,后写成江村。”江村背靠香板山,挡住了西北寒风,使江村冬暖夏凉。面临莒溪水,同样筑砩挖圳,引来一溪活水,滋润着百姓生活,灌溉着村北良田。而村南有条鹳窠岭,是连通南北的官方驿道,也是条商贾通道,北连嵊州、奉化,南接宁海、天台,旧时许多挑夫通过这里到宁海贩运私盐,宁波的百杂货运到竹岸后,再肩挑至大市聚、小将等地。
村旁香板山脚有枝大枫树,树干大约20多米高,树身得有五六个人合围,估计树龄约有500多年。村西北有棵大溪丐树,树有10多米高,需四五个人合围,树冠亭亭如盖,树下原有一座水碓屋,三口石臼上配着三个马头一样的石榔头,旁边还有一具石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这个方圆数十里的粮食加工场,数百年如一日地为附近村民捣米磨粉,每年农历十二月开始搡粉做糕,家家户户挑着雪白的晚米而来,担着圆圆的一臼臼年糕而回。只见水礁房里人影幢幢,热气腾腾,捣臼的吱咯声应和着流水的哗哗声,千百年地发出咿呀吱咯的歌唱。
或者是被眼前这湾流水所吸引,或者是被身边这块荒滩所陶醉,一位姓吕的祖先紧挨着江村的上游,建起了一个新的村庄,名叫上海岭。上海岭四面有青山环抱,村前有丹溪环绕,数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仿佛一位隐居世外的高人,村民披霞而出,荷月而归,围绕着村前屋后的一畈良田,一岭坡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上海岭是新林乡最南端的一个小山村,现在我们再回到竹岸,沿着另一条溪流——合溪而上,上游三里处,就是岩头卜。岩头卜据说最早有卜氏居住,几与新昌设县(908)同时,也可能与胡卜卜氏同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岩头卜卜氏与胡卜卜氏,都悄悄退出这片热土,淡出那段历史,是惭惭地绝丁?还是无情的瘟疫?让人百思莫解,感慨唏嘘。但是人们记住了岩头卜这个名字,也猜到岩头与卜氏的关系。的确,岩头卜村前有汤瓶岩守护,王观音屏障,北有后门山依靠,东有板坑水环绕,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现在留下文字记载的,是查林梁氏第四十一世祖思敏公(1417-1486)迁此,岩头卜从此进入了辉煌时期。相传梁氏后代曾建起二十四间走马楼,每年春天燕子来归,罩满整个梁氏屋顶,史上称其为“燕雾地”,可惜焚毁于太平天国时期。
由于山形的千姿百态,水势的五花八门,故乡没有那一个村庄是雷同的,重复的,虽然都是依山傍水,但是各具神韵。故乡沿溪村庄大多山南水北,较少山北水南。除了查林,就是王家庄。在风水学领域,所谓山是指坐山,所谓水就是指朝向,意思就是坐南朝北的为阴,坐北朝南的为阳。查林、王家庄为何地处山北水南,主要是田畈使然。先人卜居时,除了考虑风水五行等形而上的问题,同时也要面对安身立命的吃饭现实。祖先们面对良田千顷,何愁无处立身?查林先辈最早把村庄安在来龙山麓的茶蓬树下,而面对着村西的广袤原野不为所动,因为他们知道,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岩头卜上游三四里的王家庄,也坐落在溪水冲积后形成的小平原。据说明初一个周姓先祖相中这块风水宝地,在此卜宅定居了下来,清嘉庆年间建起了周家祠堂。王家庄村中原来有座小山,上面遍植古老的枫香树和香樟树,遥相呼应着村口溪边的溪丐树和枫香树。村庄山环水抱,风景独好。村东有倒虎湾,山势险峻得老虎也要倒退下山;村南矗立着响板山、象鼻山和狮子岩;村西是天鹅孵子山,因天鹅在此孵子而得名;村北有挂钟山、王棚头、大龙岗。合溪水从碇岭脚迤逦而来,绕村而过,流入王观音潭,再向西流向岩头卜、竹岸……
王家庄与江村一样,利用溪水的自然落差,筑砩坝,建水碓,为枫树下、祝家庄、下庄、大龙等村庄加工粮食,过年捣搡年糕,先后建有中央水礁、簰场潭水碓、下水碓,遥想当年,王家庄溪流两旁,碓厂相接,溪流相连,木轮慢转,石榔起伏,米粉飘香。水碓房透出的殷红灯光,隐映着簰场潭内停泊着的排排竹簰,使王家庄的夜色显得更加静谧与安详。
就是这样一个偏僻的山村,也有不宁静的时候。民国时期,王家庄时有土匪骚扰,抢粮食、牵牛羊、请财神(绑架),闹得全村鸡犬不宁,人心惶惶。1938年,村民吕旺根、周林傲等人提议在四周建筑围墙,村民云从响应,人人慷慨解囊,集资购买建材,捐款聘请工匠,并且出工出力,四面开门垒墙,每门派人防守。村东开朝阳门,通响板山;村南开太平门,通大市聚;村西开兴旺门,通庵堂庙宇,求百业兴旺;村北开思源门,因有水井供村民取水。江南一带村庄都是开放式的,而王家庄因为筑墙防盗,实现了从村向寨的转变。这样的格局非常少见。后来随着治安的好转,拆除了村门和围墙。
王家庄与东面的碇岭脚村,中隔涟溪,合溪中的一段。因水蜿蜒,缘流清浅,音似丝竹,形如银链,而得其名。两村隔水而望,鸡犬相闻。如果把三面环山中的溪流比作一个“S’形,起笔是碇岭脚上游的扁石,收笔就是碇岭脚下游的王家庄,而一条碇岭官道由北向南,穿村而过,南通大市聚、小将和天台宁海,北接龙皇堂、金庭乃至嵊县奉化。明嘉靖年间(1522—1566),王氏七十八世祖承廉公,不乐功名,喜欢山水,一次游沃州天姥,取道碇岭、扁石一带,见这里青山有意,碧水含情,遂筑室而居,代代繁衍。碇岭虽小,名气不小,古代文人对碇岭风光情有独钟,赞美有加。《东林王氏宗谱》中记有碇岭九景,清代王永模、梁作宾等文人墨客还作过《咏九景诗》和《贺咏九景》等诗词。
碇岭上游的扁石也是个小村,同碇岭一样,两边高山峡谷,中间涟水穿过,所以土地很少。六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以王姓为主,与碇岭王氏同宗。清道光年间(1821—1850),王氏后裔远青公从碇岭分居扁石。村西北后山边,东坑湾里面,一股山水来自王罕岭,冲出一湾大峡谷,传说是为了阻止这里出妃子与奸臣,天庭派天牛来此耕出深沟斩断龙脉。我想如果天牛不来犁断这片风水,扁石是否会成为第二个黄州,涟溪是否会成为第二个香溪?
扁石之东,也是合溪之东,就是古村棠家洲,已在前文有过交代。
梁氏源头有条河
梁氏是黄帝的直系后裔,是中华民族主要支脉之一。史籍《沈隐侯集》记载:“梁氏源于少昊,至伯翳佐禹治水,赐姓嬴氏。周孝王时,封其十六世孙非子于秦。其曾孙秦仲为宣王侯伯,平王东迁,封秦仲少子于梁,是为梁伯。”梁伯即为嬴康。
自梁立国,至今已经2800多年。两周时期有以国为姓的传统,再加上梁伯子孙为怀念故土先祖,就以梁为姓,形成梁氏,并尊梁王嬴康为始祖,史称梁氏正宗。
“祖,始也,言为道德之初始,始受命为祖,继中为宗,皆不毁庙之称也。”中华传统,尊敬祖宗,数典不忘。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人们对祖宗、圣人、名人、英雄等有一种很自觉的敬仰。
追溯汉前的《梁氏源流世系图》,发现梁氏家族几乎代有才俊。梁康以下三代,也就是二三四世祖,皆世袭伯爵。第五世梁锦,为晋大夫。第九世梁鱣,孔门弟子。第十世梁霞,齐大夫。第十二世梁伟,晋沃令。第十四世梁忠,赵邯郸大夫。第十五世梁麟,晋晋阳令。第十六世梁祥,晋御史大夫。第十八世梁崐,魏光禄勋。第十九世梁沧,魏廷尉。
入汉以后,梁氏为官更多,地位更高。第二十三世梁贺,汉昭帝大将军,官居一品位列三公。第二十四世梁航,汉五凤间尚书仆射,中书省的最高长官。第二十六世梁昊,汉车骑校尉。第二十七世梁统,汉成义侯高山侯。第二十八世梁松,汉虎贲中郎将迁太仆尚舞荫长公主;梁竦,汉永平间赠安封侯。第二十九世梁德,汉都尉。第三十世梁邠,汉太尉,相当于今天的军委主席;梁郡,汉御史大夫,与丞相、太尉合称三公;梁商,汉大将军。第三十一世梁亭(左加日旁)始迁黔江,其父就是汉御史大夫梁郡,其祖乃汉都尉梁德。第三十二世梁虑,汉清河令。第三十四世梁密,汉晋阳令。第三十五世梁成,汉尚书朴射。第三十六世梁鉴,汉果毅都尉。
笔者发现,东汉是梁氏家族最牛的一个朝代,一是其家族兴盛时间之长,很少有家族能与之相比。仅从梁子都到梁冀,兴盛时间长达150多年,个半世纪几乎与东汉等长。二是高官之多,除历代皇族外,没有哪个家族能与之相比。三是积累家财古今没有哪个家族能与之相比。据记载,梁氏家族敛财三十万万两,相当于国库全年收入的一半。
这就引出一个话题,东汉的后戚专权或外戚干政,司马迁谓“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然而,在东汉时期,外戚势力专权时间之长,影响之大之深,在整个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第二十七世梁统以前,梁氏在西汉甚至春秋战国,不时有高官脱颖而出,但真正引领梁氏走向辉煌的当属梁统。梁统之前,梁氏家族只能算是西汉地方上一个小有势力的豪强,从梁统开始,梁氏家族才开始涉足中枢,走向辉煌。新汉乱世之际,梁统与窦融拥兵保境,之后归附光武帝刘秀,史载:“统性刚毅而好法律……建武五年统等各遣使随窦融长史刘钧诣阙奉贡,愿得诣行在所,诏加统宣德将军。八年夏,光武自征隗嚣,统与窦融等将兵会车驾,及嚣败,封统为成义侯。”到了建武十二年,梁统窦融一起到达京城,“更封高山侯,拜太中大夫,除四子为郎。”
梁统性格刚强坚毅,而且爱好法律,起初在州郡任职。更始二年(公元24年),梁统被征召补任中郎将,受命前往凉州安抚军民,并拜任酒泉太守。更始三年(公元25年),更始帝刘玄失败,赤眉军攻入长安(今陕西西安),梁统与窦融以及各位郡守起兵保卫边境,并共同商议,推举统帅。开始是按官位推选,大家推举梁统为统帅,梁统却坚决推辞说:“从前陈婴不接受王位,是因为家有年迈的母亲。如今我内有双亲,而且又没什么功德和才能,实在不配担此重任。”于是大家就共同推举窦融为河西大将军,重新推举梁统为武威太守。梁统执政严厉,他的威望波及到邻近州郡。
建武五年(公元29年),当时东汉政权已经建立,梁统等人各自派遣使者向刘秀进贡,并归顺东汉,光武帝下诏加封梁统为宣德将军。建武八年(公元32年)夏天,光武帝亲自率军攻打隗嚣,梁统与窦融等人率军与光武帝会合。隗嚣被打败后,光武帝封梁统为成义侯,梁统的胞兄梁巡、堂弟梁腾同封为关内侯,并任命梁腾为酒泉典农都尉,全都派回河西。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梁统和窦融等人来到京城洛阳(今河南洛阳),以列侯的资格上朝参见,改封为高山侯,官拜太中大夫,梁统的四个儿子都授任为郎官。
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历史画面:千里边关,到处烽烟,梦回吹角连营,醉里挑灯看剑。我的这位祖先,带着他的千万雄师,刀光映朔漠,剑气舞狂沙,壮志凌云蔽日,气吞万里如虎。一次敌军压境,危城将破,只见他披坚执锐,横刀立马,一声断喝,风云变色,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结果大获全胜。不仅了却了君王天下事,更赢得了生前生后名。光武感其功德,战时为将,得胜封侯!
正因为这层关系,梁统的儿子梁松娶光武帝的女儿舞阴公主为妻,刘秀驾崩之后,“受遗诏辅政”,后因事死于狱中。梁松的弟弟梁竦才智德行俱佳,两名女儿被章帝选为贵人,其中小贵人生下和帝,窦后“养以为子”。诸窦“恐梁氏得志,终为己害,建初八年,遂僭杀二贵人,而陷竦等恶逆。诏使汉阳太守郑据传考竦罪,死狱中,家属复徙九真。辞语连及舞阴公主,坐徙新城,使者护守。”章帝死后,窦太后临朝听政,朝中无人敢言明皇帝身世真相,窦氏死后,和帝才知晓生母之事,于是为梁竦平反,同时大封梁氏家族,梁竦的子孙皆拜官封侯,梁氏家族重建辉煌。然而好景不长,和帝死后,梁竦的孙子梁安国因罪免官,“诸郎为郎吏者皆坐免”。一直到顺帝即位,梁氏逐渐登上权力的巅峰。
因为皇后来自于这些世家大族,所以,在其得宠于皇帝,或把持朝政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为自己的家族谋求一些利益。梁太后临朝时期,兄梁冀为大将军,梁氏一门“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馀卿、将、尹、校五十七人。”在经济上,梁冀一家“多拓林苑,禁同王家,西至弘农,东界荥阳,南极鲁阳。北达河、淇,包含山薮,远带丘荒,周旋封域,殆将千里。”
然而,由于临朝的太后处于权力的顶端,如果发生了权力之变,或者她们一旦不再掌握政权,这个家族往往也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在两个皇后死后,东汉梁冀家族也失去了其赖以存在的基础,再加上梁冀的飞扬跋扈,最终导致了梁冀和其妻自杀,“诸梁及孙氏中外宗亲送诏狱,无长少者皆弃市。”显赫一时的家族轰然倒塌。
如果将梁氏家族再推至汉元朔年间(公元前128--123年),从汉武帝封梁益耳的十八世孙梁睦为迪国侯算起,其实梁氏家族兴盛了近300年。时间跨度之长,对历史影响之大,除皇族外,很少能有哪个家族与之相比。这是梁氏发展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也是梁氏子孙最值得骄傲的时期。期间虽有梁讼蒙冤,家族遭受流放和牢狱之灾,但梁氏望族树大根深,基础并未被动摇,阴霾很快驱散。但由于家门不幸,生出梁冀这样一个另类,使300年的兴盛毁于一旦,祖宗蒙受耻辱,子孙惨遭涂炭。在此后的100多年里,梁氏家族一蹶不振,直到西晋梁万的诞生,梁氏才重新登上历史舞台。这个梁万就是浙东梁氏第一始祖,也是查林梁氏的头代太公,他晋时落户剡县,开基前梁。
这使我想起甄士隐与跛足道人的那段对话,和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我循着一根宗族的纽带,涉进一条历史的河流,逆流而上,回溯穿越,一位位先祖联袂而至,又星散而去;一桩桩史实云涌而来,又飘然而逝。上面记载梁氏第一世祖到第三十六世祖,并插叙了东汉那段梁氏历史,并非如阿Q般“我祖上比你阔多了”的自夸,而是对那段历史的重温追溯。
前梁何以变前良
前梁的的始祖姓梁名万,排属梁氏第三十八世祖。东晋时他从黔江(今属重庆)出发,一路转辗,游宦到此,定居下来,被尊为浙东梁氏第一世祖。
据《安定梁氏源流序》所载:“绍兴新昌之族,松公生德,仕都尉。德公生郡,御史大夫。郡公生亭(左加日),知魏将亡,挂冠而归。亭(左加日)公长子成,仕尚书仆射,生鉴。鉴公为果毅都尉,遁於羊城,生子昺。昺公仕太常寺卿,仍居黔江。昺公子万,字兆民,定居剡之前梁,为新昌梁氏肇基始祖。嗣后,子孙繁衍,四处播迁。今之查林、鳌峰、彩烟、临海百步、温岭河头、盘峰诸梁氏,咸为松公后裔也。”
据《梁氏源流世系图》记载,三十一世祖梁亭(左加日)隐居黔江,汉末亭(左加日)公携四子十三孙徙居黔江。至第三十八世梁万,生于西晋太康二年(281),晋惠帝时为幕府主簿,升浔州刺史,时中原乱起,永嘉四年(310)升行营招讨使(掌管镇压起义、抗御外敌、招伐叛逆等事)。建兴时(313—316)加总督中外诸军事。西晋亡,随晋元帝司马睿东渡建康,后出巡江东各地,见剡县灵鹤山风景秀丽,遂择地建业置产,名其居地为前梁(今属嵊州市黄泽镇)。在这里,他请旨置立烟墩,凿河运粮,家称巨富,名震江浙。《鳌峰梁氏宗谱》记载:“(梁万)晋元帝时,扈驾渡江;明帝时,代巡过剡,见灵鹅剡秀丽,遂家焉。为前梁一世始祖。”《浙江通史》也有“黔江人梁万于西晋末定居前梁”的记载。
看不到梁氏始祖康伯的风采,但有浙东始祖梁万的画像。只见他头戴八字冠,身穿紫红袍,端坐于虎皮交椅上。瘦削的脸上镌刻着道道皱纹,蚕眉下一对微翘的双眼,悬胆似的鼻尖两侧是对精致的鼻翼,紧闭的嘴巴周围是几绺美须长髯。那对洞观世事的凤目,满含着岁月沧桑,正与一位五十八代子孙对视,双方的目光倏忽穿越一千六百多年的时光。梁万的父亲叫昺,祖父叫梁鉴,任汉果毅都尉。
《新昌查林梁氏宗谱》卷一,我看到了一道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国家设都督以莅人民,所以靖邦国镇疆域也,苟非贤能不足以当此尔。梁万才华卓越,威武兼隆,先王任为行营招讨,克殚厥职,今加尔以总督中外诸军,给尔以符,尔其尽心励事,永门奠山川,汝往钦哉,毋替朕命!”落款为:“敕命 建兴二年三月二十日下 之宝”
《梁氏源流世系图》中,梁亭(左加日)到梁万相隔七代,而《安定梁氏源流序》中,梁亭(左加日)到梁万相隔五代,孰对孰错,暂时存疑。
据梁氏宗谱记载,梁万有三个儿子,长子逸光,仕致散骑常侍,仍居前梁;次子容光,仕致羽林大将军,迁东廓;三子升光,任象山县令,迁象山。第三世,猛(晋侍御史?)。兄弟三人,威(晋侍御史,子璋、瑜均为晋羽林大将军)、猛、翰(晋兵部郎中迁河南)。第四世,达,晋益州剌史。兄弟二人,显,达。第五代,沣。第六代,曰孔,晋吏部侍郎。第七代,延圣。兄弟五人,延圣、延隆、延德、延乘、延年。第八代,学庸,宋刑部侍郎。兄弟二人,学庸、学庆。第九世,安敬,仕迪功郎、刑部尚书。兄弟二人,安仁、安敬。第十世,允,梁刑部尚书。兄弟三人,懽、悦、允。第十一世,昴(读mao),梁工部尚书。兄弟三人,旴、晦(梁刑部尚书)、昴。晦有六子,怀仁(陈湖州剌史)、怀孝(陈滁州剌史)、怀忠(陈沣州剌史)怀信(陈徐州剌史)怀贤(陈洛州剌史)怀达(陈抚州剌史)。昴无子,晦幼子怀达过继给他为儿子。有“梁氏好门楣,官高世所稀,同胞六剌史,兄弟两尚书”或“昆仲两尚书,弟兄六剌史”之说。
正如丁鸣盛所撰《查林梁氏重修宗谱序》中所说:冠盖蝉联,代有闻人,或雁塔题名,香生翰墨;或外郡守,惠及群黎。或驸马伴读,或侍郎祭酒,或桂攀秋月,或梅占春魁,顷皆于梁族有光者。
我们来到前良寻根,希望找到祖迹的一点遗存。当地已经86岁的王华东老人说,前良以前叫前梁,因这里是晋朝梁万定居的村庄。直到1953年才改为前良,因为全村已没有姓梁的人家。老人看着我满脸的惊疑,就带我来到村委会的画廊前,其中就讲到梁姓人家集体消失的原因:“宋宣和二年(1120)冬,方腊起义于青溪。新昌前梁(今属嵊州)玉清洞主起兵响应,使潘老发兵500破县城;求道据北漳攻奉化。董公健组织乡兵对抗义军,先胜后败,公健自杀。次年三月,义军与王徽所率乡兵战于上金畈,毙王。嵊县姚仲兼率乡兵袭击前梁义军寨,玉清洞主被杀;义军余部退至前王溪中遭伏击而全军覆没。另一支潘老所率义军被石悦可所率乡兵镇压。全村梁氏遂被屠戮,无一幸免。故乡梁氏盛极而衰,仅有前梁地名。”后来地名也不存,改成了前良。
北宋末年,朝廷已经十分腐败,一方面屈辱地进贡丝绢和银子来向西夏和辽国求和,另一方面更加猖獗的搜刮民脂民膏加重百姓负担。于是,公元1120年10月,方腊聚众起义反抗,自称“圣公”,年号永乐。以抗击政府、劫富济贫为口号,吸引了大批社会底层农民加入。江南本来分布着大小不等的农民起义队伍和摩尼教秘密起义组织,此时也都纷纷树起方腊起义旗帜。据《宋史·方腊传》载:“警奏至京师,王黼匿不以闻,于是凶焰日炽。兰溪灵山贼朱言吴邦、剡县仇道人、仙居吕师囊、方岩山陈十四、苏州石生、归安陆行儿皆合党应之,东南大震。”
剡县人仇道人(裘日新,北宋末年摩尼教起义首领之一,是否上文所说的求道据有待考证),他响应方腊起义,挥师新昌,直取上虞,声震朝廷,但遭到宋军的疯狂镇压,宋军攻陷剡县、新昌。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四月方腊被俘,五月剡县沦陷,裘日新阵亡。同时被杀的,还有我的那位祖先,以及全村的梁氏前辈。
也就在同一年,剡县被改名为嵊县,原因是仇道人(裘日新)响应方腊起义的缘故。参与镇压仇道人的越州统帅刘韦合(《剡录》称知越州刘述古,似为一人)认为剡城多事与“剡字两火一刀,有兵火象”有关,奏请朝廷改剡为嵊,诏从之。另说此名为童贯所改,亦有可能。因宋徽宗几乎不理朝事,行政大权均操童贯之手,既然是“诏从之”,也算是皇命了。而前梁称作玉清洞主的这位梁氏祖先,可能是剡东一带的摩尼教教主,更是裘日新手下的一员干将。起义失败后遭到宋军屠村,老少不免。
王华东遥指着西边山脚的一处田地告诉我们,那就是老前梁的遗址,现在叫屋基里。屋基里背山面田原是一片高墩,解放后园田化改造推平,成为一片良田,现在种上了花木。当年还挖出很多砖头瓦砾,农民削草时也会蹦出几块瓷片。正因为那次屠村,才有了后来的前梁东迁。不过遗址和前良相距不远,二三里路程。
我在遗址前徘徊和沉吟:村庄已成遗址,遗址变成良田;血肉肥沃泥土,沃土长出花木。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幅何等惨烈的场面:宋军连夜偷袭,铁骑如潮涌来,杀声地动山摇;义军奋起抵抗,四面刀光剑影。村民母啼子嚎,哭声阵阵;前梁血流漂杵,火光冲天。这时,义军首领玉清洞主,眼看前梁就要玉石俱焚,乡亲终将惨遭屠戮,他一边奋勇杀敌,一边安排转移,自己拒绝撤退,要与乡亲共生死,誓与前梁共存亡,结果被乱兵杀死。最后,官兵如急红了眼的疯狗,见人就杀,见屋就烧,生命变成横七竖八的尸体,前良徒剩残壁断垣的废墟……如果没有十四世祖梁山宝的迁徙,就不会有我们这脉梁家的子孙。
住事越千年,前梁有遗篇!
时光可以流逝,历史不应忘记。先辈那种官逼民反的揭竿而起,解民倒悬的历史担当,追求真理的牺牲精神,沧海横流的英雄本色,深深震撼着我的心灵。
封建社会的农民为何要铤而走险,为何要杀富剂贫?还不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封建王朝如山的苛赋重税,豪富之家敲骨吸髓的榨取,常常使胼手胝足的农民,终日劳作却难享温饱;加上天灾不断、战乱频甚,农民不仅草木充饥,甚至“易子而食”。逼得他们离乡背井,辗转沟壑,最终只得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其实,农民是封建社会的主要生产力,也是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主要调节者,农民的一次次起义推动了人类历史的发展:如果没有秦末农民大起义,就不会有汉朝的“文、景之治”;如果没有隋末农民大起义,就不会有唐朝的“贞观之治”。
山宝一脉发查林
为了进一步寻找故乡的源头,弄清家族的发端,我虔诚地爬上新昌梁家的祖宗山——查林村的来龙山,这里长眠着浙东梁氏十四世组梁山宝。他枕山朝溪,伴龙而卧,一觉就是六个朝代,一睡就近1400年。祖坟旁巨枫无语,苍松默然。唯有风抚松枝,仿佛是时光的低呤浅叹;光染枫叶,似乎要破译历史的谜团。
梁山宝在这里点燃起第一星烟火,开拓出第一个家园,这一年是公元641年,比新昌建县早了267年。因为居住在几棵油茶树下,他就叫新家为茶蓬头。而他的老家则在剡溪下游,一个叫前梁的地方,两地相距三十里路程。
《查林梁氏宗谱》也载:“梁万十四代孙梁山宝嫌旧居前梁人口稠密,不宜久居,沿溪(今黄泽江)上溯择地迁居,到查林(今属新昌新林乡),见此地山环水绕,奇峰罗立,决意在此定居建家立业,于唐贞观十五年(641)迁居查林,查林梁氏宗谱尊其为查林梁氏始祖。”又载:“廿九世祖梁有严(1080-?),登政和二年莫俦榜进士,仕刑部郎中,仍居查林,子孙繁衍为查林村大族。查林梁氏之大宗,又分出鳌峰、彩烟、百步三小宗:梁有磷(1078-1155)分居山背(今属大市聚镇),为鳌峰梁氏之祖;梁永敏(1102-1177)徙居棠墅(今回山大宅里),为彩烟梁氏之祖;梁秀夫分居临海天台,为百步之祖。”
梁山宝这样的好门楣,如此的高望族,后来为何落户查林?是真的缘于前梁拥挤、人口众多的缘故?还是早知盛极必衰、泰极丕来的道理,而想隐居秘境,逍遥自由?我已不得而知。但梁山宝决非等闲之辈,其祖梁怀达是南陈的抚洲刺史,而且祖父六个同胞兄弟都是刺史,曾祖父梁昴还是南梁的工部尚书。所以梁山宝也算名门之后,公子哥儿。一天,他从老家前梁溯溪而上,一路向东,依溪钓鱼,沿路赏景。两岸平畴连连,人烟处处。行近廿里,群山蔚起,碧溪遁迹。经过一处巨岩碧潭,似入桃源洞内。依溪右拐,但见奇峰罗列,脉脉如待;溪卷冰雪,泠泠似诉。沿溪溯流,入之越深,其见越奇,一湾湾碧水晶莹如玉,一脉脉青山左环右绕。再行五六里,沿溪往东一拐,仿佛进入一处仙境,四周青山如抱,沿溪一片平畴。北面一岗东来,到此流连不前;南面一岭逶迤,至此回环似抱;东面一岗斜出,到此如龙饮涧。中间一湾长潭,势成三龙抢珠场景。溪南沃野荒原,百鸟讴歌于林中,糜鹿翔舞在水边。梁山宝看得如痴如呆,乐而忘返,这难道不就是自己心中的乐土,陶翁笔下的桃源?前梁已人烟稠密,这里还荒无人烟,何不来此发展!于是回家向父亲梁佳一说,开明的父亲捋须沉吟片刻,那片山水自己早已倾慕,儿子之说正中下怀,竟也同意独养儿子向外拓展。
我想梁山宝早就看透庙堂陷阱,想远离政治旋涡。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人扁舟,后来他果真来此,幽居深山,过上了“闲居少邻并,草径入小园”的隐居生活。白日抚鹤弄琴、采菊东篱,夜晚青灯孤卷、吟诗作画。在定居下来的第二年,就开家祠堂——遵《礼经》“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之意,颜曰“庆远”,“一以万祖徙自重庆,不忘旧址之远也;一以灵鹤毓秀,簪缨有庆之远也。”(录自《查林梁氏宗谱·庆远堂记》)
从此,他从一个羽扇纶巾的公子哥儿,摇身一变成荷锄扶犁的农夫。他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有劳作之苦,亦有桑麻之乐。只说农事常话家常,无论魏晋不知有汉。
当我的目光翻阅过一页页的《查林梁氏宗谱》,驀然翻到“唐处士始迁查林十四世祖国器公赞”,我差点叫出声来,如果去掉唐朝男子典型的幞头袍衫,这分明不就是我的爷爷吗?清癯的脸上,疏朗的淡眉下面,是一双深陷的细眼;悬胆似的挺鼻下面,唇须中是一张紧闭的嘴巴。额头是五线谱似的皱纹,下巴是长长的颏须。当我们的目光在2019年一个春晨相遇,祖辈的慈爱像三春的暖阳,倏忽穿透千年的光阴,一下子包围住我的整个身心。
梁山宝最后筑墓村旁的来龙山麓,山顶有一岩如鼓若印,有“黄龙背印”之称。若登岩而望,只见众岗环列,一溪如带;碧山绿野,灰瓦粉墙,尽收眼底。
故乡原本是异乡?我印象中世代居住的故乡,原来只是祖先流浪路上的又一个驿站!
是梁山宝的先见之明,还是梁氏的脉不该断?他如不从前梁迁出,到了500年后的北宋末年,等待他的子孙后代,却是一场灭门灾难!
水之千流万派同出一源,木之千根万叶同生一本。树有根,水有源。人立于天地间,求知趋向,常喜仰观八极,俯察纤微,且穷根追源。但何者为人自身之根之源?作为梁氏一脉的我只作了一点探究。其实一河一源流,多河多源流,我所考证的梁氏也只是众多支脉中的一脉。歧河纷繁,交流融溶,汇而为人群共饮共泳之浩荡巨川。溯流而上,再返身顺流而下。俯仰由之,悠悠徜徉。由源而兼及远流,更兼及浩荡之下游。文化之河,纵横网密,流域宽广邈远,探究之趣,不亦乐乎?
各族始迁先祖或为避战乱,或慕风景美,在剡东的山陬水湄重构生存之地,奠定一个个聚落的根基,开出一片片沧桑的家园。他们一代接一代的辛勤劳作,改变着这里的地貌山川:筑砩开渠引来圳圳清水,汩汩清流浇灌着荒原垦成的田野;采石砌坎码成道道曲线,屉屉庄稼摇曳在岭上湾间的梯田。随着外人的不断迁入,村落选址也由水滨向山岙推进,从溪边向台地延伸,由泉甘土肥处向一切适合生存处拓展,渐渐地村落相望,慢慢地人文蔚起,剡东这幅妩媚端秀的山水画卷上,更增添了生生不息的人文景观。
一代代的先祖们,前赴后继,兴亡交替,他们安葬在这片山水间,入土为安,与泥融合,再育后人。故土融化了祖先的骨肉,流淌着祖先的血脉,散发着祖先的气息。他们的身体虽然化为尘土,灵魂却由此而生,默默守望着这里的山水,佑护着他们的子孙。我们只有面朝着祖先的灵位,才不会感到前路茫然,前行的脚步不会踉跄;只有背靠着祖先的坟莹,才不会感到来路荒凉,回眸人生不再迷惘。
我常常在想,梁氏世代血脉延伸到我之前,一路经历了几多凶险、几多跌宕?这血脉如同火把,穿过黑夜又进入黑夜,然后又穿过黑夜。风吹、雨打、悬崖、深谷、天灾、人祸,举火把的那些手,稍有闪失,都会使火把熄灭,火种失传,都会使一线血脉中断,一座庙宇倒塌,一个家族绝灭。而终于,血脉穿过时间的千山万水,到达了此刻,到达了我。细想想,这怎能不是一种奇迹?
是的,我常感念,怎能不感念?情到真时,思到深处,我发现——时间深处那些渐行渐远的人,都是我的祖先;这涵纳我的天地,这环绕我的万物,都是我的祖先……
贤哲酬唱亦风流
浙东梁氏裔孙梁国治,在《新昌鳌峰梁氏重修宗谱序》中曾言:“昔我祖初迁卜居灵鹤(前梁,作者注),乐其利后嗣而宜子孙也。无城市之嚣,无纷华之慕,朴者负耒,秀者横经。富不过布帛菽粟,贵不过广文学博,如此虽百世可也。”这位殿试时被乾隆爷擢为头名状元、累官至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曾任《四库全书》副总裁的梁氏后代,上述之语是他宦海沉浮后的感悟,也是对耕读传家的向往,更是他以老乞归的原因。
那么历史上“秀者横经’的梁氏,“广文学博”者又有几人?
春秋间,康伯九世孙梁鱣,字叔鱼,居齐千乘之地,晚岁迁鲁曲阜,从学孔子,位七十二贤之列,赠封子京侯,又赠封千乘侯。鱣公助孔子编《春秋》毕,创修族史,乃梁氏人文始祖。
梁姓名人,隋唐以前多为行伍,隋唐以后多出文人,两广一带,古时常有“无梁不开榜”之说!大概是梁姓人多有与世无争的性格,对待宦旅仕途比较看淡,而对经济学术比较看重!这是否与历史上太多政治变故有关,致使“轻政重技”之风代代相传。
纵观梁氏后裔,名人虽多,巨擘少有;星光虽灿,明月少见。见诸记载的,东汉有文学家、隐士梁鸿,思想家、文学家梁竦,书法家梁鹄;唐有画家、文学家梁令瓒,文学家梁肃;南宋有画家梁楷;明有戏曲家梁辰鱼;清有诗人、文学家梁佩兰,文学家、书法家梁章钜,书法家梁延楠、梁国治、梁同书:近代有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梁启超;现代有文学家梁实秋,考古学家梁思永,建筑学家梁思成等。
自从梁万开基前梁,山宝徙居查林,浙东梁氏一脉,文豪硕儒更少。不过在《新昌查林梁氏宗谱》里,看到几位祖先的身影,他们与南宋的朱熹、叶适、陈亮,明朝的宋濂、方孝孺、潘晟等,不但交往甚密,还有诗文酬唱。这虽然有点像月亮借助太阳的光芒,但毕竟是祖上的风流韵事,史上的文人雅事,后辈理应记录在案。这几位祖先分别是,浙东梁氏三十三世祖梁平叔、梁总之,三十八世祖梁贞,都属查林分支的鳌峰派。
据《查林梁氏宗谱》记载:梁有璘(1078—1154),字太白,查林人,浙东梁氏第二十九世祖。“于崇宁元年壬午(1102)八月望日,卜居山背鳌峰之麓。”鳌峰地处查林东南15华里的沃洲山背(今新昌县大市聚一带)。梁氏定居鳌峰后,繁衍生息,代有闻人。宋朝有学者梁准(字平叔)、梁总之,明朝有太子宾客兼国子监祭酒梁贞。
因同属三十三世,《鳌峰梁氏宗谱》把梁平叔与梁总之合为一图。平叔公头戴一顶青色软幞,身穿朱袍,左臂宽袖上,右手正抚一本青色书册;总之公头戴一顶方形黑帽,身穿绿袍,左揣一本红色书卷。两人都面容清癯,慈眉善目,隆准方口,短髭长须,一副打扮简朴的书生模样。梁平叔上方写着,“宋理学名儒三十三世平叔公赞:睹其貌雅而古,观其学醇而普,考其行与晦翁五问,其年七十有五来月开轩,清虚创宇潜心濂洛理学之祖。”总之公上方也写有,“宋高尚隐士三十三世总之公像赞:绕观兮桃红,临轩兮环松,乐琴书兮自适,陆沈俗兮万卢空,大儒唱合兮不事王公,斋堂卜筑兮潜德是崇。”
梁贞在鳌峰《梁氏宗谱序》中曾记下先祖当年的雅集盛况:“淳熙中(1174年-1189年),世祖平叔,洎总之公隐居乐道,遨游山水间,建桃源观、清虚庵于水帘洞之傍,与朱晦庵先生、陈文毅公、周益公数辈,吟咏其中。晦庵先生尝寓宗伯汝明公之家,为之手书大学一帙,至今孙珍袭焉。贞虽无似幸,蚤而承家学,得与斯文之后,不敢暴弃。自放归田里作山野闲人,桑榆日暮,无复经营膂力,每念查林彩烟二派,叨荷祖荫,螽斯麟趾,其丽不意。”
序中提到的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南宋著名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诗人、闽学派的代表人物,世称朱子,是孔孟之后最杰出的儒学大师。他在《复平叔书》中主要探讨了学术问题,对平叔的学术研究提出建议。言辞虽然犀利,笔墨却带深情。信中说:来书略于制度之设,不知何谓,往往都是考索得烦碎,非学者所先。或是从来剖判不明,如论语道千乘之国,注脚自是多说,此等如何强通。况今学之所急,在明义理。而从事于此,纵得其说,亦何用乎?昨有问,看史之法,(熹)告之以当,且治经求圣贤,修己治人之要,然后可以求此,想见传闻者,又设不教人看史矣。朱熹告诫梁平叔不要以章句训诂、名物考证、文辞声韵的雕凿为主旨,而应究明义理、求得德行道艺之实。
乾道年间,朱熹往来于新昌。一次南宋著名教育家、原籍新昌的石墪,陪他游览了水帘洞。朱熹即兴写诗一首:“水帘幽谷我来游,拂面飞泉更醒眸。一片水帘遮洞口,何人卷得上帘钩。”石墪随机和诗一首:“洞门千尺挂飞流,碎玉联珠冷喷湫。万古无人能手卷,紫罗为带月为钩。”游完了水帘洞后,又到桃源观和清虚庵,访好友梁平叔。据成化《新昌县志》载:桃源观,在东岇山下,流河岭北。四面皆山,一径斜入,桃花千树,松柏阴森,虽夏无暑,中有环松轩。清虚庵,在桃源观西。看到亦师亦友的朱熹来访,梁平叔自然非常高兴,欣然挥笔写下一诗:“幽斋共座论功夫,借问先生识此无。悟得此中真妙决,人间始信有仙壶。”(也有说为朱熹自写)当夜,朱熹住在庵内,写来月轩一诗相和:“夜吟唯觉月来迟,正意先生独坐时。离绪几多无着处,不堪清气入诗脾。”
说了朱熹,再讲叶适。这个叶适也不一般,温州永嘉(今浙江温州)人。主张功利之学,反对空谈性命,对朱熹学说提出批评,为永嘉学派集大成者。他所代表的永嘉事功学派,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并列为“南宋三大学派”,对后世影响深远。他应梁总之之邀,为梁氏宗谱作序:
南明梁总之,孝谨士也。簪继奕叶,诗礼承家,与余相友善。一日谓余曰:吾家旧有宗谱,近灾于火,宗盟之谊,殆将涣矣,兹计修以萃之,敢求大君子一言,以光简端。余惟子孙之生,本从祖宗所出也,气相承,形相续,为子若孙者知其然,明本支,辨昭穆,等隆杀,别亲疏,以彰尊祖敬宗之文;敦仁孝,崇爱敬,严祀事,谨宗系,以殚尊祖敬宗以实,然后知和家睦族,而孝悌之心油然生矣。世降俗偷人不古若,但知有其身,罔念身之所,自遂至畦畛之分,起于戚属胡越之异,乃在宗仿,未及袒免,以咏解弓矣,宁望其上溯渊源而恩波流于远派者乎?今总之自其始祖以来,发祥毓秀,世为江左名家,旧谱旦夕煨烬,而总之急为修举,是回录之虐焰,不能焚其合族之友爱也。子孙绳绳振振,睹斯谱者,当谛思前人之盛,将求所以继之,服斩而情不斩,属竭而爱无竭,愈远愈隆。岁时叙寒温,吉凶通,庆吊资财,周匮乏急,难仅扶持,无问族之尊卑长幼,率皆雍睦淳厚,怡怡然如入邹鲁之乡,而浔阳之陈不独称美焉。是谱之修也,岂其轻哉,总之诚知所重矣。绍定五年壬辰三月望日 宝谟阁举士水心叶适撰。”
序毕,梁总之又拿出自作的字画向叶适请教,叶适欣赏后赞不绝口,欣然写下七绝一首,《缙云叶水心题总之公山水图》:天姥烟开紫翠深,溪桥流水带云林。多君写出幽栖境,不用携琴载酒寻。
陈亮是婺州永康人(今浙江永康),南宋思想家、文学家。“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他力主抗金,曾多次上书孝宗,反对苟合偏安,痛斥宰相,倡言恢复,完成祖国统一大业。他提倡“实事实功”,斥责理学家空谈心性,讥其“风痹不知痛痒之人”,还与朱熹有过多次论辩。淳熙五年(1178年),陈亮诣阙上书论国事,由于奏疏直言不讳,遭到了当政者的忌恨,两次被诬入狱。一次孝宗得知,下诏免死;一次幸丞相王淮和好友辛弃疾等人营救,又得免死。回家后的三年中,同朱熹展开了“王霸义利之辨”。这些内容都在《答平叔书》中有所涉猎:
亮顿首,别久无时不怀念,奉手示,忻慰极深。近以经长至,知学有所得,稚候多福,不为俗务所累,不肖几为杀戮,赖圣明在上,有司不敢再有私意,出入卒得以理自明,去死直分寸耳,蟣虱微命,本不足惜,但不欲陷朝廷于杀一不辜之地以损长久之福,故敢争手争脚,心吐露其本情也。七月方得脱天狱,十月十七日方幸讫事,追思当抱痛屈之时,甚不堪处一身生疮殆遍,可悯。计且走建阳,寻晦庵老子说一场谈话,以舒久郁不伸之气。今岁家兄赴省,随试一遭,事罢则走茅庐,二山为一道,入以终残年,自余一笔都勾断,囊许见访,极感,亮岁首方归,却于二月初试笔,即书红笺,不知运及一朝之暮,至初十入绍兴城,相候即同去新昌可讲论也,至祝至祝。外此若相访必不相遇,虞渊日近,更翼以远业,自爱不宣。
后来梁平叔外甥石余亨写了一篇文章,叫《题陈文毅公寄外祖平叔公书后》,介绍了外公的好学,与陈亮的情谊,和陈亮书信的由来:
龙川陈文毅公答外大父书,读之凛然,英气逼人,尚可知公之平生也。外大父家多饶赀,屏去不省,独嗜学,藏书数千卷,皆手自讎校,平居无妄交,惟闭门昼夜坚志读书而已,与陈公亮为师友,往复书甚多,舅氏家所藏,散失不存。余亨年十六时见之,犹有四纸,今惟此存焉耳。顷年在饶州道,遇俞君公美,仲志欲作新昌志,访前辈才行于余亨,因举外大父以对,仲志以无他质验,若有疑焉。亨遂此出书以示之而后信。世以升沉论士多矣。外大父既不第而死,姓字不显,若无亨收藏陈公此书,则后辈宁复有知者。哀哉,抑余亨有感焉。乾淳间讲论盛矣,然期间不能无同异,若陈公与朱公辩论数书是也,新学晚生执迹以疑心,遂谓二公若有违言者。今考之,余亨家所藏二公尺牍,朱公谓会叔祖缉斋曰,同父才雄一世,勇迈千古。陈公谓外大父曰,且去建阳寻晦庵老子说一场谈话,则其胸中岂有纤芥不足哉。当时不过穷到底蕴,各尽其议论耳,三十二年间,士习日陋,类不能相与求益,其下者,无所见解,沾沾自诳,不复知有前辈,固可怪矣。其号为高者不过自知未到至处,又耻虚心下问,则曰彼不足以知此,但假隐默以自是而已。于是朋友之道尽废而世道至此极矣,可胜叹哉。陈公名亮,更名同父,外大父名准,字平叔,朱子称文叔。祥兴三年庚辰五月。 外甥尚书石余亨谨识”
宋嘉定(1208—1224)间,周益公与会稽章颖,访石天民编修,还访梁总之,遇雨宿于观,周益公写下《访石天民编修还访总之公游桃源观遇雨》一诗:“桃源佳致绝尘埃,惟有桃花树树开。晓雨乍晴香作阵,晚霞相映绵成堆。观中道士多幽趣,席上诗翁试逸才。刘阮欲寻仙子迹,不须采药到天台。”章颖也写下《访石天民编修还访总之公游桃源观》一诗:“绕观参天万树松,倚阑时见翠重重。一团晓雾浮天外,半夜秋涛落帎中。暮雨断猿愁羃历,夕阳飞鸟度屏风。采苓欲问长生诀,只恐云迷路不通。”
周益公又名周必大,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庐陵四忠”之一。曾多次在地方任职,官至吏部尚书、枢密使、左丞相,封许国公。他工文词,为文坛盟主。与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都有很深的交情。
还有一位南宋大臣,著名文学家、爱国诗人杨万里,也与梁总之过从甚密,留下《经宿总之公书院》一诗:“四面环溪溪外山,置身浑在水云间。山中隐者头如雪,清夜安眠白昼闲。”前两句如果没有在沃洲盘桓逗留,就断难写出这样深有体会的诗句。现在沃洲差不多四面环湖了,东有巧英水库,南有长诏水库,北有钦寸水库,西有滔滔剡溪。
梁贞,字叔亨,浙东梁氏三十八世祖,洪武初拜太子宾客兼祭酒,掌监事。明洪武庚戌(1370)以老乞归,筑墅鳌峰之下,日与乡里宿儒杨温如、吕不用等赓唱不厌。可谓进有所为,退有所乐者也。梁贞有《斋居》诗云:“喜得功名解绶归,鳌峰山下且徘徊。纶音昨已垂三召,弗使残骸怨落晖。”后因宗族修谱,请老朋友宋濂的得意门生,明朝的著名学者、文学家、散文家、思想家方孝孺作序。方孝孺在《梁氏宗谱序》写道:
金华太史公宋夫子,予业师也。尝与新昌梁氏叔亨先生友善。予往夫子门,道经新邑,进谒备陈夫子夙昔之好,且同游于水帘洞之间,谈情款曲,犹我夫子也。既而见先生解组暇日,年逾六旬,修谱之事以身先之,予愧不能相与有成,抑亦乐为序焉。余按梁氏,自晋总督万公创居前梁,迄今数百余载矣。阅其旧谱,至宋晦庵朱夫子为汝明公手书大学之句,及文毅陈子等往来书,心甚爱慕。於戏!梁氏之盛固有然也。今其谱牒久蠹,不急修辑,则支派易混,孝敬不崇,宗族难洽,而贤哲往来之迹,不免湮没而无传,是以古之君子甚重焉。若宋之欧阳公,苏老泉咸作谱牒,稽前世以贻将来,良可尚也。先生万公三十八世孙也,磊落不群,有宋儒遗风,孝于亲,友于兄弟,又欲推政一家。是谱之修,世经人纬,秩然而不紊,昭然而毕集。散处四方者,可以明支派也;祖宗遥远者,可以崇孝敬也;子孙蕃衍者,可以洽宗族也。既前哲往来流风,亦可藉是而不忘也。其视古人之作谱牒,固於是为无愧,而所以有光前世,仪范后昆,亦於是而可徵也。於戏!若先生岂非仁人孝子之用心哉。为梁氏后者,盖当遵先世之矩,继乃公之志,俾是谱传之悠久而弗替,斯无忝尔祖焉耳矣。
洪武岁舍甲寅正阳月上浣之吉 赤城后学逊志斋方孝孺拜书
方孝孺序文所忆的业师宋濂,祖籍金华潜溪(今浙江义乌),后迁居金华浦江(今浙江浦江),元末明初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思想家,与高启、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又与章溢、刘基、叶琛并称为“浙东四先生”。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他与梁贞交好,曾同游水帘,并写下《题水帘洞》一诗:“石泉飞雨乱淋漓,翠泊银丝万缕齐。云屋含润珠网密,月钩凉沁玉绳低。鲛人夜织啼痕湿,湘女晨妆望眼迷。恍如水晶宫殿里,四檐花雨早莺啼。”梁贞也写答诗一首:“白发萧萧奈老何,常携竹簟卧林阿。赤松解得南还意,曾授长生诀一歌。”
后来同为新昌人的潘晟,累官至礼部尚书。他于明万历十七年,也为梁氏宗谱作序。他在序中写道:
始予幼时闻故老谈南明旧家,率诩梁氏,然未知其所谓也。既而游儒林,闻荐绅先生称平叔公总之公读书乐道,与晦庵朱子同父陈公相绪论水帘桃源之间,宛然有伊洛遗风。且朱子过彩烟,为梁氏手书大学,至今家藏,为其世宝,令人仰止。我朝洪武初,贞公以茂德宿儒,乘时翊运,为开国名臣,其遭遇之异,宠眷之隆,一时莫及,然亦闻其梗暨而未之详也。及自翰苑出典,陪都成均,检阅监中规制,皆由贞公裁定画一至今,虽承腥秽之后,当草昧之时,而立法垂范,上契宸衷,不则士子,非梁氏世德悠远,家学渊源,何以致如斯之宏且懋也。
“於戏!梁氏之盛固有然也。”
“非梁氏世德悠远,家学渊源,何以致如斯之宏且懋也。”
名垂青史梁柏台
有这样一位祖先
少年立志以身许国
五四运动勇立潮头
有这样一位祖先
新婚七天留学苏俄
为救中国盗取天火
有这样一位祖先
被党派往远东工作
十年成为华工领袖
有这样一位祖先
回国革命身兼数职
日理万机一显身手
有这样一位祖先
起草首部红色宪法
开创中国司法先河
有这样一位祖先
留守赣南坚持游击
协助陈毅项英工作
有这样一位祖先
牛岭突围重伤被虏
视死如归不惧断头
他就是我们的祖先梁柏台
他就是苏维埃出色领导人
他就是我国司法的开拓者
梁柏台少年就有凌云志
从小要做“许国大丈夫”
如果还葬“当以马革裹”
梁柏台年轻就有爱国心
五四狂飚勇立潮头
“一师风潮”学生领袖
梁柏台从来淡泊名和利
“请不仰慕人家的富贵”
“最讨厌的是这玩意儿”
梁柏台对自己严要求
“国家事大,家庭事小”
“党有规定,我们不能例外”
为革命
梁柏台献出了三个儿女
为人民
梁柏台献出了自己生命
今天的你呀
终于回到了可爱的故乡
现在的你呀
化身雕塑矗立来龙山麓
你的目光如此坚定
闪耀着对党的无限忠诚
你的眼神如此深沉
蕴含着对人民的一往情深
你还在斟酌宪法上每处标点
你还在审阅内务部每页文件
你记挂着红军家属柴米油盐
你惦念“六大建筑”一瓦一砖
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沉郁
是为未竟事业而抱憾终生
你的嘴唇为什么始终紧闭
是严刑拷打时蔑视着敌人
是什么让你面对酷刑凛然巍然
是什么让你身处魔窟笑容灿烂
信念让皮鞭化作小雨点
理想把砍头当成风吹过
刑场没让你低下高昂的头颅
烽火没有吹乱你整齐的发鬓
巍峨群山是你不朽的风景
璀璨鲜花是你血染的生命
毛主席曾经这样问过
你们有没有认真想过
建立新中国死了多少人
逝世前还写下诗词一首
“父母忠贞为国酬
何曾怕断头
如今天下红遍
江山靠谁守”
放心吧
毛主席
放心吧
梁柏台
锦绣中华
我们来建
红色江山
我们来守
有这样一位祖先,少年立志以身许国,五四运动勇立潮头,留学苏俄取回天火,开创苏区司法体系,留守赣南英勇就义……他就是我的祖辈,中华苏维埃司法部长兼内务部长——梁柏台。
今年清明,我回到老家浙江新昌,走进查林村一个叫大道地的地方,寻找一段催人泪下的红色记忆,寻找一种弥足珍贵的神圣信念。
大道地天井中央有口水井,东西两厢是两排二层楼的旧房。房屋抵不住岁月的风刀霜剑,显得有些破旧和凄凉,梁柏台故居朝西三间,梁柏台发妻陈莲珠的继子梁志洪夫妻俩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故居第一间是厨房兼厅堂,一个两眼灶前面是一只菜橱,菜橱旁靠壁放着一张陈旧的八仙桌子,三条长凳用来围坐吃饭。随着梁志洪“吱呀”一声推开北边的一扇房门,也为我们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历史。房间里面有些阴暗,打开的木窗让光线照了进来。这房其实只有半间,一进门就看见朝南靠壁安置着一张大约一米多宽、两米来长的老式眠床,八根床柱与床体已呈红褐色,床上铺着一领草席,席子上摆放着一条青色的粗布印花棉被。梁志洪说,房间里的陈设一如梁柏台与陈莲珠当年完婚时的模样。
床前板壁上挂着梁柏台的照片和陈莲珠的画像。由于年代不同,西装领带的梁柏台,后梳的浓发下是明净的前额,弯弯的蚕眉下配上一双细长的眼睛,挺秀的鼻梁下是紧闭的双唇,然后配上棱角分明的双颌和微微凸起的下巴,一张长方脸给人沉稳而又刚毅,温良而又坚强的感觉。画像上的陈莲珠,盘头、襟衣,已是位地道的农村老妪,但其蛋形的脸颊,宽阔的额头,淡淡柳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那挺括的鼻梁,略宽的嘴巴,从各个部位都说明着这位女人曾有的美丽,花样的年华。只是现在她的双眼满含着期待和忧伤,但微凹的嘴角却透露出刚毅和坚强,眼角的一丝笑意如波纹般的轻漾,与嘴角的笑纹相连,显得那样和蔼慈祥。画像旁是一把老旧的二胡,不知是谁有意布置,还是随意轻挂?根根丝线是否寄托过这位女人无限的相思?幽幽琴声是否泣诉过她太多的哀怨?
靠窗的一张暗红千桌上有一座台式自鸣钟,短针指向6,长针指向12,是梁柏台与陈莲珠新婚燕尔的春宵苦短?还是梁柏台抛妻别母的离家时光?钟旁还有一个铜制的煤油灯盏,曾经烛照过燕尔新婚的幸福身影?也掩映过女主人多少如铅的眼泪?靠近床边也摆放着一张千桌,桌上摆放着一只竹制的书箱,据说是梁柏台大姐梁小芬用它来珍藏梁柏台读书用过的课本、作文和学习用品。
最后间已辟为“梁柏台生平事迹陈列室”,室内分梁柏台少年时代、一师学习、远东工作、瑞金岁月、留守赣南等各个不同时期的珍贵历史资料。这里有梁柏台结婚时穿过的紫红暗花礼服;有梁柏台《丈夫誓许国说》的作文,“……以身付诸国,竭力以担国事,以保国家,不以私而忘公……”有周月林与孩子在莫斯科的合影留念;也有周月林与五位女红军展示的英姿风采;更有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的合影,仔细端详,前排右四为毛泽东,左三为朱德,左六为周月林,中排左二为梁柏台,后排左四为刘少奇。
故居寂寂,道地少人,我们的心灵变得纯净,我们的脚步迈得轻轻。我们在寻觅,我们在聆听,我们寻觅着英雄的足迹,我们聆听着历史的回声。
我们来到来龙山上,梁柏台已经化身一座花岗岩雕像:骀荡的春风吹动着他的秀发,岩石的斑纹增添了脸上的风霜,西装领带的他双唇紧闭,神情肃穆地注视着远方……一座灰白色花岗岩的雕像,已把梁柏台永远定格在青春飞扬的时光;一座黑色的烈士纪念亭,正把梁柏台的事迹昭告天地让后人瞻仰。
六角飞檐的纪念亭内一尊黑色的花岗岩石碑上,镌刻着萧劲光题写的八个镏金大字——“梁柏台烈士纪念碑”。 六角飞檐的纪念亭,黑瓦黑柱,黑色的花岗岩石碑上镌刻着萧劲光大将题写的“梁柏台烈士纪念碑”八个镏金大字,两旁的柱子写着一副对联,上联为“金龙玉玺拱鼻祖”,下联为“智山仁水育先驱”。
纪念碑背面是“梁柏台烈士纪念碑志”,那红色的记忆在我们前面徐徐展开:
梁柏台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领导人之一,中国人民法制的开拓者。一八九九年九月十四日出生于新昌县查林村。一九一九年在杭州参加“五四”爱国运动。1920年秋入上海外国语学社,并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是我国最早的青年团员之一。一九二一年春赴苏联入莫斯科东方大学,是中国班的第一批学员。一九二二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九二四年后,长期负责远东的华工和中国共产党的工作,创立了党在远东的工作基础。一九三一年回国后,当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一直担任司法部副部长和部长,兼任最高法院委员、临时检察长、内务部副部长和代部长、中央审计委员等重要职务,起草我国第一部红色宪法,为创制人民法制和人民司法作了大量开拓性的工作。一九三四年十月中央红军主力长征后,任中共中央分局成员,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办事处副主任,坚持南方三年游击战争,一九三五年三月牺牲于江西省大余县,为中国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了整个生命……
离亭不远,就是梁柏台夫人周月林的坟墓。淡绿色的西坑石墓碑上方雕刻着一颗红五星,仿佛一顶红军帽,下方竖刻着“周月林之墓”五个黑色大字,碑后有周月林生平:
周月林同志原籍宁波,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出生于上海,一九二五年参加五卅运动并加入中国共产党,翌年去苏联学习和梁柏台结为革命伴侣,一九三一年回国赴中央革命根据地,当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及其主席团成员,首任妇女生活改善委员会主任,中共中央妇女部长,国家医院院长等职。一九八三年定居新昌,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病逝,终年九十二岁。
小小的来龙山麓栖息着两位苏维埃部长的英魂,短短的生平介绍浓缩着两位红军战士的一生。
中央红军主力开始长征后,为了坚持中央苏区的斗争,中央决定成立中共中央分局,由项英担任书记。同时成立中央政府办事处,由陈毅任主任。
中央决定在各位政府部长中再留一人担任办事处副主任,协助项英、陈毅开展工作。项英选中了司法部长兼内务部长的梁柏台。本来梁柏台与周月林都在长征之列,因为梁柏台周月林也留了下来。
1935年1月,苏区形势继续恶化,敌人步步紧逼。缺粮少药,物资匮乏,弹药不足,通讯中断,如不迅速突围,有可能全军覆没。
接到中央决议后,中央分局和中央办事处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进行部署,决定将被围困在于都南部的近万名红军和地方工作人员,分成9路分散突围。9路中有3路较顺利地突破重围,另外六路都遭围追堵截,或者死伤,或被打散。
2月21日,中央分局和中央办事处从禾丰转移到上坪山区,梁柏台率中央政府办事处、《红色中华》报社和工农剧社人员也转移到上坪。
可惜的是,这里已是中央苏区最后一个红色乡村。
在上坪的几天里,梁柏台指挥军民埋藏掉一些多余的或损坏的枪支,还有一些没有炮弹的迫击炮。对无线电报机和发电机,则拆散埋藏,有的扔到河里深水潭中。同时处理掉多余的用品,其中一部分送给当地的群众。
2月28日,中央书记处向中央军区传达了遵义会议精神,项英、陈毅和梁柏台等得知会议批判了中央在军事上单纯防御的错误,心中有说不出的兴奋,更增强了坚持斗争、革命必胜的信念。这时的上坪虽然滴水成冰,万木萧瑟。但村头的红梅已悄然开放,报告着春天的消息。
3月3日,中央分局在上坪村召开会议,作出中央分局和中央政府办事处、赣南省委两路人员最后突围的决定。项英、陈毅、贺昌率红七十团向福建长汀转移,经20多天艰苦卓绝的斗争,4月初到达信丰县油山,开始赣粤边游击战争。
同一天,赣南省委、省军区决定将部队和机关突围到三南(定南、龙南、全南)与信丰一带。梁柏台与阮啸仙、蔡会文、刘伯坚商量后,将中央政府办事处、《红色中华》报社、工农剧社人员分别编入3个支队。编队前,梁柏台作了政治动员,并向大家发放生活补助。当天,梁柏台编在第三队,带领人马向小溪洋屋场挺进。3月4日,3队成一路纵队向赣县方向前进。
突围必经之地的马岭、牛岭一带,驻有广东军阀余汉谋部队五倍于红军的兵力,且装备良好还筑有碉堡,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突围部队的到来。
3月6日,天渐黑,山路崎岖难行。队伍到达马岭附近,已是凌晨3点多钟。稍事休整,吃了点干粮,即投入战斗准备。
东方刚露曙色,战斗就打响了。红军以猛烈的火力压住敌堡垒,机关枪和手榴弹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先头部队如龙似虎,猛打猛冲,迅速越过了这两道关口。
但是,党政军机关在通过牛岭时,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敌人凭借优势兵力和堡垒群,以猛烈的火力交叉射击,弹如雨下。接着,堡垒后面的敌军像疯狗似地猛扑过来,将机关的队伍拦腰切断。牛岭、马岭封锁线的激战异常惨烈,红军遭受了惨重伤亡,年仅38岁的省委书记阮啸仙中弹牺牲。(熊敏、汤静涛:《残阳如血——长征前后内幕大写真》。)
突围中,梁柏台左臂重伤,行动困难的他只好隐蔽草丛,准备等到天黑再行突围。这时敌人像梳子似地搜索着山上的角角落落,终于抓住了血肉模糊的梁柏台。
《国民日报》报道:本月六日,在罗坑、金沙、石寮一带,与伪赣南团及伪二十四师等匪相遇,双方激战三日。直到九日,始将全部解决。查是役缴获枪械五百余枝,俘匪七百余人,中有伪中央委员兼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击毙伪中央委员阮啸仙等。
“谁也不会忘记,我们这一路突围的一千八百多人,冲出牛岭关口时只剩下八十多人。”(陈丕显:《弥天烽火举红旗――回忆陈毅领导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梁柏台先被押往驻信丰小汾的余汉谋部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部。据该团团长李振回忆:“我率团部和第三营驻小坌,第一营驻牛岭,第二营驻塘村。”“1935年春,赣南军区所属机关部队从于都南部出发突围。当突围到我防区时,首先是攻击牛岭(现赣县属),战斗十分激烈,我曾派部队从小坌前往牛岭支援。红军一部突围至塘村,刘伯坚及梁柏台即在此被俘。红军余部继续向小坌我团部突围。阮啸仙同志即在战斗中光荣牺牲。”“刘伯坚、梁柏台被俘后,解至我团部。刘伯坚同志非常善于鼓动宣传,口才很好,曾多次向我们宣传革命道理。当时我们认为刘伯坚是个人才,曾向余汉谋建议不要加以杀害,应设法留用。梁柏台同志被俘后则一言不发,没有暴露其真实身份,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刘伯坚的秘书或随从,未多予注意。”“后刘、梁押送至大余军部。”(李振:《刘伯坚、梁柏台突围的情况》,《江西党史资料》第2辑,第263页)
大余原名大庾,位于江西省的西南边缘,居章江上游,大庾岭北麓。大庾岭上多生梅花,又名梅岭。梅岭脚下的梅关,两峰夹峙,如同一道城门将广东、江西隔开。
梁柏台和刘伯坚等人被关押在大庾县监狱,戴着啷啷作响的脚镣和手铐,忍受着死去活来的酷刑毒打,仿佛特殊材料做成的他们,令敌人束手无策。
梁柏台、刘伯坚和连德胜等人带镣移囚到“绥靖公署”,经过当时县城最热闹的青菜街(现建国街),梁柏台头颅高昂,微笑荡漾;刘伯坚镇定自若,坦然信步。他们的坚定沉着,大义凛然,深深感染着围观的群众,也给押解的国民党士兵深深的震撼。人们从他们的脸上读到一种坚强,一种信念。
一次次审讯,没有慷慨陈辞;一遍遍毒打,还是沉默以对;一次次封官许愿,报以轻蔑的微笑。自幼立志做一个许国大丈夫,从小“愿效死战场”的梁柏台,觉得现在到了实现夙愿的时候了。所以他从容淡定,视死如归。
高高围墙,囚禁不住思想的翅膀。梁柏台通过窄窄的窗口,看着围墙上密布的铁丝网,铁丝网外的蓝天白云,蓝天白云下飞过的鸟儿。他牵挂着毛泽东、张闻天等主力红军走向何方,担心着战友项英、陈毅等人有否顺利突围,也放心不下爱妻周月林一行转移路上是否安全。
一生革命,一路奔波,现在终于可以休息几天,实在是难得的清闲。他想到自己制订的每一部法律,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已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想到内务部的优红工作,有许多工作需要改进,许多条例需要完善;
想到瑞金的“六大工程”,现在肯定命运多舛,说不定已成废墟一片。
等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一定建设一座更加雄伟的人民大会堂,更加高大的英雄纪念碑。想到这里,梁柏台浮肿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
这时,监狱外仿佛传来孩子的笑声。梁柏台的思绪一下子张开翅膀,飞越万水千山,飞到莫斯科上空,飞到两个儿女的身边。亲爱的伊丝克拉,亲爱的伟列,你们肯定长大了。本想革命成功后去接你们回国,现在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希望你们今后继承我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把一生献给人民!(伊丝克拉和伟列至今都未找到)
“小沙洲,你出生在沙洲坝,两位姐姐哥哥在苏联。你们今后参加新中国的建设,那将是怎样的快乐和幸福。”梁柏台默默地念叨着,耳畔仿佛传来沙洲送人时的哭声,眼前浮现妻子周月林哀怨的眼神。(小沙洲送人后不久就染病夭亡)
他仿佛看见,在周月林的带领下,三个儿女都围绕在家乡祖母的膝前,老母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像花儿一样绽放,一幅其乐融融的幸福画面。这时的家乡和全国一样,到处矗立起崭新的楼房,到处鸣响着汽车的欢唱,到处呈现出明媚的春光。
“出来!”随着一声呵斥,打断了梁柏台的遥想。又要提审了,梁柏台艰难地站了起来,每移动一步,就响起了脚镣的一片啷当,在坟墓一样寂静的监狱里回荡。
审讯室里,还是那样阴森的场面,还是那张狰狞的嘴脸,还是那番“苦口婆心”的奉劝,接着还是那一顿抽筋剥皮的毒打。
梁柏台以不变应万变,沉默沉默再沉默。
又坐一次老虎凳,又吃一顿红烙铁,直到梁柏台痛得昏死过去,又是一桶冰冷水。
梁柏台什么也不说。敌人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咆哮着,咒骂着,“他妈的,哑巴,木头!”
梁柏台看着黔驴技穷的敌人,投去轻蔑的目光!
中央执行委员、中华苦力运输总会委员长王贤选被抓获后,敌人让他与被俘的刘伯坚、梁柏台、连德胜等人对质。当轮到与梁柏台对质时,遍体鳞伤的梁柏台,那坚毅的目光、淡定的神态、平静的话语,让王贤选久久难忘。
“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认识这个人吗?”敌人指指王贤选。
灯光拉长了梁柏台的背影,鲜血染红了梁柏台的衣衫,梁柏台瞟了一眼早就熟识的王贤选,从容而干脆地回答,“不认识!”
“只要说出他是谁,就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敌人还不死心。
“我总不能指认一个从不认识的人,到你这里换取自己的生命。”梁柏台淡淡一笑。
后来王贤选在梁柏台等人的掩护下,被敌人释放。他深情地回忆说,梁柏台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而留给同志是生的希望。
看来,要在梁柏台嘴里撬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既然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敌人就只剩下一个字:“杀!”
一天凌晨,梁柏台的牢门被早早地打开,梁柏台知道离别的时间就要到了。他整整衣衫,理理头发,吃过“最后的早餐”,不等敌人的“有请”,就一步一声哐啷地移动着脚镣,走出自己的牢门,举起铐着的双手,作别狱内的战友。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梁柏台终于看到连绵起伏的大庾岭了,宋之问《题大庾岭北驿》中的诗句飞上心头。他多想像诗人一样,登上大庾岭的岭头,望一眼自己生活战斗了四年的中央苏区,望一眼大庾岭上怒放的梅花。据《南雄府志》记载,“梅花微与江南异,花颇似桃而唇红,亦有纯红者。岭上累经增值,白者为多。”
《梁柏台》一书的作者陈刚认为,梁柏台至死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同时牺牲的刘伯坚,留下了他的《带镣行》,还写有一首《移狱》,我们可以从中了解一些梁柏台等烈士牺牲前的大致情况:
大庾狱中将两日,移来绥署候审室,
室长八尺宽四尺,一榻填满剩门隙;
五副脚镣响锒铛,匍匐膝行上下床,
狱门咫尺隔万里,守者持枪长相望。
狱中静寂日如年,囚伴等吃饭两餐,
都说欲睡睡不得,白日睡多夜难眠;
檐角瓦雀鸣啁啾,镇日啼跃不肯休,
瓦雀生意何盎然,我为中国作楚囚。
夜来五人共小被,脚镣颠倒声清脆,
饥鼠跳梁声啧啧,门灯如豆生阴翳;
夜雨阵阵过瓦檐,风送计可到梅关,
南国春事不须问,万里芳信无由传。
与梁柏台、刘伯坚同时被害的还有四个人:他们是陆如龙、廖昔昆、王志楷和连德胜。连德胜的老家在浙江上虞,与梁柏台家乡隔了一座四明山。连德胜最后一次写信给家乡是1931年,从那时起,他在家人的视线中消失了80年。直到2010年5月,连德胜才被国家民政部追认为革命烈士。
中央苏区惨烈大突围,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万余人的队伍仅剩千人,许多党和红军杰出领导人、战将献出了宝贵生命。
1949年9月30日,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毛泽东和同他一起从长征走来的开国元勋们,在新中国诞生的前夜,举行了一座纪念碑的奠基礼。
梁柏台、刘伯坚、阮啸仙、连德胜等人,已永远和留在长征路上的战友们一道,光荣地和所有人民英雄一起走上了人民英雄纪念碑这一中国革命的神圣祭坛。
革命之魂哟,飘荡在云水间,长亘在历史里,沉睡在山野里,醒着在奋斗不止的这块土地上。
冬去春来,杜鹃满山。当年江西的杜鹃开得特别艳,老俵们说那是红军烈士的鲜血浸染;当年江西的毛竹长得特别翠,老俵们说那是红军烈士的英魂不散。
他们的热血洒遍漫漫征程,他们的忠骨埋入绵绵青山,他们的英名光耀浩浩史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墓志铭——为了祖国的安宁和人民的幸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英雄谱——“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他们短暂而辉煌的革命人生路,早已凝结成坚硬如铁的纪念碑!
月林蒙怨廿五年
随着家乡水库的建成,我最牵挂的,是长眠于此的祖先,其中就有梁柏台的妻子周月林。
周月林曾任中央妇女部长、国家医院院长等职,红军长征后,因为梁柏台的缘故,她也留了下来。
从此,他俩的命运发生根本改变。1935年春,梁柏台突围被俘后,被秘密处决于江西大余,至今不知埋骨何处?周月林被俘后,国民党以“共匪坚定分子”罪名,判其十年有期徒刑;新中国成立后,1955年又以叛徒罪名,一直关押到1979年。
2016年一个下雨的冬晨,我们驱车来到查林,走进已成废墟的故乡,登上荒芜的来龙山麓。远远看见梁柏台的半身雕像已经长出了斑驳的青苔,从额头滴到脸颊的雨水仿佛是他流下的眼泪。
梁柏台烈士纪念碑亭旁,就是他夫人周月林的坟墓。一个圆形的坟堆前,竖立着一块淡绿色的墓碑,碑顶上雕刻着一颗红五星,给阴暗潮湿的周围带来几许温暖和明媚。下方刻着“周月林之墓”五个黑漆大字,碑后有周月林的生平介绍。
我在墓前默哀良久,缅怀她为苏维埃妇女事业作出的巨大贡献,感慨她被国民党释放后变身普通百姓的跌宕人生,敬佩她为秋白蒙冤二十五年而不变的忠贞信念。
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开始战略转移。1935年2月,由于敌情紧急,留守苏区的中央分局决定分路突围,同时让重病的瞿秋白、年老体弱的何叔衡、怀孕在身的张亮和周月林等先行撤离苏区,转移到白区工作。还有同行一阵的邓子恢,他奉命去打游击。
1935年2月23日晚,瞿秋白一行来到福建长汀的濯田乡水口村边。
濯田河是汀江的一条支流,从四都而来,两岸郁郁葱葱的森林倒映着河水,河中游弋着各种鱼儿。一座木桥是水口通向村外唯一的通道,因敌保安十四团二营把守而无法通过。护送队伍只能利用夜色的掩护,让瞿秋白一行在下游偷渡过河。
半夜过后,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护送队临时搭了一副担架,先抬过瞿秋白,再抬过何叔衡,最后是张亮。水冷石滑,水中三趟来回,花去了大量宝贵的时光。
这样队伍到达离水口村10华里的外小迳村,已是24日拂晓时分。大家冷得浑身打颤,饿得饥肠辘辘。队伍停止前进,烧火做饭,烘烤衣服,准备稍事休息再往前行。却不知这一延误,危险正向他们逼近。
“呯”的一声枪响,打破了黎明之前的宁静。这是村口哨兵发出的信号:敌人来了!正在烘烤衣服还没有吃早饭的周月林,和大家一起,冲出了房门。
水口村一带,驻扎着敌保安十团的一个营,营长名叫李玉。这天早晨,李玉得到地主武装的报告,小迳村发现小股红军。探明情况后,李玉立即率领部队对小迳村进行围攻,分两路包抄上来。护送队且战且退,掩护着五人上山。
敌人包围圈越缩越小,把大家逼上了村外的牛子仁岽,才发现是座独头岭,后山坡陡崖峭无退路。不知谁发一声喊“我们滚下去”,五人双手抱头不顾一切地滚了下去。
等到周月林清醒过来,举目四望,只见邓子恢走在前面,身边还跟着几位战士。
“跟着他走不会错,他在这里打过游击。”周月林一边想,一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枪声渐行渐远,四周寂静下来,周月林暗自庆幸,总算冲出了包围圈。她转身四顾,他们呢?瞿秋白,何叔衡,还有张亮?周月林来不及考虑其它,“返回去!”心中只有一种声音在命令着自己。
凭借着熟悉的地形,邓子恢很快脱离险境,回到四都,相遇陈潭秋和谭震林率领的红24师的一个营。而周月林则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焦急,期盼,周月林一边急走,一边找寻,心里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担心他们病老还孕行路难,恐落敌手遭不测。四周都是敌人,不能声张呼喊。山脚不远处,终于找到跌坐在一片乱草丛中的瞿秋白,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桃花般的红晕。
“阿妹,你来了,这下可好了!”不知如何是好的瞿秋白,看见周月林时有种说不出的惊喜。瞿秋白此后一直叫周月林为阿妹,直到他们分开。
周月林扶着瞿秋白蹒跚前行,又遇见了张亮,张亮正茫然无措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但没有找到何叔衡。原来何老滚到一丘稻田里,已经身上负伤,敌兵搜完由他携带的转移经费——黄金港币后,为杀人灭口当场开枪打死了他。何叔衡终于实践了“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诺言。
敌人四处搜山,三人隐蔽前行,能清晰地听到敌人的吆喝声。敌兵逼近本该拼命逃离,脱离险境。可瞿秋白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吐血连连;张亮也全身疼痛,寸步难行。看见一间塌顶的破屋,瞿秋白恳求着对周月林说:“阿妹呀,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屋里休息一下再走吧!”周月林万分焦急地看看秋白,又看看张亮,张亮挺着个大肚子,每走一步脚后跟锥心刺骨地疼。她连声说着:“累死了累死了,就是死也走不动了。”周月林实在也想不出另外的办法,但觉得在这样的破屋子里休息不太安全,就只好轻声地嘱咐说:“你们暂时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就在外面的草丛里放哨,千万不要出声,旁边可能埋伏着敌人,出来找我不要叫,轻轻拍两下手就可以了。”
安顿好瞿秋白和张亮后,周月林就来到不远处一片荒草丛边,潜伏下来察看敌人的动静。荒草丛中有一口浅浅的山塘,从外往里看云山雾罩,由里往外看却一清二楚。她屏息凝神,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这时,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草木也仿佛停止了呼吸。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就会引来敌人的注意。正在这时,张亮腆着个大肚子,每走一步脸上一阵抽搐。接着瞿秋白也硬撑着跟了过来。由于身体极度虚弱,瞿秋白跳下时立脚不稳摔了一跤,站起来想就近靠在一棵小树旁坐下,又重重地碰得小树哗哗作响,惊动了山顶上的敌人。敌人一路嚷着向他们包围过来,隔着草丛喊道:里面有没有人?不出来老子开枪了!连喊几次不见应答,就向草丛搜索过来,瞿秋白三人只好“束手就擒”。
傍晚时分,瞿秋白一行被押到水口村敌营部,护送队20多名战士也被关在那里。当晚没有审讯。
第二天,敌人果然对他们进行了审讯,周月林等人按事先编好的口供巧妙应对,敌人问不出什么,就于26日押离水口,沿汀江而下,押解到上杭县保安十四团团部。瞿秋白和战士们关押一处,周月林张亮则关押在另外一个地方,周月林与张亮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瞿秋白。几次审讯,结果相同,敌人信以为真,同意保释。事情仿佛柳暗花明!
但瞿秋白等人的命运,随着万永诚的被捕急转直下。
1935年4月10日,福建省委书记、军区政委万永诚被敌包围不幸牺牲。妻子何氏也被国民党第八师抓获,审讯中泄露了瞿秋白等濯田被俘的消息。
濯田仅是个乡,在那里被俘的正是瞿秋白等20多人。敌人轻而易举地找出文质彬彬的瞿秋白。
1936年6月18日,瞿秋白被枪杀于福建长汀,时年36岁。
这时周月林、张亮保释瞿秋白正在秘密进行中,张亮却告诉周月林一条不好的消息:看守瞿秋白的士兵说,林先生已经押解长汀了。
周月林心头一惊,一起被俘的20多人,为什么单单押解瞿秋白前住长汀?秋白身份可能暴露!她转念一想,护送队由福建省委派出,队员并不认识秋白,更不知道他的身份。既然如此,肯定是另外有人出卖了他们。瞿秋白已经暴露,她俩也万分危险。她对张亮说:“瞿秋白可能出事,我们得赶快离开。”但张亮分娩在即,周月林又不能抛下不管。正当两人筹划脱身之际,敌人却把她俩重新收监,押往龙岩,交予“上峰深究”。这天是5月7日。
由于两名叛徒的指认,周月林与张良也暴露了身份。
一次次的严刑拷打,一次次的威逼利诱,周月林始终没有吐露红军主力突围后的转移方向,没有说出项英、陈毅等领导人的半点活动情况,更没有提及由闽西经广东再到香港上海的那条地下交通路线。张亮也没有供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1935年9月,第二绥靖区以“共匪坚定分子”罪名,判处周月林和张亮各10年有期徒刑。
让两位欣慰的是,张亮腹中的小生命,经过了如此多的磨难,终于选择在监狱中降生,而引领他来到世上的,就是周月林。张亮唤小孩小名为阿毛。孩子的声声婴啼,驱散了寂寞与黑暗,带来了欢乐和希望。她们互相鼓励,革命一定能够胜利,孩子定会过上崭新生活。
1937年7月15日,国共两党达成合作协议,国共第二次合作正式开始。在共产党的一再要求下,国民党开始释放政治犯。周月林和张亮母子,被梁柏台的同学加同乡——陈士明和陈毓鸾两人保释出狱。
出狱后,三人搭乘陈毓鸾回家省亲的便车,来到新昌查林寻找梁柏台的下落。梁柏台家人当然不知道柏台的音信。1938年2月12日(农历一月十三日),周月林和张亮带着阿毛来到阴冷的上海,暂时寄居在周月林大姐家中。她们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项英的消息,就毅然踏上了寻找项英的旅程。
但周月林与张亮母子在一个车站走散。
这时一列火车,冒着乳白色的蒸气,“呼哧呼哧”地开进了车站,蜂拥而上的人流,裹挟着周月林涌上了火车。几经周折,周月林来到武汉,好不容易找到八路军办事处,接待人员问周月林要组织介绍信。此时的周月林既没有组织,何来介绍信。第二天周月林再到办事处,负责接待的另外一个人对她说,凡从监狱出来的,没有介绍信一律不考虑接关系。周月林提出要见办事处领导,被告知领导不在。
凄风苦雨紧锁武汉三镇,薄雾浓云笼罩大江南北。周月林痛苦地徘徊在办事处门外,踯躅在武汉街头,自己千辛万苦来找组织,组织却把自己拒之门外!正像一个流浪儿将要回到自己的家,而家人却不认他了。身上盘缠无几,武汉举目无亲,再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万般无奈的周月林,只好重新返回上海。
上海已成孤岛,组织更加难找,这就是命运吧。周月林只能慢慢安静下来,就在上海找份工作糊口,并改名为周月英。
为了生活,经人撮合,周月林和一个穷苦船工组成了新的家庭,先后生下两女一男。
上海终于解放了,周月林真想大哭一场。她一次一次发出心底的呐喊:柏台呀,你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报纸上老领导、老战友的名字常常映入眼睑,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任弼时等已成为新中国的领导人。她的入党介绍人——张琴秋也成为纺织工业部副部长。于是周月林满怀希望地跨进上海总工会的大门,去找1926年一起赴苏的徐大妹,海参崴党校的同学、上海市总工会主席刘长胜,还有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张琴秋,不为高官厚禄,只想早日回到党的怀抱。
他们对周月林的遭遇非常同情,也曾经过多次努力,但在政治运动日盛的情况下,大家感到无能为力。是呀,自己离开组织、离开革命队伍已经15年。15年的曲折经历,15年的坎坷磨难……有谁能够了解,有谁为己作证?
承认既成事实,平静面对生活。但不管自己身在何处,对党的信念不会变,对祖国的忠诚不会变,对人民的热爱不会变。现在,任何工作都已成为壮丽共产主义事业的一部分,任何事情都融入了伟大祖国的建设和复兴。她积极工作,成绩突出,建立吴家厅居委会时,她被推荐为居委会副主任。
1955年上半年,瞿秋白的遗骸从福建长汀罗汉岭的盘龙岗取出,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同年6月18日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后,于是瞿秋白牺牲原因旧话重提,要求缉拿出卖瞿秋白的元凶。那么元凶是谁呢?瞿秋白被杀害,周月林和张亮为什么活了下来?既然张亮已死,最大的怀疑对象非周月林莫属。
这时肃反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周月林浑然不知命运的飘摇。
1955年8月24日,几名警察突然走进周月林的家,逮捕了正在收拾碗筷的周月林。
28日,上海公安局紧急押解周月林至北京德胜门外的功德林监狱。经过第一次审讯,周月林才知道,说她是出卖瞿秋白的叛徒。审讯时,周月林详细地交代了他们被俘和敌人审讯的经过。
监狱一次次审讯,周月林一次次如实回答。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瞿秋白是周月林出卖,但又不能轻易放了这位唯一的嫌疑犯,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无限期的羁押。1965年12月,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以“出卖党的领导人瞿秋白”的罪名,判处周月林12年有期徒刑。
十二年刑期,1967年6月应该期满,但周月林仍得服刑。从60岁开始,周月林被送往京郊一个劳改农场苹果园服刑。“因祸得福”的是,周月林因此躲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释放出狱,在铺天盖地的“讨瞿”声浪中,周月林肯定首当其冲,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1969年10月,林彪向全军发出命令,把一批被“打倒”的共和国元勋和党政领导干部及其家属“紧急疏散”出北京,周月林也被遣送到山西省榆次市第四监狱,在日用化学厂做了一名产品质量检验员。
周月林之案似乎成了“铁案”,有关瞿秋白牺牲的著述和文学作品,都把张亮和周月林定性为出卖瞿秋白的“两个女人”。身陷囹圄的周月林,知道自己孤立无援,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忍辱负重地等待着生命之火的一点点熄灭!但她渴望清白、要求自由的心未泯。一次次申诉,都泥牛入海无消息。
她一次次地审视自己,一次次地发出疑问:“要是跟着邓子恢突围,自己的命运可能重写;要是不返回寻找秋白他们,不至于一起被捕入狱;要是保释时候设法逃脱,完全可以避免牢狱之灾。机遇一次次给过自己,就是自己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些。”
“为寻战友而被俘,我不悔:枪口之下救秋白,我应该;保护秋白遭拳脚,我愿意;仅有红薯让战友,我乐意;保释之际未离开,重回监狱失自由,我不悔;国民党判我十年牢,为了革命为了党,我不怨;爱人柏台献生命,儿子沙洲遭夭折,我自豪。现在受冤屈判重刑,我痛苦。这是自己忠贞不渝一生追求的党呀,怎么好这样冤枉了自己的忠诚儿女。现在,自己衰弱得像秋风中的芦苇,苍老得如树枝上的败叶。但我有这样的信念,乌云终将散去,阳光总会照临;公道自在人心,历史自有公论。”在山西这片黄土地上,周月林以更积极的姿态投入到火热的劳动建设之中。
此案涉及出卖瞿秋白,案情非常重大,历时已经数十年。有关部门再次进行认真核查,一次查阅当年的国民党报纸,发现了“赤共闽省书记之妻投诚,供出匪魁瞿秋白之身份”的报道。这一发现,与党史部门新近掌握的郑大鹏暗中指认的资料结合起来,形成了瞿秋白被何人出卖的有力证据,从而推翻了原先“张亮、周月林出卖瞿秋白”的错误结论。
1979年11月15日,经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复审,终于为周月林、张亮平反昭雪。再次判决:撤销原判,宣告无罪,予以平反。周月林已经度过了长达25年的冤狱生涯。
这时瞿秋白也已平反。
周月林回忆与瞿秋白相处的最后日子,仍然历历在目;谈及瞿秋白之死,她感慨嘘唏:“瞿秋白解长汀不久,凶残的敌人枪杀了他。罪恶的子弹夺去了一位优秀共产党人的生命,扼杀了中国历史上一个难得的人才。他那用鲜血和生命写就的历史,却在‘文革’中被墨写的谎言所任意涂抹。现在被歪曲的历史已被重新纠正过来了。瞿秋白恢复了他应有的历史地位,我也有了今天,能将这一段历史诉诸人民。我没能目睹瞿秋白同志从容就义时的丰姿。但他在突围和被俘前后,那身处危境而坦然自若的态度,对敌人的清醒认识,对可能被俘和牺牲的充分准备,以及对革命同志的真挚感情,我是亲眼目睹,亲身感受的。”
1983年10月,周月林被安置到梁柏台的家乡浙江新昌。
献出了丈夫,献出了儿女;25年的监禁,10年的徒刑;开国功臣,可耻“叛徒”。周月林的人生波澜起伏、峰回路转;周月林的生命五味俱全、色彩斑斓。不知有多少人问过周月林,经过这么多难,吃过这么多苦,受过这么多屈,蒙过这么多冤,为什么还这样坚强不屈,无悔无怨?
“是信念!”周月林回答得平静而坚定。
一朵主义之花,一个信念之果。在周月林心里,永不凋谢,永不陨落!
1997年12月28日上午9点50分,已过完了92岁生日的周月林,永远地合上了眼睛,躺在梁柏台的雕像和纪念碑旁。
革命后人在哪里
伊斯克拉和伟列,是梁柏台和周月林的一对儿女。
时光荏苒,梁柏台早在1935年牺牲,周月林也于1997年谢世,但他们1931年寄居在莫斯科国际儿童院的一对儿女,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如果他们活在世上,伊斯克拉今年91岁,伟列也已90岁。梁柏台和周月林是我的祖辈,每回故乡和乡亲们谈及梁柏台留在苏俄的这对子女,他们都神色黯然,深表遗憾!
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和寻找,要找到他们的希望更加渺茫。但围绕他俩的出生和消失所演绎的一幕幕离合悲欢,本身就是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这些故事折射出革命先辈的牺牲精神、家国情怀和无私品质,也表现出他们的儿女情长、舐犊情深。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今天如实地记下这个故事,既是对伊斯克拉姐弟俩的再次寻找,也是对革命先烈最深切的怀念。
寻找先得从他俩的母亲周月林说起。
周月林祖籍浙江宁波,1906年12月出生于上海。9岁被送进一家纱厂做拣纱工,17岁进入大康纱厂细纱车间。在那里,她认识了同一车间的记工员张佐臣。
如火如荼的斗争生活,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深深地吸引着这对青年。相同理想产生的崇高信念,并肩战斗结下的真挚情感,终于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1926年10月,上海第一次工人武装起义失败,周月林身份暴露,组织决定让她和几位同志秘密转移赴苏学习。
已是无锡独支书记的张佐臣,潜回上海与妻子作最后的话别。大康纱厂那暗无天日的岁月,是张佐臣给了她光和热;情窦初开的少女青春,是张佐臣给了她情和爱。两人从相识相恋到相亲相爱,周月林已经怀上了张佐臣的骨肉。现在却要海角天涯,怎不让周月林肝肠寸断!
“月林,我的爱人!自从我们举手向党宣誓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经承诺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张佐臣轻拥着妻子,安慰着月林。
“月林,我的妻子!要革命就会有分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今天的分离和奋斗,是为了我们的后代不分离,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张佐臣轻轻抚摸着周月林已经隆起的腹部。
“月林,我也有过赴苏学习的机会,但工作忙实在走不开。不久我也可能会来苏联留学,那时孩子会叫爸爸了吧!”张佐臣青春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1927年6月29日下午,正在开会的上海总工会领导成员被警探包围,张佐臣、杨培生等5位同志被捕。在狱中,张佐臣受尽折磨,但坚贞不屈。他托人给周月林捎去了口信,“我准备豁出去了,把一切揽下来,以保护一起被捕的难友,你不要为我守节了,请找一个革命同志做伴侣吧。”这是他对周月林最后的要求。
1927年7月4日,知道自己即将走上刑场,张佐臣对难友们说:“我已准备牺牲了,你们出去后一定要继续战斗,将革命进行到底!”临刑时,张佐臣神色自若,带头唱起国际歌,随刑者一起高歌。国民党最后竟残忍地改枪杀为砍头,张佐臣一腔热血,染红了身下的野草。
那年,张佐臣才21岁。
周月林等人于1926年11月到达海参崴。她与另外两位女同志留在海参崴党校中国班学习。而此时的梁柏台是沿海省职工苏维埃华工指导员、中共海参崴党支部书记、海参崴党校负责人。
1927年1月13日(农历1926年12月10日),周月林的女儿降生。7月上旬,传来张佐臣被杀的噩耗。周月林看着眉宇间酷似丈夫的女儿,听着女儿似有所感痛彻心肺的哭喊,她终于病倒了。
梁柏台同情周月林的遭遇。他对周月林开导劝慰,关怀体贴;对她的女儿左哄右抱,百倍疼爱。
一致的理想,共同的信念;性情的融洽,个性的契合。在海参崴一间简朴的小房子里,他们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梁柏台给女儿起了个俄文名字:伊斯克拉(中文名叫忆霞),意即“火星”,希望女儿这颗革命的火种,长大以后继承父亲遗志,去燃起神州大地的燎原之火。
1928年5月5日(农历三月十六日),梁柏台和周月林的第二个儿子降生。当时远东华工中普遍信奉耶稣,崇拜上帝,孩子出生后都要到教堂举行洗礼。梁柏台和周月林为改变这种陋习,就在伯力中国戏院为儿子举行了一次特殊的洗礼。由当地党代表主持仪式,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的名字中取出“弗”和“列”作为孩子的名字,译成中文名就叫“伟列”。还给孩子佩戴了列宁胸章。梁柏台兴奋地吻着儿子的脸蛋说:“儿子呀,你真好福气,从小就接受了马列主义的洗礼,做了革命战士,不像爸爸,经历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革命道路。”
两个新生命的诞生,收获着幸福和欢乐。梁柏台给老家寄去了女儿和儿子的相片,并答应照好了新的相片,再寄回家中。
1929年年底,周月林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0年8月28日,梁柏台特地给母亲寄去了一张忆霞与伟烈的合照,并在照片背后写下一段工整的文字:“孙女儿忆霞随母赴莫斯科,孙儿子伟烈留在海参崴,姊弟二人离别前摄于海参崴以作留念,特此谨赠母亲惠存。”
1930年下半年梁柏台也来到莫斯科,把一对儿女放进了莫斯科一家幼稚园。幼稚园每月虽要七十元的养育费,但梁柏台告诉母亲,“幼稚园养小孩的方法,比我们自己都养得好,饮食起居,都有一定的时候,都有一定的份量。养育小孩的人是有知识的人。”所以请母亲放心,“小孩一定是养得好的,而且能懂得几国话。”
梁柏台非常喜欢自己的儿女,有时工作回来已是子夜沉沉,梁柏台总要蹑手蹑脚地走进孩子的房间,看看睡梦中露出微笑的一对儿女,轻轻地为他们掖好蹬开的被头,摸摸他们粉嫩的脸蛋,又悄悄退了出来。周月林笑梁柏台有点婆婆妈妈,太爱孩子。梁柏台笑笑说,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对待我们。
1931年3月,梁柏台被批准回国,第三国际东方部的同志问梁柏台有什么要求。
“我自己没什么,只是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梁柏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带走你的妻子,但必须留下孩子,由我们送进国际儿童院。”东方部同志当场答复并告知,这个儿童院叫瓦斯基诺国际儿童院。
赴苏已经五年的周月林也早想回国,投身国内火热的革命洪流,但要留下两个孩子又万分不舍。她亲自跑到东方部请求,能否带走孩子,两个不行,带一个也行。
“你是回国参加革命的,又不是去住家带孩子。”东方部同志严肃地回答。
骨肉分离的时刻就在眼前,梁柏台紧紧地拥抱着怀中儿女,喃喃而语:亲爱的伊斯克拉,亲爱的伟列,从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周月林更是搂住儿女久久不肯放开,泪水扑簌簌地掉在伊斯克拉和伟列红彤彤的脸蛋上。伊斯克拉瞪着疑惑的大眼睛,伟列还是那幅天真可爱的模样。周月林一步三回头地向孩子挥手再挥手,只有三四岁的儿女还是像以往那样,快乐地向父母挥手再见。梁柏台将周月林拉上车,当关上车门的一刹那,周月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一边哭泣,一边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向自己的儿女拼命摇着手,直到听不见儿女们的呼唤,看不见儿女们的身影。
路上周月林还被离情别绪缠绕,眼泪不时地涌出来。梁柏台拉着周月林的手安慰道:“你不用太难过了,应该把孩子交给革命。我们现在回国去干革命,将来他们长大了回国搞建设,这样不是很好吗?”
列车驶过滔滔的伏尔加河,巍巍的乌拉尔山,进入亚洲大陆,但是周月林却把思念留在了莫斯科,留在了两个儿女的身上。
旅途漫漫,周月林不时取出照片来看。一张是周月林与伟列的合照:自己剪着短发、穿着对襟衣衫、脚着方口布鞋,微笑着坐在一个台阶上,左手揽着身穿白色短袖连衣裤、脚蹬一双白凉鞋的小伟列。母子俩神态安详、亲情宛然。另一张是伊斯克拉和伟列的照片,姐弟俩都身穿风衣相拥而立,伊斯克拉多了一份坚定与自信,小伟列则显得有点茫然和拘谨。再一张就是伊斯克拉的单人照,短发上有个展翅欲飞的蝴蝶结,两手拿着洋娃娃和玩具,一幅稚气可掬的模样。看着看着,周月林的眼泪滴落在孩子的照片上。“孩子是母亲心头的肉呀,留下孩子岂不是要了母亲的命。”
可是谁能想到,伊斯克拉和伟列从此再也没有与父母见面,成了遗失在俄罗斯的两颗“红樱桃”(《红樱桃》是一部反映苏联国际儿童院中国学生生活的电影名)。
1931年9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前夕,梁柏台和周月林历尽艰辛,辗转到达红都瑞金。梁柏台立即投身宪法等起草工作,周月林则忙着“一苏大”的各项筹备。
“一苏大”后,由于司法人民委员(部长)张国焘未到任,中央执行委员会委任梁柏台为中央司法委员会委员,主持司法人民委员部的工作。以毛泽东为代理书记、任弼时为组织部长的中共苏区中央局,任命周月林为妇女部长。1933年4月,在张闻天的提议下,周月林担任中共中央妇女部长。同月,人民委员会任命梁柏台为司法人民委员部副部长。7月1日,任命梁柏台为内务部副部长、代理内务部长。“二苏大”上,梁柏台和周月林双双被推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中央执行委员。大会还任命梁柏台为司法人民委员部部长。
1933年6月24日,梁柏台和周月林的第三个孩子降生。因为出生在沙洲坝,就取名为梁沙洲。
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中央苏维埃只好被迫放弃中央革命根据地,开始战略转移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
为了坚持中央苏区的斗争,中央决定成立中共中央分局,由项英担任书记;同时成立中央政府办事处,由陈毅任主任。中央决定在各位政府部长中再留下一人担任办事处副主任,协助项英、陈毅开展工作,项英选中了梁柏台。因为梁柏台和同志们相处好,综合能力强,各项工作出色。
这时中央明确规定,行军打仗不许拖家带口,小孩一律送人!那些被珍重托付的婴儿,那些留下来的革命后人,随后的遭遇各异、命运不同……
为了革命,梁柏台夫妇已经把一对儿女寄养国外!行军打仗当然不能拖家带口,现在既然留下坚持斗争,因此有人建议柏台夫妇暂时不要将沙洲送人。
梁柏台坚决地说,“党有决定,我们不能例外!”他和周月林商量后,忍痛将沙洲送给了东坑村一位妇女干部。
母子分别前的那个晚上,周月林一次次看着熟睡中的小沙洲,沙洲是那样甜蜜而安详,脸上小小的酒窝盛着浅浅的笑,胖乎乎的手脚在梦中不安稳地摆动。周月林轻轻地吻着孩子粉嫩的脸蛋,几滴晶莹的泪水掉在儿子的脸上,让小家伙微微地一惊。周月林的眼泪,和着窗外的绵绵秋雨,一直流到天明。
天亮了,那位妇女干部早早来接沙洲。周月林递过沙洲的一刹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儿子好像预感到什么事情要发生,突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位女干部含泪接过孩子后,只哽咽着说了一句,“周部长,梁部长,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沙洲培养成人……”说完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秋雨中。
随着哭声的远去,周月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号啕大哭起来。梁柏台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语,只是喉头涌起一片咸潮,心头升起一阵酸楚。
梁柏台喃喃地安慰着周月林,“别哭别哭,我们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和人民。”
“当初为了革命,我把两个儿女留在了苏联。现在为了革命,又要把儿子留在苏区。我要革命,也要自己的儿女……”周月林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呼喊。
那柔肠百转却又坚毅决绝的身影,那泪流满面而又挥袖作别的转身。
主力红军一离开中央苏区,敌人就如虎狼般扑来,白色恐怖弥漫着整个苏区,残酷的军事围剿和政治清乡,害得那位收养沙洲的女干部,丢下自己的家不管,背着小沙洲昼伏夜出,转移隐蔽。最终还是让“还乡团”发现,被国民党抓入监狱,孩子染病夭亡了……
1883年10月,周月林被安置回梁柏台的故乡——浙江新昌。梁柏台已经牺牲,小沙洲已经夭折,周月林更想念留俄的一对儿女。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如毒蛇般缠绕在她的心头,有时使她窒息,甚至精神失常。
为完成老人最大的心愿,新昌党史办展开过苦苦的寻找。除了证实小沙洲确实在敌人的监狱中染病夭亡外,留在苏联的一对儿女却是泥牛入海。
瞿秋白女儿瞿独伊、苏兆征儿子苏河清、沈志远与李汉辅儿子沈林、陈昌浩之子陈祖涛、蔡和森之女蔡转等等,都给新昌县党史办写来回信。有的说,与伊斯克拉是同学,1941年前一起学习生活在国际儿童院;有的说伊斯克拉是卫国战争期间(1941—1945年)离开国际儿童院,但不知去向;有的说,我们同学都不知道伊斯克拉还有个弟弟。就是伊斯克拉最好的同学,一直生活在远东的王南,也不知道伊斯克拉的住址,更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后党史办收到了郭亮烈士之子郭志成寄来的三张照片,张张都有伊斯克拉。照片上还有毛泽东和杨开慧之子毛岸英、朱德之女朱敏、刘少奇与何宝珍之子刘允斌之女刘爱琴、李富春与蔡畅之女李特特、蔡和森与向警予之女蔡转、沈泽民和张琴秋之女张玛娅、林伯渠之女林林、王一飞烈士之子王继飞、张太雷烈士之子张芝明和赵世炎烈士之子赵世格等等。
看见女儿的照片,周月林喜出望外,兴奋不已,仿佛女儿已经回到身边。
周月林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伊斯克拉带着弟弟伟列从莫斯科回到新昌找母亲诺云丝卡娅(周月林的俄文名字),但县政府的同志无奈地回答,新昌只有周月林而没有诺云丝卡娅,伊斯克拉不知道诺云丝卡娅就是周月林,只好留下三张照片走了。老人逢人就讲述这个故事。此时周月林眼中闪着神奇的光彩,人一下子显得年轻和精神。
1997年12月28日上午9点50分,已过完了92岁生日的周月林,永远地合上了眼睛。她的脸色是那样安详,笑纹在她的脸上荡漾。几天前,她一直做着美梦,梦见佐臣,梦见柏台,梦见沙洲,梦见伊斯克位和伟列,梦见着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场景。告别仪式的人都说,老人的面容微笑而安详。
伊斯克拉和伟列,你们到底在哪儿?
你们尚在人间?还是已在天上,与父母团圆?
一生承诺两女人
梁柏台是我的祖辈,他的元配陈莲珠,姐姐梁小芬。一个“夫不回家,我不改嫁”,一个“弟不回家,姐不出嫁”,两人相濡以沫,信守诺言,一直等到1973年和1977年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小姑家在查林村西的大道地,我们那里把天井称作道地。大道地中央有口水井,因为井水冬暖夏凉,所以总是门庭若市。母亲也常常肩挑手提着蔬菜衣被,前往大道地洗洗汰汰,幼小的我常跟着妈妈上小姑家玩。
道地中一户朝西的人家,墙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一张黑白大照片。照片里的男人很年轻,白皙皮肤,细长眼睛,梳着分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微微笑着,亲切自然。
这户人家的门口,进进出出着两位老太。妈妈悄悄告诉我,高瘦的叫梁小芬,按辈份我应尊称小芬姑婆;较胖的叫陈莲珠,我应该尊称柏台婆婆。
两位婆婆裹着小脚,梳着盘头。小芬姑婆脸上已长起老年斑,灰白的头发,高高的颧骨,细细的眼睛,讲话声音快而尖。柏台婆婆满头银丝,面色红润,目若朗星,说话声音平而缓。
年幼好奇,自然要问长问短;小时好动,整个道地跑来跑去。
“柏台婆,照片里的人是谁?”一天,我指着大镜框里的男人问。
“梁柏台!”柏台婆笑着望望照片又看看我。
“梁柏台是谁呀?”我歪着头问。
“按辈份你要叫爷爷!叫柏台爷爷。”柏台婆柔声相告。
“那柏台爷爷在哪里呢?”我天真地继续追问。
“在很远的地方……”柏台婆没有说完,就忙别的事去了。
这年冬天,我上梁柏台家玩,这时柏台爷爷的事已知个大概,于是又向两位老人问起了梁柏台:“柏台爷爷结婚七天后就走了,你们吵架了吗?”柏台婆笑笑说,“他在上海外国语学社读书时,就和刘少奇、任弼时、萧劲光等人约好,要去苏联留学。临行前,我俩拜堂成亲。结婚当晚,他就和我约定,七天后要离开,最多三年就会回来。我说,只要你好,再多三年也无妨。想不到一等这么多年。”柏台婆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涟漪。
小芬姑婆插话道:“你柏台爷爷1921年3月3日,农历正月廿四结的婚;3月10日,农历二月初一离开家。这一天早晨我送他到大岭脚(查林通往新昌的一条山路)。你柏台爷爷拉住我的手说,‘大姐,我这一走,父母和莲珠托付给你了。’我说,‘柏台,你放心走吧!弟不回家,姐不出嫁。’他接过我塞给的两个银角子,开始向大岭头攀登。他没走多远,又回身向我挥挥手,说了句,‘待世界大同之日回家团聚。’”两位老人的叙述,如淙淙溪水,流过我幼小的心坎。
第二年夏天,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坐在大道地井边纳凉。月光照着乡亲们的沧桑的脸庞,也照着两位老人的满头白发。我突然问小芬姑婆,为什么不把柏台爷爷叫回来。小芬姑婆用芭蕉扇拍拍我的屁股说:“写了好多封信到苏联,告诉你柏台爷爷,村里他的亲朋好友,谁谁发了财,谁谁做了官,家中生活怎么怎么艰难。你柏台爷爷回信说,要我们别仰慕人家的富贵,他最不喜欢提钱财两字。就是你柏台爷爷的爸爸去世,他也没有时间赶回来。”
后来我才得知,梁柏台也有过回国后帮助妻子走上革命道路的设想,但一次广州之行差点被捕彻底断绝了这样的念头。梁柏台知道自己所从事的革命事业,不但自己有随时牺牲的可能,甚至还有灭门九族的危险。后经组织批准,在海参崴与周月林结成革命伴侣。并写信回家向陈莲珠提出离婚。收信后的陈莲珠,只说了八个字:“夫不回家,决不改嫁!”就一直侍奉公婆,陪伴小芬,等着柏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先辈的英雄事迹,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滋润着少年的情怀;如暖人心怀的艳阳,朗照着青春的天空。
家乡是纯朴的,两位老人是纯朴的,纯朴得如同家乡的泥土。从来不曾夸夸其谈丈夫兄弟的光辉业绩,从来没有狐假虎威高人一等的神气表情,以致村里人大都不知道梁柏台在苏联干什么工作,更不知道梁柏台在苏维埃政府曾身居要职。小芬姑婆穿着土布旧衣,柏台婆穿着阴丹士林,都腰系围裙,细脚伶仃,整天忙里忙外。有时看见两位老人抬着一个粪桶,挪着两双小脚,到自留地里锄草施肥。
直到1955年,她俩才得知梁柏台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牺牲……
梁柏台的父亲梁开钱早在1925年就离开了人世,等不来儿子柏台“少则二年多则三年就要回返”的承诺。遗下三个女人艰难度日,生活酸辛可想而知。农村家庭没有男人,就等于没有了支柱。常年的重担谁来挑?天大的事情谁来担?三个女人的肩膀实在太纤弱,三个女人的小脚实在太纤细,三个女人的地位实在太卑微,一些外族外姓根本瞧不起,就是个别本族无赖也常来欺侮。母亲胡玉兰带着满腔的幽怨和期待,于1946年8月19日喊着“柏台”“柏台”的名字离开了世界。梁小芬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后,把梁柏台读书时的课本、作文、日记、信稿和簿册及学习用品100余件,连同自己的无限思念,珍藏进一个竹制的书箱。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梁小芬与陈莲珠得知后兴奋不已,彻夜难眠。她俩一次次伫立村口桥头,站在公路旁边,迎送着一支支解放军部队,希望队伍中突然走出一身戎装的梁柏台,挥着手微笑着向他们奔来。梁小芬一次次清理着弟弟的物品,等待着爱弟的归来;陈莲珠则一次次对镜自照着容颜,想象着梁柏台又将会是怎样。
1950年2月17日(大年初一),政府首次派人来到梁柏台老家,送来慰问粮,挂上“光荣”匾,还贴上了年画春联。到了1953年,梁柏台一直没有消息,到底算“烈属”还是“军属”?那年开始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国家机关干部实行工资制,梁柏台的优抚待遇也被取消。陈莲珠和梁小芬开始寻找梁柏台,和他第二任妻子周月林及他们的子女。先给毛泽东主席写信,不久收到了中组部的回信,回答是“不详该同志下落”。(原件存中共新昌县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
梁小芬又找到新昌县委办公室,请求组织出面帮助寻找梁柏台、周月林及其子女的下落。1955年8月上旬,新昌县委办收到中共中央办公厅的回信:“我们从档案中查到,梁柏台、周月林都到苏联学习过,都在1934年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上当选为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梁柏台担任过苏维埃中央司法人民委员,已牺牲,但关于他的情况我处无材料,以后有材料,可续告。周月林在一九三五年三月在福建被国民党军队俘虏,以后下落不明。”(原件存中共新昌县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
1955年12月中旬的一天,当梁小芬和陈莲珠听完新昌县委办回复的信函,两位女人呆呆地坐着,泥塑木雕一般。虽然早就有过传闻,终究未被证实。而现在,最后一盏希望的灯,已被现实吹灭;最后一片信念的帆,已被无情吞没。她们沧桑的脸上流下两行热泪,然后转为轻轻地抽泣,开始时如琴弦凝涩,如幽咽泉流,继而像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那种肝肠寸断的嚎啕大哭,那种撕心裂肺的声声呼号,石人也会掉泪,铁人也会动容。梁小芬任凭涕泗滂沱,声声呼唤着“柏台、柏台”的名字;陈莲珠则捂着手绢,更多的是哀哀而哭。哭吧哭吧,太多的思念,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辛酸,太多的期待,都付与这泪珠一串串。1956年,新昌县委派人来查林村进一步了解情况,并给陈莲珠落实了烈属待遇。
等到1957年,新昌县人民政府颁发的革命烈属证也已两年,算命先生说梁柏台“59岁的命数”这一年也已期满。已经66岁的梁小芬和61岁的陈莲珠含泪理出梁柏台穿过的衣衫,装进一具小小的薄棺,一路哭喊,声声呼唤,“柏台,归来!柏台,归来!”直抬到横岩头等的安山下葬,陈莲珠则在梁柏台的衣冠冢旁,营建了自己的寿圹。生不能同床,死求能同穴;生不能白头到老,死求相爱到永远。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已是海军军官的董岐山在苏联圣彼德堡学习,1956年7月回到查林探望父母。一天梁小芬和陈莲珠来到他家中,陈莲珠告诉董歧山,梁柏台在苏联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叫沙沙,一个叫娜佳。“尽管孩子不是我生的,总算也是梁家的后代呀……”陈莲珠和梁小芬恳求董岐山帮她们寻找一下苏联两个孩子的下落。望着陈莲珠、梁小芬泪眼婆娑的悲伤表情,董岐山母亲没等儿子开口,就“应该,应该”地满口应承。董歧山心中暗暗叫苦,苏联这么大,当时通讯又不发达,何况“沙沙、娜佳”这些小名,同国内的“阿明、阿毛”乳名一样,任何院落都能听到这样的呼唤,要寻找他们简直是大海捞针。可面对老人那种执着的精神,迫使董岐山第一次用善意的谎言承诺,回苏联后一定帮她们找寻。休假期满回到圣彼德堡,董岐山虽然托人多方打听,但梁柏台两个小孩还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这成为董歧山后来的一块心病。(董岐山:《缅怀一位革命先辈》,新昌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刊《沃洲春雷》2010年第2期总第28期。)
为继梁家香火,陈莲珠将年幼丧母的侄儿梁志洪收为嗣子。1959年12月,16岁的梁志洪听说有个叫王明的人长期住在苏联,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试图打听梁柏台子女的下落。想不到时隔三个多月后竟收到了王明的亲笔回信。这封署名为陈绍禹的回信也不详知梁柏台回国以后的情况,更不要说梁柏台留在国外的子女。但他建议可以去信“中共中央办公厅杨主任尚昆同志和林老伯渠、吴玉章等同志。”(原件存中共新昌县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
梁志洪又以梁小芬的名义给林伯渠、吴玉章、许之桢等人去信,咨询梁柏台3个子女(其中一个系梁柏台与周月林回国后在瑞金所生,红军长征送人后染病夭亡)的下落。不久,梁小芬又收到中央组织部办公室的回信:“至于梁柏台同志三个孩子的下落,我部已给有关单位去函设法查找,但恐短时间不易查到。一旦查有结果就立即去信告诉你。”(原件存中共新昌县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除了中组部的复信,梁小芬陆续收到许之桢、吴玉章、林伯渠的回信,但都不知梁柏台周月林子女的下落。
直到周月林平反昭雪定居新昌,也一直寻找着当年留苏的一对儿女,仍至死都未曾找到,那又是后话。
由于家中没有壮男,培养了梁小芬顶天立地的性格,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干脆利落。她能端着百斤麦箩上楼,挑着人粪猪栏下田。一次她到溪对面马路边上买菜缸,卖缸人看她身材瘦弱、细脚伶仃的样子,说她能把缸背走就白送。梁小芬二话没说,扛起一口大缸就走,走过长长木桥时小脚一步不颤,背到家里一次没歇,看得大家目瞪口呆。梁小芬背回家后,又返身送去了买缸钱,卖缸人再三推辞,梁小芬正色说,“玩笑归玩笑,买缸归买缸,不然我梁小芬成了贪小之人。”梁小芬坚决地留下了买缸钱。
与梁小芬相反,陈莲珠的性格更多的是温良恭俭让,烹得一桌好饭菜,做得一手好针线,还养得一年好蚕茧。用梁志洪的话说,大妈烧出的饭,即使没有菜,也会吃三碗。这对姑嫂,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把一户人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点不赖。
乡亲敬重柏台为革命光荣献身,更同情两位坚强的女人,凡有什么重活都争相帮着她们。梁小芬和陈莲珠属于查林村第十生产队,当时每家的口粮猪食都分在山上地边,同一个生产队的梁焕千等人,主动承担起了帮挑回家的重任。两位女人也知恩图报,梁焕千家或者其它邻居借钱应急,陈莲珠二话不说,从箱底里取出送给所借之人。江南的夏天说变就变,大道地人就不用担心,因为梁小芬与陈莲珠总会赶在大雨之前,把各户晒在窗口或道地上的粮食衣被统统收回。到了晚年,两位女人虽然每月有几元抚恤金,但仍坚持参加劳动,饲蚕、养猪、种菜,样样都干。
1973年11月的一天,陈莲珠端着一畚斗玉米上楼安放,不料一脚踏空滚了下来,端着不放的畚角抵破了脾脏,梁志洪连忙把老人送到了县级医院。从昏迷中醒来的陈莲珠微笑着告诉梁志洪,自己梦到与梁柏台新婚的洞房花烛之夜,梦到新婚期间梁柏台教自己识文断字的情景,梦到梁柏台带着她来到陌生的国家苏联……弥留之际,她终于回到了老家,抬进门时看到梁柏台的遗像,那无神的双眼一下子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她示意取下梁柏台的遗像,一个已是人老珠黄、病入膏肓,一个是西装革履、英俊潇洒,她把遗像紧紧抱在怀里,几滴混浊的老泪涌出了眼角。这是与梁柏台时隔53年后的再一次拥抱。陈莲珠,新婚七天,独守53年,于1973年12月5日终于实现了自己的遗愿,永远地躺在了自己夫君的身边,享年77岁。
相依为命相伴一生的弟媳先自己而去,梁小芬自然悲痛万分,但性格刚烈的她说了一句,“阎王殿报到总有个迟来晚到!”“我也会马上跟来,生不能等来弟弟柏台,死了一定能在天上相见。”1977年9月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吃中饭,突然头一歪就不省人事,她的生命恰似她的个性,一个星期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去世前,老人示意带上梁柏台穿过的几件衣衫,这样她就会感觉到与爱弟永远相伴。信守着一句“弟不回家,姐不出嫁” 57年的梁小芬,1977年9月27日离开人间,享年86岁。
两个女人用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一个家庭,珍藏着一份信念。如果说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仁人志士值得大书特书,那么那些默默无闻为之奉献为之牺牲的千万家庭,难道不可歌可泣,让人肃然起敬?
用世俗的标准衡量,她们肯定算不上英雄,两位传统的农村妇女。一个独守空房53年,一个信守承诺57年,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生于斯,死于斯,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简单平凡的人生。然而在她们简单的履历中,却浓缩着作为女儿与媳妇、妻子与姐姐等多重角色的人生责任,也包含着一个东方女性真善美的动人故事。
她们没有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像泥土小草那样默默无言!
她们没有纵横激荡波澜壮阔,像岩溪山泉那样毫不起眼!
她们没有豪迈动听的只语片言,只是絮叨每天的柴米油盐!
她们不曾侈谈崇高的理想信念,只用一生信守一个曾经的诺言!
陈莲珠和梁小芬,她俩告诉我们什么叫平凡,什么叫伟大!
她们看起来那样普通,其实也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我为此又写了《一棵望夫槭》,表达这两位前辈崇高的敬意和深情的怀念。
银星村口有棵槭树
亭亭玉立像个女子
树干挂块木头牌子
画着图画写着文字
“辛西少年郎
举身为国邦
妻泪湿又干
槭叶绿又黄”
诗题叫作《望夫槭》
诗旁槭树叶正黄
树下一位红衣女郎
侧身凝眸路口盼望
这是一个真实故事
山下查林有个好儿郎
山上银星有个好姑娘
两人恩爱情意长
1921年腊梅怒放
柏台莲珠花烛洞房
新郎悄悄告诉新娘
七天之后远赴异邦
“赴苏留学寻找真理
‘盗’回‘天火’照亮家邦
最多三年回家团圆
劳你和姐侍奉爹娘”
红烛摇曳泪眼汪汪
无声哽咽痛断肝肠
“你真要去我不拦你
多等三年又有何妨”
送弟送到大岭头
无语凝噎泪千行
“弟不回家姐不出嫁
陪伴莲珠侍奉爹娘”
莲珠上山挖来槭树
栽在夫君离家路旁
人树从此站成风景
月月年年眺望远方
姑姑弟媳劳碌奔忙
上山落田采茶摘桑
望穿秋水盼圆月亮
只盼柏台早回家乡
公公死前一声长叹
“最对不住新妇大娘”
婆婆走时含泪相劝
“早日改嫁找个好郎”
“夫不回家决不改嫁”
莲珠话语掷地作响
苦撑苦熬直到解放
就是不见我家儿郎
1921等到1955
三十五年实在漫长
等不回他光荣还乡
烈属牌匾挂到门上
先生算出命不该绝
一等又是两年辰光
含泪整出柏台旧裳
装进薄棺抬上山冈
就在柏台衣冠冢旁
莲珠建好自己寿圹
生不能白头到老
死求能同穴共床
柏台不归儿女应回
瑞金一个苏联一双
异邦儿女杳无音讯
小儿沙洲狱中夭亡
一个苦等53载
一个痴盼57年
共同信守一个诺言
直到先后离开人间
她俩用朴素行动
写出什么是伟大平凡
她俩用柔弱肩膀
撑起中华民族的脊梁
查林将被水库淹没
把树迁到莲珠家乡
“槭者妻也”伫立山冈
仿佛莲珠在等新郎
吴越重臣胡进思
每个宗族都是炎黄的血脉,每个姓氏都有历史的传奇!
相传上古五帝之一的舜是颛顼的后代,因生在姚墟(今山东菏泽东北)而得姚姓。又因曾住在妫汭河(今山东省永济南),所以后代又有妫姓。周武王灭商后,追封帝舜后裔妫满于陈,建立陈国奉守帝舜宗祀。陈国即今河南省淮阳县一带,包括今安徽省北部的阜阳、河南省中部的郾城等地,妫满去世后谥曰胡公,称胡公满。公元前478年,陈国为楚所灭,其子孙以妫满谥号为姓,自称胡氏,尊胡公满为胡姓始祖。
梅溪胡氏宗谱记载:“胡氏系出帝舜,盖虞阏父,为周陶正,武王以元女妻其子满,而封诸陈,为陈胡公,因氏焉。世居安定,其后蔓延天下,历汉唐,屡有闻人。”
胡氏后世子孙经数代繁衍,分枝散叶,四处扩展。南达新蔡,北到山西。至汉时,迁入陕西、甘肃、山西、山东、湖北等地。其中,迁去甘肃省境的一族,后汉时已蔚为一大望族,成为各地胡氏繁衍的主要源头。西晋末年因“永嘉之乱”,胡姓中原士族始大举南迁。
三国时期,胡氏发展到江浙一带。第三十九世胡奋为江南始祖,胡奋曾任晋朝征南将军,奋生龙伯、凤伯二子。龙伯的后裔到五十一世胡齐生胡询、胡浩,胡浩的次子胡简生三乙、三六两个儿子,三乙生万一,为五十五世。胡进思(公元858—955年)名万一,字克开,世居长安,少年时由祖父胡简任湖广衙推时迁居湖州吴兴,父三乙府君为中牟尹。
胡进思先娶赵氏(后封婺国夫人),生长子璟;73岁时,续娶杜氏(后封邢国夫人),76岁时生次子庆。胡进思21岁起投奔钱王,屡立战功,历任将相七十年,史载:“名闻四夷,势压江湖,辅佐太平,尊德乐善,立朝端重,公忠直谅,临事果断,有大臣风,功成身退,江左倚重焉。”
吴越国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十国之一,由钱镠于公元907年创建,历三代五王,至公元978年钱弘俶“纳土归宋”,立国七十二年。胡进思不仅是吴越三代五王重臣,更是梅溪胡氏始祖胡璟的父亲,是胡氏家族中影响深远的人物。
胡进思四岁能识文,七岁会文章。七岁那年,得遇异士吕纯阳,吕氏云:“汝目光如电,额角生雷,必当贵隆寿极。”遂拜吕为师,由吕传授文韬武略。十七岁时,朝廷腐败,政局动荡,英雄四起。他认为钱镠“英略不凡”,前往投奔,钱镠与语,谋仪锋芒,胸中拟藏雄兵百万,志向高远,天下事隐若尽在囊中,钱镠大奇之,就把他留在身边,“参赞军机”(帮助军中理事),日益受到重用。唐中和二年(公元882年)胡进思随钱鏐(以下称钱王)出奇计击败二浙都监刘汉宏,颇有功劳。在平定淮南、苏湖、常州、润州(今江苏丹徒)等地,因战功,胡进思也由马步都虞候、武功大夫、武都指挥使,渐升为越州兵马使。
唐昭宗天复二年(公元902年)钱王手下将领左右都指挥使徐绾、许再思,见钱王不在杭州,发动叛乱。钱王儿子钱传瑛紧闭城门,情况十分危急,叛军登梯狂攻城门,钱王与胡进思闻变,急忙赶回,但无法进入,胡进思与徐绾血战,引走叛军主力,钱王微服入城,指挥守城军抵御叛军,徐、许二人知事不可为向吴国杨行密在宣州(现安徽宣城)的刺史田郡求救攻城。田郡认为此时正是夺取杭州的难得机遇,遂乘机率军相向,形势很是危急。钱王向田郡申明利害关系,许以财帛,结以姻亲,要求田郡罢兵。田郡踌躇再三,同意结为姻亲,条件是要钱王先送去儿子再罢兵。钱王命胡公陪侍第五子钱元瓘到田郡处当人质,胡进思临危受命护送钱元瓘到宣州,田郡因此罢兵,钱王才化险为夷。没多久,徐绾、许再思之乱被平定。这次叛乱,是钱王历次战乱割据生崖中最危险的一次,胡进思功不可没。嗣后,杨行密因吴国发生内乱,诛杀了田郡。胡进思乘吴国内乱之机保护钱元瓘顺利返回杭州,从此深得钱王和钱元瓘信任。天佑三年(公元904年)钱王特为此建造“吴越国功臣堂”,记有功将领50余人,胡公名列榜上第二。
后梁开平元年(907),钱镠被封吴越王兼淮南节度使,胡进思也升为常、润等州团练使。贞明三年(917)胡升为常、润二州防御使。同光元年(923),胡受钱王派遣,登莱州促使该州归顺后唐。因此大功,胡进思被唐庄宗封为吴越钱王麾下兵部尚书右丞。第二年,又被钱王加封为吴越兵部尚书。
长兴二年(931)钱武肃王(镠)卒,三年(932)子元瓘文穆王袭位。王“推旧恩”,加胡为大将军,可“剑履上殿”。天福六年(941)文穆王卒。子弘佑立,称忠献王。当时忠献王少不更事,国内又连年兵乱,李仁达乘机挟附福建李景反叛。胡于危难中忠心为主,统领水陆大军,大败李景平叛凯旋,从此威望更隆。
天福十二年(947),忠献王卒,弟钱弘倧袭位。《资治通鉴·后汉纪二》卷第二百八十七载:“内牙统军使胡进思恃迎立功,干预政事,弘倧恶之,欲授以一州,进思不可。进思有所谋议,弘倧数面折之。进思还家,设忠献王位,被发恸哭。民有杀牛者,吏按之,引人所市肉近千斤。弘倧问进思:‘牛大者肉几何?’对曰:‘不过三百斤。’弘倧曰:‘然则吏妄也。’命按其罪。进思拜贺其明。弘倧曰:‘公何能知其详?’进思踧躇对曰:‘臣昔未从军,亦尝从事于此。’进思以弘倧为知其素业,故辱之,益恨怒。进思建议遣李孺赟归福州,及孺赟叛,弘倧质之,进思愈不自安。弘倧与内牙指挥使何承训谋逐进思,又谋于内都监使水丘昭券,昭券以为进思党成难制,不如容之,弘倧犹豫未决。承训恐事泄,反以谋告进思。庚戊晦,弘倧夜宴将吏,进思疑其图己,与其党谋作乱,帅亲兵百人戎服执兵入见于天策堂,曰:‘老奴无罪,王何故图之?弘倧叱之不退,左右持兵者皆愤怒。弘倧猝愕不暇发言,趋入义和院。进思锁其门,矫称王命,告中外云:‘猝得风疾,传位于同事参相府事弘俶。’进思因帅诸将迎弘俶于私第,且召丞相元德昭。德昭至,立于帘外不拜,曰:‘俟见新君。’进思亟出褰帘,德昭乃拜。进思称弘倧之命,承制授弘俶镇海、镇东节席使兼侍中。弘俶曰:‘能全吾兄,乃敢承命。不然,当避贤路。’进思许之。”废倧立俶后,俶称忠懿王。王拜胡为尚父,佐理吴越政事。
“废倧立俶”一事,朝野震动,舆论哗然,进思寝食不安,于是就有后来矫命弑倧之事,同样在《资治通鉴·后汉纪二》有所记载:“高祖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中乾祐元年(戊申,公元948年)癸巳,大赦。吴越内牙指挥使何承训复请诛胡进思及其党。吴越王弘俶恶其反覆,且惧召祸,乙未,执承训,斩之。进思屡请杀废王弘倧以绝后患,弘俶不许。进思诈以王命密令薛温害之。温曰:‘仆受命之日,不闻此言,不敢妄发。’进思乃夜遣其党方安等二人逾垣而入,弘倧阖户拒之,大呼求救;温闻之,率众而入,毙安等于庭中,入告弘俶,弘俶大惊,曰:‘全吾兄,汝之力也。’弘俶畏忌进思,曲意下之。进思亦内忧惧,未几,疽发背,卒。弘倧由是获全。”
“弘倧由是获全”,进思内心忧惧,这是事实;要说未几疽发,一命呜呼,倒另有说法。也正因忧惧,胡才有后来携妻带子、远京避祸的举措,才有两子分居、狡兔三窟的图谋。
天福十五年(950),胡进思已九十三岁,他想到自己年事己高、国家动荡不安,更担心小儿胡庆的未来。他叹息道,“职位已相当于相国,可以说够荣耀了,但还是常常要受到各种各样的牵制。人老了,再不走,恐怕要引发我整个家族的祸患。”
的确,废倧立俶后,局势未稳;李孺赟叛乱,内忧外患。当年,李为谋福建肥差,曾重金贿赂胡公,使其遂愿。李叛后胡当然脱不了干系,只是胡公权炙位重,无人敢弹劾罢了。但是胡公总感到内疚和担忧。他明白,自己已是93岁高龄,能否长期保住整个家族的荣耀和安全?上文的叹息就是他内心活动的体现。次子忠厚朴实,是他最大的心病,必须找个偏僻、安全的地方,让其有个平安的发展环境,和谐的生存空间。再就是考虑长次两家聚居不妥。胡公生有三子,长子璟,次子庆,幼子夭折。他先让长子激流勇退,择地卜居。胡璟“遂致仕”,来到“南明之新昌卜居焉”,这一年是后汉乾祐元年(948)。胡璟卜居新昌梅溪,是父亲进思的授意,还是对剡已久的向往,我们不得而知,但道書云“兩火一刀可以逃”,言剡多名山可以避災,他们俩是应该知道的。进思安排好了长子的进退,就着手考虑次子的未来。于是推却钱王多次挽留,称病辞官,携妻带子,一路南下。
当时并没有定居目的地,他的标准要远和偏,即离杭州都城要远和偏。兄弟间隔也要远和偏,日后如若生变,即可闻讯而避,不致被一网打尽。而且兄弟间住远了,还不会产生矛盾。
后汉天福十五年(950),进思携妻儿来到新昌梅溪安顿了家小,继续带着小儿胡庆及随从赴台州,翻过天姥,经过天台,到台州暂住一段时间,总觉难合偏远标准。故又折道沿海北上,寻找理想安居之地。一天,他率一行过宁海紫溪西望,以偏为主的思想引他上了香山,旋取小道步至西侧缓坡,爬上一座小山,健步登上岭顶,东望浩淼沧海,潮中红日初升,四周云蒸霞蔚,天地气象万千。这年进思93岁,鹤发童颜;胡庆年方十七,翩翩少年。一老一少,一童一公,童者雀跃于前,公者迤迤于后;少者稚气未脱却朝气蓬勃,老者鹤发童颜仍精神矍炼烁;少年面前载春载阳鲜花满山,老人眼前杀机四伏喜忧参半;少者涉世未深天真烂漫,老者深于世故老谋深算。两人登岗过岭,眼前是一片未垦的荆棘荒原,只闻鸟语啁啾溪水潺潺。进思驻足长叹:“此蓬岛之仙境也”,后人遂以“蓬岛”为此地村名。进思父子登过的岗岭,就被称作“童公岭”。
两人游至安岩翠峰山时,只见山间一水奔涌而出,一路蜿蜒如带似练,胡公兴会更是空前,朗声环顾左右说:“此溪名白溪可也。”这就是簰溪的由来。胡公指着翠峰山太息道:“此地环境幽雅,进退可据,隐居犹如神仙中人,吾死后,穴位定以翠峰山。望汝等安心,传学予后人,勿负吾之嘱托”。
进思父子回梅溪居住了一段时间,再携妻子一行旋返奉化簰溪,将妻子杜氏、次子庆安置在这里,起屋造田;胡璟派长子珩(芝孙)同往簰溪照顾爷爷,陪伴左右。从此胡珩就在簰溪定居,成为梅溪胡氏徙居簰溪之始祖。次年(951),胡庆即聘朱家塘(今属奉化龚原村)朱氏为妻,胡庆从此在蓬岛安家发族。
退位的五年间,进思往来于奉化蓬岛、新昌梅溪、都城杭州之间,虽身不在其位,心却念念钱氏王朝。显德二年,已是九十八岁高龄的他得知钱氏朝廷“自相图位,内难将作”,企图上杭州调停,不料刚到公署,就闻生变。急切忧愤,热火攻心,发了“背疽”,终不能治,于三月初一辰时逝于杭州。次子庆、长孙芝孙奉吴越国王钱俶命,遵胡公遗嘱葬于奉化簰溪蓬岛安岩翠峰山。
次子胡庆字德威,号松溪,他不负父嘱,不求仕进,虽是老来子,但酷似父亲,“仪表魁杰,儒学能文。”他为人淳朴、厚道且威仪公正。大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他将父亲留下的资金,建起120间楼房让族人同居住。至今篷岛还留有当年的米鱼照墙遗迹和他手植的槐花树。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在篷岛的白溪(今簰溪)岸边“筑楔堤防”,后人称之为“胡芝楔”,使当地农民种田能旱涝保收。兴国七年(公元982年),在白溪道旁造房并置床帐器用,以供旅人和经商者住宿。庆还尊儒重道,自办松溪学堂,置常稔田四十亩:“廪食”,以供“远近来学者”。这所私塾培养出来的后辈学生,有史为记:“隽异不群,器业奇颖”“颉顽竟秀”,或为国家所用,或在教坛出名。曾任相国的鄞县人郑清,也是从这所私塾读书后成材的。胡庆母亲杜氏,在篷岛的最后五年里,还“躬耕纺织督稼樯 ”,为后代树立了勤劳朴实的典范。在胡庆几十年的努力下,篷岛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崭新景象。
胡进思去世四十多年后,宋至道三年(公元998年),宋相国、中书令平章事、许国公吕蒙正来到篷岛,亲祭胡万一。并写下《祭始祖万一尚书公文》一文:“惟我始祖,霅川毓秀,浙水开祥。年甫七岁,六艺成章。声雷目电,智勇超常。途遇异士,吕氏纯阳。弃儒学剑,辅佐钱王。诛寇剿,射钱江,力扶吴越,忠报残唐。助勋四世,保事五王。出将入相,文武英扬。功名告罢,率子渡江。居奉邑童公岭傍,石楼篷岛,览胜寻芳。勤耕教读,和爱乡邦。九旬有八,只乐徜徉。子宰工部,孙拜礼尚。悠闻国难,复往于杭。及至官舍,寿百身亡。军民洒泪,僚友痛伤。携棺归葬,翠峰山岗。间里感意,塑仪在堂。德流今古,谱牒生光。旱求赐雨,灾告降祥。睦城助战,腊寇归降,忠魂报宋。庙敕灵昌,祠名观德。千载流芳,神其如在,来格来尝。”吕蒙正还挥毫书写“尚书府”、“光禄堂”、“尚书楼”等匾额。
“废倧立俶”,是忠是奸,有褒有贬,评论各异。但胡进思为浙江人民避免战乱之苦,为江浙开发繁荣所作的贡献,后人永远不会淡忘。
我们来到奉化簰溪,正是金秋时节。只见四围群山,起伏连绵;枫叶灼灼,松涛阵阵。登顶远眺,远处碧波沧海与宁海城郭已然一体。山腰万千泉眼奔涌,汇聚成溪,迤逦北去。簰溪山脚有蓬岛村,村内多居胡氏子孙。村北不远,南、西、北三山合抱着安岩翠峰山,山腰处卧一古墓,竹海松波,碧水青山。世传此墓曰:“尚书墓”。村东有灵昌庙,祭祀胡公,千百年来香火不绝。
胡氏代代飘梅香
开平二年,钱鏐将“剡东鄙”开县为“新昌县”。在吴越国任职的轻车节度使何茂、越州刺史吴浚、行军司马兼工部尚书胡璟等,先后迁入新开发的新昌生息繁衍,渐渐发族。
梅溪胡氏宗谱《始迁梅溪大司马璟公传》:公讳璟,字汝明,行第九,并州安乐乡起居郎华远公之子也。生而资禀瑰奇,气宇雄伟,尝谓人曰:守成以文,治乱以武,值此昏乱,安得独以文事为哉。遂习韬略诸书,亦喜游览吟咏。五代梁开平间,年甫弱冠,辄仗剑游吴越,因罗隐遂见钱武肃王,王奇其状,与语,大器之,即授明州指挥使。开运间,闽国王延义与延政相攻,李仁达求救于忠献王,王遣张筠、赵承泰率兵三万,水陆赴之,授公偏将,以佐其行,大败景兵,俘馘万计,获其将领杨业蔡遇等,遂取福州而还,论功加赏,升行军司马并尚书事。乃自叹曰,为人虽读兵书,不能为国建功,为民除害,亦徒然耳。今既破贼拓封疆,于志亦已伸矣,且荣宠既盛,年已高迈,古人云,知足不辱,遂致仕,游于南明之新昌缚七星峰之麓,遂卜居焉。性爱清旷,喜吟咏,迺于溪浒植梅十里。每当岁宴,踏雪咏诗,悠然自适,有终焉之志。嗟乎,公生而奇伟,及登仕,历居清要,屡树奇勋,晚年飘然引身,不恋荣宠,此非所谓功成身退善保令名者乎!配钱氏,再配邢氏,生子三,长珩,徙居奉化簲溪;仲璇,徙居剡之花钿;季琛,为婺州刺史,即胡卜居焉。墓与夫人分合葬宅后七星峰下武曲之原。
胡璟是梅溪胡氏的第一世祖。胡璟系胡公长子(公元884——950年),生于中和四年甲晨,子汝明,行九,生而资禀瑰琦,器宇雄伟,尝谓人曰:“守成以文,治乱以武,今世事昏乱,安得独以文事为哉!”遂习瑫略,熟读孙、吴书。五代后梁开平间,甫弱冠,辄仗剑游。后随父征战,吴越国文穆王封璟为指挥使转授兵马都指挥使。后汉天福十二年丁末擢为工部尚书。乾化三年(公元913年)娶钱鏐弟钱镖之女为妻,故为钱王郡马。累年,续娶邢妻,邢氏生三子:珩、璇、琛。开运间(公元944——946年),闽国王延羲与延政相攻,李仁达求救,吴越王遣张筠、赵承泰率兵三万,水陆赴之,授璟为偏将,以佐其行。大败景兵,获其将杨业,蔡授遇等,遂取福州。论功行赏,升为行军司马兼尚书事。乃自叹曰:“人生以昂然七尺躯不能为国建功,为民除害,亦虚负此生耳 !今既破贼,拓封疆,于志亦已伸矣,古人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遂告老还乡,隐居新昌梅溪七星峰。”胡璟性清旷,喜吟咏。乃于七星峰下沿溪植梅十里,自号:“梅溪”,每岁宴,踏雪咏诗,悠然自适,满足地走到生命的尽头,如愿葬在七星峰下武曲之原。正是:
十里梅溪景深幽,赏花垂钓乐悠悠。
功成身退思隐逸,野鹤闲云共漫游。(《梅溪胡氏宗谱》)
胡进思的告老还乡,胡璟的激流勇退,是明智的,理性的,近则全身,远者延脉,而不至于像梁冀那样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
要知道,政治世家往往演变为家族式的结党营私,几乎所有皇帝都会严厉防范政治家族的挑战。在中国,许多家族千百年来累世的命运就是从事政治,一代又一代年轻人肩负家族的使命投入王朝的兴衰更替。他们创造历史,也被历史碾压。
权臣持国大凡有两种下场——一是先封王,受九锡,加黄钺,然后搞“禅让”,成为一朝开国之君;二是忠于王室,又恋于权力,或生时被杀,或死后宗族覆灭,鲜有善终。无论如何,子孙都难逃辱死。由此可见,权臣秉政,如果依据古礼,不篡位,即使嫡亲叔侄之恩,扶立之功,也难免死后掘坟挖墓之伐,宗族覆灭之惨;篡位吧,几代轮回,子孙骨肉又无孑遗,还不如平常百姓能百代不绝。这种历史的黑色幽默,荒诞之中寓示着无尽的人生道理。
璟公和邢氏生三子,长子珩,仕至侍郎,徙居奉川(今奉化)簰溪;次子璇,迁居嵊县花田岭;季子琛仍居胡卜。琛公字康平,行十九,生于后唐天成丁亥(927)年,自幼聪颖敦厚,奋志读书,寒暑不辍,好贤礼士不事浮华。后值吴越王开试,少壮及第,擢授僚佐为指挥兵马使兼婺州刺史。时天下丧乱,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公以德礼化民莅任未一载,寇盗屏息民皆安康婺郡大治,王考其绩加授节度使。宋乾德中授吴越礼部尚书。开宝六年同忠懿王钱俶率妻子朝京师,宋太祖以礼贤宅留居三个月,归而致仕,退居胡卜村与子孙共享天伦之乐。卒雍熙四年丁亥(999)年,享年七十三岁,葬胡卜瓜藤山之原。
胡氏祖孙三代,为吴越国三将军、三尚书,名闻遐迩。但有趣的是,都是退而致仕,而乞骨以归。琛子公霸,也不例外。
琛生三子,长元武字公霸,次元统字公贞,季元恺字公阳。霸公生于后汉乾佑己酉(949)年,自幼好学熟读经史,诸子百家无不精通,少时受越王之命出使南唐,南唐主李煜爱其姿才,封吉州刺史,南唐归宋后,封赠庐陵郡开国侯,擢升通奉大夫,赠江西行省参政。王考其多年为官,清白之节堪嘉,转升大理事评事,客居金陵。在任吉州刺史时,其弟贞与阳随任所客居,后徙泰和南城与禾溪定居。霸公致仕后从金陵回归胡卜故里,与长子次子经营农桑,耕读自乐。命季子胜字炳赴庐陵封地定居,为江西值夏之始祖。霸公卒于宋景德丙午(1006)年,享年五十八岁,葬胡卜马鞍山。
古代官员称退休为“致仕”,意即辞职归家,或叫告老还乡。我国古代的“退休”也仅限于官吏。囿于官场政治、权力之风险,所以,除却身体状况之外,古代官员尤其在朝为高官者能够平安地到达退休“驿站”,善始善终,实属不易。宋代无门和尚的一首《颂》诗便是官员“退休”的注脚:“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看来,古人“入仕”,需要大谋略;古人“致仕”,更需大智慧。
说了胡氏四代的“入仕”“致仕”,再来说说胡氏的两位忠臣孝子。古人云:“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耕田读书。”忠臣和孝子向来为人们所称道。胡氏家族中,有一位忠臣胡铨,一位孝子胡刚,闻名当时朝野,同为世人敬仰。
胡铨是胡璟的第十世孙,是位耿介文人,有着一身硬骨。1138年,金兵南下诏谕江南,任兵部侍郎兼枢密院编修的胡铨,不苟且秦桧的卖国行径,毅然写成《戊午上高宗封事》,请求将秦桧及其党羽斩首并“竿之藁街”。封事义正辞严,“勇者服,怯者奋”,自学士文人“至武夫悍卒,遐衣裔士,莫不传诵其书,乐道其姓氏,争愿识面,虽北庭亦因是知中国之不可轻!”胡铨自己有诗云“久将忠义私心许,要使奸雄胆怯寒”。遗憾的是,忠君爱国之心没有使秦桧等奸臣胆怯寒,反而自己由此遭贬,谪居海南。直到孝宗即位,胡铨才诏还起用,回到朝廷,任为国史馆编修、兵部侍郎等职,谥号“忠简”。在海南,胡铨和李德裕、李纲、李光、赵鼎等并称“五公”,神像崇祀在五公祠内。忠臣之心终于被君主赏识,被百姓崇拜和敬仰。理学大师朱熹十分佩服先贤胡铨,盛赞他的《上高宗封事》,“可与日月争光,中兴奏议此为第一。”因追慕先贤,朱熹来到新昌,不顾山高路长特意赶往胡卜。当时胡铨的三个孙子,两个在朝当尚书,只有第三个孙子胡栋,从义乌教谕任上辞官在家。朱熹留宿胡卜,与胡栋秉烛长谈,并叩拜胡铨遗像,写了“十年湖海一身轻,归对黎涡却有情。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个到此谈平生”的诗作。
胡刚,原名纲,谱名世刚,字秉常,又字惟辅,根据新昌《梅溪胡氏宗谱》与《沭阳胡氏族谱》记载,胡刚是梅溪胡氏第二十世孙,也是沭阳胡氏第二世祖。明洪武初,其父因服劳役来到泗上(泛指泗水北岸地区),以逃亡当斩,胡刚奔走省亲,时已隆冬,黎明时无船,等待渡河时惊闻其父遭遇,乃奋不顾身涉冰水而过,向监刑官陈述冤情,其辞合理,其情哀切,并恳诉愿以身代父而受刑。监刑官驸马梅殷奏本,特蒙恩宥。父子俱全,同事八十二人当斩俱免,轰动一时。《明史》孝义列传载:“胡刚,浙江新昌人。洪武初,父谪役泗上,以逃亡当死,敕驸马都尉梅殷监刑。刚时方走省,立河上俟渡。闻之,即解衣泅水而往,哀号泣代。殷悯之,奏闻,诏宥其父,并宥同罪者八十二人”。后人建孝子祠,祀孝子胡刚。胡刚后以事随父迁往沭阳(今属江苏省),为沭阳胡氏第二世。“淮人德之,相与撰其始末为故事,至今传颂云”。此事其实也有偶然性,一方面表示皇恩浩荡,另一方面也为了维护封建专制统治,需要树立孝子榜样,这从反面证明了明皇朝统治之残暴。
“忠孝家声远,贤明祖有芳。茂嗣良挺秀,奕久益其昌。”梅溪胡氏自三十世起定下这样的排行,“忠孝”列于首二字,一则不忘忠臣胡铨和孝子胡刚的功德,二则给子孙关于为人臣、为人子基本原则的教诲。
纵观梅溪胡氏,除了几位官宦缙绅,大多是布衣百姓,不知是受始祖父胡进思的影响,还是受始祖胡璟的教诲,梅溪胡氏后裔懂得“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个道理,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田园生活。梅溪胡氏第十四世祖胡善缘就是其中的代表。
胡善缘“隐居于盘山之右侧,创别业一区,号‘半天书院',前堂后寝,静阁闲亭,储经史万卷,以养性怡情”。成化《新昌县志·村墟》中记载,梅溪村中“居人胡伯兆有园趣轩,子端祯结草亭,甚幽雅”。一个村的记载,竟以园趣轩、草亭为注解,园趣轩和草亭该是梅溪村那个时代的声望所在吧。
胡伯兆之六子胡端祯,又名“胡祯,字用良,甘贫力学,尚志慕古,乡党间声称籍籍,足未尝入城市,士大夫闻其名,弗克见,结草亭于宅外,聚古今图籍,终日吟诵其中。不慕仕进,所著有《草亭愚辨》等书,古淡平实,有开世教,与江浦庄昶、嘉禾吕原诗文往来。”
庄昶撰《草亭端祯公传》,称赞草亭先生“修葺宗谱以继先业,积善课子以裕后昆”,最后以诗一首追赠之,云:
圣主狂奴自古容,溪山此意便无穷。
谁知宇宙千年病,我与先生一样风。
越水以东惟剡曲,子陵以下几渔翁。
闲忙莫问今谁是,时止时行道只同。
庄昶是明代著名理学大师,称“定山先生”,官终南京吏部郎中。“我与先生一样风”,可以理解为学者定山先生与剡曲梅溪的草亭先生同气相求,有一样的风节逸致。《定山先生集》收入《中国善本书提要》,草亭先生胡端祯之名收进《江浙藏书家史略》,而《草亭愚辨》却散佚不存,实为梅溪胡氏一大憾事。
草亭,大约是草草的构筑,不会有雕栏玉砌,更不会是金壁辉煌,四周倒是芳草丛生,幽雅宜人。“寄迹草亭,得两忘于一室;藏修书院,行四乐乎半天。”草亭继承着半天书院的琅琅书声,子孙们也乐于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并且很好地把书声传续下去。
胡端祯之子釴,字朝仪,从小就接受父亲的教育,弱冠补博士弟子员,在弘治己酉年(1489)乡试中魁,后人建“飞黄坊”纪念这位金榜题名者。但他没有继续在科举场上努力,而是“终老名山,不仕朝班,优游梅溪”。
“飞黄”牌坊“卉”字形,挑檐斗拱,精雕细琢。据宗谱记载,牌坊额中原有“己酉科”三字,左“举人”二字,右“胡釴”二字,中层长方额书“飞黄”二大字,左有“钦命进士第中顺大夫国子祭酒前提督浙江全省学政郑纪书”,右有“新昌知县程傅、县丞汪琦同立”等款字。考“飞黄”二字,《淮南子》:黄帝治天下,凤凰翔于庭,麒麟游于郊,飞黄服皂(注:飞黄如狐,背亦有角,乘之者寿三千岁)。《符瑞图》:腾黄者,神马也,一名乘黄,亦曰飞黄。《博物志》:周穆王乘八骏马,日行千里,一曰赤骥,二曰飞黄,三曰白蚁,四曰华骝,五曰騼耳,六曰驺騟,七曰梁黄,八曰盗骊。《韩愈诗》:飞黄腾达。去证诸典籍,或奖其文学,旌其道德,命地方官建坊以纪念之,亦未可知。
胡釴之子隼,号遗珍,依赖草亭先生的抚育教诲,六经书史,无不淹贯,筑“佚老亭”于草亭之南,鳌峰东崖老人眷侍教生徐云卿为其撰《佚老亭记》。
园趣轩、草亭、佚老亭,依次传续着一种书香门第的家风,主人和村里村外文人雅士酬唱不绝,可谓谈笑有鸿儒,翰墨来添香,文风聚集,香飘四方。一村之望,真的非此莫属。正是:
先贤遗迹面前呈,犹听琅琅吟咏声。
矢志追求真善美,诗书作伴度平生。(《梅溪胡氏宗谱》)
又
重峦迭翠七星峰,卧虎蟠龙气势雄。
人杰地灵蕴秀异,英才代出享殊荣。(《梅溪胡氏宗谱》)
飘着书香的胡卜,以前曾有街市,且自古有名,在新昌东区很有影响,万历《新昌县志》“市镇”下记载有肉店、酒店、豆腐店、茶食店、点心店、药店(景春堂),最兴旺的时期,有三爿肉店,五爿豆腐店,城里有的东西胡卜基本都有。古街东西延伸,长300米,宽3米,两旁的店铺屋有单檐、二层等。现在走在胡卜村中,蛋石路遍布全村,两边店面虽已冷落,但当年街市景象,依稀可见。
村中最大特色,除了遍布全村的蛋石路外,就是那一个个栉比鳞次的台门(四合院或三合院),全村有台门二十座,这在新昌古村落中也是一道耀眼的风景。该村旧时有“四个头”为村里大户人家,即上坎头、源昌头、四份头、万兴头。其中乌漆台门为现存最早台门。三合院格局,正楼三间二层,底层前为廊,小瓦屋面,三合土地面,青石阶沿,天井卵石铺地。该村最有名的还数清风堂,以其建筑的精美著称,创建者为胡声昌(1817-1875)。是一幢明代流行的第宅建筑,二层四合院砖木结构,门楼三间,南面底层明间设门,开八字墙,砖雕门饰。北面正楼三间二层,底层明间为厅,次间设槛窗,前设双步廊。小瓦屋面,周圈风火墙。三合土地面,青石阶沿,天井卵石铺地。清风堂不同流俗处,还在于木雕特别精美,砖雕也与众不同。这里凝聚了好几位工匠精湛高超的手艺,耗费了主人许多财物和无数心思,他们共同托竖起了一座美宅的梁柱,支撑着像模像样的大户人家,柱上有两副砖雕对联:居家第一读书声,处世无双让路法。敏于事而慎于言,持其志无暴其气。
青砖黑瓦石灰墙,木门窗,画雕梁。铜环双扣,尤记响叮当。料想当年人正旺,衔泥燕,筑巢忙。院铺卵石有文章,曲悠长,步飞扬。当初婀娜,今日在何方?窗格玲珑颜已淡,闻笑语,过西厢。这首词是一个叫月影的朋友所写。“当初婀娜,今日在何方?”走在古老的街道上,那些曾经的故事,你会感觉光阴的倒流。
胡卜有戏叫目连
故乡有起伏的山丘,萦迴的溪涧,灰褐的村庄,还有悠久的历史,厚重的人文,如那亦人亦鬼的目莲戏,边歌边唱的连子行。
“吾乡有一种民众戏剧,名目连戏,或称曰《目连救母》。每到夏天,城坊乡村醵资演戏,以敬鬼神,禳灾厉,并以自娱乐。所演之戏有徽班,乱弹高调等本地班;有‘大戏’,有目连戏,末后一种为纯民众的,所演只有一出戏,即《目连救母》,所用言语系道地土话,所着服装皆极简陋陈旧,故俗称衣冠不整为‘目连行头’,演戏的人皆非职业的优伶,大抵系水村的农夫,也有木工瓦匠舟子轿夫之流混杂其中,临时组织成班,到了秋风起时,便即解散,各做自己的事去了。”(周作人《谈目连戏》)
目连戏在我国传统戏曲中独树一帜,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戏剧式样。它的演出和一般戏曲不同,比如在演出前要祭祀鬼神和到野地“召鬼”;正戏结束后,也还有一个放鞭炮送鬼(驱鬼)的仪式。戏的内容情节丰富,诙谐有趣,神秘恐怖。剧中人物多达数十人,场次也多达上百场,可连演数天数夜。(实际演出时可视条件压缩成数十小时)。
旧时新昌民俗,农历“七月半”是道教的“中元节”,同时也是佛教的“鬼节”(新昌旧时没有人叫鬼节,只叫“七月半”)。所以,新昌城乡的佛道两教,都要在这个时候隆重举办“盂兰盆会”。在七月半前几日,佛寺和尚就开始“拜忏”,忏除业障;众道士也在街上或村口搭台“做道场”,超度亡魂。晚上就在庙里或野郊搭台做“大戏”。“大戏”就是“鬼戏”,做给鬼魂观看,让他们过个“愉快的节日”。其实是演给活人看的,因为鬼戏平时不演,一演就人山人海。因为大家看戏,既是对现世的一种发泄,也是对来世的一种“遥望”。所以“七月半”这个鬼节,也变成人鬼同乐的节日。
当然这个鬼包括有主的无主的,不但有戏共看还有祭同享,我们那里叫“孤坟会”,就是对无人祭扫的坟墓,进行祭扫的慈善组织。它是不同族群、地位的村民自愿组织的一个会团,一般四到八人,不超过十人。由会员平均出资购买一定量的水田(或地或山)作为茔田,以田中产出的收入,作为每年“孤坟会”必需的费用开支,并订有简单的会约,如会产置办,轮流举办,扫墓时间,所用祭品等。正清明这天早晨,男人带上“菜汤羹饭”,分片去“标坟”,一边按坟头“撒菜汤羹饭”和烧纸,一边说:“标得着也来食,标勿着也来食,这些只是菜汤羹饭,某某地方(选定公祭的地点)还有大堂羹饭。”女人则要早几天准备,集中在堂前用烧纸念经。下午就在村前晒场上,选个地方摊簟遮棚,棚内桌上中间陈列丰盛的祭品,两侧摆满斟上酒的酒盏,中间放上“菜汤羹钣”,祭场四周堆满妇女们念上经的烧纸。一切布置完毕后,就由长者点上三根清香,举着向四方拜告:没人祭扫的鬼魅都来此享用。接着是各人依次跪拜、斟酒,拜毕焚烧堆堆烧纸,最后鸣鞭放炮,吹号打锣,欢送鬼魂离开。会员们收拾好祭品,回到主办人家中,领一份麻糍散去。祭办人把带回的祭品菜肴,进行一番回锅加工,作为会员们的晚餐。
现在我们再回到鬼戏,即目连戏,讲述目连救母的故事。目连救母讲的是目连僧(俗名傅罗卜)因其母在地狱受苦,他不畏艰难险阻下地狱寻母。遍历幽冥十殿,遭遇各色妖魔鬼怪,最后救出母亲,终于得道升天。故事宣扬孝道和劝人为善,以及佛教的因果,道教的阴阳,儒家的理学等学说,可说是一出三教合流、和谐共处的怪戏。戏中有很多精彩场面,十分引人入胜,因而久演不衰,几乎家喻户晓。新昌方言中有许多俗语、习语来自这个戏,如对“花头多”的妇女骂为“刘氏”;说一个人刻板或没有笑脸就说“像死无常介”,或“十勿亲,铜钿银子亲”等等。
幼小的我们,一俟黄昏降临,铜锣一响,脚底就痒,早早地鱼贯而入庙中,霸住戏台的三面。印象最深的是目连开演之际,舞台上乍起一股青烟,在暗蓝色的灯光下徐徐升起,形成灯柱投射在戏中人的头顶;舞台两侧突袭而来的两团熊熊火焰,霎时间照亮鬼魅的脸谱;急促的鼓点、凄厉的目连嗐……被称为中国戏曲鼻祖的“目连戏”,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童年记忆的天幕上。
新昌的民间目连戏班,较有名气的有县城东门头、前良、彭里湾、兰洲、藕岸、后溪、胡卜、山背等(今大市聚)、雅里、上下宅村、下潘、梅渚等地的民间班社。胡卜目连戏不知始于何时,但目连戏班由来已久,演员多为祖传,或父子相继,或叔侄相传,薪火相接,弦歌不绝。他们农忙时解散,农闲时排练,自娱自乐,自拉自演。演出时用纸糊出帽子等道具,又租来一些必要的行头。村中有了这个戏班,就多了一些行孝行善之人,多了几份欢乐吉祥气氛。
胡卜目连戏班均为男性,至解放初期已传了三四代。日历翻到抗战时期,目连戏停演已好几年。村中长者感叹世风日下,担心目连戏会失传,鼓动年轻一代排演。有位长者对年轻人发下宏愿,“你们如能把目连戏演起来,我要在蟠龙岗每棵树上挂一盏灯笼。”年轻人听了互相转告,下决心要把目连戏排演起来。住在源昌头台门的胡蔼然及其兄弟,开始筹划排练目连戏。赵伯平的祖父喜欢唱戏,还请来外地师傅指导。
胡声全的姐姐嫁给嵊县人张阿耀,而张阿耀创办的“瑞芝阳春”乱弹班,常在胡卜村排演戏文,胡声全这时学会了敲鼓板。鼓板是后台的灵魂人物,一边要关注台上演员,一边又要担任主帮腔,指挥后场,统领全局,后来就成为胡卜目连道士班的负责人。各村道士班都与目连班相兼,做道场时称道士班,演目连戏时则叫目连班。
胡彰南保管着目连戏抄本,且通晓整部戏文,是位“熟统纲”的人物。1941年日本鬼子占领新昌,为了躲避日机轰炸,胡卜村民四处逃散,胡彰南随身带出一些贵重物品,其中就有用布包好的目连戏本,让七八岁的女儿胡喜雨背着,一起外出“逃警报”。有人笑他们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如带些贵重的东西。由此可见目连戏本在胡彰南心中的份量。
抗战胜利后,胡彰南、胡银章、胡声全等人曾设法排演目连戏,但由于当时社会混乱,时局动荡,又未能如愿。
解放后,为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方针,目连戏在胡彰南的导演下重新排练起来,所唱曲牌有六十来只,演员各自抄下自己要记的台词,分散排练,有时在田间地头练唱,有时在工余饭后排演,此时形成的目连救母记抄本,称《一九五六年冬胡卜村演出全剧本》。1956年10月,新昌县组织民间文艺会演,胡卜目连班派出4名代表参加演出。
1957年农历正月初二,胡卜目连班应邀到本县曹家连演三天三夜,在村民中留下了很好印象。后来听曹家人在说,目连戏演过之后,村中一口常常发浑的水井,从此以后变清了;村中一位要打娘的不孝儿子,从此变得孝顺了。
戏抄本是戏班设立之根本,一般由掌统纲的鼓板师傅保管,各位演员只有自己扮演角色的单角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胡卜目连班导演胡彰南临终前命女儿胡喜雨,将民国初年抄本和1956年冬演出抄本,用布包好郑重地送交胡志荣保管。胡志荣是戏班里的主角,演正旦刘氏,精心收藏抄本,临终前几年,把其中一个民国初年抄本交给胡奇中收藏;1956年冬演出抄本,家人则在胡志荣去世后,托付其侄胡忠林保管。
20世纪80年代,民国初年抄本被浙江省艺术研究所征集收藏,有关专家据此整理校订成《浙江省新昌县胡卜村目连救母记》,列入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曲艺丛书,1998年12月出版。此书的“校订说明”写道:“《目连救母》系旧时绍兴府新昌县胡卜村目连艺人手抄本,抄写年代无考,全剧分斋、僧、布、施四卷,斋卷自《劝荤》至《大斗》,凡二十一出;布卷自《十友》至《见佛》,凡四十一出;施卷自《起解》至《追荐脱化》,凡二十六出,合计一百零九出。现藏浙江省艺术研究戏曲志编辑部资料室。《目连救母记》的主要关目与明郑之珍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大致相同……与郑本的不同之处,除文字通俗、更加口语化以及大量使用绍兴方言土语之外,主要是穿插了许多为郑本所无的折子戏。这些折子戏大多与情节主干关系不大,甚至无关,计有《金玉缘》《四景》《假霸》《偷鸡回狗》《男吊》《女吊》《打吊》《训父》《了金刚》《大斗》《逼妓》《调五方》《白神》《邋遢》《捉常》《打常》《起兵》《探子》《争朝》《闹龙宫》《符宫》《沙鳅》《后济贫》《登仙》等二十五出……《目连救母记》与绍兴地区其它目连戏相比较,也有诸多不同。它较之一百六十八出的《目连戏总纲》,少了五十九出,较之三十九出的《旧抄救母记》则多出七十出,可见剧本的长短相差悬殊。虽然与一百零八出的汇编本及一百一十二出的绍剧本相去无几,然而包含的情节相差甚远,如汇编本及绍剧本自首出《放星宿》至二十二出《回府》,即所谓‘目连前传的情节,均为《目连救母》《回家》《解殿》《说媒》《逼嫁》《剪发》《登仙》《出猎》等三十余出,则为汇编本及绍剧本所无。而其中的《金玉缘》《大斗》等出,则为全国各地目连戏所无,更表现其自身特性。”
1956年冬演出本分斋、僧、布、施四卷,共112出,内容与民国初年抄本相同,出目多了四个。这是由于1956年抄本将原来几个单独的出目拆分成两个出目所致。
胡卜目连戏抄本传说源于前良,这里还有一个故事。相传前良目连戏班演出后,曾经轰动一时,胡卜村有识之士看后,也萌生想办个目连戏班的想法。剧本乃一戏之本,当面向前良人借来抄吧,恐怕前良人不同意。胡卜村有人与前良人有姻亲关系,就让他到前良去走亲戚,说胡卜人很喜欢看目连戏,看看戏文还不够,还想看看剧本,而他是特来邀请前良人去胡卜做客的,还请他们到盘山寺去拜菩萨。没过几天,前良人带着剧本来到胡卜村,胡卜人陪同他去盘山寺拜佛。当晚挽留他在寺中住宿,前良人盛情难却就住了下来。胡卜人就将剧本拆开,连夜分头抄录,前良人从盘山寺回到胡卜,剧本已抄好并装订完整,原本奉还给那位前良人。有了目连手抄本,胡卜的一些热心人士对着抄本慢慢练唱,把目连戏搬上了舞台。
还说胡卜目连戏抄本,因是在短时间内匆匆分抄而成,因此没抄完整,缺了前良抄本“仁卷”中的“放星宿”等开场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目连前传”,其后则基本相同。而实际上,胡卜抄本整整齐齐,字迹一致,决非众人一夜抄就。
据前良人说,正因为少了“目连前传”,胡卜人目连戏原来只能演两天两夜,后来听说也能演三天三夜了,觉得奇怪,一查才发现是一个在戏里做后场的前良人收了胡卜人二十块银洋钿,从前良的打鼓师傅那里将总纲中的其中第一本拿给胡卜人抄。前良目连戏班《民国丙寅年新老义和目连戏总纲》中的“仁册”的遗失,可能与此传说有关。
其实,胡卜抄本一直没有前良抄本中的“目连前传”部分剧情,所以“胡卜抄本源于前良抄本”纯属民间传说。胡卜抄本究竟来源何处,与前良、后溪抄本有何联系,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那么,前良抄本从哪里传来?据潘兆民先生说源于绍兴斗门,抄本传入过程与胡卜从前梁传入的故事一样。
据一些专家考证,流布于各地的演出本均同出一源,祖本极可能是北宋时的《目莲救母杂剧》。只是在长期的流变过程中,已根据当地的民俗习惯、风土人情、观众喜好予以改造和丰富,无论剧情内容和表现形式都大为改观了。如前良抄本总共167出戏中,他无我有的曲目就达72出之多,脍炙人口的《白神》《女吊》《男吊》等出即在其中。
《白神》又名《调无常》,它是劳动人民按照自己的意愿与想象所创造出来的,既可怖又可亲的艺术形象,其鞭笞陋俗,调侃世情,诙谐风趣,耐人寻味。“白神”的唱词,最精彩的当推“叹炎凉”和“骂狗”。“叹炎凉”共分四段,它咏叹世态、调侃人生真是入木三分,中国艺术研究院一些专家感慨地说:“白神中的‘叹炎凉简直比《红楼梦》里的‘好了歌’还要生动形象,还要深刻透彻。”
在悠扬的“调腔”声中,白神神情严正地叹道;“堪叹你,官迷心窍、得高望高(后场接唱),喜得个沐猴冠帽。乡里夸耀,媚上司胁肩谄笑,纵下属搜刮民膏。无钱的有冤官难告,有钱的法外行霸道,一心儿只想把贪囊填饱,全不念冰山难久靠。一旦无常到,看你怎消遥,人死难把臭名消(重句)。”在一阵阴森森的目连嗐头声中,白神用一只脚移走“鹤形台步”至台中时,一变亮相,形似“车水”式的跳着走着,以示其内心的憎恨。接着他一转身,把手指向右方,仍唱道:“堪叹你,财迷心窍,(后场接着唱)见钱忙捞,数不尽房地钱钞,(后场接唱)金银财宝。终日里把本利盘销,死不放一丝半毫。你不顾亲和眷,更不顾知己相交,为钱财良心何曾要,为钱财杀人不用刀!一旦无常到……”他又一脚跳向左台角,左手作抓攫形,右手紧握芭蕉扇高亮相,犹似“老鹰扑小鸡”,接着唱出:“看你再逍遥!人死难把臭名消(重句后场接唱)。”又用右脚独立移走至台中转身亮相,在“呜嘟嘟嘟嘟”的目连嗐头声中走着跳着“背纤”式台步,显现出他勾魂押魄的情态。
白神即无常在叹息讼词和淫棍时,在表演上虽有许多相似之处,却在感情变化上极不雷同。他是这样唱的:“堪叹你,自负才高,不务正道(后场接唱),说什么我有笔如刀,讼词揽包(后场接唱),舞文墨作奸藏刁,拆人家骨肉分抛,装斯文、谈名教、丧廉耻、行贪饕,为虎作伥是尔曹。还说什么唯有读书高。”他接着唱道:“一旦无常到,看你再逍遥”时,一脚跳去,一个“泰山压顶”之势,用一只脚移步至台中,在目连嗐头声中转身改相,跳走着“海浪”式台步,以示厌恶之感。跳跃、锣鼓、嗐头俱已稍静息后,无常又诉述了第四种人间丑恶形态:“堪叹你,自负风骚,纨绔年少(后场接唱)仗父母造孽财宝,遍访窈窕,夸什么金屋藏娇,一味地始乱终抛,见多姣、爱多姣,旧人哭,新人笑,三妻四妾还嫌少,断子绝秒是尔曹”的淫邪浪子,在唱到此处:“一旦无常到,看你再逍遥”时,背朝观众,右脚提起,左脚挺立,再移步至台中,一个扭身亮相,急用反转身端坐之相,接着走“跳绳”式矮步,显示耻笑之意。
无常叹毕世态,感到腹中饥饿,他拍拍肚皮说:“出来个辰光肚皮像蜘蛛介大,现在叹得叹肚皮好像白鲞介一片嗒哉,啥地方去弄点吃吃。”他想着去长生弄堂(传说是人们送羹饭的地方)去寻食,谁知道得不到吃食,却反被狗咬了口。他非常气恼,自言自语地说:“此乃我老‘活’出入之所,被这畜生欺负,我如何气得过呢?(想着)对!我要骂它一顿出出气嗒来。侬个畜生!畜生!”紧紧伴随着锣鼓节奏唱道:“谁人勿晓得我活无常,日走阴来夜走阳,恶人寿短好人长,我勿卖情面勿贪赃。你狗眼看人低,看勿起我活无常,我前番长生弄堂来经过,看你饿得可怜相,半碗冷饭给你吃,肉骨头放在你身旁。你就摇头摆尾喜洋洋,当我救命恩人胜爹娘。如今进了财主府,翻转狗脸勿认账,啊唔一口咬住我个脚跟上,势利狗儿太猖狂,只认衣衫勿认人,就是倷班狗众牲。骂你畜生坏心肠,又欺善来又怕硬,硬的来,洞里张,善的来,喉咙响,东边一只来叫起,西边一只轧闹猛。我今一块砖头来丢去,吓退一群狗众牲。(白)进洞哉!(念板):癞皮狗,讨厌狗,狗脸三寸厚,上街卖风流,吓得秀才娘子忙叫救,拿起棍棒抽,跌进烂阴沟,变成一只落水狗。还有一只糯米狗、懒惰狗,有钱财主狗,吃得满肚油,天生懒骨头,门槛当枕头。还有一只大肚狗,落月落咚十二月个廿八九,收生外婆无处讴,隔壁大嬷嬷,西边小婶婶,脚手连牢起忙头,连忙走到灶梁头,掇起筷筒抽两抽,要快要快讨彩头。急忙走到房门口,小狗已经钻出头,生出来还是一个大块头。还有一只矮脚狗,晦气狗、贪嘴狗,嫌粪臭,倒胃口,对着茅坑就罚咒;一走走到灶梁头,心想偷块肉骨头,厨师先生下辣手,掇起一薄刀,鲜血汰汰流。还有一只长脚狗,下作狗、骗人狗,说大话、会吹牛,一走走到萧山转坝头,钱塘江伊当烂阴沟,略脚走一走,湖北到汉口。还有一只吃素念佛狗,其实是只黑心狗,狗屎香,未烧透,求菩萨多保佑,保佑狗子成了亲,狗孙满堂走,大狗出角变麒麟,小狗象牙长满口,天上落下白米饭,地里会长肉骨头。通狗运,添狗寿,狗命活到九十九,狗病生得精精瘦,只剩一口气,眼泪汪汪流,还道自家短命狗,老天勿保佑,为啥勿死隔壁狗!(续念)黑狗、花狗、黄狗、白狗,大大小小一班狗花娘。老狗勿管账,野狗乱无行(读勿杏),雄狗要脸孔,雌狗哭爹娘。癞狗害众生,恶狗咬无常,咬无常!(吹嗐头模拟狗声)啥西?我骂侬,侬叫我爹爹哉?好个,多叫我两声。(嗐头模拟)侬个下作坯!(嗐头模拟)侬个斩杀坯!(嗐头模拟)嗄啥!勿对哉,越话越勿对哉!伊骂我偷鸡贼,看起来我还要骂嗒来。(接唱调腔)我声声骂你狗畜生,狗眼勿识我活无常,我本杀过三年狗,看透畜生坏心肠。野狗咬人容易打,家狗咬人最难防。我去买来几颗木鳖子,用了木樨拌沙糖,要是你来吞一口,管叫你吃了断肚肠。不见咱,如虎狼,见了咱,魂飘荡。我看你慌不慌来忙不忙?(嗐头模拟)侬慌哉,爹爹要走哉!
无常借狗骂狗之际,却是指桑骂槐。他骂欺贫爱富、为非作歹势利小人,他骂贪赃枉法、收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他骂佛口蛇心的伪善人,他骂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骂尽人间各种丑恶,骂得痛快,观众俱以拍手称赞的。所以,无常是人们的好“朋友”,为抱不平直言不讳的——白神!
胡卜村稍上年纪的大都看过目连戏,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胡卜目连戏虽然停演有年,但唱词唱腔零零星星、断断续续,依然在胡卜传唱回响,这是胡卜人记忆深处的目连戏一种自觉和不自觉的流露。
胡卜目连戏班停演五十多年后,在新农村建设繁荣传统民间艺术的大背景下,新昌县首届农民文化节组织策划者,发现胡卜村有目连戏剧本留存,还有几位老艺人在世,就动员村民重新排演。年轻时跟着父亲演过目连戏的胡伯钧,抱着极大的热情,从目连戏抄本收藏者胡忠林处借来抄本,抄录下准备排练几出戏的台词,还特邀82岁高龄的老艺人胡祥银为技术指导,购置了道具。经过了两个月的排练,“古村新风——新昌县首届农民文化节”文艺晚会新林专场,于2007年9月在胡卜村操场如期举行,中断了五十多年的目连戏又回到了胡卜村,给胡卜村带来了久违的欢乐,和深刻的启迪。
胡炳千是吹奏目连嗐的号手,2010年时虽已九十岁高龄,他对自己参加过目连戏有关活动记忆犹新。比如,在演出前要吃素几天,在什么时候去县城、曹家等地演出。目连戏中《出佛》《四景》《哑背疯》《男吊》《女吊》《无常》等出,是目连嗐伴奏最多的,也是他全神贯注需要用力吹奏的时候。目连嗐是一种特别加长的号筒,专用于道场和目连戏。目连嗐头绍兴方言即号筒,清·范寅 ·《越谚》中说是“铜制,长四尺”。 鲁迅《朝花夕拾·无常》:“这乐器好像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嗐头'。”
胡伯钧负责重排目连戏后,根据自己的记忆,和采访村中的知情者,于2008年5月整理成《浅议古典目连戏》,分概念、寻源、特点三部分,还附有话说刘氏、演员回顾、乐队导演及道具制作等资料,记录下自己对目连戏的理解和胡卜目连班的演出情况。
说起目莲戏,俞锦平幼小时,印象最深的是“抲五疯”,“抲五疯”就是戏开演后,鬼王在台上派手下的一些小鬼,分头到村中各家捉拿各式各样的恶鬼。这些小鬼头上有梢子,衣上有“兵”“勇”字样,像个红头苍蝇,在各家东张张西卬卬(瞧瞧),把家中的恶鬼捉走,把桌上的祭品也拿走,这样各家就会平平安安。不过这样的“抲五疯”,村民事先要跟戏班讲好的,以便备好供品,开好家门,请鬼王分派,祈求驱邪避灾。
2008年9月,“目连戏”作为传统戏剧列入新昌县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随着胡卜村因水库被淹村庄搬迁,村民星散后如何传承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带来很大的难题。
浙江省艺术研究员徐宏图研究中说,“1985年10月我访问新昌县胡卜村目连班。这是浙江目连戏保存最好的村庄,不仅藏有明清传抄本,连旧时参加目连班演出的老艺人尚有多位健在。我多次到该村调查,除了记录胡奇中等老艺人的口述,摸清本村目连戏的来龙去脉外,还向他们要了传自明代的《目连救母记》手抄本,同时还搜集到两本当年该村目连班演出的《总纲》手记,上列场次、出目、应工角色、演员名单等,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幸亏早去了一步,因引水工程之需,不久,整个村落均沉至水底,村民移散各地,早已不知去向。”
今天我站在蟠龙岗上,北望七星峰下的碧波,仿佛有沧桑的目连嗐声在缥缈,美丽的女吊在袅娜。
女吊男吊最难忘
新昌各村目连戏的锣声,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沉寂下来。所以我童年的目连戏印象支离而破碎,模糊又遥远,记得一次七月半,胡卜目连班来村里演大戏,大概是庙里戏台不够大,就搭在晒场上,晒场也是学校的操场,只是暑假变成了晒场。戏台临时用杉木搭成,台面用桥板铺设,台顶盖着晒谷用的竹簟。戏台左右两侧横木上挂着许多用细竹篾做骨架糊成的纸帽,有阎王帽、判官帽、无常帽……和牛头马面的头套。
七月十五,古谓中元节,俗称鬼节。阴间每于七月十三将鬼魂放出,任其自由五天,至十八夜收回。故此间有祭祖先、扫孤坟、寺院营斋供、民间作盂兰盆会等,皆与鬼事相关……目连戏通常以傍晚太阳下山(以为这时鬼已出来)演起,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为止(此时鬼已回到阴间)。戏的最后,便是无常拿了阎王给他的牌票,去捉拿剧中出现的坏人,并处死坏人,以烧大牌即祭品清单结束。”
虽然乡村才披了件黄昏的薄衫,晒场上已围满光膊赤脚的乡亲,大多是从山上田畈提早回来的男人,还有鸟雀一样扑腾的小孩,而大多数妇女还在家里忙着饲鸡喂猪、刷锅汰衣。目连戏演出前有个召鬼仪式,叫作“起殇”,即召集野鬼前来看戏。台上的鬼王先祭完天地鬼神后,抓起一只活鸡用力把鸡头一拧,把鸡脖上的鲜血淋漓进一口碗里,然后拿起一支毛笔往鸡血上一蘸,在判官的嘴巴周围画了一个圈。从此判官就不能开口说话。鬼王随即递给判官一块“召”字木牌,即是召集鬼魂前来看戏的圣旨。判官接过木牌,就从台上腾身跳下戏台,飞速朝大岭头方向奔跑而去,挟着“包裹雨伞”的保驾紧随其后。
大岭头有一个“乱葬堆”,这里荒坟累累,鬼火闪闪,早已潜伏着许多“野鬼”。这些野鬼都由穷人扮演,下身只穿条红布短裤,脸上乱抹几笔颜色,赤膊光脚的。只等判官一到,他们就蜂拥而出,手里不断抖动“响叉”,弄得“哐当哐当”地响,嘴里还“咿咿”地模仿野鬼嗥叫。判官一到那里,就将响铃叉摇上数下,手举“召”牌宣读鬼王圣旨。读完后立即往回奔走,野鬼纷纷跟在后面。
于是黄昏的家乡笼罩着一种神祕的气氛,从岭到村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卷起一股凄厉的声浪,向着村口袭来,朝着街巷卷去。这时街上行人迅速闪开,站到街沿石阶上回避,无人敢大声嚷嚷,气氛很是紧张。因为村民知道,这些假鬼后面跟着一大群看不见的真鬼。这支队伍跟着判官在街巷兜了一圈以后,然后回到晒场,人鬼同台看戏,判官上台将木牌交还鬼王,起殇仪式结束。
这时夜幕已经笼罩下来,星辉波浪般地荡漾在近村远山,一切显得朦胧而又神秘。看鬼戏的人群已经挤满了台下,大都是赤膊光背的男人。戏的内容是“目连救母”,据说目连母亲活着时做了许多恶事,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就是地狱的最底层!目连为救他母亲,皈依佛门做了和尚,经过层层地狱寻找母亲,由此引出一系列鬼的故事。大戏就是由相关串联的鬼故事组成,其中最有趣的要算跳判官、跳无常、送夜头、男吊、女吊等表演。
判官是戏中经常出现的角色,在其它鬼魂出场前,判官定要先表演一番。判官出场前,凄厉而又恐怖的目连嗐头迭起,配上锣鼓和笛子等其它乐器,合奏出一种异样的音乐,造成恐怖神秘的气氛。轰轰三阵焰硝的同时,头戴黑纸帽双肩高耸的判官上台时,以纸扇遮面急剧地转了一圈,下场时又是一阵焰硝,这样一连两次,第三次上场时,转了一圈后在台中央站立,放下纸扇,露出绿底白黑红蓝条纹相间的脸谱,嘴戴红髯口,耳飘红纸条。刹那间,左手高擎纸扇,右脚金鸡独立,时而喷火,时而独脚跳跃,自始至终,只有动作,没有台白,也没有唱词。
无常出场和判官相仿,不同的是手执芭蕉扇。他头戴高高的白纸无常帽,帽顶有两条纸飘带,帽口前方贴有金纸做的护口。身穿白色孝服,赤脚穿草鞋,肩膀平又宽(土话叫“无常肩”),与判官一样。他的脸上有对白底八字眉眼,一张嘴角向下弯的弧形状阔嘴,表情似哭似笑,样子似怒似喜。脖颈上挂满烧纸和银锭。他随目连嗐声慌慌张张上场,用一把芭蕉扇遮住面孔,跑到台前探出头来一露面,立即又用扇子遮住脸,很怕难为情的样子,然而双手扶着桌子,屁股朝台下频频扭动,响屁连放了一百廿个(目连嗐声吹出他放屁的声音,据说是正在驱逐追赶他的狗群)之后,又用韵白痛快淋漓地把狗骂了一通。然后诉说起一次终生难忘的遭遇:“有一次去抲一个人,妻母哭得伤悲,动了恻隐之心,放他还阳片刻,耽误了时辰,被阎王晓得,斥我自作主张,痛打屁股四十,自家吃足苦头,从那以后,不管皇亲国戚,不管娘亲子侄,魂灵到手,拔脚就走。”无常幽默诙谐的表白,富有人情味的表演,表现了不徇私情的大无畏精神。
“送夜头”就是送鬼的意思。旧时迷信,认为人生病是野鬼附身,所以就做些酒菜羹饭,点上香烛,把鬼引出,烧些烧纸,给点盘缠,送其上路。大戏里的送夜头,很是幽默有趣,先是送夜头者(小丑扮演)双手掇着一面麻筛,上有点燃的香烛和菜碟,战战兢兢到野外跪拜,不想真的招来了大小五个无常,无常们一面老实不客气地吃了碗里的菜羹、粉丝(用白线代替),一面不断地捉弄送夜头者。送夜头者发现供品吃个精光,又看不见五个无常,霎时吓得浑身发抖,其间表演出种种恐惧害怕的动作,留走都不是的无助神情,形神毕肖的表情,幽默滑稽的动作,台下观者看得提心吊胆。送夜头者有许多快速动作,但麻筛里的香烛碗盏又不许跌落,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艺把握。
女吊上场前,凄厉的目连嗐头迭起,一连三阵焰硝,气氛骤然紧张。尽管台上汽灯异常明亮,但台下观众大气都不敢喘!女吊在第四阵焰硝中出现了,她上穿大红衫乌背褡,下系白长裙,长发掩面垂胸,颈挂纸锭,双手下垂,脚尖脚跟交替移动,横行碎步上来,好像随时会飘起,走时一只手在前,一只手背后,这种标志性亮相,叫做茶壶形亮相。但是,她的脸,是美是丑,还看不见,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她的脸前。走了个全台后到台中伫立,背朝观众两肩微耸,突然回身把头一昂,长发一甩真容顿现: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眶乌黑,口鼻流血,突然把头又一俯,长发又遮住了惨不忍睹的脸庞。然后她大力甩动长发,很有顺序,像写毛笔字:一撇,一捺,再一个弯钩,最后中间一点。内行人说这是一个“心”字,她是在提醒自己心里莫忘复仇。如此两次以后,忽而顾盼,忽而倾听;如惊似怒,如喜似怨,接着道出了凄楚的身世及上吊寻死的原因:“奴奴本是良家女……,呵呀苦呀,天哪……”她是个童养媳,受尽虐待,被逼上吊自杀,阴魂不散,要找替代,早日投胎,重新做人。同时反复表演吊死时万般痛苦情状,足以吓退妇女们欲自尽去上吊的念头。女吊台上表演时,鬼王在台后不断用一面小镜子照来照去,如果镜子里发现了两个女吊,那另一个就是真鬼了,鬼王就要把真鬼赶跑,以保护女吊演员的安全。家乡人把吊死鬼看成是厉鬼,甚至不敢直呼其为“吊死鬼”,而尊称其为“吊神”。也不敢在铲锅底时把锅底灰积成一个圈,据说“吊煞绳”是铲成圈的锅底做成的,唯恐她找上自己去做替代。
在《女红神》和《打吊自叹》两出中,通过女吊聚集着血泪和怨愤的唱腔,充分表达了她强烈的复仇愿望;当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替代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她发现她所找到的替代,也是万般无奈才走上绝路时,女吊那善良的本性决定她绝不愿把自己所受的痛苦再施加于另一个弱女子身上,最终,她还是放弃了重回人间的美好向往,把已经得到的替代放回阳间。女吊这一善举深深地扣动观众心弦,他们并不因女吊恐怖的形象而感到可怕可厌,反而在丑的外表下,看到了女吊内在的无与伦比的心灵之美。极丑与至美造成极度的反差,也就达到了极为强烈的对比效果。
男吊上场前,也吹目连嗐头,余音未尽,一个穿着短裤,脸画数墨的男吊径直冲到台中白布条下,向上一纵,做起种种惊险动作,而且每个动作都有形象的名称,如“童子拜月”、“金鸡独立”、“十字悬垂”、“老鹰打旋”、“蜻蜓点水”、“饿狼扑虎”、“蜘蛛放丝”等高难度动作,一忽儿窜到顶棚,一忽儿猛扑下来,一忽儿躺在白布条上;时而钻进布圈,时而钻出布圈,时而翻滚,时而飞旋,吊出各种名目的动作……动作从脚到头,先吊下肢,后吊身躯,再吊上肢,最后吊颈部。吊完七七四十九次,竟没有一次重复,第五十次才是脖子,但并不真套进去,只是双手扳着布条将颈项虚伸一下就跳下来。男吊运用肢体语言、哑剧形式,不仅惊险刺激,而且通俗易懂,极具艺术感染力。无语男吊,默默吊了72个动作。目连戏中数男吊的角色最难,男吊和女吊,都用一种很绝的方式来表现复仇:沉默是金。
此外,还有科场鬼、河水鬼、产妇鬼……都各有特色。
目连戏要看完,天亮方能回。如中途回去,就不能声张,只能偷偷溜走,如邀伙伴同行,也只能扯衣示意。如果高声叫喊,台下看戏的野鬼、厉鬼、吊死鬼等,就要相随而行,招来不测横祸。这一习俗人们一直奉行不二。据说有一次,某人看到一半返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五个人,他以为也是看戏的,就搭讪着说:“今天夜里的男吊做(演)得好!”其中一人说:“这个不稀奇,我也会做。”就拿出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里,悬挂在树上表演起来。其他几个也把自己的头掇下来在空中抛扔戏耍。原来这人遇到的是真鬼,直到吓得他昏死过去。
新昌目连戏在各地频繁搬演,年复一年,人情鬼态,并陈一台。目连戏留在每位观众心中的记忆及观感,不尽相同;有的是关于戏中的一个场景,或恐怖滑稽,或热闹诙谐;有的是戏中的一段故事,引发出关于善恶的思考,有心灵的共鸣和思维的升华。
目连戏的观众不局限于普通百姓,众多名家也很推崇:明代大理学家王阳明称之“词华不及西厢丽,更比西厢孝义全”。鲁迅先生也曾高度评价那些撷取民间社会情态的枝节性穿插表演,说“这是真的农民和手业工人的作品,由他们闲中表演。”作家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称目连戏为“出之以宗教的热诚,充满了恳挚的殉教的高贵精神”之“伟大的宗教剧”。
当目连戏的演出淡出于戏曲舞台以后,这些口耳相传的记忆,大部分都流失了,只有敏感的文人,把幼小时的经历和记忆,把思考后的灵感与顿悟,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让目连戏得以流传,鲁迅、周作人、柯灵都是绍兴人,而新昌属于绍兴府,新昌目连戏归属绍兴目连戏之中。
“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这是鲁迅在《女吊》里女吊的形象。他说,绍兴目连戏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就是“女吊”。
在杂文《女吊》中,鲁迅还用很大篇幅写男吊,“他用布吊着各处:腰,胁,胯下,肘弯,腿弯,后项窝……一共七七四十九处。”最惊险的一吊,当属最后一个动作。他爬到绳子顶端,忽然,像蹦极一样,“哗”地飞下来,绳子刚好吊在后脖子上。当年鲁迅看完,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男吊’来。”
鲁迅与目连戏,有一个很深的情结。首先,他在童年时就体会到了参与目连戏演出的小乐趣,在《社戏》《五猖会》中,他又以轻灵而诗性的笔触描写了观看目连戏的欢乐情景。其次,他细细品味到戏中撷取民间社会情态的枝节性穿插表演的寓意,如在《门外文谈》中说到目连戏:“这是真的农民和手业工人的作品,由他们闲中扮演。借目连的巡行来贯穿许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连救母记》是完全不同的。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是甲乙两人,一强一弱,扮着游玩。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给你咬死了?乙只得要求互换,却又被甲咬得要命,乙说怨话,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给你打死了?我想:比起希腊的伊索,俄国的梭罗古勃的寓言来,这是毫无逊色的。”对于目连戏的功用,鲁迅的评价更为明确:“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应该是阴差,而普通状态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
1926年6月23日,鲁迅写成《无常》一文:“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是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鲁迅赞赏其“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要寻真实的朋友,倒还是他妥当。”当阳间维持公理变得“遥遥无期”的时候,鲁迅先生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并且认同老百姓的观点:公正的裁判在阴间。
鲁迅在去世前的一两个月写成的《女吊》,时间是1936年9月,那时他的身体已十分虚弱,他想到了死,临死也要歌颂复仇精神。就借用复仇之神女吊向黑暗的恶势力挑战,犹如闪电划过夜空。复仇是人类的一种基本意识,有冤必伸,有仇必报,这是俗世的法则。也就是说,对于复仇是无需别人来评判对与错的,对错在于“我心”,是自己把握的。“女吊”的“讨替代”虽然带有一点盲目性,但不能否定它作为受压迫者的一种复仇意义。
鲁迅最担心目连戏会失传。听说“小尼姑下山”“张蛮打爹”等目连戏被绍兴的正人君子禁止,感到无比愤怒,担忧它们“将来一定和童话及民谣携手灭亡”。
鲁迅二弟周作人崇尚自然简素,不喜欢夸张作态与强烈的表情,也不是很喜欢中国的旧戏,对故乡绍兴的大戏和目连戏却十分喜爱,难以忘怀。“目连大戏看连场,扮出强梁有五伤。小鬼鬼王都看厌,赏心只有活无常。”他的《儿童杂事诗》的字里行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对目连大戏的一种喜爱之情。
周作人最看重目连戏的“纯民众”性,他非常欣赏其中包含的“民众的滑稽趣味的特色”,认为“但实在是国民性的一斑,在我们的趣味思想上并不是绝无关系,所以我们知道一点也很有益处。”
周作人在目连戏里感觉到了民间艺人的伟大,“他用简单直截的表现,胜过许多文人的冗长庸俗的教示。”鲁迅先生《无常》和《女吊》两文精致传神的描写,勾引起周作人关于目连戏的回忆,并产生共鸣,“印象差不多也就是这两场”,“尤其是女吊,她将头往后一摔,高叫一声,阿呀苦呀天呀……”“我相信看的、听的人这时无不觉得心里一抽,在这一声里差不多把千百年来妇人女子所受的冤苦都迸叫了出来了。”
柯灵是绍兴城北的斗门人,小时候常能看到目连戏,并留下美好印象。1940年11月,他写下《从目连记说起》,在柯灵眼里,目连戏恰似一幅立体的风土画:“题材平凡而亲切,描写浅近而生动,又随处摭拾时事,穿插笑料,令观众乐而忘倦。”另一方面,又是一部说教的作品,贯彻着虚飘飘的所谓的因果轮回之说:“在荣枯交错之间,借生死无常之道,它寻绎出一条‘善恶昭彰’的教义,叫大家永远低首下心地去行善。”目连戏表演舞台上的女吊,柯灵看过许多次,小时候是战战兢兢,长大以后才有勇气去面对。“女吊的冷峻、锋厉,真所谓如中风魔,满脸都杀气。”
柯灵探讨了目连戏受欢迎的几方面原因:“按习俗,看了可以脱晦气。但如果按事实推究起来,恐怕是因为它亲切的缘故——那虽然是鬼戏,地狱里的大小鬼物,几乎要全体登台,而全剧所写,却都是里巷间的琐事,所有人物,除了傅员外一家,也无非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跟站在台下的正是一伙。”
柯灵以为,目连戏中的刘氏“正是这样的叛道的脚色”,她身上有一种行善而必须报应快、酬劳大的的实利主义,又有对于戒律缥缈的失望。信仰上的危机促成了叛道的行为。他得出了一个精辟的结论:人们坚守自己的信仰,必有要从急功近利的思想里钻出来,因为“凡有信仰,是不能计较个人得失的。如果我们不从实利主义的贝壳里钻出来,那么无论是什么善行,也终于不免要产生出《目连》里的刘氏,和‘流浪富豪’里的绅士淑女来的。
舞狮调龙莲子行
查林莲子行是流传于新林乡查林胡卜一带的一项民间表演艺术,系从民间传说演变而来。相传明朝正德年间,武宗皇帝私下江南察访,途遇“红芍药”和“白牡丹”两位漂亮女子,一见钟情,竟在客栈下榻半年之久。朝廷为找武宗,派出御林军“广吃排”(指演到那里吃到那里的一种组织)化妆成普通百姓,沿途表演“莲子行”寻觅皇帝下落。后来找到武宗皇帝,护送其安全回朝。从此“莲子行”流传于世。
查林莲子行是一种载歌载舞的民间群舞,具有一唱众和、即兴编唱、边走边歌边舞的艺术特色。其与邻村西王“莲子行”的表演形式相类似,但属于两个不同的流派。其服饰的主要区别在于,西王“莲子行”作穷苦百姓的“丐帮”形象打扮,全体成员头戴扎花草帽,身穿茶坊布衣,腰束草绳,足踏草鞋。而查林“莲子行”作“义和拳”义士形象打扮,领唱者一手执鼓板,一手握一竿竹制的响器,其他表演者一手执响器,另一手执七姐妹道具。舞蹈既有领舞、领唱,又有合唱,队形有“八字形”“直三角形”“斜三角形”的不同变化。领唱者可因人因地随编随唱,即兴发挥。唱词内容多为群众熟悉的历史故事和现实题材,通俗易懂。从风格特色上看,查林莲子行融舞和唱于一炉,唱词节奏明快,琅琅上口;舞蹈队形变化清晰流畅,舞蹈动作富有民间乡土味和浓郁的生活气息。表演者情绪高昂,手中道具击打自如,动作雄劲奔放,其朴素的舞姿,加以高亢的领唱,慷慨激昂,给人以强烈的情绪感染。
莲子行队伍可大可小,多的80余人甚至100余人组成,少的也在40人至50人左右。表演时,由一人带头领唱,其余队员在后列成两行紧随其后。莲子行头善于应变、色艺双全,左手持铜钿鞭(板长1尺,板宽一寸,上方有三个小洞,串有数只铜钱),右手握刹啦啦签(又称“竹尺剑”,即带齿的小竹剑,长1尺,宽一寸),发音领唱。莲子行尾(队员)手拿小竹板和串儿(又称“七姐妹”,长5寸,每格串有铜钱一只),接唱应声。歌声伴随着行进的步伐,莲子行头的铜钿鞭与行尾的串儿,以相同的节奏,发出“刹啦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声情并茂。
起初,《莲子行》采取的是传统唱法,如从一唱到十,“一字写来像条龙,二字写来像条河,三字写来有长短,四字写来团团转……”后来查林西王的业余编剧,在继承发扬传统的基础上,编出了许多新歌,看到什么唱什么,而且唱得朗朗上口。
莲子行内容一般改编自历史演义或民间传说,另一种是重大活动时沿街演唱的唱词,由莲子行头结合当时的情境随编随唱,见什么唱什么,行话称“憧”。其内容有赞扬大姑娘漂亮的,有鞭笞为官不正、为富不仁的,有慨叹百姓无盐无粮的,有指桑骂槐斥责行为不规的等等。沿街的每一片店铺,店铺中的每一种货物,都可成为莲子行咏唱的对象。莲子行以咏唱的品种齐全,想象奇特、语句诙谐取胜。
莲子行的必唱曲目是《十二月歌》,从正月起逐月唱下去,都是描写月令和吉祥祝福的内容。表演时主要由莲子行头领唱,唱词一般用七言,也有用九言、十一言等。每节唱词分为四句,前二句称为下句,后接四段和句,讲究对偶和压韵。莲子行尾在其间插入衬句,衬句中多用具有代表性的衬词,如“刹啦啦啦啦啦”和“哎,荷花花儿开,暧得儿家中一朵鲜荷花开”等。莲子行曲调简单,乐句短小,节奏明快,旋律流畅,其间以小竹板、串儿、铜钿鞭打出节拍,增强节奏感。据记载,原来伴奏乐器有二胡、笛子两种,还有少数用板胡演奏,开场和演唱间隙还用锣鼓吸引观众,现今一般不再使用这些乐器。
莲子行的服装,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如查林莲子行后来男青年头扎白头巾,身穿老黄底色、淡蓝色边的对襟上衣,白色灯笼裤;女穿红色上衣,脚穿球鞋,都肩背大刀,头戴草帽,腰束绸带,脚缠绑腿,与原来义和拳打扮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如今的莲子行多穿传统的艳丽服装,大多是上红下绿的大襟面衫,十分喜庆。这一习俗的改变,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大概跟老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有很大的关系。
莲子行是明代正德年间由戏曲《双贵图》演变而来,此剧至今已有500年,也伴随着沃洲山真君殿庙会演唱了500年。参加沃洲山真君殿庙会,小会一年一次,大会五年一次。每次要扛上一杆石鼓大旗,旗衣上书写一对对联:“九天司命真君大帝石鼓旗高名声大,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享太平”。建国初期,石鼓大旗每年十月十五赶庙会三天。查林莲子行于1956年参加省第一届民间古典音乐舞蹈观摩演出大会,获得优秀节目奖;1996年,县政府将其列为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小时还看过比莲子行场面更大的三百六十行,是邻村大市聚下王侬来表演,扮演者至少也有300来人,化妆成农夫、郎中(医生)、县太爷、叫化子、妓女、嫖客、马夫、木工、泥工、商人、算命瞎子、孕妇、尼姑、和尚等社会上各类人物,旨在展示各行各业的特征和风采,寓意“行行出状元”的内涵。游行队伍由一匹纸扎大骆驼,两个青壮年扛着大旗先行,两支号头吹奏开道,后面紧跟着10名肩扛土铳的大汉,和4名手执马刀的大汉护卫;再是县太爷出巡,几人开锣喝道,三班六房手持棍棒,肩扛“回避”“肃静”旗牌。表演先由一二人领舞,然后按扮演的角色分别进行《十番》《扭秧歌》《打花鼓》《卖草团》《回头拜》《荡湖船》《财神送元宝》《双看相》《卖湖膏药》《拾田螺》等节目表演,演员们各按行业身份,作出种种发噱的表演。最后是莲子行,由一人领舞众人和,摆出里龙阵、外龙阵、梅花阵等队形。三百六十行小型、多样、自然、风趣,生活真实而不故弄玄虚,诙谐幽默却又真情流露。民间俚语插科打诨,嘻笑怒骂尽情发挥,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为广大农民所喜闻乐见。
舞狮龙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民俗舞蹈。龙是古老的图腾,传说能行云布雨、消灾降福,象征祥瑞,所以以舞龙的方式来祈求平安和丰收就成为全国各地的一种习俗。从春节到元宵灯节,许多地方都有舞龙的习俗。龙在中华民族代表了吉祥、尊贵、勇猛,更是权力的象征。
舞龙的主要道具是“龙”。龙用草、竹、布等扎制而成,龙的节数以单数为吉利,多见九节龙、十一节龙、十三节龙,多者可达二十九节。十五节以上的龙就比较笨重,不宜舞动,主要是用来观赏,这种龙特别讲究装潢,具有很高的工艺价值。
新林乡秀溪村有盘布龙,一青一黄,元朝大德年间(公元1299年)就有,通常每年要盘三次,第一次是元宵佳节,用盘龙来象征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寿年丰,龙凤吉祥”。青布龙和黄布龙,从龙头到龙尾共十三节,长六十米左右,每节直径0.35米,“龙”布是天台买来的白土布,用毛竹筒蘸乌墨水在白布上印铜钿花纹,远看像蓝青色的“龙”筋(身),用削成三角形的杉木印乌色龙鳞,“龙”爪则用红色泽布缀上,表演一次至少二十人左右。“龙”表演时,先吹两声目连嗐,随即鼓乐齐鸣,行进时夜明珠在前,母(黄布龙)子(青布龙)随后,母子两龙随夜明珠的旋转翻滚,竞想飞舞,时而母随子转,时而子随母转,时而母子嬉耍,时而母子互斗,时而腾空飞跃,时而席地翻滚,时而首尾相持,时而盘旋成形,时而此起彼伏,龙过之处,起伏翻腾,飞沙走石,欢腾一片。
稻草龙因浑身插满香和蜡烛,晚上舞起来香气扑鼻,人们又叫它为香龙。据说与佛教有关,农历7月30日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那天石溪家家户户都要祭祀,在自家门前点插线香,其中三支一撮为龙头,其余单支排列为龙体。等到晚上,各户将线香拔起,插在草龙身上,香龙就此形成。几十个人举着一条四五十米长的草龙环村游行,走在前面的乐队,演奏《一条龙》乐曲,一个手擎“夜明珠”的彪汉,面向龙头退着走,“夜明珠”忽高忽低,时左时右,龙的眼睛紧盯着“夜明珠”,龙身随“夜明珠”作翻滚舞动,在浓浓的夜色中,星光璀璨的草龙穿街过巷,环村舞蹈,香龙舞就以这样朴素的艺术手段,把美术、灯光、舞蹈组合得浑然一体。龙是吉祥的象征,“夜明珠”象征光明,选在农历7月30晚上,那夜没有月亮,表达出“打破黑暗,追求光明、自由、幸福”的美好意象。
除了稻草龙,还有板凳龙。乡亲们热爱生活,裁布为龙,编草成龙,举凳作龙,通过制龙舞龙各种活动,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板凳龙流行于邻村前梁、后梁、斋堂一带,除龙头龙尾指定专人制作外,其龙身是由全村每户出一人、找一条2米来长的板凳,每条凳上装六盏灯,称为“每户一桥灯”,然后用绳索将板凳龙连成一条150—200米长的龙形,参加舞龙的多达二三百人,形成一种“散开满天星,形成一条龙”的瑰丽奇观。糊灯的棉纸上多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等吉庆词语和绘有山水花鸟图案,在灯内红烛照耀下,五彩缤纷满目琳琅。板凳龙舞开始,灯火辉煌,锣鼓齐鸣,夜明珠开道,龙眼睛闪烁。这种高度艺术化的凳龙舞,可概括为“长、众、亮、阵、盘”五个表演特征。长:200余米的板凳龙蜿蜒前行时,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见尾不露头;众:由二三百人同舞一条龙,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气氛之热烈,配合之默契,真让人感叹;亮:200余米长的龙身上装满了600余盏灯,龙身遍体透亮、浮光耀金,夜里不见舞龙者身影,惟见流光溢彩的一条灯龙,蜿蜒遨游于大海般的夜色之中。阵:合着欢快的锣鼓,火龙摆弄出“剪刀阵”“香烟曲阵”“里外盘龙阵”等阵式,起、承、转、合,八方呼应;盘:这种凳龙舞又称“盘龙”,意谓其在盘龙场和田间小道上闪烁盘旋,随着锣鼓的节奏变化,盘出火龙图、剪刀箍等多种形态,热闹非凡,吸引着方园几十里村庄的村民,最多时观众竟达5万余人,场面非常壮观。
除了调龙,还有舞狮。舞狮大约始于汉代,从那时起人们就把雄健、威武的狮子视为吉祥、勇敢的象征,又模仿狮子的形象和动作,逐渐形成狮舞,庆典喜日以此为乐,并期望驱魔辟邪,故有“辟邪狮子”之称。明清时期,狮舞流行更为广泛,且花样更多,形成了许多流派。一般由两人合作舞一大狮子(有的地区称“太狮”),或一人舞一头小狮子(有的地区称“少狮”),另一人扮武士或大头佛持彩球逗引。在表演上可分“文狮”和“武狮”二种。“文狮”主要刻画狮子温顺的神态,有搔痒、舔毛、打滚、抖毛等动作;“武狮”则表现狮子勇猛的性格,有跳跃、扑腾、登高、翻转、踩球等动作。舞狮时一定要有锣鼓奏乐,狮踩乐点,节奏分明。
由于舞狮相对人少,道具简单,更能普及,家乡村村都有。而且舞狮队也是武术队,往往先舞狮后再表演武术,成为家乡的一道千年风景。城南乡下周村因历史上有个“张万成农民起义”,以前该村男性青年都会操刀弄棒,摆马打拳。狮舞更是名不虚传,个个身手不凡。在“嘟……嘟……”的长号声中,伴着《急急风》的锣鼓开始:由一人舞狮头,一人舞狮尾的双人舞,跳跃出场。它时而暴跳,时而文静;或蹲或坐,或立或行;摇头甩尾,左顾右盼;头尾协调,连若一体,把个金狮舞得风生水起,翻江倒海;活龙活现,栩栩如生。在表演“狮子钻桥洞”“狮子吞锏”等绝技时,舞狮人更是使尽浑身解数。一场狮舞后,武术队便在打击乐声中表演武术。
看上道地舞狮,又是另一番风景。两支目连号在锣鼓声中吹响,一位队员荡起彩绸抛向天空,两位队员连忙钻进狮子皮里面,一个舞狮头,一个把狮尾,一头凶猛的雄狮就腾空而起,去追逐彩球,踏着鼓点,踩着乐声,摇头摆尾,威风凛凛,狮子诙谐有趣的生活化状态,高难度表演的艺术技巧,赢得了观众的交口赞誉。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沿索狮子,一出是《狮子争绣球》,一出是《公鸡啄蜈蚣》。《狮子争绣球》,一人先沿索表现绣球的各种动作,以吸引绳索两端的一红一青两只狮子。阵阵乐鼓声中,两只狮子分别从索的两端沿向绣球,妄想独点绣球。此时绣球时高时低忽左忽右地跳跃,红、青两只狮子随绣球的表演动作,不时张牙舞爪,上窜下跳,左右翻滚,来往扑腾,为争夺绣球腾挪撞击,相互撕打,你抢我夺,你追我赶,你咬我踢,直到谁争到绣球,谁就成为英雄。一根绳索上表现出如此高难度动作,常常让观众看得目瞪口呆,拍手称奇。而《公鸡啄蜈蚣》,先是一人拿着蜈蚣在索上沿来沿去,左右摆动,十分自得,此时两人分别手持两只公鸡,从索的左右两端出现,看见蜈蚣就去追啄,想一口咬住囫囵入肚,这样两只公鸡啄着蜈蚣左拉右扯,蜈蚣哪肯就范善罢甘休,上下翻腾左撕右咬,张牙舞爪绝地反击,最后落败妄想逃脱,两只公鸡始终咬着绝不松口。就这样,一个乱逃乱咬,两个穷追猛啄,蜈蚣最后被啄得体无完肤。把一场两鸡争食蜈蚣,蜈蚣拼命反击的场面,演绎得波澜迭起,惊心动魄,赢得了观众的声声喝彩,阵阵掌声。
童年故事和歌谣
故乡的儿歌童谣、民谚俗语,曾经照亮过我童年的星空,璀璨过我少年的原野。
幼时的我,常常缠着奶奶讲故事,记忆最深的是《月亮婆婆》,月色之中,老屋檐下,奶奶轻轻唱,我们跟着哼,想象之花就如飘散的蒲公英,随着歌声在月光下飞翔:月亮婆婆,尼线(针线)搭(给)枚俄(我)。搭侬做什格?缝小袋。缝出来做什格?劈金竹;金竹劈出来做什格?盘蒸笼;蒸笼盘出来做什格?蒸馒头;馒头送给哪侬食?送给外婆食;外婆在哪里?天台大道地;奈格上上去?金纺车银纺挨挨上去;奈格落落来?金拐杖银拐杖爱爱(柱着)落来;外婆搭侬食什格?猪油冷饭食食来;食格什格碗?蛋壳碗;食格什格饭?料缸饭;食格什格箸?柴棒当箸。外婆什格搭搭侬?花生六汉豆;什格六?三斗箩;什格三?破雨伞;什格破?斧头剖;什格斧?状元府;什格撞?油车撞;什格油?是青油。外婆什格担担来?花花小组搭俄看记坎?花花小组搭俄看记坎?花花小组大水氽去来;哪侬听见哦?聋子听见哦;哪侬看见哦?瞎子看见哦;哪侬撩起来?跷脚撩起来;哪侬去蒙拜?水礁榔头去蒙拜;哪侬去蒙做道场?屙缸苍蝇做道场;活灵会到哪舍去?大风吹到西天去。
奶奶的歌谣娓娓哼来,不算正能量高大上,还有点东拉西扯、附会牵强,却是那样亲切自然、生活日常,在我们的心田里轻轻亮亮地流淌。
奶奶还会哼另版的《月亮婆婆》,其实月亮与整首儿歌的内容无关,无非是借其起兴:月亮婆婆,堂前客人坐得多,媳妇去问婆,婆话嘎:千年养活一只鹅,杀只老雄鹅。”鹅话嘎:“头带顶子,身穿白褂子,脚板像地搭,嘴巴像纸夹,要杀起杀鸭。”鸭话嘎:“我上吃田螺下吃泥,要杀起杀鸡。”鸡话嘎:“我四爪短,五爪长,要杀起杀羊。”羊话嘎:“角像摛钩,脚像蒜头,要杀起杀狗。”狗话嘎:“日管天下夜管厨下,要杀起杀马。”马话嘎:“小官官骑到杭州,老官官骑到苏州,要杀起杀牛。”牛话嘎:“黄牛稻秆落牛肚,雪白米饭落人肚,要杀起杀虎。”虎话嘎:“高山有我住,低山有我掖(躲藏),要杀起杀鳖。”鳖话嘎:“我背脊团团,四脚矮矮,有肚没奶,要杀起杀蟹。”蟹话嘎:“两脚盘盘,要杀起杀鳗。”鳗话嘎:“自身滑溜溜,要杀起杀泥鳅。”泥鳅话嘎:“泥底是我攻,沙墩是我卷,要杀起杀犬。”犬话嘎:“大家杀到来过老酒。”
奶奶的歌谣有点断断续续,甚至矛盾。但是幽默的,睿智的,落联的,快乐的,为我开启了一扇门,展现了一片天。
家乡的儿歌句子简单,音乐性强,富有节奏,常常是老祖母唱一句,我们跟一句,唱着唱着,歌儿就会生起翅膀,像鸟儿一样快速飞翔,这时的奶奶眯眼望着我们,慈祥得像小溪上的波浪:奶奶有时一边让我们排排坐在她的周围,一边用漏风的嘴念着《排排坐》:排排坐,搨麦馃/麦馃掉落地/黄狗抢勿及/抢抢起来一只破稍箕。有时也让我们一边指点着动物,一连吟唱着《点点虫》:点点虫,虫会爬/点点鸡,鸡会啼/点点鸟,鸟会飞/点点猫,猫拖老鼠吱吱叫。
记得有首《数粽子》,让我第一次有了数字概念:一个粽子四只角,解缚、脱壳、蘸糖,拕来咽落/两个粽子八只角,解缚、脱壳、蘸糖,拕来咽落/三个粽子十二只角,解缚、脱壳、蘸糖,拕来咽落。歌谣幽默诙谐,形象生动。还有一首《月亮婆婆》:月亮婆婆,杀只雄鹅/雄鹅脚,分带爹/雄鹅肠,分带娘/雄鹅头,分带哥/雄鹅爪,分带嫂/雄鹅腿,分带小妹妹。这首儿歌没有说教,教会我共享互让的精神,培养起敬老爱幼的美德。
家乡的妇女要哭唱,亲人死了要哭,女儿出嫁也哭,我觉得哭得最好听的还是小姑,唱声哀婉低徊,哭腔如泣似诉,那抑扬起伏的哭调中,仿佛有无数只虫子,钩抓着你心中最柔弱的部位,仿佛在无数根触须,撩拨着最敏感的情思。一天表姐出嫁了,她就哭开了:
妹哟,妹哟!
你到夫家去,要听公婆大人话!
要听老公话呀,妹哟!
你到夫家去,
青龙盘水缸,妹哟!
黄龙盘谷仓,妹哟!
一株毛竹(末)会通天呀,妹哟!
你到夫家去,
一定会壶壶满,甏甏满,妹哟!
带(给)你脚踏楼梯步步高呀,妹哟!
家乡风俗,女儿出嫁,家人要哭,在哭时说些叮嘱和祝愿的话语。哭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即将离别前,边哭边叮嘱一些“私房话”;一种是花轿已走远,便公开大哭,边哭边祝愿。生离死别,开始是真情流露,后来演变成一种仪式。奶奶死了,小姑哭得更伤心:
念念梳头经啊,娘哟!
梳头娘娘受苦辛啊,娘哟!
养儿养囡多辛苦啊,娘哟!
生男生女难报娘恩啊,娘哟!
报得娘恩三年(末)血污满啊,娘哟!
啊,娘呵娘哟!
头插如意簮(末)脚踏荷花地呀,娘哟!
一对蜡烛(末)一撮香呀,娘啊,
一盏金灯照我娘啊,娘哟!
照娘照到金刚殿啊,娘哟!
金童玉女(末)送娘过金桥呀,娘哟!
啊,娘哟,娘哟!
长大后参加了劳动,知道了“黄河”深浅,百姓疾苦,一首“烟山谣”,至今还记忆犹新,如《烟山侬》:“乌糯(一种野生植物)当早稻,柴枝当棉袄,蜡烛横放倒(指松明),葛藤当缚腰,洋芋是个宝,菜干当金针,豆腐当人参。”如《烟山苦》:“穿格八卦衣,睏格哲丝被(稻草),吃格糠菜粮,住格茅草棚。怀兜当米壶,扁担当大路(做挑夫),菜卤当酱油,糠菜当好货。”还有《烟山穷》:“天天走格黄泥路,三餐吃格六谷糊,身上穿格补里补,夜里睏格硬板铺,住格破房茅草屋,落雨要吃酱油露(茅草屋漏下的水色如酱油)。”这些歌谣吟唱的是旧社会的穷困,却也是我那个时期生活的写照,只是没有解放前烟山侬那么苦罢了,所以听来引起共鸣感同身受。
高中毕业回农村,既没关系去参军,又没牌头去代课(当代课老师),更没后台得保送(上大学),这时村里传唱着《头字歌》,仿佛唱出了我的心声:“实事求是挂口头,弄虚作假起劲头。千方百计拉山头,削光脑袋当头头。会讲会话出风头,老实头人吃苦头。点头哈腰得甜头,不听话的尝辣头。拼死拼活拿零头,办公室的得大头。大笔都在账外头,算来算去没花头。进工厂去要来头,提拔干部要牌头。爸爸是个老实头,娘舅姑父摸田头,呒来头来呒牌头,只好去挖泥鼻头。”
当时农村条件苦,姑娘要求高,很多好后生,后来成光棍,《这样的条件我才嫁》,说出了姑娘们的大实话:“一套家具带沙发,二老倒贴能带娃。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季衣服带‘卡巴’(卡其之类面料)。五官端正一米八,六亲不认认娘家。七十工资带附加,八面玲珑往上爬。九(酒)烟不沾茶不喝,十分老实听我话。这样的条件我才嫁,不然我宁守活寡。”
听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气象谚语,生产队里的老人更是如话家常,如遇台风天气,就会说“南大好晒谷,北大要拆屋”;如遇倒春寒,就会说“吃过端午粽,还要冻三冻”,“春寒多雨水,夏寒断滴流。”。如逢响雷,就会说“早雷不过晏,午雷消消散(上午打雷要下雨,下午打雷天气晴朗)”;如闻春初雷鸣,就会说“惊蛰前打雷,廿四日门难开”;如逢春霜,就会说“春霜难露白,露白要赤脚;连头三天白,睛到割大麦”;如逢清明日猛,就会说“清明晒得杨柳枯,十只屙缸九只浮”;如果清明有雨,就会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要晴等到立夏根”;如果夏至雷响,就会说“夏至响雷,塘底煝灰”;如春分下雨,就会说“春分落雨到清明,清明落雨茧头白”;如果雨后星光,就会说“猛星照湿地,有雨落勿及”;如见彩虹,就会说“东虹日头西虹雨”(东方有虹,肯定出太阳;西方有虹,还要下雨);如遇春夏刮风,就会说“春东风,雨祖宗;夏南风,水底空”;夏天昼夜温差大,就会说“夏季日暖夜间寒,田水似海也要干”;如果月亮有晕,就会说“晚上月亮一个晕,明天无雨便是风”;如果立秋有雨,就会说“雨打秋前廿日旱,雨打秋件件收,雨打秋后烂稻杆”;如逢白露有雨,就会说“白露无雨长秋旱,白露落雨日日雨”;如果霜降这天有霜,就会说“霜降见霜,米谷满仓”;如果小雪有雪,就会说“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如逢雾天,就会说“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冬雾雪”;如果小雪有雾,就会说“小雪雾漫地,一升麦子割石二”;如逢冬至下雨,就会说“邋遢冬至,干净过年。干净冬至,邋遢过年”;如果冬至下雪,就会说“冬至三颗雪石子,晴到下年割麦时”;还有冬至排序,如“冬至月头,卖被买牛;冬至月中,日雨夜风;冬至月尾,卖牛买被”;如逢下雪,就会说“冬雪好年景,春雪好棉花”。
也有一些农时节令的谚语,在乡亲中间口口相传,如“农历二月二,菜蕻食勿及;农历二月二,各种种子好落地”;如“过了惊蛰,春耕不歇;吃了清明饭,天晴落雨要出坂”等等。
有的谚语充满着正能量,有家和万事兴的,如“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安心”,“贤妇令夫贵,恶妇令夫败”,“三兄四弟一条心,门前泥土变黄金”,“爹娘投错半世苦,老婆勿好一世苦”,“好臣一国之宝,好妇一家之珍”,“妻贤何愁家不富,子孙何须多祖田”;有劝人好学向善的,如“少年读书,石板刻字;中年读书,粉笔写字;老年读书,河里划水”,“积钱不如积德,闲坐不如看书”,“秀才不怕衣衫破,只怕肚里呒没货”,“为善最乐,作恶难逃”,“宁可正而不足,不可斜而有余”,“善为至宝深深用,心作良田世世耕”,“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有勤俭持家的,如“男勤锄头口,女勤纺车头”,“勤力望菜园,懒惰望亲眷”,“三早抵一工,三春靠一冬”,“勿怕荒年,只怕靠天”,“只有勤来没有俭,好比有针没有线”;有为人处世的,如“若要好,大做小”,“群居防口,独坐防心”,“事难做绝,话难说尽”,“勿要屋宽,只要心宽”,“日里难讲人,夜里难讲鬼”,“煮饭要有米,说话要有理”,“心要放得宽,菩萨会来管”,“有势勿能尽行,有福勿能尽享”,“能言不是真君子,善处方是大丈夫”,“但能守本份,终身无烦恼”,“怪人不知理,知理不怪人”,“根深不怕树动摇,树正何愁月影斜”,“人无喜色莫开店,事不遂心莫怨天”,“多讲多话多遭怪,多吃多用多欠债”,“好曲呒三遍好唱,好话呒三遍好讲”,“别人吃了传四方,自己吃了满屙缸”;有睦邻近亲的,如“亲眷是把锯,我来来侬去去”,“亲挽亲,邻挽邻,砸断骨头还连着筋”,“邻舍好,好靠老;田邻好,好种稻。”还有广泛学习兼收并蓄的,如“井淘三遍吃水好,人从三师武艺高”;甚至养生的,如“不怒不愁,能活白头”;祸福的,如“人呒全福,地呒全谷”,“是祸躲勿过,躲过勿是祸”;穿着的,如“穷要穷得清白,破要破得清爽”;交友的,如“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孝敬的,如“子不嫌母丑,狗不嫌主穷”,“床前有担谷,死后有人哭”;亲情的,如“官爹勿着讨饭娘”;夫妻的,如“上床夫妻落床客”,“老公的饭汗食出,囝囡的饭泪食出”,“(夫妻)日里打相打,夜里摸脚梗”;教育的,如“种田要好秧,生儿要好娘”,“种田勿着一年荒,养子勿好一世荒”;谦逊的,如“有麝自会香,何必当风扬”;劳动的,如“手动动,嘴哝哝;手歇掉,肚瘪掉”;顺其自然的,如“强揿牛头不喝水,硬抲蜜蜂难做蜜”;学习的,如“水勿流要臭,锄勿用要锈”,“刀勿磨要生锈,人勿学习要落后”,“鸟先飞,早入林;人勤学,早入门”,“有田不种仓库虚,有书不读子孙愚”;男女持家有别的,如“寡妇女客好买田,独铁树佬难过年”,励志的,如“日日做,勿怕千万事;日日行,勿怕千万里”;时运的,如“倒灶倒灶真倒灶,乌龟碰着戳鳖佬”;砥砺的,如“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进退的,如“路逢险处须回头,事到临头不自由”;说你瞎扯乱说,就会说“因子胡对,搞七廿三”;说某吃力不讨好,就会说“和尚乱硬,讨根岭涨(挣)”。
我们生产队有人还会唱《十八摸》。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如能来上几段,比夏天喝凉水解渴。《十八摸》有些句子是粗野的,难登大雅大堂,但充满了乡土气息。如……“隆呀隆咚天,摸到小姐眉毛边,眉毛弯弯像束青丝线”,“隆呀隆咚天,还要摸记添,摸到小姐耳朵沿,耳朵就像刮猪刨”,“隆呀隆咚天,还要摸记添,摸到小姐下巴沿,下巴像个木鱼沿”,“隆呀隆咚天,还要摸记添,摸到小姐手上面,手指长长像鸡爪”,“隆呀隆咚天,还要摸记添,摸到小姐奶脯边,奶脯就像馒头店”。《十八摸》把个小姐从头摸到脚,难怪是队里独铁(光棍)的最爱,干活时唱,歇工时唱,男人中间唱,女人堆里更唱,直唱得姑娘飞红了脸,直唱得笑声飞上了天。
除了乡谚俗语,还有些谜语,既形象主动,又忍俊不禁,还发人深思。“脚大脚骨细,走路横摆去”(谜底是扫帚)“十加十等于十,十减十等于廿”(谜底是手套),“长长方方一丘田,种上荸荠卖铜钿”(谜底算盘),“生一碗,熟一碗,吃了还是一碗”(谜底是螺狮),“有眼有节腹内空,从早到晚总要用。不借柴火和油盐,只借东风除黑龙”(谜底是吹火筒),“青田鸡,活剥皮,糖蘸蘸,蛮好吃”(谜底是粽子),“青青一枝竹,高高一朵花。口衔金银子,脚踏白荷花”(谜底是百合),“团鼓鼓,矮鼓鼓,猜着给侬吃一肚”(谜底是茶壶),“千条线,万条线,落在地上看不见”(谜底是下雨),“水底石头缝,住个老太公。二根胡须翘松松,见火就血红”(谜底是虾)。“奴被你破身丧节,又被你哄劝上钩;若要奴泪自干休,除非天晴日长久”(谜底是引水用的半爿毛竹);“头出三只角,背脊三根索,屁股花哩洛,五姑娘摸上摸落(谜底是三弦)”。
这些俚言俗语,满身土里土气,说者下里巴人,却很形象生动。这种原生态的语言方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能为文人墨客所不屑,但为劳动人民所喜爱。
结婚闹新房时有果子吃,但要吟诗作赋,把其解开,叫开果子。乡亲们都能四句八对,出口成章;押韵落连,风趣生动,都成诗人。当然所吟诗句,都要包含吉祥祝福的寓意,如纸糖:小糖甜来小糖香,家庭和谐情谊长。老爱小来小敬老,幸福生活享小康。如蛋卷:蛋卷圆圆麦粉做,新娘抓住不放手。蛋卷两头圆又空,生个儿子做相公。如酥糖:酥糖红纸绿纸包,新郎新娘抱一抱。明年生个小宝宝,聪明伶俐世上少。如小麻饼:小小麻饼甜又香,孝敬公婆孝敬娘。互敬互爱互商量,日子过得火一样。
这些语言是形象生动的,又是幽默风趣的,带着语言的生态美,充满着野趣和天真,原始和美好。
1972年我家造屋上梁,农村造屋是头等大事,不仅包含着父母一生的心血,还事关一个家庭的兴旺。乡亲们认为一个家庭的发达,都与菩萨神灵的佑护有关,这就需要举行一种仪式,求得神灵对家族的庇护,所以从动土奠基到竖台门,再到造屋上梁,都有一整套祭祀风俗。这种风俗一直在家乡流传,至今仍流行不衰。
动土、竖门、上梁前,父母先请拣日子先生拣好日子,定下吉时良辰,不能与当家人相冲。上梁时间在早困醒(清晨),东方泛白的辰光。父母在新屋堂前放两张八仙桌,一张用来请(祭)菩萨,一张用来请鲁班。祭菩萨的八仙桌上点亮一对大红蜡烛,燃上三支清香,筛上六盏老酒,摆上几盘供品,猪肉、羊肉、豆腐、活鱼(整条用红纸包住),活鸡现杀,鸡血绕堂前栋柱四周撒去(表示今后再无血光之灾)。请鲁班桌上放着水果、干果、糖果、红包、香烟,还有三件木匠用具:墨斗、角尺和斧头;三件泥水家伙:橹柱、砖刀、泥夹。
时辰一到,父亲点起三炷清香进行祷告:今天新屋立柱上梁,祈求保佑全家老小平安、康健,财源兴旺。拜毕香插炉上,再拜三拜。祭毕,烧完经佛后,开始上梁。栋梁两头由木匠泥水各站一端,木匠站东,泥水站西,两人要把栋梁端得一样平,然后小心翼翼地套在栋柱榫头上面。同时开始放炮杖。这时木匠师傅念念有词:主人家好称心,点起蜡烛红通通,点起清香升天庭,一杯酒敬天,二杯酒敬地,三杯酒敬土地,四杯酒敬真君大帝,五杯酒敬鲁班师傅。坐在青龙之地,面朝凤凰之山,前面狮子白象保平安,后面来龙千里长……然后木匠师傅端着馒头爬楼上梁,一边继续吟唱:脚踏楼梯步步高,手捧金盘采仙桃。鲁班师傅在上看,泥水木匠在建房,钉头落地财丁兴旺,元宝落地荣华富贵。头对馒头抛到东,当家人家好兴隆,青龙盘米缸,黄龙盘谷仓;二对馒头抛到南,当家人家好团圆,五世同堂福寿高,代代子孙来做官;三对馒头抛到西,当家人家好运气,珍珠玛瑙动斗量,桌上餐餐有鲜鸡;四对馒头北来抛,当家人家屋宇高,黄金砖头白银瓦,子孙万代福寿高。
现在,父母的老屋早淹水底,但那歌声还余音绕梁!
渐行渐远家乡话
每次去上海看儿孙,既为他们的现代化生活而高兴,又为他们失去故乡而担心。除了儿子媳妇偶尔用家乡话(媳妇嵊州人,新昌隔壁,五代前都属剡县)交流外,出生在上海的两个孙子就成了地道的上海人,牙牙学语就是普通话,幼儿园里还教上海话,从小就在学习外国话,只是不会说家乡话。哎,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
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以及人口流动日益频繁,普通话得以更广泛地应用,而方言的使用人群和范围则不断缩减。对许多“90后”“00后”而言,家乡话更是一个遥远的概念。
语言学家刘半农曾说过,方言是一种“地域的神味”。一句句方言,连缀着很多人关于故乡的记忆。在长期的使用中,方言早已衍化为一种身份识别的“符号”,成为拉近人们情感、凝聚文化认同的重要媒介。在急遽变化的全球化与城市化进程中,如果方言与故乡的过往一并凋零,乡愁也就成了无根的浮萍。没有乡音,何处遣乡愁?一句句方言,连缀着一份份情感,也连缀着故乡的记忆。杨眉良先生是新昌方言专家,我从他的著述中受教非浅,获益良多。
我们新昌方言属于吴越系统,是一种古老的语言。构词多种多样,如双音节形容词中有一个名词或形容词构成的,如“血红”“墨乌”“墩重”“屁轻”“烂苦”“蜜甜”“阴凉”“滚热”“崭新”“旭尖”“的团”“石硬”。这种形式可加后缀“嘎”,表示程度加深,更强调性状。三个音节的形容词称多音节形容词,如“血辣红”“墨赤乌”“雪刮亮”“烂答糊”“尺刮新”“烂屙旧”“烂蛋熟”“激骨冷”“石拍硬”“段刮燥”“墨赤暗”(暗读EN)“烂嗡臭”“石刮老”。也有四音节及以上的,如“笔线通直”“冰清冷水”“呆乎其长”“呆乎其大”“血辣里红”“石派头硬”“石拍乱硬”“花遢头囡”“墨赤死黑”“墨赤死乌”“雪刮洞亮”“烂嗒头苦”“尺刮头新”“烂屙屄旧”“滚泡头热”“燥心轰隆”“烂潮嗒滴”“烂嗒头湿”“烂苦小扬”“洋人无道”“墨黑铁塔”“雪白净嫩”“棍壮太丘”(肥硕健壮)“精歪落果”(瘦削)“呆无其大”(巨大)“独打零钟”(偏僻)“硬对舞对”(瞎扯)”“绍七廿三”(撒谎)“大头天话”(不着边际的大话)……还有多音节的,如“墨赤四大黑”“墨暗四大黑”“面乌乱袋黑”等等。
形容词从格式来分,一是AABB式,如“安安稳稳”“闹闹热热”“舒舒服服”“客客气气”“开开舒舒”“长长大大”“矮矮小小”“窝窝知知”(胡缠不爽直)“巴巴急急”“神神顿顿”“落落坞坞”“直直爽爽”,这种描写状态的形容词,一般可加后缀“嘎”,也可不加。二是“ABAB”式,如“血红血红”“刮黄刮黄”“雪亮雪亮”“雪白雪白”“滴蓝滴蓝”“烂糊烂糊”“烂苦烂苦”“蜜甜蜜甜”“呆远呆远”“墩重墩重”“屁轻屁轻”“阴凉阴凉”“冰冷冰冷”“滚热滚热”“崭新崭新”“旭尖旭尖”“滴团滴团”“石硬石硬”……三是“A几A几”式,构成有动势的状态形容词。如“这大姑娘走路捻几捻几”(描写女青年走路屁股一扭一扭);“格猢狲乾几乾几”(骂儿子犟头犟脑不大听话);如“格后生扁担发几发几”(描写这个青年挑担姿势优美、健步如飞);如“来蒙街头荡几荡几”(描写某人游手妇闲);如“眼睛白几白几”(描写一个人的反感);如“脸孔红几红几”(描写女孩男孩怕难为情)。还有“欠几欠几”(磨洋工)“摸几摸记”“拖记拖记”(不利索)“瘪记瘪记”(精神不好)“跷几跷几”“截几截几”(跛子走路)“昂几昂几”“望几望几”“张几张几”(不断偷看)“认几认几”“看几看几”“倚几倚几”(小心翼翼)“掖记掖记”(偷偷摸摸)“担几担几”(垂死样子)“眯几眯几”(以前没有戴近视眼镜人们的样子)“起几起几”(也是湊近看东西的样子)“绍几绍几”(蠢蠢欲动不断挑衅)。四是“AA嘎”式。如“红红嘎”“绿绿嘎”“慢慢嘎”“好好嘎”“直直嘎”“弯弯嘎”“团团嘎”“长长嘎”“短短嘎”“矮矮嘎”“扁扁嘎”“尖尖嘎”“胖胖嘎”“齐齐嘎”“硬硬嘎”“软软嘎”。五是“AB嘎”,如“滴团嘎”“笔尖嘎”“呆长嘎”“呆短嘎”“棍壮嘎”“精歪嘎”“阴凉嘎”“滚热嘎”“崭齐嘎”“石硬嘎”“花软嘎”“笋光嘎”“血红嘎”。六是“A+BB+嘎”,如“红冬冬嘎”“黄奄奄嘎”“乌都都嘎”“鬼糟糟嘎”(行动诡秘)“矮敦敦嘎”“长了了嘎”“大乓乓嘎”“阴赤赤嘎”(有点阴险)“壮得得嘎”“甜咪咪嘎”“尖旭旭嘎”“硬丁丁嘎”“紧绷绷嘎”“黑凄凄嘎”“暖烘烘嘎”“冷衣衣嘎”“软打打嘎”“烂时时嘎”“乌都都嘎”“瘪瞎瞎(读HE)嘎”“瘪子子嘎”(闷闷不乐萎靡不振)“焦辣辣嘎”。七是ABB式,如“连抖抖”“重墩墩”“轻飘飘”“乌都都”“红利利”“白刷刷”“慢吞吞”“瘪扭扭”。八是一种“名词(末)+动词+几头”式,如“脸孔(末)青几头”(脸色难看)“眼睛(末)白记头”“尾巴(末)翘几头”“侬(末)坐几头”等等。
副词的重叠构词,新昌方言中不多,发“刚刚”“顷顷”(读qiang)“眼勿眼”(碰巧),如果加了后缀“介”字,就生出一串重叠,如“好好介”“轻轻介”“快快介”“慢慢介”“木登登介”“木兴兴介”“木时时介”“得得交介”。
量词的重叠构词包括这样几种,一是“AA+后缀相似”,如“年年相似”“月月相似”“日日相似”“顷顷相似”“遍遍相似”。二是“A+打+A”式,如“根打根”(即一根一根)“株打株”(即一株一株)“盒打盒”“户打户”“家打家”(即一家一家)“垄打垄”“块打块”“朵打朵”。
动词重叠有这样几种:一是单音节构成AA式,望望,戏戏(休息游玩),跄跄(走地方),荡荡,搞搞(玩玩),困困,食食。二是名词+动词重叠结构,如“麻将搓搓”“老酒食食”“戏文看看”“相好偷偷”“侬家跄跄”“街头荡荡”(转转)“城里起起”(走走)“热头摘摘”(晒晒)“生活做做”“毛病生生”“眼镜戴戴”“袋头掼掼”(背)“书册看看”。四是动词+几+数量词,如“看几两遍”“食几四只(馒头)”“挑几两担(猪栏)”“走几四五里路”“困几两个钟头”等等。
新昌方言的构词有前后缀,但前缀少后缀多。前缀如老:老公,老婆,老太公,老太婆,老大伯,老大妈,老命丁(指小孩说大人话学大人样),老七掐(也叫老七掐头),老大姑娘(老处女);如阿,阿爹,阿妈,阿娘,阿爷,阿叔,阿婶;如小,小侬,小猢狲,小依哇(新生儿),小气屄。后缀如头:看头,望头,戏头,造头,找头,外口头,门口头,角落头,伽掼头(不肖子孙),食头,斧头,锄头,赚头,十元头,调头,怂头(骂人话),夜头,没上头(晚上),黄昏头,早上头,天亮头,屁股头,篮头,洋葱头,大蒜头,镬拉头(一种麦食品),麦馃头,冷饭头,摊头(聊天),鼻头,街头,结头,床角落头,墙弄头,大哥头;如场,用场,排场,造场,穿场,称场(赚头),道场,操场;如生(读sang),先生,学生,逃生(骂人话),偏生(偏偏),中生(骂人话);另有“一+量词+生”,一日生,一夜生,一记生,一遍生,一餐生,一袋生,一家生,一笔生,一担生,一排生,一车生。如猛,好猛,快猛,慢猛,着力猛(疲劳),才过猛(可怜);如介(读ga),老介,生介,熟介,陌生介;如咕,来咕,坐咕,好咕,会咕(能干);如蒙,来蒙,去蒙,生蒙,着力猛蒙;如滴嗒,烂糊滴嗒,烂潮滴嗒;如溜秋,灰鼻溜秋,黑鼻溜秋;如踢踏,墨乌踢踏,墨黑踢踏,
家乡方言中保留着许多单音字,这是古汉语中一字一义的痕迹,如“安放”叫“安”,“五东西安头里好来”(你把东西放在那里好了)。如“休息”叫“歇”,如“五造带妈枪,歇几街里”(你干到现在休息一下)。如“安葬”叫“葬”,“懊悔”叫“懊”,“凶恶”叫“凶”,“恶毒”叫“毒”。就是双方之间的问答,也可以简化到一个字,如甲乙两人互表对某件事的看法,甲说“号!”(这里念上声,意为“你看是不是”),乙回答“咳”(这里是上声,意即“是的”)。甲又说了“啊?!”(这里念去声,意即真是这样吗),乙再回答“咳”(意即“确是这样”),甲就说“哼”(意思恐怕不是这样吧),乙又回答“咳”(加重语气,意思就是这样),甲于是拖长声音说“嗯”(意思原来如此)。用一个字表达意思,新昌方言中大量存在,如一个“唔”字,可表承认或同意,也可表怀疑、反感,一个“咳”字,念成上声表示赞同,念成去声则可表示不耐烦、不同意等。
家乡的方言因为贯穿于日常,我们就熟视无睹,而一经小贩的叫唤,就会油然而生一份亲切,陡然而生一份美好,特别是住在城镇里的居民,会更深切地感受到那份逝去的岁月。从清晨到午夜,不论寒暑,不管晴雨,终年不绝,即使是一些大的村庄,也能够听到声声的沧桑。因为小贩都是穷人,依靠小本生意谋生,喊卖中带着一丝悲凉。有时碰巧生意还好,也会透出几分欢快。如刚刚鸡啼,人们还沉浸在梦乡,悠长曲折的墙弄里,就传来”喷酥啊……油石……棍啊!大……油石……棍!”卖油石棍就是卖油条,新昌一直卖酥油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出现软油条。可以设想,一根既粗又大、“喷香喷酥”的油条是多么的诱人,买回后用酱油一蘸,一口酥油条一口年糕泡饭,吃得是那样飒飒有声美味鲜香,都成了家乡当早饭菜的习惯。和卖油石棍不同的是,卖豆腐浆的则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叫卖声沉重而单调:“热豆……腐浆!”“豆”字提得很高,声音拖得很长;念到“腐”字,紧接着就念“浆”,仿佛力气已经用完,而且把“热豆腐浆”喊成“热代……腐浆”,因为“豆”是送气的浊音,喊时比较吃力,“代”字是不送气的清音,念来比较省力。久而久之,“豆”就成“代”。一句喊卖中虽然只有一个热字,但这是豆浆最大的卖点,因为豆浆要趁热喝才算美味,所以这句广告词虽然单调乏味,但喊出个长短轻重,仍有自己的个性。以“热”做卖点的,还有卖嫩六谷。嫩六谷就是嫩玉米,同样嫩六谷需要热吃,鲜、甜、香、糯、脆,可谓五味俱全,冷了就如同嚼蜡味道大减,所以小贩学过消费心理学,不说“热六谷呀”,而是更为夸张:“滚泡热六谷来”,这句成功的叫卖声,曾勾起过多少人吃一蔀的愿望。
到了炎夏,时令食品自然要由热变冷,这时“食花”“乌槠豆腐”大行其道,卖食花是小贩们的正式行业,卖乌槠豆腐则多是农村妇女挑来叫卖。卖食花的也是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一只方形木栅小橱,搁碗和调味品,另一头一矮木架上搁一只红漆木桶,内放“食花”,卖者一边“的的的的”地摇着“立乐鼓”(摇鼓),一边放开喉咙喊着:“阴凉蜜甜呵凉食花来”。似水非水、似糕非糕的食花,润滑凉爽,晶莹剔透,具有清凉解暑的作用,加上白糖、酸醋、薄荷等调味品后,舀上一碗“吐吐”地喝下,一股凉爽顿时从心底生起。还有一种叫卖声是问句式,“粽要勿要……粽”“荸荠要勿要……荸荠”“萝卜要勿要……萝卜”。另一种却干脆变成了“命令式”了,“扫帚先帚买去!”“青菜萝卜买去!”倒也有其独特的风格。除了以上各种类型的叫卖声,也有光叫一声货名的,譬如“薄荷糖呵”一声,但多了一个小道具——小铛锣,他们一手拿铛锣“铛铛铛”敲着,一边扯开喉咙喊着“薄荷糖”。当然有的小贩到了一定时候,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就不再叫卖,而是在一段“牌竹筒”上笃笃地敲打几下,并不惊扰人们,但大家都已知道,“马头汤包”来了。诚如杨眉良先生所云:“叫卖声是新昌旧时的一种风情,是新昌方言的特别形式,也是旧时代的一个生活断面。经历过旧时代的新昌人,一定不会忘记这种有旋律、有节奏,声调悠扬、略带忧郁的叫卖声!”
新昌方言,说到小孩之脏,就用“来灰泥鳅介”,显得多么形象生动。称太阳为“热头”,而且根据其热烈程度分为“猛热头”“黄胖热头”“白花热头”“热头黄”,可见家乡话词汇之丰富。说红就说“血红”,说快就说“飞快”,说黑就说“墨黑”,说重就说“墩重”,说白就说“雪白”……形容词都可以分成多级,如硬、石硬、石拍硬、石拍乱硬;如软(读nuan),花软、花塌软、花塌头软;如暗(读en去声),墨暗、墨彻暗、墨彻死暗;如亮、煞亮、煞刮亮、煞刮金亮……说到骂人,就用“五要死猛头来!”这话除了诅咒以外,更多的是妇女专用骂人语,某种场合含有打情骂俏,声声骂语还原着一个个语境,充满着立体感和画面感。又如,“啊要五该起该倒,带我自驮好来!”该即站立,这是借人家东西时的客气话,邻居借物主人站起张罗,借者边接边带着歉意地说,一个热情,一个抱歉;一个递送,一个迎接,融洽的关系,和谐的场面,都通过这句话表达出来。再如母女交流,女:妈,五食点头!母:我食过来!女:五再食点头添!母:我够来,五快匠食!女:有猛咕啦,五则管食好来!母女之间交流的温存亲切,只有通过方言才能细致入微地表达。还有说到嫁妆,新昌方言(也是民谚)有“千杠万杠,勿着轿里一杠。”那轿里一杠自然是指所娶到的新娘子了。千杠万杠是指嫁妆,它再多,还不如新娘子一杠聪明与否及会持家与否来得重要。方言简洁而形象地表达了乡亲们朴素的人才观,重人轻物,自古皆然!
我客居异乡多年,为听不到家乡方言而无法排解心头的寂寥,而一旦听到乡音,就会倍感亲切和温暖,将路人视为亲朋。这样的例子,历代诗歌中也多有表达。方言,是一个人乡土情结的重要载体,故乡村镇,历经战乱和变革,可以变得满目疮痍;但方言和乡音,却历劫不灭,多少亲切,因乡音而起。
除了上面列举的一些方言俗话,还有称呼人物的土话:如新妇(儿媳)、老麽(妻子)、两公婆(夫妻俩)、小衣怀(婴儿)、囡逼头(女孩子)、独介佬或独铁事佬(单身汉)、男客人(男人)、女客人(已婚女人)、小娘(未婚女人)、讨饭佬(乞丐)、 破脚骨(流氓,无赖,蛮横不讲理的人)。有称呼身体部位的:如眼乌珠(眼珠)、鼻头(1.鼻子 2.鼻涕)、嘴脯(嘴巴)、头颈(脖子)、 脚颗头(膝盖)。有称呼植物的:如六谷(玉米)、 罗汉豆(蚕豆)、 蚕豆(豌豆)、 草子(紫云英)、洋芋(马铃薯)、 金樱(石榴)。有称呼食物的:如肚饥(饥饿)、食饭(吃饭)、安饭(中饭)、夜饭(晚饭)、水糕(年糕)、汤包(混沌)、麦面(面条)、茶(开水)、茶叶茶(茶)。有称呼物品的:如面布(毛巾)、别刀(菜刀)、噶厨(菜橱)、桌等(桌子)、灶头(厨房)、东矢(厕所)。有时间方位的:如上等(上面)、顺手(右边)、借手(左边)、明朝(明天)、夜头(晚上)、顷(读”枪”,这时)、顷顷(时时,常常)、过顷(过会儿)。有人称指代的:如侬(你)、其(他)、伢(我们)、纳(你们)、伽(他们)、 哪介(怎样)、蒙介(那个)、来顾来蒙或来头(在)。有语气时间副词,如龙种(很,非常)、新刚(才,刚)、限板(一定)、好兴或好兴话(所以)。
还有冻掉(感冒)、田鸡(青蛙)、生活(活儿)、用场(用处)、空话(闲话)、造话(谎话)、搞(玩,做)、叫(哭)、凿(骂)、翘(怄气)、困觉(睡觉)、晓得(知道)、讨相凿或讨相骂(闹口角)、撑钱(挣钱)、蚀(亏本)、花炮(漂亮,含贬义)、团(圆)、塌眼(含羞)、讨债(顽皮)、做人家(节俭)、眼热(羡慕)、杀(厉害)、罪过(可怜)、倒灶(运气差)、横绷(霸道)、洞(座,一~桥)、如讲或如讲话(如果) 硬头卵茎(不听话)。
另外还有四字句的:如甘蔗埠头……甘蔗靠近根部的一端,糖梗脑头……一种较细的甘蔗顶端,八仙脸起……傻里傻气,呆(ai)怂脸起……同前,类似的还有呆(ai)乱搭秋。再如棍壮塔秋……除胖外似乎也有强壮的意味;十五刀落……做事丢三落四弄不零清;七待八待……说话东扯到西;五头六心或六头勿清……做事粗心大意;艾松得秋……傻;奥滋答味……说不出的怪味道;冰出冷死……很冷清;鼻头他涕……流鼻涕;雪白纯嫩……嫩;拆木斧头……把好的弄坏,搞砸;查子得丑……傻;蠢皮答脸……厚脸皮;吵死邓乓……很吵;呆鱼吹泡……傻;荡来荡起……空闲;吊毛联气或吊毛骨头……流里流气;对来浜气、恩对勿对……瞎说;饭前骨头或饭前骆驼……犯贱;该应爽快……活该;狗比倒灶……做人做事不爽;鸽七鸽八……拥挤;搞七搞八……繁琐瞎扯;狗毛肋色……形容多如牛毛;刮黄力辣或黄近逛浪……很黄,指颜色;瞌充朦胧……打瞌睡,或者没有睡醒的样子;活生博乱……好动;精哇壳落……瘦;空头搭脑……思路不够清晰;六头勿清……遭受突然以后的思路不够清晰;烂污及瓜……污泥状;老三老四……失却尊敬,没有长幼的表现;老节刻头……做出大于生理年龄的言行;墨阴死洞……光线不够,很黑;墨乌踏秋……颜色很黑;木子木锅……傻;墨风鸡爪……很脏;墨阴铁塔……光线不够,很黑;腻心隔张……表示恶心;蒲肩搭背……勾肩搭背;钳头钳脑或臀七臀八……比较傻和耿;跷脚实手……残疾;肉十饭团……一般形容衣服纸张等被搞出很多褶皱;神经搭牢……思路不够清晰;神气勿清……思路不够清晰;绍佛三千……瞎说;食五倒六……思路不够清晰;上好定洞……好端端的;甚多不少……太多了;十三点钟……傻;糖梗脑头……傻;头起头毛……开始的时候;偷隐伴脑……偷偷地;枉傍健翘……不直,斜的,错位的;乌漆墨读……很黑;翁秋定同……很臭;血红力辣……很红;雪白力踏……很白;吓人到怪……吓了一跳;心烦牢早……心烦;袖皮老糟……一般形容衣服纸张等被搞出很多褶皱;洋任武道……霸道;阴知无呆……瞎搞;依岸子头……依照一定的顺序 ;沿囊几早或沿囊刮杀……表示恶心;占头老鼠……形容人比较活络;罪过八辣……同情,可怜;滑灵暴出……吓的灵魂跳出来;杂里猛瓜……很累;归恰……回去;今内干……今天
新昌方言有雅语,也有粗话,更有骂语。旧时骂人是经常发生,司空见惯的。比如父母骂小孩、妯娌相骂、邻居相骂、朋友相骂等等。特别是过去有的农村妇女,对骂起来非常凶狠,甚至还要左手拿砧板,右手拿别刀,斩一阵骂一阵,斩一下骂一下,可能和古代的巫术有关。“讨相骂”新昌方言叫“讨相凿”,是无知人群中常见的丑恶现象,也是底层人民的一种生活艺术,它要用到许多战略战术,如“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偷换概念,歪曲事实”等,如果两人相骂水平旗鼓相当,可以对骂几天几夜。现把新昌方言一些骂语记录如下:妈倒,葛妈倒,五葛妈倒,妈倒弄比,乌龟子,高炮鬼,逃生子(私生子),半掘夭(年轻人死去),五要死猛头来,婊子格儿,五葛妈葛弄比,连狗娘甩杀,污爹污娘生(没有爹娘生出),杀头高炮鬼,倒头爹,断种十八代,断种东西,倒路死,牵爹牵娘(牵连父母丢脸),臭猪头,留屙缸虫,神气勿清,老勿入调,麻豆鬼(小孩子),白衣白祭(白吃白穿),杀头猢狲,斩头猢狲,茄白屙,嚼舌头等等。
如果说乡愁是对故乡的深深怀念——怀念青山绿水,怀念父老乡亲,也怀念温暖的乡音,那么,乡音就是母亲的呢喃,是故乡记忆的依托。当下中国所处的时代,正是人口频繁流动和城市化速度之快史无前例的时代,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国人而言,最大的乡愁,则莫过于传统乡音——方言的遗失。
而且,方言不仅仅是语言,还是社会、文化、心理、观念、伦理、习俗等人文因素的寄托,反映着特定社群的生态文化和思维方式,是地气,更是一个地方的人民族认同、区域认同和文化认同的标志。大家纠结外婆和姥姥,其实是在焦虑“我是谁,从哪里来”的身份认同。
绰号里面有乡愁
四周环绕的山冈,拥抱着我的故乡;绕村而过的溪水,日夜在低吟浅唱。水田从山脚一直铺展到溪边,色彩随着四季变换;山地像长满青苔的台阶,由低到高地向山冈攀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多数社员家里,只有一口烟火熏黑了的灶头,一张岁月漆乌了的饭桌,几张薄板搁成的眠床。此外还有几条竹椅板櫈,几个坛坛罐罐。棉絮悬吊空中,衣服叠放箩筐。冬天三九严寒,印花粗布包着的黄旧棉絮,睡觉时硬得塞不拢被角,而身下那张常年不换的篾席,入睡时就像伏在冰上“煎烤”,躺下好一会才能捂暖。
生活艰辛,劳动更加艰苦。稻麦一年三熟,四季忙着收种。重担下一步步的拼命挣扎,开垦时一耙耙的狠命挖扒;冷雨中一场场的浇淋沐浴,夏日下一次次的炙烤桑拿。特别是夏季时的抢收抢种,割稻割来一轮红日,插秧插出满天星星。即使隆冬严寒,我们依旧赤脚穿双车胎做的草鞋,要么在飞雪中挑着大寨田,要么在寒风中担着瓦窑柴,两脚皲裂成张张鲶鱼嘴,腰背弯曲成把把弹花弓。
凄凉的生活,繁重的劳动,医疗的落后,教育的缺失,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那时的乡亲们就多了点“特征”,少了份知识;多了些“个性”,少了点文明,于是各种绰号应运而生。大家劳动之余,讲几段荤话;忙碌时候,喊几声绰号。既缓解了劳累,又活跃了气氛。
绰号是在姓名之外的又一种称谓,那时村里男人几乎个个都有,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学步孩童。它一般根据当事人的外貌、性格、特长、嗜好、生理特征、特殊经历等取号,大多带有戏谑、幽默、讽刺、喜爱等色彩。多少年过去了,我一闭上眼睛,一个个带着绰号的乡亲,就会在脑海中鲜活起来:保钱龙王、丙阳和尚、保宁夜壶、正山壁陡、正明瞎狗、开林木陀、伯春矮子、伯良截手、善平白眼、月其喇叭、伯章大糊。有的干脆直呼其号,赖查头、三卵袋、小猢狲、绿豆雕、望天望地等等。这些绰号,这些乡亲,虽经岁月的烟熏火燎,反而更加清晰如昨,烙印在记忆深处,成为内心中最为柔软的一个部分,灵魂里不绝如缕的一份乡愁……
夜色中,伴着深巷间的阵阵犬吠,“哐……哐……”的锣声随之响起,接着就传来“各位社员大家注意……”的吆喝。敲锣人是对兄弟,兄叫“望天”,弟叫“望地”,年纪也就二三十岁。“望天”肤白脸方,眼内白多黑少,眼珠拼命上挤,头颅自然上仰,一幅抬头看天的模样;“望地”肤黑脸圆,长着对斗鸡眼,但眼珠集中下压,走路时弯腰低头,好像在寻觅着什么。大队没有喇叭以前,各种通知和注意事项,都由他俩敲锣通知。路灯下,巷弄间,锣声响起,喊声传来,什么卖粮交款、计划生育,什么“灶前弄清”、“柴火小心”等等。“望天”或“望地”,在黑暗里敲锣,在路灯下吆喝,一路仰首或低头的剪影。我们一群屁孩跟在后面,模仿他俩的口气,还不时扯上几句,什么“走路注意,望天望地”,什么“大家小心,三条光棍”。等到“望天”或“望地”转身呵斥我们,我们就轰地一声跑开,像群飞散的鸟雀。有一次我跑得慢,被“望地”一把抓住,他的眼睛似乎在看我,又像没有看我,样子非常无奈,口中嗫嚅着哀求,“我们生出就成这样,你还以为我们欢喜这样,以为我们喜欢做独铁(光棍)!”说完把我轻轻一推,接着长叹一声,转身向黑暗中走去,留下一路沧桑的锣声。我听懂了他话中的酸楚,从此再也没有跟着起哄。他兄弟俩视力不好,但热心公益事业,每家红白喜事或急难险困,都有他们奔波帮忙的身影。还有他俩的小弟纪红尾巴,也有人呼其鸡屙尾巴,平时讲话有点疙瘩,也和两哥一起打着光棍。三条光棍常常同时进出,排列由低到高,走成一道“风景”。虽然三人都是光棍,但他们都不自暴自弃,既不会偷鸡摸狗,更不去偷“腥”占“荤”。眼睛一眨过去半个世纪,睡梦中还能听到他俩的锣声和吆喝,浮现出他们望天望地的走路身影。
石圪小学比我高上一级,初中留级到我们年级,恰巧与我成了同桌。石圪就是石蛙,形状很像癞蛤蟆,一看见就会起鸡皮疙瘩,可见他是多么厉害的角色。石圪平时不见得有多少顽劣,一有举动确会石破天惊,一些恶作剧我不便写出。上课不吵闹已给老师天大面子,小动作老师根本不管不顾,害得我学习江河日下。一位新来的女老师,对他又是责骂又是罚站,一次这位老师就站在我们桌边讲课,石圪悄悄拿出一枚刮胡刀片,准备去割老师的裤子。我一阵急咳才引来老师转身,老师还以为我在调皮捣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次试卷改后发了下来,我错那道石圪也错那道,他看后怒不可遏给我一拳,骂着“真笨,题目都会做错”。他学习像根虫,玩时成条龙。爬起树来像只猴子,嗖嗖几下就淹没在翠绿丛中;蹭上竹竿像只鸟儿,吱扭吱扭地就升到半空。所以我和他割兔草拾干柴,总会有意外的收获。夏天时他会爬上人家的果树,裤管一捆扎成布袋,摘桃偷梨满载而归。冬夜他会搬来梯子去掏鸟窝,一次掏出了几只麻雀,不管鸟儿喳喳拼命扑腾。石圪把麻雀用烂泥一糊,丢进灰堆煨上半个时辰,取出后两手一掰,封泥带毛全部脱落,剩下煨熟了的麻雕肉,香得我们吃时不吐骨头。后来我出来参加了工作,他去了舟山海岛种菜,两人从此很少见面。
兴侬原名兴土,因为家中最小,称侬以示宠爱。我和他同个小队,从小就玩在一起,玩得最多的是打乒乓球。学校的乒乓桌,放学后别人早就占着;那副漂亮球拍,平时也难得摸到。好在新侬家的门板可以脱卸,搁两条长櫈就成球桌。居中两边放两块砖,然后搁把扫帚就成球网。没有球拍自己做,把碗倒扣在一块木板上,用铅笔依样画个圈,然后用钢丝锯绕着锯,最后留个尾巴做柄就成。买球钱也是我俩自己挣,推一车麦秆上西山岭,一趟就能挣五分钱,凑在一起就能买个球。等到乒乓响起,我俩心花怒放,引得伙伴们羡慕。但兴侬父母不会纵容,长期打球哪能不去干活?就没收了我们的球拍。等到大人转身离开,我们又把球桌搭起,没有球拍就脱下布鞋,鞋底击球虽然软塌,照样打得劈哩啪啦,直到他妈把乒乓球也收走,我们只好悻悻地去割兔草。后来兴侬和他大哥一样,一直打着光棍。两兄弟那么勤劳善良,却得不到女人的青睐。有几次路遇,想与他聊聊。兴侬只是木讷地看了看我,翕动着嘴角却不说话,很快地从我身边走过,仿佛我俩隔了条鸿沟。自从家乡因水库搬迁后,兴侬你像鸟儿一样迁往何方?至今是否还是孤身一人?真希望你已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后来参加了队里劳动,队里男人个个都是有名有号,仿佛梁山上的所有好汉。和尚原名吕守信,是兄;赖查头原名吕守礼,是弟。队里总是“和尚”“赖查”地叫,从不喊他们的真名。和尚圆头大耳,皮泛青光;目光如炬,声若洪钟,活脱脱一个花和尚模样。嘴里常衔根玉嘴铜斗的竹烟竿。一次挑担中他脱下衣服,贴身戴着个红肚兜,肚兜上还绣了对金鸳鸯,大伙不由得一阵惊叹,那种岁月还如此浪漫?他瞪了我们一眼说,“有什么好笑的?笑!”,嘴角却笑成了一朵花。和尚有七个子女,前面五个是女,名字最后都带“妃”字。我一直尊称他为和尚大伯,对赖查头开始称叔,后来也直呼其号。与他哥不同,赖查是个独铁。他头小人瘦,眼睛贼亮,牙齿乌黑,像个烟鬼。他爱抽纸烟,那时香烟稀缺,都要凭票购买,但他仗义大方,凡是到他家玩,都能赏口烟抽,有的还给整根。正是在他家里,我抽到了第一口香烟,第一次听到了两性。正因为他有这两手,年轻人趋之若鹜,他家热闹非凡。后来父母禁止我去,怕我跟他学坏。但我们仍在一个队里劳动,仍看见他提着把茶壶来水圳提水,听他走路时哼哼唧唧的歌声。
小忠傻子其实不傻,只是看起来老实相。我和他的交情从偷瓜开始,一天晚上我去溪里洗澡,后面跟来了小忠。我们都脱得一丝不挂,任凭月华的亲昵,溪水的拥抱。小忠抹把脸悄悄问我,想不想吃瓜。我点了点头,他向我招招手,两人爬上对岸,登上了沙坝。坝边就是瓜田,大的黑的是西瓜,小的白的是香瓜,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芒。小忠先学了几声鸟叫,瓜棚没有动静;再学几声犬吠,瓜棚仍没响声。于是他用嘴凑到我的耳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我连忙光着屁股,走到不远的下游,守在哗哗的溪中。不一会,一个个玉白的,青黑的瓜,从上游顺流而下,滚滚而来,被我一个个捞起。接着我俩坐在柳荫里,用拳一击,敲开瓜儿,狂啃滥嚼起来。后来我俩几次作案,直到西瓜摘完落市。
男人都有绰号,女人不大听到。“绿豆雕”却是个例外,我们队里叫,她的家人叫,以致忘了她的本名叫月秋,甚至把“雕”也省掉,直呼“绿豆”。我想大家叫她“绿豆”,一是她的个子小,二是她的手脚快:插起秧来似鸡啄米,挑起柴来像麻雕飞。但她绝不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安静得像只兔子。有几次到数十里外的里山挑柴,我被大伙远远甩在后面。这时绿豆就会出现在我的身边,钻进我的担下推着我前进。说也奇怪,在她的推搡之下,我的步履变得轻快,很快就赶上了大家,及时到马路边装车。如果赶不上趟,我得多挑十多里路。所以对“绿豆”,至今都心存感激。
有的绰号难听,人却很好,譬如善平白眼。我们是同个小队,因为他生理上的缺陷,大家都看他不起,也娶不到老婆。一次我腿伤回家休养,当时雨大风狂,正愁没法过桥。恰巧善平路过,看见我暖暖地叫声“哥”后,在我前面蹲下身摆开步,意思是让他背我过桥。我想再等等表兄,他回头眯着多白的眼睛说,“我背你过桥一样的!”我就趴在他的背上。因我人高马大,他背得有些吃力,狂风缠裹着他的双腿,雨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不得不一步步往对岸挪。好不容易背过了桥,善平早已湿漉漉一身,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背到家他像从水里捞起,我想送点东西表表谢意,他千推万辞毫厘不取。第二天还抱来个大西瓜,说没啥慰劳送个自家种的。
现在想想当年那些有趣的外号,真是一幕幕甜美的回忆,那是我们最有创意的精神产物,最值得留存的宝贵财富。即使这个绰号当时不够文雅,甚至带点侮辱,但显得形象生动,很接地气,经过岁月的淘洗冲刷,现在听来竟然那么亲切!
每一个绰号,都连接着一份难以割舍的乡情;每一位乡亲,都寄托着一份已断若续的乡愁。如今乡亲有的还健在有的已作古,但他们的音容笑貌,连同那些生动的绰号,都将陪伴着我的岁月,温暖着我的生命。
母亲味道最难忘
童年时垂涎欲滴的小吃,离家后念念不忘的乡味。年岁渐长之后,舌尖味蕾时时泛起淡淡的乡愁……
我的家乡,薄如蝉翼的春饼,晶莹溜滑的芋饺,银丝玉缕的榨面,状如灯笼的汤包,长似腰带的扯面;还有螺旋式的麦糕,满月般的六谷馃,电筒状的镬拉头,洁白圆润的晚米年糕,色如翡翠的艾青麻糍,又甜又脆的番薯糕干,香而不腻的小京生花生……乡味是根无形的丝线,连接着故乡的岁月,牵扯起心底的乡愁……
“麦出不食米”的贫穷年代,等到队里把麦子分进各家,家家户户三餐麦食从此开始。母亲在小小的陶钵中,方方的面床上,揉搓成各种形状,烹饪出不同美味。
镬拉头是浙东特有的面食。母亲在陶钵里放上几勺面粉,然后兑水加入少量的盐,用筷子不断搅打成粘糊状。搽镬拉头要求柴火均匀,麦秆结是理想燃料。母亲从钵中扯起一把面糊,以指作笔,以糊作墨,先描四周,后绘锅底;冷糊热锅,“嗞”“嗞”作响。“汤罐脚猛点!”“镬肚脐要焦来!”“麦秆结放两边!”随着母亲的声声指点,我钳着红红的麦秆结,在灶膛中不断地移动着方位。等到一张大如铜锣、白中带黄的镬拉头炝起出锅,我就迫不及待地夹上已经炒好的蔬菜,如豆芽、丝瓜、茄子、萝卜丝、嫩南瓜等,有时还有豆腐干丝、肉丝、土豆丝、粉丝等,一卷而成一个圆圆的饼筒。镬拉头的内柔外松,卷饼筒的菜味麦香,一齐被我嚼进嘴里,吞进肚中。
除了镬拉头,还有各种面食。母亲在方方的面床板上,先把面粉揉搓成团,然后拿起长而圆的擀面杖,把面团放在面板上,一杖杖地擀开,然后把擀大的面皮用面杖卷了起来,再迅速地前送后推。随着“啪啦”“啪啦”的声响,面皮变得又薄又匀。擀好了面皮,接着开始烧水,烧滚后放下土豆片,等到土豆熟软,再把面饼“犁”成带状,然后执起带面两端,一边上下抖动,一边击打面板,这样带面就越扯越薄,越拉越长,再下放到滚开的锅里,像条条玉龙沉入锅中。这种宽面,新昌人叫面鼻头,嵊县人叫扯面。有时我也帮忙,扯起带面拍打面板,还没摔打就断成两段,母亲笑笑说我笨手笨脚。等到带面像条条玉龙浮游在沸腾的水面,母亲就连面带土豆,舀进一口口备好的大碗里面。
母亲有时也会做成刀削面。她把擀好的面皮层层卷叠,然后拿起菜刀“笃”“笃”“笃”地剁了起来,再把剁好的面条轻轻抖开,瞬间变成又细又匀的丝丝缕缕。然后把剁好的面条放进滚开的锅中,再切下择好洗净的南瓜叶片,在每只碗中挑筷猪油放几片紫菜,一碗刀削面就端上桌来。南瓜叶的麻糙清香,和刀削面的莹洁光滑,再加上鲜香的猪油紫菜,我们每回吃得碗底朝天。
来不及搽镬拉头,也来不及做面,母亲就会在麦粉中加水,用筷子搂成糊状,做成麦花汤。为了让麦花馃溜滑耐嚼,调粉时会加入少量的蕃薯粉。待锅里的土豆煮软,母亲就侧转面糊碗,让面糊流向碗的一边,再用菜刀或筷子齐着碗口“嚓”“嚓”地把糊条夹下。麦花条夹进锅中,变得圆润细长,像一条条游弋的玉鱼,每根之间互不粘连。煮熟后夹一条放进嘴里,是那样的晶莹润滑。
只要有时间,母亲还会做芝麻糖麦饼。先在炭炉上炖一罐稠稠的米粥,然后炒起黑的或白的芝麻,随着芝麻在锅里哔哔卟卟的欢笑,我们也兴奋地围着灶台蹦跳。母亲要我把炒好的芝麻碾碎,再拌上红糖,整个厨房就弥漫着芝麻的浓香。这时母亲在擀薄的面皮上,用碗口按压出一个个圆饼,把芝麻馅一勺勺地匀放在圆面皮的半边,扯起留白的一半盖上有馅的一半,形成一个“半月”形后,再蘸点水把圆边细细地封捏,然后把它放在火候适中的锅中烘烤,不停地翻动两面,待到表皮六七分熟,再撒些水用锅盖焖一下,这样起出的麦饼又软又香,就上稠粥咬上一口,那种滋味实在让人难忘。
母亲除做糖麦饼,也做包包馃,包包馃的馅一般是萝卜丝。就是萝卜丝炒进几星肉粒,快好时再放进一把蒜苗,然后用圆圆的面饼把这些馅包裹起来,再放到锅里烤煎,这样一只只胖胖的包包馃就成了我们的最爱,金黄脆软的表皮和黄白芳香的内馅会使你胃口大开。
每逢佳节,母亲还会打一些春饼。打春饼是搽镬拉头的微缩版,即抓一小撮面糊,在灼热的平底锅上画一小圆,就揭下一张形如满月、薄如蝉翼、白中透黄、酥脆香美的薄饼。饼上放几块油炖鼓、油豆腐、臭豆腐等,卷起来一咬,既松且软,又脆又香。如以精肉、葱花作馅,放入油锅一炸,变得色泽金黄,香酥可口。家乡人爱吃春饼,不仅因其味美,更含团圆之意。旧俗外出之人,一旦收到家乡的春饼,就收到了家人的思念。
逢年过节,母亲还会裹些汤包或芋饺。家乡的“汤包”形状似馄饨,但皮薄得像竹衣(竹膜),裹在里面的馅都清晰可见。汤包有荤有素或荤素搭配:荤汤包内裹着鲜肉。素汤包是把蒲瓜、豆腐干、炒花生米、葱头、笋干等剁成细末,用油一炒芡上山粉包裹而成。倘若在蔬菜中加些肉末,就摇身一变成荤素汤包,吃起来味道更美。在滚锅中投进数十只汤包,它们像翩飞的蝴蝶,怒放的腊梅,或舞动的灯笼。出锅前碗里放些蛋丝、虾皮、紫菜、胡椒、葱末,更让舌头美得直翻筋斗。当然,汤包不仅可以放汤吃,也可蒸着吃、炸着吃,吃法多种多样,味道各不相同。
除了汤包,母亲也做饺子,大多是素饺,就是在擀出的薄薄面皮中,包裹进一些野菜笋干,如清清白白的马兰炒香干,鲜鲜嫩嫩的荠菜炒春笋,香香脆脆的花生米炒苔菜,更多的是把各种馅儿混杂炒制,及时包裹,这样吃时原汁原味。所以我家饺子使用的虽非肉馅,但吃起来也是别有风味。
当年磨麦粉磨出白白的头遍粉外,还磨出较黑较粗的二遍粉。二遍粉当然也是主食,就是粗糙难咽,母亲先把它用石灰水发过,用二遍粉馃做成镙旋形的麦糕,或搨成又黑又圆的麦馃,再涂上猪油撒上蒜末和盐花,继续在锅中烘烤一番,这样烤出的二遍粉馃虽然粗糙,吃起来却别有风味。
芋饺是家乡特产,但材料已非麦粉。且工艺复杂,用料考究,一般春节时才会制作。做芋饺前,母亲精选芋艿子洗净煮熟去皮,然后与番薯粉搅拌揉搓,直到粉团变得细腻、软糯、嫩滑、粘稠。芋饺皮不用面杖擀,而是用手捏。饺皮裹上馅后,捏成三角形状,往沸腾的锅中一放,像朵朵夜合花盛开。吃起来既糯又柔,滑溜可口;原汁原味,味道鲜美。
和芋饺一样,不用面粉制作的,还有年糕和榨面。榨面是将粳米泡软,再在石磨中磨粉,然后放进木蒸蒸熟,倒进一个特制的木桶,通过由上往下的挤压,下端的铜筛就会慢慢榨出无数条粉丝,等到一定长度一把剪下,堆铺成一个个大小相等的圆饼,将其晒干就制作完成。榨面比粉丝粗,又比米线细,吃起来有韧性,拌之以蛋丝、笋丝、虾皮和紫菜等,是待客和产妇的上佳点心。
年糕是把磨细蒸熟的晚米粉倒进石臼,由水力带动石榔头一上一下地把熟粉搡捣成团,压扁成块,阴干后即可食用。但炒年糕又干又硬,汤年糕又没有炒的香味,母亲的豆腐年糕则把两者结合起来,先把笋丝、肉丝、蘑菇、豆腐等炒熟,盛起再炒年糕,然后与炒菜一起烧煮。这样做出的年糕既有汤的鲜美,又有炒的香味。出锅前如果放把蒜叶,色香味会更加浓郁诱人。
每年春节,由于经济原因,糖果糕点虽与我家无缘,但母亲总会制作出一些食品丰富我们的节日。家乡特多红薯,而红薯又收获在冬天。红薯不仅是我们的主食,也是我们菜肴小吃的主要来源。一种是把红薯洗净粉碎,然后把它一勺勺舀进一只麻袋,放在一只大木桶上方的木架上反复挤压,这样红薯的淀粉就从袋孔中渗出,在木桶中慢慢沉淀,取出晒干后就成为蕃薯粉。蕃薯粉可以搭配制作各种蔬菜:或者兑水融化后放在油锅中煎成猪皮状,然后与清菜旺炒,这样制成的粉皮炒青菜,吃起来粘粘的脆脆的又嫩嫩的。或者兑水后与熟芋艿一起揉成团,裹上馅就可以做成芋饺,那种溜滑,那种筋道,让你一吃就忘不了。
我最喜欢的是蕃薯做成的蕃薯干,它可是春节糕点的主角,也是待人接客的上品。洗净、煮软、去皮、加料、搅匀、刮板、晒干、剪铰、炒制,每一个步骤都浸透着母亲的血汗。母亲先把蕃薯洗净去皮后放入锅中蒸熟煮烂,然后放进一个桶内捣糊,拌进碎桔皮细芝麻之类,舀起一勺放进一个长方形木范。木范一面有个把手,一面四个边上镶圈细薄的木条,再在木范上置一层布,舀上薯糊后用木棒推平,留在木范上的薯糊就薄薄一层,母亲随手一翻,一张薯片就留在预先垫层稻草的簟上。晒上几个日头,薯片变硬后一张张叠起收藏,待到需要炒制时用剪刀剪成方形菱形等各种形状,然后放到有着细石子的锅中反复焙炒,不一会儿,厨房就氤氲着蕃薯香、橘皮香和芝麻香。香甜的蕃薯干就制作完成。冷却后放进嘴里一咬,那种香甜嘣脆,与家乡的小京生花生是对绝配,吃时剥两节小花生,就一块蕃薯干,不油不腻,又香又甜,又脆又酥。家乡的小京生花生早就驰名中外,明清时就成贡品,其特点是果小壳薄、味香带甜、油而不腻、松脆爽口。每当有小客人走亲串门,母亲总是“蓬”地一声打开洋油箱盖,热情地招呼着大家,“来来来,吃把花生蕃薯干。”
除了蕃薯干,还有青麻糍。青麻糍搁在从前,是家乡必备的祭品。青麻糍由艾青和糯米做成。糯米简单,做麻糍前一天用水浸泡,第二天米落木蒸,蒸熟即可。艾青有细叶和粗叶两种,也可分成板青、棉花青、艾蒿清。板青才是做青麻糍的上好材料,绿叶中带着小小的齿轮,背面一层薄溥的白色绒毛。它们有的躲在花丛中,有的藏在草垛里,在轻柔的春风里,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母亲一株株细心地“讨”,我们那里把采青叫作“讨”青。晚上母亲把洗干净的艾青用开水焯,淡淡的清香就会弥漫整个黄昏。焯后的艾青由绿变青,等到沥干了水份,母亲就一刀刀地切,反来复去地剁,直到艾青变得很细很细。第二天一早,把刚蒸熟的糯米饭倒在一口石臼中,一个壮劳力举起沉重的石榔头,一下一下地往石臼中的糯米上搡;另一个人蹲伏石臼旁边,把雪白的糯米饭不断扯入搡出的凹陷。搡麻糍讲究一种浮力一个巧劲,一味蛮力重锤,石榔头就会搡穿麻糍,撞出石屑,石屑就会藏匿麻糍之中。搡到麻糍由饭变团,晶莹浑然,再把事先准备好的艾青倒入臼中,再轻轻地鼓捣搡掷一阵,一青一白马上变成淡青,艾青麻糍就告做成。由一人从石臼中扯出抱起,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竹畚或面盆,捧回家倒在已敷上薯粉的面板上面,母亲与表嫂她们及时把麻糍艾青团摊成一张大大的薄饼,然后把麻糍切成巴掌宽的一根长条一根长条,开始一人播馅,一人裹捏,长而圆的青色嵌糖麻糍,像条青蛇似地伏在案上,母亲再把它们剪成一段一段。
麻糍内馅有甜咸两种,甜的用食糖和豇豆制作成豆沙;咸的用腌制的九心菜炒肉丝和圆笋,或用肉丝和腌九心菜炒香干丝。艾青也可以拌上糯米面粉后,做成青饺、青团和青饼,包成后放进竹制的蒸笼里蒸熟,出笼时青碧如玉、剔透晶莹;青香扑鼻,满屋生香,吃起来有无穷的回味。青饺、青团之中,还蕴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相传,目莲母亲被打入地狱受罪,目莲送食物去给母亲吃,但送去的食品全被恶鬼抢去吃光,眼看母亲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目莲心如刀割,设法拯救母亲。那年清明前后,目莲上山采野菜给母亲充饥,发现清香扑鼻的艾青,就采回家中和着米粉蒸成青团,送给母亲。幸亏蒸熟后的青团颜色深青,看上去好像是团团猪粪,恶鬼见了不屑一顿,目莲母亲才吃到青团,保全了性命。从此人们视目莲为孝子。每逢清明节,家家户户采来艾青做成青饺、青饼扫墓祭祖。这个故乡又与目连戏“沾亲还故”。
说了面食小吃,再说说下饭菜肴。平时菜肴,都是蔬菜,少有肉味,但有溪鱼。家乡在溪边,溪里的鱼虾螺狮,田里的泥鳅黄蟮,常常成为我们的美餐。我们网围竿钓,捕到鱼后回家一放,繁琐的后道处理全归母亲来干。母亲剖洗滤干,先煎后煮,烹出的鱼完整金黄,不焦不烂,配上酒葱姜蒜,挟上一条送进嘴里,是那样透鲜。
除了小鱼,还有地衣。只要春雷一响,春雨一洒,竹林里会拱出尖尖的春笋,山地上会长出柔柔的地衣。这儿一片,那儿一簇,湿漉漉,滑腻腻;软塌塌,蓝莹莹。色如翡翠,形像木耳,柔若无骨,晶莹似玉。放学后,我们三人一伙,五个一群,挎只竹篮,浮泅过油菜花铺满的金色田野,穿梭在桃李花晕染的青葱山坡。东张西望,捡捡拾拾,采撷着朵朵嫩滑的地衣,日子就会平添许多滋味。
食用地衣,既可凉拌、炒食,又可烧汤、作羹,营养丰富,味道鲜美。似木耳之脆,但比木耳更嫩;如粉皮之软,但比粉皮为脆。润而不滞,滑而不腻,有种独特的爽适感。母亲做出的地衣,花样繁多,味道鲜美。如地衣炒韭菜、地衣炖豆腐、地衣炒春笋等。最喜欢的还是放入红辣椒、蒜和雪菜,用猪油爆炒,颜色红白黑,味道辣柔脆,既佐餐又下酒。如有贵客临门,母亲就会加点瘦腊肉丝,香味就更馥郁。或者打上一两个鸡蛋,用葱、姜、蒜炝锅,味道就更出彩———金黄的鸡蛋衬着墨绿的地衣,还有碧绿的葱花点缀其间,好吃又好看。有创意的母亲还用它做馅,时常翻新包子、饺子等面食,吃起来脆生生、柔筋筋,风味独特。
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通乡味,其实细数记忆里的家乡味道,大多只是一些朴素的家常小吃。就是这些家常平实的风味小吃,在日复一日之后,成为长久的记忆,甚至影响一生的饮食习惯。
如今,我早已离开了家乡,在大城市安家多年,见识了不少玉盆珍馐,品味过众多的美味佳肴,但始终难忘家乡的美食,和母亲的味道。
每逢佳节倍思吃,我总是携妻带儿,跋山涉水,马不停蹄地奔回家乡,为的是吃上母亲的一碗炒年糕,一张镬拉头;尝上亲朋的一块青麻糍,一个芝麻饼……因为这些食品弥漫着家和的味道,镌刻着家传的记忆,保留着家乡的符号,这也是我一生都想咀嚼和品味的乡味,一生都抹不掉的乡愁。
这种乡味,即使用化学分子式来分解它的构成,也难分析透彻其中的元素,无法参透其中的滋味。我们只能用舌尖来体会,用生命去感悟。
我知道,能够索引乡愁的,除了终生难改的乡音,无疑是舌尖上的乡味! 其实,我忘不掉的不是那碗美食,而是与之相关联的那位亲人,那个村庄!
我现在终于明白,乡味之所以值得回味,美食之所以值得留恋,是因为父母用一生的温情和爱意熬煮,亲人用一世的时光和真情等待。
我在寻找着乡味,其实是寻找那沦陷的故乡、沦丧的乡愁,以及正在沦亡的旧式生活。
无数手艺风雨中
通过一番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等工序,篾匠师傅用一根根银丝金丝似的竹篾,编织出一件件生产生活用具,如提篮、筲箕、箩筐、筛子、簸箕、团匾等等。编个筛子,精巧漂亮、方圆周正;织张凉席,光滑细腻,凉爽舒坦;编只饭篮,扁肚加掼,灶间高悬……以前的江南农村,那里离得开竹制的丝丝片片,大至载货渡河的竹排,小到刷锅洗灶的先帚。
还有家家户户的卧室灶间,甚至队屋庙宇的角角落落,各种造型各异的木桶,到处堆放随处可见,如挑料用的粪桶,生活用的水桶,盛食用的饭桶,喂猪用的拗斗,方便用的马桶,量谷称米用的升、斗、合,做豆腐用的豆腐桶,打稻打麦用的稻桶,都通过箍桶师傅或木匠师傅的巧手,变成人们生产生活的工具。越剧《九斤姑娘》中,九斤姑娘与父亲张箍桶之间的“对桶名”别开生面,特别富有生活情趣,唱词妙趣横生。九斤的天智聪慧,爹爹张箍桶的老实愚笨,两人一问一答,是一出智慧与童趣并存的好戏。兹录九斤姑娘(九)和张箍桶(张)那段“对桶名”的选段:
九:阿爹,你讲来。
张:天亮要箍天亮桶,
九:阿爹啊!就是那清晨起来的洗面桶。
张:是面桶!还有晏昼要箍午时桶,
九:阿爹呀,就是阿爹的老饭桶。
张:是饭桶!还有日落西山黄昏桶,
九:长工短工都要用,田畈回来洗脚桶。
张:还有半夜三更要紧桶,
九:阿爹呀!阿囡房里也有冬。
张:哦,是马桶!
九:一眼勿错是马桶。
张:石二他要箍有盖无底桶,要箍有底无盖桶。
九:阿爹!有盖无底是锅盖,有底无盖是豆腐桶。
张:喛,对的,锅盖是没有底的,要箍无底无盖桶。
九:阿爹!无底无盖是蒸桶。
张:这倒对的。还有恩恩爱爱夫妻桶,问你阿囡懂勿懂?
九:夫妻桶,总成对,就是早间挑水桶。
张:这倒对的,挑水桶总要成双的罗!
九:阿爹,你说他要箍十只桶,刚才你只讲了八只,还有第九只是啥名堂?
张:哦!阿囡,后头两只桶是越发难懂哉!
九:阿爹,你说来。
张:第九只桶名真难懂,名堂叫外国金丝桶:
一道城墙不通风,无盖无底两头空,
城里屋宇齐又整,家家户户开窗孔,
千军万马扎满城,一个皇帝坐当中,
三街六市多拥济,十字街口闹哄哄。
九:阿爹!第九只桶名也勿难,名堂就叫养蜂桶。
千军万马是蜂群,一只蜂王坐当中,
蜂窠密密象窗孔,一日到晚闹哄哄。
张:喛,对啦!对啦!还有一只奇怪桶:
一根尾巴通天宫,一根横档在当中,
上头一记抵,下头扑隆通,
拎拎起来满腾腾,问你阿囡这叫啥个桶?
九:这样东西天天见,名堂就叫吊水桶。
除了箍桶,还有弹花。弹花匠弹棉花时,将弓用一跟绳子吊在空中,弓弦的位置正好处在被弹的棉花上面,他一手握住弓背一手拿锤敲弦,弓弦就发出“嘭嘭、啪啪、嘭嘭啪啪……”的声响。随着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一竿竿挥舞,一丝丝绷线;一遍遍操推,一盘盘磨压。弹花师傅用保龄球似的一柄木棰,大提琴似的一把长弓,盾牌似的一个圆木盘,硬是把一堆棉花被弹得雪一样白,云一样软……
从嘭嘭、啪啪的声音,让我又联想到爆米花的声音。爆米花师傅挑着担子走街穿巷,一头是像葫芦又像“炮弹”的“弹胖”机,另一头则是一只火炉和风箱。他在村里择一开阔处歇下……蹲坐在马扎上,熊熊炉火映照着一张沧桑的脸庞,左手卟嗒卟嗒地牵着风箱,右手不断地转动着爆花机摇柄。还不时地瞄一眼摇柄上的气压表,最后一把让爆米花机头昂起,迅速套上一只长长的麻袋,并发一声喊“放炮喽”,就用一根短铁棍往阀门处一扳,“砰“的一声闷响,一股白气迅速蹿出麻袋,爆米花香就弥漫在夜空……
透过眼前的炉火,我又看到了另一抹炉火;通过眼前的风箱,我又想到了另一种风箱。家乡老庙一角,铁匠师傅穿件白背心,胸前挂块长皮裙,手拉一柄风箱杆,“呼哧”“呼哧”地把炉中铁块吹得红中发白,他夹出一块放置在铁砧上面,右手拿起一把小铁锤轻点铁砧。站在一旁的年轻徒弟,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抡起大铁锤往红铁块上一记记狠砸,砸得整个铺子金星四溅,砸得整座老庙流光溢彩。这时,大锤小锤对打,叮当叮当交响。锻打时,大锤锻打的位置,轻重的力度,快慢的频次,都听小锤的指挥。就这样,小锤点、大锤敲,不一会儿,由红变青的铁块在师傅微眯的眸光中,映出了斧头的模样。然而这项流传了4000多年的古老工艺,在最近40年时光里,就退出了历史舞台。交响乐般的叮当已成为人们记忆中的“绝响”,礼花般的火花在时光深处黯淡……
再从铁匠铺里的炉火联想到家家户户的灶火。如今无论城乡,已经很难见到“笨大黑粗”的老式灶台,和写满诗情画意的袅袅炊烟。老灶台留存心底的,不仅是那一柱烟囱一旺火苗,更是炉火映照下慈母忙碌的身影,以及那充满烟火味的浓浓亲情:母亲佝偻着腰,一把灶前一把灶后地辗转,先把柴火烧旺铁锅烧烫,然后在灶台上面烧菜做饭。母亲在烟火中穿梭,在热气中忙碌,早晨炊烟引来一轮朝阳,晚上灶火点亮一天星辉。每当夜幕降临踏月归来,看到油灯下灶台前忙碌的母亲,一股暖意便会油然而生。这时我放下农具,坐到灶前,一手牵着风箱,一手添着柴禾。灶膛之中,噼啪作响;柴焰四蹿,锅底漫卷;忽明忽暗,如花烂漫。柴草吸聚了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化作缕缕炊烟丝丝芬芳,融进锅中饭食沁入各式菜肴……现代能源和先进炊具尽管可以精细烹煮,但无论如何也烹调不出柴灶铁锅的家乡风味。
从前锅破有补锅匠,碗破有补碗匠。补锅匠挑着担子,一头是风箱,一头是炉子,就这样走村串乡,“补锅喽,补锅喽……”地吆喝几声,拎着破锅的,来看热闹的,渐渐地围了拢来。于是,补锅匠支起小火炉,拉起木风箱,坩锅化铁水,钢刀刮破洞。然后手上托块垫布,布上放些木屑,对着锅中的破损小洞,把溶化的铁水从锅背倒入,另一面用垫布木屑一顶,片刻补好又能做饭烧菜!还有补碗,以前补碗可是高技术,“没有金钢钻,休揽瓷器活。”小到酒杯,大到酱缸,身怀绝技补碗匠,都能让其恢复原状,而且不渗不漏。补碗关键是钻眼,瓷器质地坚硬,须用金刚钻打洞。为防钻头打滑,钻前用钢钉凿出钻眼位置,钻孔对称地排在裂缝两侧,隔段距离钻上一对,钻机飞旋嗞嗞有声,钻好洞后扣上扒钉,轻轻敲打连成一体,分裂瓷碗“破镜重圆”。
还有那香喷喷的豆腐干,经过泡、磨、煮、滤、点、包、压、卤等九道工序,一块块红黑的豆腐干散发着馥郁的醇香,抓起一块放在口中,硬中带韧,咸香爽口,是名副其实的“素火腿肠”……
还有那捏面人和吹糖佬,面粉、刮子、竹篓、梳子,剪刀是捏面人的基本行当,灵巧的双手捏出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融化成100°C高温的麦芽糖,经吹糖艺人手口并用,五颜六色的糖料变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动物……
还有一些绞脸妇女绞脸,一根细线、一双巧手,靠手、口配合,为妇女绞去脸部的汗毛、污物等,使其脸部整洁、容光焕发……
如今,这些传统的工艺,民间的巧匠,你在哪里?
随着时代的发展,一批曾经耳熟能详的职业正慢慢变成了历史名词,铁匠、石匠、木匠、漆匠、篾匠、桶匠、铜匠、锡匠,补锅匠、补碗匠、补鞋匠、弹花匠、砖瓦匠、烧窑匠、修笔匠、缝衣匠、蓑衣匠、翻瓦匠、雕花匠、造纸匠、棕棚匠……这些流传了数千年的职业正与我们渐行渐远。
曹州大桥头原来有个纸厂,专门生产棉纸,棉纸并非棉做,是用桑皮做成。纸厂先把桑皮浸软,再按比例放进石灰,在木桶中存放一夜,然后倒入一个大铁锅中,用泥封得严严实实,再用火烧上一天一夜,直烧到桑皮皮肉分离,再用麻、笋壳、稻草三层包住,猛力用脚踩踏,然后捞出桑皮,到溪中漂净,把纤维捞起,放进溪边挖出的水坑,让流水漂上几天几夜,再把纤维捏成一团一团,绞干水后再用榔头捣烂,捞起后用铡刀铡细,再放进袋中用竹竿捣鼓,放进水缸进行洗涤,放入漂白粉后用木棒捣鼓。再漂上一天一夜后,把材料沥出再放到溪中漂清,然后均匀地铺到帘子上面,这样做出来的棉纸,横丝直丝纵横交错,细密精致像片丝棉。不仅可用来孵化蚕仔,还可做皮箱里子、报纸用纸,甚至生产电池。
以前村里一些妇女,趁着雨天或者农闲,织起五颜六色的带子。织丝一头挂在柱上,一头系在腰间,用不同颜色丝线作经纬,以带梭作引线,以带扣作归并。那一丝丝红、蓝、白、绿的丝线,绷开时像孔雀开屏,织成时像道彩虹飞天,惊艳了贫瘠的岁月,斑斓了沧桑的时光。织带有宽有窄,款式多样,窄的一厘米,宽的五厘米。宽一点的用途广,比如新娘出嫁时用来缚被、缚枕头等嫁妆,孩子出生后用带背孩子,既方便自己干农活忙家务,又让小孩子既舒适又帖身。等到孩子学步或外出,就将带子缚在孩子腰上,起到保险或保暖作用。窄带一般用于围裙带、拦腰带、裤带和帽带等。以前姑娘出嫁前都要织几条甚至几十条带。现在一些老人回忆起最后一次织带,大多数说还是姑娘时光。她们轻轻摩挲着那一团团带子,像在抚摸那段最为柔软的岁月,那段最为靓丽的时光。
织带做鞋似乎是女人的专利,而做草鞋蒲鞋似乎是男人的强项。蒲鞋草鞋,式样各异,分工不一;前者家着,后者劳穿。从式样上来看,蒲鞋有帮,帮口较浅,像只草船;草鞋有耳,麻绳相穿,更像草篮。两鞋都是草做,但用料有别,蒲鞋讲究,草鞋卑贱。蒲鞋底需糯稻草作底,席草编帮。而草鞋只需晚稻草,甚至一般稻草。如果想提高两鞋的身价,增强穿着的牢度,就可嵌入破布条或苎麻片,这样编出的蒲鞋草鞋,不仅可以上山落海,而且大方美观,但那时苎麻片金贵,破布条稀罕,编鞋时不大使用。草鞋先用络麻搓成筷子粗细绳子,作为编草的几根“筋”,编者坐在四尺凳一端,另一端套着草鞋耙齿,耙齿上有七颗木齿,中间一齿较长两边齿较短,用来穿挂鞋“筋”。编者腰系草鞋耙钩,钩套上挂着草鞋筋。这样坐直拉紧,拿起敲软捋清的稻草,先扭鞋鼻,始编鞋身,最后编鞋根。编织时千万别忘了编两边的两个鞋耳,有一次我编完后少了一道鞋耳,爷爷就宣布此鞋废弃。
蒲鞋与的笃同一工艺,无非在鞋底加块松木,溪路各村蒲鞋不大流行(山背流行因泥路无石磕脚,晴天穿着惬意舒适),但的笃却是常见,因旧时乡亲贫穷,大多卖不起雨鞋,就编双的笃防雨保暖,走在卵石巷弄“的笃”作响,这是其名的由来,因此要走得小心翼翼屈膝而行。材料选用蒲草、棕、破布头、糯稻草等,的笃就加块松木。先将蒲草、棕、糯稻草用水浸泡,晒干敲软抖净,然后用棕或糯稻草搓成细绳,用棕边做筋,如做的笃就用4公分高一块松木做底,做底时每添一根稻草或蒲草打一棍,把底打实;打好底后做墙,就是从底向上竖,然后把鞋底穿在木上,松木底锯成“与”字少两横的形状,用蒲草做鞋头,做成后剪去余草,最后用木楦楦过,一双挺刮的蒲鞋(或的笃)就大功告成。
造纸、织带、草鞋,只是农村传统工艺中的几件。我国正在经历从农耕文明到现代工业文明的转型,农耕文明的一切文化,未及清点就已永远消逝,属于“非正常的死亡”。传统工艺消失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没用!其实它是一种文化积淀、民族特色和历史记忆。
前些年有个新闻热点,说吴天明的电影遗作《百鸟朝凤》,上映5天票房仅获250万元,与同期上映的好莱坞大片《美国队长3》不可同日而语。《百鸟朝凤》的内容主要讲述唢呐这门民间艺术的兴衰,而现实中离我们远去的又何止一曲《百鸟朝凤》。随着民间老艺人老匠人的纷纷离去,越来越多的《百鸟朝凤》成为那个时代的挽歌,越来越多的传统工艺都已风流云散。
有多少文化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有多少不能忘却的历史由于我们的漠视从此陌路,有多少绝迹的灿烂需要我们坚持不懈的去追寻,有多少种文化的精髓迫切需要我们挽留?
岁月如殇,牢牢地印记着那些逝去的流水样的年华;寂寞东风,轻轻地弹奏一曲感时伤怀的琵琶。
节日庙会寓意长
传统节日形成于农耕时代,那是真正的天人合一的时期。人们或为感恩大自然的恩赐,或为答谢付出辛劳后的收获,或为激发族群的生命活力,或为加强人际之间的亲情关系,经过相互认同,最终约定俗成,渐渐把一年中某一天确定为节日,并创造了十分完整又严格的节俗,如仪式、庆典、规制、禁忌,乃至特定的游艺、装饰与食品,逐渐打造成一个独具魅力的迷人节日。
因此,每个节日有其特定的文化和历史背景,每个节日都是民族象征和文化索引!如春节之喜庆、中秋之团圆、七夕之忠贞、重阳之敬老、端午之追忆、清明之缅怀!寒食节,是为了纪念介子推的高尚气节;端午节,是为了纪念屈原的爱国主义精神,同时插艾草、洒雄黄酒等又有着驱虫避邪的作用;中秋意味着丰收、团圆与天人和谐,圆月负载着动人的传说和美好的祝愿;而牛郎织女浪漫的爱情故事,更是点亮了每年七夕的星空……
在每一个传统的节日里,人们把共同的生活理想、人间愿景与审美追求融入节日的内涵与各种仪式之中,成为中华民族世间理想与生活愿望的极致表现,演变成为代代相袭的文化传统,积淀成为炎黄子孙的精神内涵。
家乡的节日有除夕、春节、十四夜、正月十三、元宵节、清明、立夏、七月半(中元节)、八月半(中秋节)、重阳节、冬至等。但儿时节日就是吃日,什么节吃什么还记忆犹新,如春节吃大鱼大肉,十四夜喝“亮眼汤”,清明节吃艾青麻糍,立夏吃囫囵蛋,冬至吃“冬至馃”等,而对节日内涵却不甚了了,只有到了成人以后才渐渐领悟。
故乡新林乡原名新昌乡,胡卜村有座“新昌乡乡主庙”,始建于北宋年间(960-1127),大殿塑有卜曾公像。卜曾是胡卜村人,北宋初(960)京都汴梁兵马司,为官廉洁、刚正不阿、惩恶扬善、爱护黎民,深受百姓爱戴。后告老还乡,私囊空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才筑起简陋的茅屋栖身,他以自己的德行教化乡里,引导村民垦荒生产,种桑养蚕,走勤劳致富之路,做奉公守法庶民。
“凡造福于民者,民必立庙以祀之。”乡民追其功德,奉为乡主。宋帝谥封为乡主正神,敕建新昌乡乡主庙。乡主庙位于胡卜村口长街西端,进门石柱上有联云:梅溪一带忆钓游,梓里千年霑惠泽。后来经过多次修缮,乡主庙虽然经历了七八百年风雨,依然硬朗朗地撑着个古色古香的木质世界。
农历正月十三是卜曾公的寿诞,人们缅怀先祖,逐渐形成乡主庙会。节日期间,庙内张灯结彩,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大殿祭坛上摆放五牲、果品之类供品;四乡民众纷至沓来,烧香燃烛,隆重祭拜。来自各村的莲子行、吹鼓亭、高跷、十番、盘龙、舞狮等民间文艺表演队,一路载歌载舞而来,吹拉弹唱而至,像一条条歌舞的长龙,音乐的河流,纷纷汇聚至庙前广场。广场上旗帜林立,锣鼓喧天,礼炮齐鸣,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庙内祭拜完毕,大家齐聚广场,吉时良辰一到,抬着卜曾神像游行。
由卜公大旗和双面大锣开道,梅坑大旗、锣鼓队等鼓乐班列队成行。随后是彩旗队、八仙队、戏班、邻近各村庄的民间文艺队伍,如莲子行、哑子背疯婆、高跷、锦绣球、调马灯、龙舞、狮舞等,一路载歌载舞,吹拉弹唱,边演边行,十分闹猛。游行队伍中还有一批人扮演犯人,身穿罪裙,手架刑具,背插黄色犯旗,在化装成校尉的押解下,缓缓前行,以此象征卜公生前法治思想,告诫人们要遵纪守法,突出了违法必究的理念。最后一班人手举回避、肃静等警示牌,抬着威风凛凛的卜公神像,随后的群众队伍手持官香,气氛庄重,威严肃穆,与前面游行队伍的热闹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整个游行队伍约有一里多路长。一路上鞭炮四起,锣鼓震天,大旗猎猎,歌声阵阵,舞姿翩翩。沿途观众挤满两侧。游行队伍从乡主庙出发,绕村一周后向东边田野小路前行,经枫树园、王家桥头入村中过双井头,直至后门山脚卜公墓地,在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后,所押“犯人”被处置释放,让他们重新做人(这其实是一次形象生动的法治教育)。然后,游行队伍沿山脚过烂田畈游村一周后返回乡主庙。其声势之浩大,阵容之壮观,气氛之热烈,实为一般农村庙会所少见。
晚上演戏,演出一些祈求神灵保佑、国泰民安、招财进宝、免灾消祸、劝诫世人积德扬善的“三星寿”、“捧元宝”、“调无常”等古装戏剧和神鬼戏。财神菩萨“捧元宝”,是庙会必演的节目。财神演员化妆成财神爷模样,三缕黑胡须,头戴财神帽,身穿大红袍。出场时手捧一个白玉盘,白玉盘内放只大元宝。如果是大财神就配大锣乐器,小财神就配小锣乐器。财神上台后先朝正前方探头探脑张望,做着逗人喜欢的鬼脸。他把元宝向台前递出,马上又迅速缩回,生怕人家抢走似的,或者是让大家羡慕一番,看上去很吝啬不舍得的样子,实际上他在寻找善良有福之人,坚决不给那些奸佞凶恶之人。接着再向东南、西南、东北四个方位作类似的表演动作,整套节目大约需12到15分钟。
接着演目莲戏酬神庆贺,到正月十八落灯。民间崇敬为官清廉的卜曾公、并使之神化的庙会,其实是融祭典、民间艺术、文化娱乐和法治道德教育于一体的民间群众民俗文化。新昌乡主庙,见证了新昌乡、新昌县名的由来,蕴藏着一段悠久的历史。不久的将来,新昌乡主庙将矗立在蟠龙岗上,那“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世知即为大恶”的对联,依然被人们反复诵读。
相比乡主庙会,真君殿庙会更加宏大。真君殿位于沃洲山之阳,是为纪念抗金名将宗泽而建。真君殿每年农历十月十五举行庙会,会班、娱神、旗、炮、仪仗、舞狮、翻船、十番、鼓亭、回头拜、莲子行、三十六行、方旗等民间文艺活动应有尽有,热闹非凡。其中迎神赛会每五年举行一次大赛,相邻天台、奉化、义乌等地也有人前来参加,与会者达数万之众,规模宏大浙东罕见。
“冕冠蟒袍,赤面金身,刻画宋东京留守宗泽元帅之容”的真君大帝塑像,得到了相关地方史志的认可。宗泽临死之际犹不忘光复大业,“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慨然长叹,乃至三呼“渡河”后溘然长辞的悲壮场景,千百年来让多少人血脉偾张感慨万端。宗泽系浙江义乌人氏,是否到过新昌,史籍都无记载,但纪念和祭祀他的殿宇却大多在新昌,解放前新昌的真君殿竟有数十处之多,至今被列入各级文物保护单位尚有四处,其中知名度最高、最受人们青睐的,当数坐落于沃洲山麓的真君殿。
那么宗泽崇拜为何流行新昌?经考证当与新昌石氏家族有关。据传,元初石氏先祖石奕朝决然辞官东归,竟有块“灵石”浮江随船而来。回新后他把石头置于真觉寺,小和尚用它顶门,第二天却发现石头与寺里的迦蓝互换了位置。把石头移到附近的芦田山用以镇魔,连山兽也断绝了踪迹。石奕朝打算在对屏山上为它立庙,石氏家族聚居的溪西、溪东二村的青壮年都梦见去运木石,第二天发现那些用来建庙的木石都在沃洲山的荆棘丛中,于是就在沃洲山上建起祀奉真君大帝的真君殿。
至于民族英雄宗泽何以成了真君大帝?这与清初的“文字狱”有关。满清系女真(金人)后裔,宗泽一生抗金,立庙供奉自然要避嫌,于是就让他以“真君大帝”的面目出现,连姓也改为“石”,成了“石老将军”。于是乎,“清朝冤狱惊天地,宋室英雄改姓名。”(后人东崖氏诗)就这样,历史上确有其人的民族英雄,转而以神的面目出现了。但这种“英雄崇拜”的精神内核,依然存活在人民的心目之中,无非是心照不宣而已。
从我国的民俗节日来看,的确具有英雄崇拜的内涵,端午节就是代表。故乡两大民俗节日,祭奠卜曾也好,缅怀宗泽也罢,每一个节日都在祭奠英雄,每一个活动都是英雄主义的体现。人们分享着英雄的情怀,和这种情怀所带来的快乐。
其实于道家思想体系而言,“英雄崇拜”就是“道德崇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缺少凛然的民族气节,就不能缺失这样的崇拜对象。
沃洲山真君殿香火历来极旺,并对邻县周边产生了巨大影响。建国后,真君殿庙会曾经中断了四十余年,1993年起这一盛会才重新展现在人们面前。人们惊喜地发现,不少传统的表演形式竟然还较完整地保存着,依然还那么光彩夺目,那次庙会参加者竟达5万人之多。
在真君殿上仰望民族英雄宗泽的尊容,“冕冠蟒袍,赤面金身”,却又怒目圆睁,是为壮志未酬而感激愤,还是对侵略者的无比憎恨?每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仁人志士民族英雄,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即使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上演了多少幕感天地泣鬼神的话剧,谱写下多少首可歌可泣的壮丽诗篇。一个国家需要凛然正气,一个民族需要血气方刚。乡主庙也好,真君殿也罢,会把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照亮。
所以从哲学的意义分析,节日正是家国情怀的浓缩,内化成生命时空的感受,外化成生命时空的体验,这种体验既是个体的,又是民族的;既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它浓缩一个民族的精神,展示一个民族的追求,凸显一个民族的价值。
同样是传统节日,也会因地域特点传统习惯不同有所不同。如端午节这天,同样是纪念屈原,新昌因是山区,难搞龙舟竞渡,但裹汤包、佩香袋、饮雄黄酒、挂菖蒲和艾蒿,一直流传下来,同中稍异的是,不仅门窗两边,甚至眠床帐钩,都插上剪刀修成的一把把“草蒲剑”,一秆秆艾蒿叶,因为“艾叶如旗,招四时吉庆;草蒲作剑,斩八方妖魔”。而且过端午很少吃粽子,大多是吃“汤包”(馄饨)。据《新昌县志》记载:原来新昌过端午也吃粽子,有“吃过端午粽,还要冻三冻”之谚。相传明朝年间新昌连年干旱,百姓要求赦免钱粮,钦差来查恰逢端午,县官通知各家都吃面片汤过节,遂获准赦免钱粮,端午节从此改吃汤包,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说前面几个节日属于高、大、上,那么清明和七月半就亲民得多,主要是祭祀自己的祖先亲人。这两个节日是地狱放假的日子,鬼魂可以自由游荡。为了让孤魂野鬼也能享祭,每逢正清明、七月半这两天,村里就组织上孤坟和放路灯。活动先由主持人(念佛召集人),在两节前念平安经,拜太平忏,求“神鬼”保佑平安,然后请法师做道场,再由主持人率众(多数是老太婆)挑着三牲福礼,还有羹饭、鱼、肉、蛋,荤素八九碗和点心水果等,随带香烛和所念的经、忏等,到孤坟集中的山冈,在坟前或路边按距离点燃一支一支香烛,端出一盆盆荤素菜肴,摆出一堆堆纸钱,然后由主持人边拜边祈祷,接着众人祭拜,直到祈祷完毕,纸钱烧完,才慢慢散去。虽然这些都是小时场景,而且事关人鬼两界,但一想起心头就有一丝温暖,因为故乡的野鬼都有人关心。
除了清明和七月半祭祖祭鬼,乡亲们在重阳节这天,还要祭田公田姆。相传古时一户张姓人家,一年前山稻谷成熟,他叫儿子张三去买了一些鱼肉,还杀了自家养的一只大雄鸡,捣了麻糍搨了糖麦饼,并让张三挑到前门山田畈头请山公山姆。当张三点上香烛,摆好酒菜,虔诚祷念……忽见一白发老人迤迤而来,看到酒菜充满渴望,对着张三轻声央求:“小哥,我从远方而来,现饿得有气无力,两眼昏花,实在无力再往前走,可否讨点酒菜让我食食?”张三见状顿生怜悯,毫不犹豫满口答应:“好呀,老公公,尽管拿去吃,我家里还有,我可以回去再拿。”白发老人酒足饭饱听,拂拂胡须朗声笑道:“后生侬,难得你如此好心,明天你早点来割。”张三回家把这情景告诉家人,大家觉得有点奇怪,还是决定第二天去前山畈割稻。第二天后半夜,他们背着稻桶到前山一看,漫山遍野都是沉甸甸的稻谷,他们喜滋滋地割呀挑呀,也不知收进了多少担稻谷,眼看天快亮了,一过路人好奇地问了一句,“喂,你们怎么在山上割稻谷呀?是什么时候种的田呀……”还没等这人问完,顷刻间山上稻谷变成了柴草,稻桶还搁在上面。这一幕使张三好久才回过神来,想起昨天请田公田姆遇见的一幕,原来是菩萨显灵施的法术。而这一天正好是九月初九,因此人们为使来年丰收,每到这天,家家备好酒菜、麻糍、麦饼等,去田畈请田公田姆,这一天就演变成重阳节。
这个重阳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经,其实包含着对神明的敬畏,对人伦的遵守,对天地的歌颂。
如今,传统节日离人们越来越远,味道越来越淡。一些习俗因不健康被剔除了,一些节日因不重要被舍去了,一些风俗因太复杂被放弃了。比如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而今的城市早就没有了灶间,厨房里只有煤气灶和抽油烟机,所以想祭灶也不知把灶君贴在哪里;比如春节禁燃烟花爆竹,因为易发火灾、造成污染;比如元宵不准放孔明灯,怕影响飞机航线,怕发生火灾……节日习俗被一个一个禁止。“三月光阴槐火换,两分消息杏花知”,春联上的字迹早已在春雨中模糊;“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性的信仰也在清明中随风而逝。节日慢慢不节日了,习俗渐渐没习俗了。
传统节日的形成,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长期积淀的结果,是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遗产,这些特殊的日子并不单单是娱乐生活的消遣与放松,而是凝结了几千年炎黄子孙的民族情结,见证着几千年华夏民族的历史兴衰,更承载着几千年中华民族的文化征途。
如果把生活比作平淡的河流,那么节日就是浪花。从流传至今的传统节日习俗里,后人不但可以看到古人生活的精彩画面,感受到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还能提升民族文化认同感,从而不迷失方向,让前行的脚步更加笃定。
今夜晒场放电影
在家乡那段艰苦而平淡的岁月中,露天电影无疑是一道最迷人的风景。它那变幻的光影,多彩的世界,不时点亮着贫瘠的乡村和灰暗的青春。
试想一下,血红的夕阳还搁在西边的山岗上,晚霞把天际涂抹得五彩斑斓,并染红了随风抖动的片片禾苗,还未下种的块块水田;染红了晚归水牛的滚圆双眸,燕子掠过的如剪翅膀。也染红了炊烟袅袅的瓦房,晒场上刚挂起的银幕,和银幕前撒欢的小孩。
银幕像片白帆,载着家乡驶向幸福的港湾!
孩子们一等稻谷收走,就在放映机位置周围,开始抢占有利地形,用小凳子、树枝、石块,标示出一家人的势力范围。高高矮矮的小凳,大大小小的石块,星罗棋布地摆满了放映场地。
山上田间劳作着的社员,心中涌动兴奋的潮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过的电影。直到一位消息灵通人士报出了今晚电影的片名,更激起了大家急着回家想看电影的欲望。这时生产队长也顺从民意,会提前一个小时收工,让社员早点回家喂猪饲鸡、洗澡做饭。接着社员三三两从田间地头回村,像明亮的泉水注进了小溪;鸡狗也兴奋起来似的,深巷中传来“汪汪”“喔喔”的叫声;彩霞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拉着袅袅的炊烟一起散步。
星星不等天黑就眨巴起眼睛,好像也急着要看电影;四周的青蛙知了如逢喜事,开始了一场盛会的前奏。这时蝙蝠也赶来凑热闹,穿着玄衣飞来飞去,编织着黑色的夜幕。但月亮打乱了它的计划,把一片银辉洒向村庄田野……
这时,村里的老人三三两两,年轻人成群结队,小孩子呼朋引伴,姑娘们嬉戏打闹,向着水泥晒场聚拢……不多一会,操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子呼娘,姑喊嫂,此起彼落,人声鼎沸。
当然也有不往人堆里凑的,他们往往是一群少男少女。他们躲开打打闹闹的半大孩子,躲开打成一片的家庭妇女。仿佛这里的热闹与他们无关,其实内心涌动着七荤八素。他们的身子虽在男伙女伴堆里,眼睛却时不时如星光一样瞟向别处。借着良辰美景表示春水溢池的柔情蜜意,借着嬉笑打趣传递茂密如林的青春情怀。
而城里来的知青就不扭捏作态也不隐晦曲折,在人群里落落大方地站在一起,男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月光下如玉树临风;女的双手抱臂,紧挨男的身边不离不弃。那一双映在地上的剪影不知打动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想像曾几何时自己也能成为景中人物。
放映台上的电灯开始亮了,放映场地变成一个波光荡漾的湖。从操场通向邻村的大路阡陌,正纷至沓来邻村的村民,他们有的照着火把有的打着手电,恰似无数条闪亮的小溪向湖里汇聚。等到灯笼火把的小溪流流尽,电影也马上开始。
刚放电影时因为灯光而招引来的飞蛾、蝗虫、蜻蜓、甲虫一个劲地往银幕和灯光上撞,引得孩子们又捕又捉。直到一束光柱投射到银幕上,鼎沸的人声霎时像退去的潮水。这时胶片转动的声音像蚕吃桑叶,雄壮有力的《解放军进行曲》开始响起。随着银幕上光芒四射的八一军徽及片名的推出,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欢笑声、惊呼声。人们的神情随故事情节的变化而变化:或紧张,或惊恐,或愤怒,或欢笑,或惋惜,或伤心落泪,或欣喜若狂……如痴如醉,不一而足。
露天电影开始放的是黑白片,后来变成了彩色片。除了八部样板戏,也有《铁道游击队》《地道战》《东方红》《红色娘子军》《英雄儿女》《林海雪原》《海鹰》《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还有前苏联、阿尔巴尼亚、越南和朝鲜的几部外国翻译片。那时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罗马尼亚电影,拥拥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电影散场后,人们从故事中醒来,点燃火把,揿亮手电,扶老携幼,踏上归程,一条条光带又向四面八方分流。到处是星光般的灯火,满耳是喧闹的人声……远远近近的狗开始狂吠起来,似在责怪夜归的人们搅醒了它们的酣梦……
我们除了在村里看,更多的是与伙伴们,一起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赶到别的生产大队,甚至别的公社去看露天电影,同样的片子看上两遍三遍也不会厌。
月儿像柠檬,淡淡挂夜空。月光把群山照得影影绰绰,把田野照得朦朦胧胧。这时的夜风如溪水一般清凉,田野如梦幻一般迷蒙。明月朗照,地头的西瓜泛着青色的幽光;晚风拂过,田间的蔗叶发出簌簌的清响。相伴相随的,有路边野花散发的淡淡幽香,有提着灯笼赶路的明灭流萤,还有呢喃在草丛间的各种夏虫……
记得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夜,我们忽然听说邻近一个公社在放电影。由于大水刚退木桥未架,我们就脱下衣裤来个泅渡,上岸后再赶10多里山路。快到时看到操场上聚集着黑压压的观众,喇叭里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军号声。等到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银幕上打出了两个大字——再见!
还有一次,一位社员看到西山村挂起了银幕,西山有电影的消息不胫而走。晚上我们穿过石沿畈,翻过鹭鸶岗,爬上西山岭,才知道根本没有电影。那位社员说的银幕,原来是一户人家晒在外面的被单。
一次到另外一个公社看《闪闪的红星》,那晚三四个公社同时轮放这部电影,一个拷贝一个拷贝传着往下看。开始时都快十点多了,放一会歇一会,放完时鸡叫了头遍。等到赶回家中,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那时我们记住了好多电影台词,如《列宁在1918》中“让列宁同志先走”和“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像《小兵张嘎》里的:“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甭说吃你几个破西瓜,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交钱……”有个伙伴还把唱词活学活用,一回他妈打了他一顿,他哭着唱《洪湖赤卫队》韩英那一段:“娘啊娘,儿死后,你把儿子埋在那高山上……”这一唱着实把他娘吓了一跳,忙给他煎了一碗荷苞蛋安慰安慰……
啊,我的露天电影!我的生动故事!
应该说,露天电影是几代中国人的共同记忆,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直到八十年代才淡出历史舞台。
被最美丽月光笼罩着的总是荒芜的山谷,被自己怀念的总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过往岁月,多少个光波声影伴随的日子,那些留下深刻记忆的观影片段,那些逝去的白幕梦幻,那些残留记忆深处的露天电影故事……已然成为了几代人生命体验中无法释怀的一抹乡愁。
露天电影“放”到这里,应该放完结束,但在我的心底,却珍藏着一个故事,今天索性和盘托出。
父母夜里不允许我们外出,放露天电影倒是例外。这就给了我一个自由的空间,我想坐哪看就坐哪看。我不呼朋引伴,也不三五成群,而是掇条椅子,一人静静观赏。一次放映机旁走了几户人家,空出一片地方。我趁势去补这个空缺。恰在这时,同班一位漂亮女生,领着几个女伴也挤了过来,紧挨着我坐了下来。我想起身让开,那位女生迅速移过右腿,一把压住我的左腿。她也不看我一眼,与女伴谈笑风生,而我一脸懵逼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我的思想变得混沌,我的神情变得呆滞,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的感觉变得麻木。眼前的银幕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有些虚无。我承认,这位小学初中的同班同学,一直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好多男生对她心生爱慕,我也被她的美丽征服。现在这份美丽离你如此切近,我却不知如何是好坐着发呆。我就一直坐着,她也一直压着。我一声不响,眼睛只盯着银幕,其实我不知道电影在放些什么;她笑语连连,和闺蜜说说笑笑,但是我没听请她们说些什么。她有时也转头瞟我一眼,而我像个犯错的屁孩,不敢看她星星似的明眸。直到影终人散,直到起身离开,我都不敢动弹一下,也未敢看她一眼。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反复回味着刚才的感觉,朦胧、羞涩、甜蜜、恐惧……反复思考着那个动作:是不让走的一种暗示,还是一种亲密信息的传递?是一个轻佻的动作,还是一个美丽的恶作剧而已?
这事我不敢向父母诉说,也不敢和别人交流,更不敢向她本人求证。而是严严实实地包裹,包裹起来的还有我那颗心。以后凡是和她邂逅,我都远远地躲开。初中毕业后,她和我考上了不同的高中;高中毕业后又回到了家乡,既想见面又尽量回避。恢复高考后我离开家乡,上学前她哥送我一支钢笔。一直到她后来突发疾病去世,她哥才说这支笔其实是她所送。
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对她我是纯情还是娇情,是无情还是绝情,是玩酷还是残酷,是自恋还是自虐?我只能向远在天堂的她,由衷地说声“对不起”!其实相比于她的大胆深情,我连句道歉都不配,更没资格怀念!
怀念故乡那头牛
如果要对儿时的记忆进行一次删节,我会惊异地发现,最后留下的,只有我和牛,站在一片青草葳蕤的山坡。
如果要对少年的喧嚣进行一次过滤,我会惊奇地感到,最后剩下的,只有牛的歌,“哞哞”地吟唱在我的心头。
我的故乡,那幅耕牛遍地走的美丽画面,似一朵永不凋零的山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永远绽放在我的心坎上。
牛那默默无闻、温和驯良的品格,任劳任怨、脚踏实地的美德,无私奉献、不计回报的形象,一直激励和鞭策着我。
牛,是一道风景!
想起故乡那些牛,就想起了布封那幅画:广阔而壮观的原野,一群健壮的野牛,在放肆地奔跑着,渐渐坠落的夕阳,把牛背镀上金色的光芒……那是对原始生命力的歌唱,对传统田园生活的向往。
其实,那些经过驯化后的耕牛,不仅散发着原始的美丽,更洋溢着温良的美德。不管漫步于葱茏山坡,还是迤逦于如镜田畴;不管泅游于一溪碧波,还是嬉戏在半亩荷塘;不管田野上套轭躬耕,还是载货时负重奋进。只要牛一出镜,就是风景的主角;牛一上场,就成乡愁的寄托。
家乡地处江南,很少有锻子般光滑的黄牛,更不见长毛及地的耗牛,而是头长腹圆、色灰毛稀的水牛。它们有的脖颈粗壮,肩膀浑圆,腰身健硕,四肢粗壮;有的脖颈壮而不粗,肩膀圆而不浑,腰身健美,四肢轻捷。就是那对牛角,也不像黄牛那样短小,耗牛那样尖锐,而是外露又内敛,屈曲而盘旋。在风轻云淡的天空下面,还是春雨潇潇的田间陌上,只要牛站在任何一个地方,就站成一幅最触动灵魂的画面。
一场春雨过后的清晨,我走进蘑菇似的牛舍。母牛一见到我,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朋友,发出柔声的呜呜;还没到它身边,母牛就迫不及待地从栏内探首,伸出舌头舔我的小手。尽管出门就是溜滑的碇石路面,尽管屋檐还滴嗒酱油似的雨水,母牛仍然耸耸脖子抖抖身体,表现出无比的轻松和快乐。我在牛鼻圈上系好牛绳,就翻身骑上了圆鼓鼓的牛背,踱出弯弯曲曲的深巷,穿过薄雾笼罩的溪滩,泅过碧波盈盈的溪水,顺手折一柳枝,做成圆圆的柳笛,吹起动听的乐曲,随着晨雾轻轻飘散。那只还未断奶的牛犊,一忽儿跑在前面,一忽儿落在后面,一路与母牛撒欢。母牛一见到鲜嫩的青草,伸出舌头把草卷进嘴里,“喇喇喇”地吃了起来,尾巴欢快地甩动着,似在为吃草助兴,抑或赶着讨厌的牛虻。
哞……哞……哞……母牛不时地呼唤着小牛。
哞……哞……哞……山谷不断地回应着母牛。
牛哞没有唤来牛犊,却招来一只白鹭,张开雪白的双翅,飞到褐色的牛背上,调皮地来回走动,啄食着牛身上的虱子。
小牛一忽儿在母牛下吃奶,一忽儿跑到一边去“玩耍”。听到母牛的声声叫唤,又会跑回来蹭蹭母牛。母牛或用尾巴轻拍几下小牛,或用舌头舔舔小牛,其余时间就专心致志地觅食。有时它也会望望蓝天,看看白云,摇摇尾巴,抖抖耳朵。
傍晚时分,等到火烧云把白鹭染成了金色,白鹭就成群结对地飞回巢穴,我们也吆喝着水牛准备回家。头戴柳枝编成的草帽,叉着、横着或倒骑在牛背上,吹着口哨哼着小曲,一双小脚或晃悠着、或拍打着牛肚,任凭牛蹄“啪嗒、啪嗒”地叩击着小路。牛身后拉长了黄昏的身影,牛前面挥动着袅袅的炊烟。
牛,它一生劳作!
“布谷布谷天未明,架犁架犁人起耕。”一到耕牛遍地、犁浪翻花的春耕时节,天还不亮就会出现一幅幅背犁赶牛的剪影。
这时的田野上是紫云英的海洋,紫红色的花朵像繁星般迷人。来到田头,牛乖乖地停歇下来,犁轻轻地安插田头。晨光下的犁,曲辕锋铧,亮镜灵槃,造型端庄,威风八面。木质的犁柱和犁床,由于泥水的长久浸淫,闪烁着岁月的包浆;铁质的犁铧犁镜,由于泥沙的长期打磨,像镜子般的闪光锃亮;微微后翘的犁梢,由于长时的把握摩挲,更显得油光可鉴珠圆玉润。
耕者先牵牛架轭,再扶犁下田。然后一抖袢绳,一声号令。牛就毛发直竖,杏眼圆睁,躬身蹬步,拉犁前行。庞大的身躯尽力往前倾,四条粗腿用力往后蹬。前面,是踢踏出的一片水花;后面,是翻滚起的一道泥浪。这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香;这时,牛身上笼罩着绚丽的霞光。
到了田的另一头,耕者一手提起泥中的犁铧,一手拽着牵牛的袢绳,嘬口发出悠长的唿哨,转身重把犁铧插下。就这样,耕牛在来回,泥浪在翻卷。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呼哧哧哗啦啦地奋进。不需竹梢频繁的挥舞,不必耕者过多的呵斥,只要绳子适时的抖动,只要几个简单的音符,牛和人的交流,就在一根绳子上、一记声音中沟通。那一声声“呦……哦……”的吆喝,温软而悠远,苍凉而绵长。
牛沉重的喘息,仿佛能把一堵坎推倒;急促的脚步,似乎要把一片天踢翻。一次我看见,一头正在耕田的水牛,两条前腿突然一软,跪了下去,随后整个身躯瘫倒水中。一分钟,两分钟;一刻钟,两刻钟,耕者没有半句呵斥,更没半记鞭子,而是静静地等候。等到牛稍稍恢复了体力,重新从烂田中翻滚着站起,又拉着犁默默地前行。
耕完了最后一犁田,也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浑身都淌着泥水,流着汗水,牛已没力气啃啮鲜美的青草,也没力气洗濯满身的泥垢,就颓然地卧倒在紫云英中,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它如水的双眸。
从此,这样一幅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定格:一头弓背的老牛,一张弓背的木犁,还有一位弓背的乡亲。他们以犁作笔,以田作纸,在蓝天下大地上,写下了一垄垄美丽的诗行。
耕过之后就是耙。你不要害怕耙上两排明晃晃的耙齿,其作用只是将犁过的泥块割碎。这时耙者稳立牛后,踏耙而行;水牛排哒向前,一路水花。不是耙者偷懒享受,而是为了增加耙重。耙过之后就是耖,《农书·农器图谱》有记载:“高可三尺许,广可四尺,上有横柄,下有列齿。以两手按之,前用畜力挽行。耕耙而后用此,泥壤始熟矣。”相比犁耙,耖田轻松多了。因此老牛不用扬鞭自奋蹄,甚至起舞撒欢奔向前,四肢溅起的水滴和尾巴甩出的水珠,旋舞成漫天的水花,折射出七彩的阳光,化成一片璀璨的霓虹。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南宋李纲一首《病牛》诗,就是耕牛一生勤劳的写照。
牛,是一种精神!
牛是勤劳的!
牛白天实在太忙碌了,忙碌得几乎没时间吃饭;牛吃得实在太差了,有时只啃些玉米秆、豆萁秆。牛采食时伸出柔软的舌头,很快地把饲料卷入口中,没时间经过任何咀嚼,就囫囵地吞进自己的瘤胃。经过瘤胃一段时间的浸泡和软化,等到休息或者晚上,牛才把来不及咀嚼就匆匆吞下的饲料,重新返回到口腔进行反刍,这样一直持续到半夜,第二天一早起来照样干活。反刍时它的嘴唇不断地左右磨动着,嘴巴上不时流溢出一种白沫,这时牛舍内氤氲着草料的芳香,牛喉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我想,也许因为反刍,牛才如此平和安详;也许因为反刍,牛才不再孤独忧伤;也许因为反刍,牛才体味到幸福欢畅……它的耳朵微微地扇动,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芒,淡褐色的眼珠像浸在明澈的水里一样。
牛是谦逊的!
除了对亲友发出深情的呼唤,牛从不昂起自己的头颅,更不见“趾高气扬”的样子。你看,它走路时低着头,吃草时低着头,喝水时低着头,舔犊时低着头,犁田拉车时更是低着头——越用力,它把头埋得越低;越谦虚,越觉得渺小和自卑。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凡是有所作为的,大多勤恳质朴,埋头苦干,谦逊自重,他们没有时间摇头晃脑、招摇过市,更不会骄傲自满、不可一世。难怪鲁迅也要“俯首甘为儒子牛”。
牛是礼让的!
我曾见过这样一个镜头:霞光里,一个穿着花裙的小女孩挎着竹篮,打算走过田埂,送点心到那头。可是迎面走来了一群水牛,田埂窄得仅容一个人通过。一边是水田一边是水沟,她急得小脸通红,赶紧挽裙脱鞋,准备跳进水田避让。这时领头的老牛突然走进了路边的水沟,它身后的几只牛也纷纷仿效,彬彬有礼地从小女孩身边走过。小女孩的眼里汪出了亮晶晶的泪水,晓风中美丽的裙裾在翩然飘飞。
牛是仗义的!
顽皮的我,一次站在牛背上,呵斥着牛狂奔,一不小心跌落尘埃,金星乱冒顿失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醒来,觉得脸上有手在轻轻抚摸。啊,那是牛舌在舔着我的脸蛋,它正跪卧在我的旁边,虔诚地等候我跨上它的脊背。
记得有回拉粪下田,小路泥泞陷住了车轮。我和牛都拼命地挣扎,但车和牛都越陷越深,正在万分危急时刻,一位邻居及时出现,只见他手扶车辕,一声喊“驾”!这时牛突然前腿跪下,后腿猛蹬,车瞬间拉出了陷阱!那天晚上,我把珍藏的两块糖塞进牛嘴,牛嚼着嚼着流下了两行浊泪,“哞哞”地轻叫着,头与我的脸贴得更紧。
在别人眼里,那只是一头蠢笨的牛而已;而在我心中,却是最值得敬重与膜拜的生灵。在任何环境下,牛都保持着沉默,将一切的创痛与鞭伤、辛酸与屈辱,都含在瞳仁中流转,放在嘴巴里咀嚼。只要一把青草,一口凉水,一切的灯红酒绿就与自己无关。这就是牛,忠诚、隐忍,踏实、守信,真诚、乐观,勇敢、善良,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粮食;吃进去的是草,吐出来的是血。
牛以青草酿就的血肉之躯,千年不辍地服务于人类,向我们昭示着一种精神,升华成一种美德,诠释为一种哲学。
牛,是一份乡愁!
但乡村已老牛也老。
故乡最后相逢一头老牛,已是数十年前的某天。瘦骨嶙峋的身子,包裹着一张皮囊;稀稀拉拉的牛毛,有一块秃一块地分布。眼虽开而欲闭,腿欲行又趑趄。豢养它的一位老乡,也像老牛一样羸弱。他悲伤地告诉我,这是村里最后一头老牛,明天就是它的忌日。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在东山上,老牛就被牵到一块田中央。它仿佛去春耕一样,走得自然而顺畅。然后被系在一根木桩上,牛乖顺地一动不动。它习惯地将头低垂,等待着套上木轭,等待着一声吆喝,等待着去犁地耕田。但等来的,是一记八磅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老牛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申辩几句,又是一记,再是一记,一记比一记沉重,一次比一次猛烈,它开始天旋地转,它感到地动山摇,同时感到一种无边的岑寂,一种巨大的悲伤。它模糊地看到举锤狂砸者那双狰狞的眼睛,也依稀听到围观者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它试图站直身体,上前打个招呼,但铁锤再次重重地砸下来,仿佛携带着整个天空的重量,似乎要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牛感到有种山崩地裂的声音,有种天蹋地陷的虚无。那块最坚韧的颅骨,那份最坚强的意志,都被铁锤一一粉碎。牛开始还惨叫几声,凄惨的叫声响彻长空,也震动着人们的心扉,庞大的身躯开始摇晃,挺立的四肢缓慢跪下,再也没力气看一眼熟悉的乡亲,再没机会亲亲脚下的土地,便软绵绵、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像翩然坠地的一片树叶。老牛倒地的刹那之间,眼中涌出两颗硕大的泪滴。这时太阳照耀在田野上,也照耀在两颗泪珠上,泪珠上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就这样,从小农经济走向市场经济的当口,从农耕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时候,一头头老牛纷纷地倒下,渐渐地消失。它们再也不是时代的宠儿,再已不是乡村的风景。城市餐桌成了它们最后的归宿,转行产奶才能逃过劫数。那些还流落在偏远乡村的耕牛,开始抬起迷茫的眼睛,眺望着夕阳下的群山,担忧起自己的命运前途。同时洒下一颗颗泪珠,滚落在曾经充满光荣和梦想的土地上。
牛的背影已渐行渐远,牛的哞哞也日渐稀疏。但牛的精神,已烙印在民族的思想里,溶化在人民的血液中;牛的形象,已镌刻在历史的记忆里,鲜活在祖国的文字中。在中国文化中,牛是吃苦的符号、高尚的象征、任劳任怨的代名词。牛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精神,为世人所喜爱与赞赏。多少文人墨客留下了许多赞牛的诗篇,多少仁人志士也每每以牛自喻自勉。“风吹遍体无毛动,雨打浑身有汗流。”这是李白眼中的牛;“荒陂断堑无端入,背上时时孤鸟立。”这是陆龟蒙眼中的牛;“老牛还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 这是孔平仲笔下的牛;“力虽穷田畴,肠未饱刍菽。”这是梅尧臣笔下的牛。“草绳穿鼻系柴扉,残喘无人问是非。”宋无写出了牛的寂寞;“牛上唱歌牛下坐,夜归还向牛边卧。”高启写出了牛的亲昵;“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臧克家更是写出了牛的自强不息。
牛与我分开虽有数十个年头,但它却经常从我的记忆里走来,在那片青草葳蕤的山坡上哞哞。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中弥散着青草的芬芳,流响着耕牛的呼吸。梦见自己,闲坐牛背,信步山坡,横笛而歌,白云悠悠。原来牛一直栓在我的心头。
啊,我的故乡我的牛!
喔喔声中是鸡忆
“喔……喔……喔!”梦中多少回公鸡的啼鸣,唤来了山村的黎明,斑斓了童年的梦境。这时老树还枝杈着寥落的星辰,月亮正提着归去的灯笼。
奏完晨曲,炊烟四起。母亲踢踏着走向庭院一角,将鸡埘门一把移开。大鸡小鸡倾巢而出,欢呼雀跃,扑扇着翅膀,蹦弹着双腿。纷纷跑向木制食槽,盛水破碗,引颈伸脖,咯咯啄食,俯仰饮水。这时晨曦染红了它们的朱冠,晨风轻梳着它们的彩羽,朝阳点亮了它们的瞳仁。
随着鸡的声声啼鸣,激活了多少记忆,浮现出多少场景……
先说孵鸡的故事。
养鸡先得孵鸡。母亲在旧箩筐内垫进一层稻草,铺上一层松针,再放上几十枚鸡蛋,然后选择一只母鸡孵化。
大概是出于天性,一只麻母鸡想做孵鸡娘,母亲就将它提进箩筐。它立于筐内,左顾右盼,甚是得意;然后扭荡腰肢,耸身一抖,蓬松毛羽,轻轻蹲下,将蛋掩捂。
但麻母鸡玩性难改,孤寂难耐,眼珠一轮,嘀咕一声:外面春光明媚,这里暗无天日;外面呼朋引伴,这里索然枯坐。想到这里,顿生后悔,于是心一横,脖一梗,顶开覆着的米筛,一步跳将出来,一路欢叫,四处遛达。
麻母鸡擅离职守,当然被“炒鱿鱼”,母亲赶紧换上品性好的黑母鸡。黑母鸡张开翅膀,散开羽毛,仿佛为种蛋盖上层羽绒被。它孵鸡非常执着,近乎痴迷,连续几天,不进食,不喝水。为了让种蛋均匀受热,还会用鸡爪不时搅动。
俗话说,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鹅鹅一月余。就是鸡蛋二十一天出小鸡,鸭和鹅的蛋壳厚,孵化的天数就要多。根据这个规律,母亲在孵化小鸡的同时,也捎带上几枚鸭蛋,鸭蛋提前一周孵育。黑母鸡孵出尖嘴、细腿的鸡孩时,还有几只扁嘴、矮脚的鸭孩,也不多想多问,大家一视同仁。
每当孵窝内传出细微的啾啾声,我便缠着母亲要看小鸡鸡。母亲便一只手挡住黑母鸡的脸,另一只手把小鸡娃掏出,托在手掌上:小鸡娃黄喙黄爪,像团绒球,黑亮的小眼睛怯怯地瞅着你,尖细的小黄嘴发出啾啾的呼唤。母鸡听到叫声,卧着的身子扭转过来,蓬松的颈羽一下收起,气愤地惊叫着加以阻止,母亲只好把小鸡娃放了回去。等到最后一只小鸡或小鸭破壳而出,母亲才把它们散放到院子里去。
有时,我会偷偷捉一只放在手心玩,一双三爪鲜黄小脚,撑起绒球似的身体,颤抖得像台小发动机,给手一种麻酥的感觉。把它搁在脸旁,它又会用柔嫩的小喙,轻啄我的鼻子、眼睛、嘴巴,痒痒的让我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毛茸茸、黄灿灿的小鸡崽们,跟着自己的母亲,连滚带爬翻出门槛,鱼贯而出涌向门外,成群结队徜徉山野。一旦发现米粒、小虫或蚂蚱之类,母鸡便咯咯叫着,让所有小鸡都围上来吃。如有小猫、小狗调戏小鸡,黑母鸡便会双翅展开,脖毛竖起,伸出铁一般的硬嘴,保护着小鸡的安全。每当狂风暴雨来临之际,黑母鸡又会组织小鸡避风躲雨。有时躲避不及,母鸡便会就地张开两翅,放松羽毛,让小鸡都钻到身子底下。雨过天晴,母鸡抖抖身上的雨水,小鸡安然无恙地钻了出来,仿佛压根不知道刚才的一幕。
再说一个惊喜的故事。
以前那只麻母鸡,并没断绝做母亲的念头,不久旧态复萌故伎重演,咕咕叫着到处乱跑,上蹿下跳四处趴窝。母亲气恼地把它抓起,不顾它翅膀扑腾嘎嘎尖叫,让我攥进两只翅根处,提到水圳边,猛往水里摁,让它清醒清醒,以绝为母之念,重新开始下蛋。但这只麻母鸡痴心难改,仍想抱窝,我一次次把它浸入冷水当中,它竭力挣扎直到精疲力尽。看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母鸡,我的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怜悯。
母鸡痴情,母亲绝情。面对麻母鸡的执迷不悟,母亲“狠招”也层层升级,譬如将一跟布带系在母鸡尾部,将它抱到一片空地,用竹竿追打它,麻母鸡跑动起来,布带随风飘扬,它以为有怪物追来,于是越跑越快,直至精疲力竭,最后瘫倒在地。或者用布条将黑母鸡眼睛蒙上,将它放在一根立杆上面,黑母鸡不停地扇翅,才能保持身体平衡。本就虚弱的麻母鸡,在这样轮番“折磨”下,鲜红的鸡冠失去血色,鲜艳的羽毛变得憔悴,瘦得只剩一副骨架。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庭院中传来几声鸡的惨叫,一听就知是夜猫子进宅,父亲和我立即起床驱赶,那只弃放庭院的麻母鸡已经不见,但没有发现鸡毛和血迹。从此那只麻母鸡消失了,我们以为是被黄鼠狼叼走了。
一天清晨,我正给鸡喂食,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山坡上出现个麻点,正慢慢地朝我走来。随着麻点的走近,啊,是那只消失一个多月的麻母鸡!跟在它身后的是一群黄绒绒的鸡崽。麻母鸡神态有些高傲,表情有些欢快,鸡冠恢复了火焰般的鲜红,羽毛在晨光下更加亮丽,它身后的小鸡摇摇摆摆地跟着,叽叽喳喳地叫着,模样实在可爱!我细数了一下,共有18只鸡崽。家里几只鸡跑了出去,仿佛出门相迎,又好像殷殷问候。麻母鸡带着小鸡们,爬过门槛,涌进庭院,像是报喜,又像讨赏。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高声招呼着大家来看,麻母鸡创造了怎样的奇迹!
住在我家的外婆说;“这一定是有的母鸡偷偷地在山上生蛋,麻母鸡悄悄地把它们孵化成了小鸡,今天带着回娘家来了。”她让我赶紧舀碗碎米,撒在道地,母鸡咯咯咯,小鸡喳喳喳地叫得更欢了,头捣蒜似的啄食起来。后来我和外婆爬上山坡,在一个藏番薯的土洞里,发现一个柴叶铺成的窝,窝中有堆碎白的蛋壳。
再讲讲鸡们的爱情故事。
《郑风·风雨》是诗经中著名的爱情诗篇,唱出了久别男女团圆后的欢喜:“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中的鸡只是陪衬和象征,那么鸡们自己有没有爱情呢?
你看,几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凤冠霞帔,龙骧虎步,或高蹈于土坡上,或蹲栖在桑树巅,引吭高歌,呼朋引伴,并不时抛出几声浪漫的唿哨,滑过几句爱情的花腔。一群尚未下蛋情窦初开的鸡姑,举头忽闪,故作惊诧;接着低眉颔首,羞羞答答,发出“咯咯哒……咯咯哒”的回应,应和着恋人的情歌,回答着求爱的信息。
就这样,一群鸡,公鸡母鸡靓鸡丑鸡,白鸡黑鸡灰鸡褐鸡,等到它们鲜红的鸡冠冒出头顶,躁动的青春充满毛羽,就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它们或者徜徉树林下,出没芳草间,扑腾荒地上;或者相携庭院旁,刨挖土窝边,追逐阡陌上。大胆而直率,粗野又浪漫。
它们的爱情,到来得突然。一只公鸡追赶一只母鸡,甚至扑闪着飞过鸡群,蹿至一只母鸡的背上,展开翅膀稳住重心,竖羽瞪眼嘴啄脚蹬。这时母鸡也不躲不闪,偧开翅膀伏下身子,任凭公鸡啄住颈羽,踏住背脊,压下屁股,全身颤抖地接受公鸡那种近乎野蛮,又异常炽烈的爱情。我小时候实在不懂,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以为公鸡以强凌弱,仗势欺人,总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捧打鸳鸯乱出手,常常搅得公鸡好事难成,悻悻而退;母鸡站起,郁郁走开。直到有一天外婆告诉我,这是公鸡与母鸡在生孩子,而我只知道小鸡是孵出来的,怎么会是公鸡压出来的呢?
公鸡宛若一个帝王,妻妾成群,左呼右拥,无所事事。而母鸡都是贤妻良母,安分守己;兢兢业业,生蛋不息;端庄贤淑,相夫教子。不在乎公鸡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更不会为了公鸡搔首弄姿争风吃醋。
其实公鸡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大多数都逃脱不了被阉割的命运。当雄鸡打鸣追求爱情的时候,一位背着搭裢的阉鸡匠就出现在村口,他挨家挨户地阉鸡,抓来一只只大公鸡,麻利地用绳一捆,在腹下割开个口子,然后用两个铜钩撑开,再用一把铜匙挖出两颗白色的睾丸。一把锋利的小刀,彻底改变了公鸡姓公的命运;一次麻利的阉割,彻底葬送了它与母鸡们的爱情。难怪公鸡的叫声是那样的凄厉,只有被杀时才发出这样的悲鸣。所以公鸡的青春很茫然,公鸡的爱情很痛苦,因而农村很少看到气宇轩昂的真正公鸡。
当然,公鸡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但并没丢失应负的责任。譬如对母鸡的谦逊礼让,为众鸡的保驾护航。一旦发现了食物,公鸡自己不舍得吃,却“咕咕咕——咕咕咕——”地招呼大家。母鸡小鸡们听到后跑来抢食,而公鸡便礼让一边,昂着头一边得意洋洋地来回踱步,一边看着它们欢快地刨食。这种先人后己的品性,像极了一个好丈夫或好父亲。有时天空中飞来一只老鹰,公鸡就会偏过头来,一边观察着天上的老鹰,一边“咕咕咕”地发出警报。母鸡们听到后,就会飞快地朝鸡窝跑去。而公鸡却像一个警卫似的,不慌不忙地尾随后面,像个绅士那样从容镇定。
当然鸡间也有斗争。
公鸡的爱情是不幸的,公鸡的斗争也是残酷的。以致于史书中很早就有斗鸡的记载,诗文中多有这方面的描写。当今社会虽然已没斗鸡比赛,但两鸡相斗在农村司空见惯。它们或为争食,或为夺偶,或为争王,或为称霸,相互打斗时,置生死于度外,场面十分惨烈。
幼时的秋天,总是特别的高远和辽阔,我和伙伴们放学后,几人一伙,挑着鸡笼,来到刚收割完的稻田,让鸡啄食撒落的谷粒。这时晒着的稻草如队似列,割掉的稻茬如行似线,紫云英才冒出圆圆的脑袋,偌大的田畈是鸡们的舞台。由于它们互不相识,先是龉龃,后起纷争。我们当然作壁上观,更会火上加油。我常抱着自家的公鸡去碰撞伙伴那只公鸡,或者捏着鸡头去硬啄伙伴那只公鸡。对方本不想交战,受不了我们的再三教唆,咕咕地叫着开始发怒。我们一看时机成熟,就把公鸡们放在中间。两只公鸡偧开翅膀,圆瞪双眼,脖子低得贴着地面,脖羽炸开像个掸子。它俩对峙着,窥视着,一场鸡斗,一触即发。
对峙数分钟后,被挑衅的公鸡就发起了攻击,向前一蹿朝挑衅者的头部啄来。我家那只挑衅者机灵地摇头一摆,不失时机朝对方的背部猛啄几下。被挑衅者忍痛缩身向前,躲开攻击,回马一枪,死死地啄住了对方面部。挑衅者强忍疼痛,步步后退;被挑衅者啄住不放,步步进逼。突然,挑衅者猛一摆头,甩掉对方的坚喙,转身反扑,一下子啄住了对方的鸡冠。被挑衅者也只好低头步步后退,挑衅者死死啄住步步跟进。被挑衅者摆脱了对方的利嘴后,恼怒地一个转身,腾空而起,直扑对方。挑衅者早有准备,同时一个旱地拔葱,在空中喙啄爪抓,相互搏击。接下来互追互啄,毫不相让;扑腾撞击,辗转腾挪。喙、距、爪、翅并用,羽毛纷飞似雪,场面十分壮观。
两只公鸡你扑我,我扑你,轮番打压,不分胜败。谁也不顾身上的伤痛,谁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公鸡死伤咋办?我要回家挨揍!我想上前劝架,两鸡斗得兴起,已经难分难解,对我不理不睬,打斗升级更凶更猛——每次纵跳会达1米多高,两鸡鸡冠已血肉模糊。
斗着斗着,我家那只挑衅者大概筋疲力尽,撒腿就跑,被挑衅者看到对方败落,宜将乘勇追穷寇。挑衅者最后一头钻进了稻草,不管被挑衅者如何激将喊战,躲在里面瑟瑟发抖不肯出来。
当然,我家公鸡赢的时候也有!
鸡们对自由的向往。
有一年村里闹鸡瘟,我家把鸡寄养到一个兔场,用篱笆和木门圈养起来,三餐喂饲就落到我的头上。我发现,在圈养的十多只鸡中,有两只母鸡特别胆小,一只黑色一只褐色,总受到别鸡的欺侮。吃食时常遭纷啄,走路时常遭追赶,睡觉时常遭倾轧,这两只鸡钩头收羽,缩手缩脚,彳亍而不敢进,徘徊又不愿前。即使在它俩旁边另放盆鸡食,只要旁鸡“咯咯”地警告两下,它俩就不敢走近别说吃食,哪怕很饿很馋也是远远躲开。等到群鸡吃饱了,走远了,它俩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啄几口残羹冷炙,吃几点唾星剩沫。因此,这两只鸡不仅胆怯,也特别瘦小。
正因为它俩的瘦小,一天钻过了破门下的缝隙。另外的鸡只好空妒恨,干瞪眼。两鸡越狱成功的欣喜,掩盖了灰头土脸的狼狈,站在门外使劲抖动羽毛,抖落了身上的尘土,似乎也抖落了一身的屈辱。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它们全身的羽毛舒展开来,畏缩的鸡头昂扬起来,拘谨的脚步潇洒起来。两只鸡结伴向山上跑去,然后放缓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山坡上有碧绿的菜畦,怒放的鲜花,摇曳的翠竹,蓊郁的树木。这是它们无比向往的地方,也是它们从未涉足的世界。它俩探头探脑、左顾右盼;徘徊逡巡,裹足不前。
还是及时饱餐一顿吧,同时观察下四周动静。于是踅进了菜地,啄食几口菜叶上的青虫,又在菜地中刨挖起来。啊,蚯蚓,母鸡一啄一摔一吞,蚯蚓很快溜进了嘴巴。但终究有些不放心,又警惕地昂首四顾。这时太阳暖暖的,风儿轻轻的,野花散落在坡上,像满天的繁星;野蜂隐没在花丛,嘤嘤嗡嗡像在念经。蓝天下飘着白云,树丛里传来鸟鸣,仿佛在宽慰着初出茅庐的两位,甚至嘲笑它们没有见过世面。
地里不但有蚯蚓,还有甲虫;地上不仅有青虫,还有蚱蜢。两只鸡吃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敞开双翅,载歌载舞起来。美食美景更激起了它俩的探索欲望,于是又向着围墙处走去。那里立着一个稻草人,头戴斗笠,双臂敞开,似乎欢迎它俩的到来。两只鸡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对方。趴在树荫下睡觉的狗抬起头来,不屑地看了它俩一眼,又偏过头闭上了眼。对狗,它俩敬畏有加,远远避开,走到一个门洞旁边,立在门口张望,门外有黛青的远山,弯曲的河流,葱绿的田野,灰色的村庄。
它俩恰似两位少女,带着憧憬,充满欢欣,一边嘎嘎地笑着,一边拍打着翅膀,准备走出门去,去拥抱门外的春天,去探索门外的世界。
这时的我,就出现在它们面前。
生产队里苦与乐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花,花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把我拉回了那段难忘的岁月。
从1961年开始,以乡为单位设立公社。公社下面设大队(村),大队下面设生产队。比如我村就叫新林公社查林大队,而我家就属第十生产队。
全村十个生产队,每队由数十户人家组成,共有一百多号男女劳力。当时常见到这样的景象:一个个风雨如晦的清晨,或者霞光满天的早上,一队队挑着猪栏人粪的青壮劳力,一列列背着锄头铁耙的老人妇女,辗转走出曲折盘旋的深巷,迤逦经过明镜似的水田,鱼贯爬上绿油油的山冈,掏地的掏地浇肥的浇肥,割麦的割麦插禾的插禾。各队的劳作从此开始。
高中毕业后,学生变社员;扁担是标配,出门就挑担。把猪栏担进水田,把人粪挑上山冈;把粮食挑到晒场,把柴禾担进家中。我们成群出发,结伴而行;担姿翩跹,队伍浩荡。粪桶随着扁担摆动,柴禾随着冲担摇晃,谷箩随着双肩起伏,畚箕随着脚步吱嘎,就这样挑出一种韵律,扭出一种美感。尤其是挑过长长的木桥,担过窄窄的田塍,明镜似的水面倒映着矫健的步伐,洒脱的挑姿,简直就是一幅优美的画图。挑担队伍中,头挑人控制着挑担的速度,歇肩的次数。有的故意不歇肩,一口气挑到地头。初来乍到的我夹在中间,肩膀由疼痛而麻木,双脚由沉重而踉跄,身体由歪斜而扭曲。这时挑在肩上的已不是两桶粪,而是两座山。特别是快到地里,遇上一个陡坡,或一道高坎,气尽力绝时稍有懈怠,一个趔趄就人仰桶翻。有次硬撑着挑上一块高地,左脚一扳前桶一撞,哗的一声粪泼全身,还扣了半天的工分。
比挑粪更远,是进山挑柴。一天砍一担,来回六十里。两百来斤压上肩膀,冲担压得吱嘎作响。肩膀就靠冲担一颠一颠地起伏,双脚全仗柴捆一翘一翘而迈步。特别是爬山过岭,手拄搭柱,肩荷重担,每一步都是挣扎,每一脚都在拼命,柴担骑着双肩上山,汗珠沿着额头滚落。我后来虽然不再挑担,但仍保留着挑担姿势:颈扭曲而背压弯,身右倾而头左侧,一幅负重前行的样子。所以,扁担是山里人的一种暗喻,一场宿命!挑担,是乡下人的一种姿势,一幅图腾!
挑担之外,最吃力的是掏麦田。秋高气爽时节,晚稻已经归仓,壮劳力来到一块田前,大家一字儿排开,每人分十几个稻茬,开掏一行行麦垄。掏得小或掘得浅,你这垄田就瘪塌塌,比人家矮一岸,这不符合掏田要求;力气小掏得慢,你就会嵌在中间,与人家越拉越远,面子上更下不来台。田里的泥韧而结,一耙下去整块泥来,轻则数斤重则几十斤,不仅要掏得起还要翻得转,因此这是场人与泥的拔河,锄与田的较量。不是你掏着田,而是田扯着你;不是耙挖着泥,而是泥拉着耙。不一会儿,你的手掌长满水泡;再一会儿,你的双手血肉模糊。血水滋润着耙杆,疼痛连接着心肝。越是疼痛越要攥紧耙杆,越是流血越得拼命追赶。当我用尽力气掏到田头,队长铁青着脸喝声“返工”。我紧咬着倔强的双唇,吞咽下委屈的泪水,使出全身力气,举起铁耙重来,翻出每一块泥巴,掘深每一寸土地。那时感觉那垄地特别长,长得像我的人生;又觉得特别短,短得像我的意志。等到返工完成,我的手已被耙柄粘住,整个人像从水中捞起。
生产队里,我用双肩扛起生活的重担,用双手开拓人生的艰难,还要用双脚感受岁月的冷暖。队里每年组织去里山砍柴,都是年关将近严寒已至。有时头顶敲打着雪子,有时柴捆飘满了雪花。最难受的是涉溪,肩负着两百斤的重担,涉过一道道溪流,踏着滑溜溜卵石,感受刀割似的冰水。涉完了数道溪,双腿早已开裂,渗出殷红的血水;双脚早没感觉,肢体好像分离。同寒冬的溪水一样,早春的田水也拔凉拔凉,水下烂泥更是冰冷冰冷。这时队里开始做秧田育秧苗,跳进田里真是寒冷砭骨,时间一久腿就麻木生疼。而炎夏的田水又是另一种滋味,跳下田后会反弹回田塍。这哪里是水田,分明是个沸腾的水锅。看着社员们的从容平静,我咬咬牙又跳进田里,体味着在水上泥中的感觉:没入泥中的凉而温,浸在水里的热和烫,露在空中的似火烧。这哪里是七月的水田,分明是老君的丹炉。
在水田中拔秧种田,最烦人的还是蚂蟥,一曲一曲地泅游过来,悄悄地粘住腿脚,默默地吮你鲜血。大家干活都赶进度,哪有时间去捉蚂蟥。等到腿脚一痒,腾出手往两腿一捋,蚂蟥们已吃得滚圆,纷纷借势从腿上滑落。有时用镰刀把它们割成两段,乌黑的鲜血会溅你一身。没有吸足的叮住不放,扯成两段也绝不松口。
队里劳动,虽苦也有乐。社员劳动时,并不是沉默不语,而是寻笑逗乐,伴随着一个个荤段笑活,一大堆活计不知不觉就干完。队里总有那么几个爱说笑的男女,能调动大家庭的气氛。若是有新过门的小媳妇,或刚结婚的新郎倌,这话题就多了去了。有些结婚多年的中年妇女,什么荤话都敢说,什么羞耻都敢问,弄得新郎新娘脸儿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没有新媳妇可逗,就拿年轻媳妇扯,拿老实后生乐。总之,在干活的过程中,不让劳累占上风,不让沉闷得太久,一冷场就扔荤嗑、找笑料,源源不断地提供些解闷调情的乐子。那时我对性呀爱呀都不懂,都是生产队里启的蒙。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那时大队里常开大会,大会有批斗会、动员会、演唱会等,小队有评分会、派工会、学习会等,各种会议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开会前,大家开着玩笑,热闹非凡。姑娘们是会场里的一道风景,她们都尽量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热闹得像群山雀,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老少爷们瞎侃,一边有情无情地用眼角瞟着暗恋的小伙。小伙子们有了姑娘们的存在,更能显摆更会争执更加好斗,一激动个个都变成红头雉鸡。会议一开始,喧哗就如退去的潮水,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报告,安静得像一个个婴儿,虔诚得像一个个教徒。那阵子,农民没有多少文化,内心纯洁得像泓清泉,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记得一次会上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第二天社员把刚收进的稻谷,扇了又扇扬了又扬,挑最好的粮食卖给国家,说要支援灾区人民和国家建设。现在已很难见到生产队里开会那样的场景,社员们那种虔诚的神情,那份纯洁的笑容,和那种明亮的眼神。
生产队里,劳动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甚至是诗意的。悠悠南山下,潇潇春雨中,三三两两的牧童,圆脑袋顶着圆斗笠,身上披件棕蓑衣,下身跨着圆水牛。圆圆的小嘴吹奏着圆圆的短笛,圆圆的短笛迸溅出圆圆的乐曲。而社员们披蓑戴笠,驱牛挥鞭,身前犁开紫云英海洋,身后翻起一片乌金。灰中带亮的雨丝编织着雨幕,黑翼白腹的燕子裁剪着春风,好一幅雨中春耕图。耕后再耖碎耙平,一位社员双脚踩耙上,牵绳拿耙钩,口中常吆喝,随牛归去来。悠闲潇洒的耙姿,早就在脑中定格。犁耙以后,田似明镜;春雨沙沙,如撒银粉。人们披蓑戴笠前倾后翘,面朝水田背朝天,并肩并排齐种田,眼前绣出一方绿,身后退开一片天。又一幅春雨插秧图。
实难忘,生产队里的苦和乐!
面朝黑土背朝天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孙儿背诵着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那纯净、甜美的童音把我的思绪拉得很远,拉回到家乡夏天的生产生活场景,拉回到夏日耘田的劳动当中。我的眼前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某个夏天,那毒辣辣的太阳把绿油油的水田烤得发烫,一队社员头戴笠帽脖系毛巾匍匐着耘田,更多的男社员打着赤膊穿条裤衩,他们双膝跪倒在苗间慢慢爬行,双手如笔在泥里不断扒拉,贴背的布衣湿成水浇雨淋,额头的汗珠滴在田里禾上。
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四季更替,岁月循环。当东坡上洇几处桃花红,西山上抹几爿李花白,田野间一头头弯角圆肚的水牛,脚下啪哒啪哒地踢碎了水中云天,身后哗啦哗啦翻腾起乌金泥浪,春种序幕就在牛的牵引下徐徐拉开。一只只黑脊白肚的燕子,在田野上翩飞穿梭,编织着绿色的春天。一队队社员担着碧绿的秧苗,挑过五线谱似的田埂,踩破明镜似的水田,“手把青秧插野田,抬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等到用株株禾苗绣成方方绿毯,社员们又马上转入田间管理。
耘田是田间管理的重要一环,它担负着扶苗、除草、松泥、拔稗和匀肥等多种任务,是茁壮生长的关键,全面丰收的保障。当年家乡水稻一年两熟,需春夏两耘。古语“田耘九遍米甭舂”,说明了耘田的重要性。到了生产队那个年代,每季稻耘上三遍就可以了。
耘田的方法主要有三种:工具耘,双手耘,两脚耘。耘田工具叫田圈,又叫田荡,也叫田刨,就是用一根三五米长的竹竿,一头嵌个呈四十五度角的椎形铁圈,在稻扮大肚人上岸前最后使用,耘时大家站成一排边耘边退,田刨在秧弄间“哗哗”推拉,刨去了杂草刨松了淤泥,也荡平了脚印填掉了深坑,以便让稻禾横向放根,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三遍田也不用田圈了。脚耘我们从没耘过,据说江西有些地方脚耘,陶渊明的“或植杖而耘耔”,讲的可能就是这种耘法。但家乡多用手耘,认为这样更讲质量。这里我专讲夏耘,因夏耘最辛苦。
对耘田的技术要求,家乡有句顺口溜:“头遍搨,二遍挖,三遍赶老鸭。”或者叫“头耘精、二耘深、三耘平”。耘头遍田一般在插完秧七至十天后,也就是最早抢插下去的田亩,“双抢”一完就等着开耘。为什么说“头遍搨”或“头耘精”,因为新种下的禾苗虽新根发出、苗叶泛青,但还似刚诞下的婴孩,根底太浅立足未稳。“双抢”时为赶进度,有些毛燥的社员,偷懒的家伙,会把秧插得东倒西歪、缺株少棵、单蓬不匀,甚至直接插在猪牛栏上,漂在汪荡里。后续工作亟须跟上,漂着的重插牢,歪斜的需扶正,太蓬的应分单,缺株的要补上,叶带泥洗干净,肥太厚摊均匀,泥高低撸平整,长杂草拔干净。耘头番田时,因为秧苗还小,还不能跪耘,而是屈身弯腰屁股朝天,真正的脸朝水田背朝天。
因此,刚从“双抢”中爬上岸的社员,又像鸭子一样被赶下田去。毒花花的太阳下,绿油油的田野间,蒸笼般的稻田里,烧开似的田水上,隐现起伏着一群群耘田的人们,他们或扣着竹笠、或戴着草帽,只听到手脚并用激起的哗哗水声,弯腰撅股下面的沉重喘息;只看到禾苗间慢慢移动的土衫花衣,衣背上结满的盐霜或湿透的汗水。
再过十来天,稻苗开始分蘖,肥料全被吸收。而杂草开始疯长,淤泥变得板结,就需追二次肥,耘二遍田。这时田水不能放干,因要汰洗肥料。耘前挑来牛粪猪栏,倒在田塍,再一把把地抛入田中;或者担来人尿大粪,挑进田中,然后一勺勺地泼撒开来。接着开始耘田,大家双膝跪在中间两行,拖行出两条较深的泥沟,膝盖跪着受重的地方深些。二耘的重点是拔草,草有地毛、稗草、酱板苋、游丝草、矮慈菇、鸭舌草等等,地毛攻城掠地茸茸一片,稗草贴稻而生真假难辨,酱板苋根深叶茂如旗招展,游丝草如藤似蛇左盘右缠……凡与苗争肥者我们格杀不论,以免它们在本已贫瘠的田里与稻争肥,方法就是连根拔起揿入泥中烂成肥料。但游丝草上午揿入下午露头,需要连窝端掉抛向路边,曝晒后煝成草灰。最难辨识的是稗草,长得与稻几乎一模一样。后来终于能识别这对真假“猴王”:叶子根部有毛是稻无毛是稗,稗叶中间的茎也更厚白一点。耘二遍田时如果偷懒,耘三遍时就会出现“三层楼”景象:上层是稗,中层是稻,下层是杂草。草抢走了营养,稻就长不旺,谁如果耘成这样,谁就要身背骂名。当然拔草的同时还要松土,促进稻苗分蘖,利于根系生长,所以每棵稻苗各个角落都要扒着挖到。
其次是汰肥。牛猪粪便都用稻草垫栏,抛进田里后需再掰细扯碎,并在水中洗汰,然后分成一缕一缕,均匀地摊放在苗行中间,让其腐烂变成肥料。最恶心的是耘大粪田,当我的手在四处挖扒的时候,总会碰上一段段未化的人粪,有的在水里荡着,有的在泥上卧着,虽不十分恶臭,但摸着让人恶心。这时我的眼只能紧闭,我的胃开始痉挛,我的喉开始作呕,近旁跪伏着的福全公,弓得像只蜷着的黑虾,扭头看见我那张扭曲的脸孔,以及挤出眼眶的泪珠,就伸过手来把我前面的人粪捏糊揉碎,镶着菊花瓣的眼睛朝我笑笑,两颗门牙的嘴巴咕哝一声:“没有粪便臭,哪来稻米香?”是呀,米饭很香,肥料很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突然,鼻子的委曲,胃里的恶心,脸上的扭曲,内心的痛苦,顿时烟消云散,我的双手勇敢地伸向大粪……
这时上有烈日烤,下有臭水烫,腹背受煎熬,更有那蚂蟥叮咬,摘不下,扔不掉,弄不死,捣不烂,搞得你心烦意乱。还有一种形如蛆虫的的“田钻”,也会冷不丁地咬你一口,那种钻心的疼痛,会让你青蛙似起跳。另外,山区多梯田,泥中夹石头,有的利似刀刃,万一跪上踩着,一割一个血口;我队一半是沙田,沙泥磨腿糙手,十天半月跪爬下来,膝盖红肿得厉害。还有就是,家乡的土质酸性,不利水稻发育,常用生石灰“中和”,选在酷暑盛夏撒放,我们就得耘石灰田。生石灰会灼伤皮肤,耘过田后手脚发黄,继而破皮,浸水后像渍了盐卤,疼痛得钻心撕肺。
中途歇工的时候,我们先后地钻出了闷热难挨的稻丛,仿佛一只只羽毛尽湿的水鸭,爬上田塍走向沟渠洗手汰腿,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水中,哗哗地朝自己泼水降温。大多数人坐在坑边树下,边扇帽子边喘着气。这时烈焰当头,时近中午!蝉噪声声,热浪炙人!
一直跪趴着的几个老农,这时也直起了腰,爬上了田塍。福全公年近古稀,上半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中捞起,黑土布衫紧贴着瘦弱的身躯,头戴顶竹笠,腰缚只竹篓,爬上田塍后弯腰看看双腿,泥腿中隐伏着五六条蚂蟥,他就用手从上往下去撸,试图连泥浆带蚂蝗一起抹去。清黑的淤泥已被抹掉,吃得肥胖的蚂蟥,紧叮腿上仍不松口。于是福全公摸出篓里的沙尖,一手扯拉一手划割,割一支喷溅出一股腥红……福全公黑瘦的小腿上,丝丝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并未抹净的泥浆,慢慢渗流下去。使得泥血互相交融,渐渐变暗变黑……
清理完蚂蟥后,福全公懒得走到坑里洗涤,而是站在田塍上,左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黑不溜秋的烟袋,右手抽出斜别于腰部的烟竿,从烟袋内抠出一小撮金黄的烟丝,装进发亮的铜质烟斗里面,再用大拇指在上面按压几下,然后擦亮一根火柴,红色的火苗在金黄的烟丝上游走,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就在田野上飘散,两道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喷出,一丝惬意的微笑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腿上没有捋尽的泥土,很快干结成一道道龟纹状的痂。
第三遍耘田时,稻苗已经长到膝盖,开始“怀孕”抽穗,苗梗硬绷而苗叶尖长,每片稻叶边缘都像道锯齿,一天的“亲密接触”,双臂双腿被划得又红又肿,甚至会划伤脸孔刺痛眼睛。但我们不能放下裤脚袖管,因穿衣着裤会损伤稻叶。
这场沉闷压抑的劳动,那个酷热难耐的午后,总会有社员激起一片笑声,扰起一阵惊叫:有的男人把耘到的水蛇抛进女人中间,女人们惊叫着逃到田埂上,有的会被吓哭;有的男人讲几段黑色幽默黄色荤话,如石投春水荡起了阵阵涟漪,赶走了艰辛劳累单调乏味。
耘田也有意外的惊喜。运气好时可以碰到泥鳅、黄鳝和田螺,随手捉住放进腰上的竹篓,那时泥鳅、黄鳝是寻常物,回家把它们剪成一段段饲鸡喂鸭。有时还能捉到鲫鱼,桃花开时春水发,河里鲤鱼像老鸭。鲤鱼在河里成对撒籽,鲫鱼却要逆水上田,在大小麦和油菜田水沟里繁殖后代,社员称之为撒籽鲫鱼。来不及返回河里的鲫鱼,都被一个个田缺(上丘田流到下丘田的水口)堵住,一些鲫鱼甚至大鲫鱼就被关在田里,耘田时就会被我们抓到。一些年轻人发疯似地抢抓鲫鱼,以致践踏了脚下的禾苗,就会招来老人们的一顿训斥。
乡亲们耘田,就这样连跪带爬,如行走的老牛,如朝圣的信徒,用最卑微的姿势亲近着泥土,用最深情的动作抚摸着稻禾。通过这样的劳动方式,直接表达出对土地的深情,对庄稼的抚爱,对上苍的膜拜。
乡亲们那跪田的姿势,弯曲成一尊尊雕塑,一直在我记忆的田野上蠕动,起伏……
扁担悠悠唱山歌
钦村水库开始蓄水,家乡彻底葬身湖底。我冒着春雨赶回老家,去亲一把最后的家乡土,喝一口最后的家乡水,看一眼最后的家乡美。
当我在家乡的山水间流连,废墟上徘徊,我突然看见,不远处一截扁担,一半埋入泥土当中,一半昂首云天,蜡烛一样燃烧,路标一样指点,仿佛为我指明心的去处,照亮家的归途。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洗去泥土与污垢。啊,浑身血红,通体似玉,我轻抚着扁担,仿佛轻抚着乡亲的脊梁;凝视着扁担,好像回味着岁月的酸甜……我要为扁担写篇文,想为扁担唱支歌。
多少回梦见童年的自己,梦见持担的老父,头戴一顶发黄的草帽,穿着一身褴褛的衣衫,腰间系着一块布带,小腿绑着一层裹缠,肩上挂着一块围肩,肩扛扁担手持搭柱,俨然一介古代武士。他担着我和星星一起下地,挑着我和月亮一同回家。晚上的月光,将父亲黝黑的身影拉得很长,将父亲的扁担映得很大。粗糙的扁担被父亲的双肩磨得溜光,青色的竹面被汗渍染成金黄。本来笔直的扁担,就像父亲的腰杆,渐渐弯曲成一道弧线。
扁担在故乡最常见,也最常用。说它最常用,除了手提背驮,几乎所有物品,都要从双肩上过,扁担上走。说它最常见,几乎每家屋角门后,每条山径陌上,到处都有它的身影。
扁担按材质分,有竹有木,竹需毛竹制作,或者杂木削就;按形状分,有平头扁担、勾头扁担、翘头扁担、铁头扁担;按功能分,有两头挂有铁钩的挑水扁担,两端系着木钩的畚箕扁担,两头削得尖尖的挑柴冲担等。除冲担外,扁担的外形都是共同的,中间稍宽,两端稍窄;坚韧敦厚,张弛有度;表面光滑,简朴自然。
扁担约两臂平举的长度,挑担时正好扶住两头的箩绳畚掼。大扁担能负荷100公斤以上,是扁担中的领袖;中扁担用于挑水担粪,是扁担的主力;小扁担为儿童、妇女、老人所用,是扁担的后备军。
评判一条扁担的优劣,首先要看它的柔韧程度。要软硬得恰到好处,柔韧得搭肩贴肉。挑货时,通过对所担东西的提动,引起扁担一起一伏的颤动,带动腰胯臀腿的扭动,完成双脚朝前的移动。换句话说,好的扁担像位出色的舞伴,虽然压迫你的双肩,也带动你的脚步,让你挑得步履稳重,又行云流水。其次是宽窄适中,太宽的受力面也宽,不灵活也不舒服;太窄受力面过小,扁担硌肩非常疼痛。只有不宽不窄,才能避免过窄造成的切肤之痛,又改掉过宽带来的行动不便。
扁担挑过白云挑过蓝天,挑过高山挑过流水;它鲜活在山村的日日夜夜,担负着生活的风风雨雨。随着身体的扭动,脚步的迈动,手臂的摆动,扁担的弹动,乡亲仿佛是迈着健美的舞步,扁担好像是唱着动人的山歌,他们不是在从事艰辛的劳动,而是进行着一场欢乐的舞蹈。如果遇上交公粮,几十上百人,挑着金色的稻谷,从碧绿的田野迤逦而来,从窄窄的木桥悠悠走过,溪水倒影着挑担的队伍,那移动的箩筐,那起伏的扁担,那敦实的脚步,简直是场挑粮舞,像首交响曲。如果在水田中间挑担,水面倒影着圆圆的笠帽,水面出没着长长的扁担,水面飘荡着咯吱的歌声,乡亲挑担在弯弯的田塍上穿行,仿佛在一片水天之间轻舞。他们身上的各个部位,伴随着扁担畚箕一起摇摆;他们脸上的每道表情,伴随着山光水色一同变换。这时你会发现,挑担不仅是一种优美的劳动姿势,更像是一场隆重的祭祀仪式。同时你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肩挑扁担的劳动是令人崇敬的,娇健奔放的身影也是值得赞美的。试想,当满担的重荷化作优美的韵律,满肩的重压化作轻盈的脚步,你就知道什么是伟岸之躯阳刚之气。当腰肢曼扭长辫儿轻甩,昂首挺胸又婀娜娉婷,那扁担箩筐就成了美的装饰戏的道具,刚健不失柔美,坚强却又妩媚,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挑水扁担两头挂着黑亮的铁钩,像两对笑意盈盈的弯月,一动就会唱起动听的歌。每天早晨,我揉着惺松的睡眼,哐啷地取下挂着的扁担,往朱漆木桶把手上一套,挑着空桶往井台走,铁钩吱咯吱咯地响,像首小令又像首散曲。来到井台旁边,从深井中吊起一桶桶清水,哗地一声倒进水桶。等到两只水桶都满了,就挑起水桶往家里走,开始两轮朝阳被颤动的水花搅得支离破碎,平静后两轮红日在水桶内晃晃悠悠。扁担的声音这时变成绝句和律诗,咯吱咯吱地很有韵律。等挑进家中倒进水缸,倒进去的还有一串动听的音乐和两轮鲜红的朝阳。
我们队有个姓吕的青年,身高只有一米五十多点。由于人矮,年纪轻轻不要说娶妻生子,挑粪担粮也成问题。山地实在陡峭,挑着前碰后撞,根本迈不开步子;双抢时挑谷更窘,烂泥中一陷缩成一个小孩,肩膀够不上箩绳的高度。人们为他可惜,年轻力壮只当大半劳力;他自己也急,上山落田英雄无用武之地。后来他上山寻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根弯弯的檀木,做成扁担后两头翘得像牛角,两边的箩筐一下提高了几十公分,挑着上山落田都毫无阻碍,工分马上升到十分,还赢得了一位姑娘的芳心,结婚生子组成了幸福家庭。
扁担不仅带来幸福,还带来温馨。歇息时路边一横,变成一条凳子;几条一拼,变成一张眠床,你可以坐在它上面歇肩,或躺在它上面睡眠。让清风吹走全身的热汗,任阳光抚摸酸痛的肌肤。如果晚上孤身回家,路遇恶狗饿狼,扁担还是你的随身武器,只要抡起呼呼一舞,威风绝不逊于手拿大刀的关羽,谁见了都会知难而退落荒而逃。而当乡亲们年老的时候,扁担又成为他们扶持的拐杖,或手持或肩依,支撑着他们扁担一样的身躯。
但劳动毕竟是艰辛的,扁担的经历也是痛苦的。扁担下面是沉重如山的脚步,佝偻蹒跚的身体,老牛负轭的喘息,纷飞如雨的汗滴。挑风挑雨挑霜挑雪,担云担雾担星担月,挑着人生的沧桑山村的岁月,担着生活的艰难命运的坎坷。
随着年岁的递增,我也长成一根青葱的扁担。当我挑着沉甸甸的麦箩谷担,担着臭哄哄的人粪猪栏,滑溜在田塍小路,挣扎在弯弯山道,扁担像把利刃似地切割着肌肤,像根绳索样地捆勒着双腿,身体歪斜得像只斜撇雄鸡,腿步蹒跚得像绑对沙袋。这时我对扁担是多么地痛恨!回到家对着扁担又踩又跺,又骂又哭,并把它哐啷一声扔得很远。母亲默默把扁担拣回来,用衣袖拭去上面的草屑泥土,一边轻抚我红红的肩膀,一边对我频频叮嘱:孩子,别怪扁担,山里人的命就是靠它压大压硬的呀!父亲在旁嗡声嗡气地说,等到肩膀由红变黑,就不会再有疼痛。磨练后才成铁肩,重压下才算人生。
最沉重的要数冲担。冲担又尖又圆,用原根杉木削就,两头尖尖,中间稍扁。从田地挑回稻草麦秆,或者进山砍柴挑薪,都要用到这种冲担。与冲担配套的,还有一根搭柱,长及肩膀,粗可抓手,挑担时冲担压上一只肩膀时,另一肩上的搭柱撬进冲担底下,既担负着分担主肩重量的辅助角色,又起到支担歇肩的支撑作用。我们把割倒的稻草麦秆,或者砍伐的柴薪茅草,叠齐捆紧,然后就用尖尖的冲担猛地刺进,戳穿为止,蹲身背起,再用另端刺进另外一捆,然后蹲下站起,像个举重运动员举起哑铃。稻草麦秆份量轻,体积大,只看见滚滚而来的两团毛草,和草下一双移动的腿脚,却看不见挑担的人。挑柴得走几十里山路,两百来斤重担压上肩头,本来挺拔的冲担被压得弯弯,并唱起吱嘎吱嘎的歌,两个柴捆一翘一翘地起舞。最难受的是爬岭,手拄搭柱,肩负重担,每一步都是挣扎,每一脚都在拼命,汗珠砸在地上何止八瓣,柴担压肩仿佛两座大山。
当然用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普通扁担。大到开山整地,建库筑坝,搬石运土,垒房砌屋;小到挑粪担水,磨麦碾谷,走亲访友,上坟祭祀,都用扁担往两头一套,吱咕吱咕一路欢歌,啪嗒啪嗒一行脚步。随着岁月的递增,随着理解的加深,我渐渐觉得,扁担就是一条路,一条通向成长的路。它教会我横竖不变爱憎分明的立场,坚韧不屈百折不挠的品格,一往无前任重道远的情怀。
啊,小小的扁担,曾担负起多少重量,又承载过多少希望;压榨出多少血汗,又压弯了多少脊梁……扁担、扁担,扁是形,担是命。扁担是山里人的一种暗喻,一种宿命?挑担,是乡下人一种姿势,一种精神?扁担弯了,被乡亲硬生生地扛弯了;乡亲弯了,被扁担无情地压弯了。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之所以能够世世代代自立于山村,凭的就是蹭成黄色的一根扁担,和磨出一层厚茧的两个肩膀。
扁担劳苦功高,但绝不居功自傲。挑时以负重的形式,留下行进的身影;不挑时或默默地隐身门后,或谦卑地退居墙角。无怨无悔,宠辱不惊,像一个游走在生活边缘的苦行僧,似一个卸下重担后木讷的老父亲,独自丈量着光阴的长短,反刍着岁月的甘苦。不在乎两头结满了蛛丝,不计较身体蒙上了尘土,只要主人用稻草轻轻一拭,立即像柄扬眉出鞘的宝剑,像支点石成金的魔杖,又陪着主人丈天量地,担星挑月;昼夜兼程,风雨无阻。
扁担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个章节,都经受过冰雪的磨砺,风雨的擦拭;经历过烈日的烘烤,汗水的浇淬。正因这样,方能承载起千钧重压,屹立于天地之间。正因如此,扁担才会成为崇尚简朴、忍辱负重的“国粹”。
如今,我们肩上的扁担早已放下,但心上的扁担不能放下。譬如善良、纯朴、勤劳、坚韧、道义、责任。简朴的扁担,横放着,是一段坚硬的肋骨;竖起来,也是一段结实的脊梁。凝结在扁担上那种甘于清贫的操守,重荷下举重若轻的品格,时时激励着我们,常常鞭策着大家。
我想,有担子挑在肩上,才会走得稳当,走得踏实;才会感到人生的责任,大地的坚实。有人说,只有把扁担放到自己的肩上,人才会变成了一个“大”写的人。是的,人活着,行走着,肩上就应该承担点什么,承载点什么,不管有没有扁担。
横竖\都是一段人生\生活的支点\永远\在我们自己肩上
稻草麦秆是个宝
家乡,金色的稻波麦浪常常起伏在我的梦中。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段艰难贫瘠的岁月,稻草与我有着不解之缘。如果说稻谷被乡亲们看成珍珠,稻草则被当作金条。
稻草幼时是秧苗,长大以后变稻杆。田畈从嫩绿到翠绿到碧绿到黄绿到金黄,自然之手,曾经如此神奇地描绘出家乡的美丽。家乡水稻原来一年两熟,还没等布谷催春,乡亲们就播谷下田,繁种育苗。
等到把一担担的猪栏牛粪送进水田,等到把一垄垄的泥块耙碎荡平,我们就忙着插秧种田。我们边种边退,整齐的秧苗在眼前伸延。半个月下来,一块块亮汪汪的水田就被我们绣成了一方方绿毯。
这时的秧苗仿佛进入了自然生长状态,当然也要送几次追肥,灭几次虫害,拔几次稗草,更多时候是静静地伫立,悄悄地生长,享受着阳光的朗照,春风的轻抚,雨露的滋润,清流的灌溉。禾苗开始分蘖,拔节,孕穗,抽穗,开花,最后灌浆结实,从幼小变高大,由单薄而粗壮,它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一齐向着天空生长,一起笑对风雨艳阳。在它们森林似的脚下,流动着浅浅的清水,鲫鱼游弋,泥鳅出没,田螺散步,黄蟮也扭动着曼妙的身躯。等到孕育出了晶莹如珠的后代,稻杆稻叶也就变得肌瘦面黄。这个时候,恰恰是生离死别的时刻,稻谷收割,颗粒归仓;稻草晒干,用作猪栏。
那时的稻草可是个宝贝,乡亲舍不得当作柴火,而是用来垫猪圈牛栏。养猪,差不多是家庭唯一的经济收入;猪栏,是庄稼最主要的肥料来源。所以不管多累多忙,家家户户都会冒着中午的毒日,把分在田里的稻草挑到山间地边晾晒,干燥后再挑回家里码在猪舍的搁栅上面,等到猪圈内的稻草烂了,就扯下几把撒在栏内。对猪来说,每次铺草都是铺床换被;对家庭来说,每次铺草就是积累肥料。
早稻草必须立刻清场,主要是为了下午的抢种,而晚稻收割后就会从容得多。晚稻田是干燥的,收割后稻草就晒在田里。远看,它们庄严肃立,成排成行;俯看,恰似孔雀开屏,成团成片。像一支支整装待发的军队,又像一束束金黄明艳的花朵。麻雀从这束稻草飞到那束稻草,啄食着稻草上没有打尽的谷粒;鸡鸭从这束稻草钻过那束稻草,寻觅着遗落在田里的稻穗。这时的稻草像位慈祥的老者,任凭小鸟的轻啄,鸡鸭的戏谑。风雨来袭,稻草敞开温暖的怀抱,默默地为它们遮风挡雨;太阳暴晒,稻草又站成一棵树状,静静地为它们撑出绿荫。
晚稻草是牛们过冬的棉被,也是过冬的粮食。所以生产队保存稻草更是别具匠心,把稻草叠满牛栏的上方后,再蓬到树上。在我们家乡,村头溪边,常常能看见一棵棵树杆的中央,蓬着一个个形如胖肚花瓶的草蓬。草蓬离地两米左右,蓬时稻草头尖朝里,根头向外倾斜,这样的稻草蓬,雨飘不进,风吹不散。既给树们穿上了过冬的棉袄,又给麻雀营造了筑窝的地方。
稻草不仅是牛们的粮食,也是人们的衣被。那时家乡贫穷,很多人家用稻草编成床荐,用作床垫,二三寸厚,与床同宽,铺的时间长了,太阳底下翻晒,晚上睡在上面,不仅身下暖洋洋,还散发着清香。如果没做床荐,就直接用稻草铺垫,选一些干净、细长的稻草放在太阳下晒白,然后把稻草铺摊在木板床上,再铺上席子棉被。躺在厚厚的稻草上面,会听到身下吱咕的呼吸,悉索的轻笑;闻着阳光的味道,枕着土地的芬芳,很快进入甜蜜的梦乡。
家乡虽有砖墙瓦房,也有土墙茅屋,远远望去像一朵朵“蘑菇”。走进屋里,泥墙泥地泥灶,顶和墙都已熏黑。夏天一走进里面,就会收住如珠的汗水;冬天一踏进门槛,一股热浪会扑面而来。
稻草温暖着我们的方方面面:用稻草窠焐菜焐饭焐脚,甚至放养刚会站立的小孩。用稻草、糯米和黄泥拌和筑成土墙,这样的墙几百年也不会倒塌。稻草啊稻草,你用柔弱的身躯为人们抵御风雨寒潮,营造成温馨家园,直至烧成草灰,也要化作营养庄稼的肥料。
每次回到家乡,我就会看到稻草,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感激。稻草是那样朴素而卑微,却又那样无私和伟大。
夸奖了稻草,再赞赞麦秆!
家乡是丘陵山区,为小麦营造了生长环境。冬天浅浅嫩绿点缀着山头,春天山山岭岭披上了绿装,初夏的家乡黄成了金色的海洋。大地流金,风吹麦香。走过麦地,侧耳细听,烈日下的麦穗会发出一阵阵“喳喳”声,这是麦子在报喜,土地在呓语,丰收在欢笑。过不了几天,东山西山想起了镰刀的“沙沙”声,南坡北坡此起彼伏着打麦的“蓬”“蓬”响。
收麦后的块块坡地,只站着一束束麦秆,等到分给各家各户后,各人挑进自己的家里。这时的家家户户,都闪着麦秆的金光,飘着麦粒的芬芳。
麦秆适用烧锅,特别是烧镬拉头。因为镬拉头几乎搽满整个铁锅,要求受热面广而且均匀,而麦秆打成结后,火钳夹着可灵活移动。再加上起火速灭得快,非常适合这种面食的烹饪。
母亲用麦秆搽出香喷喷的镬拉头外,还能编扇做帽,甚至做出戒指耳环。
麦秆扇扇起的风,和着草木的清香,伴着人间的烟火,拂过我的面颊,吹进我们的心中。蚊子来了,麦秆扇去打;苍蝇来了,麦秆扇去赶;流萤来了,麦秆扇去扑。尤其是在月朗星稀的夏夜,我躺在竹席上乘凉,劳累了一天的母亲,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一边摇动手中的麦扇,一边哼着催眠的儿歌。麦秆扇的清风,轻一下,重一下,吹我入眠。有时我从梦中醒来,只见母亲开阖着沉重的眼皮,头部瞌睡得像起伏的水礁榔头似,但扇子仍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
这把麦秆扇就是母亲自做成。等到大麦收割好后,她就挑选一些细长白净的麦秆顶节,剪成长短一致后整理成束。经过淘米泔水浸洗、煮蒸、晾干等工序,使麦秆变得既白又韧。编织时一般用五根麦秆,不过母亲常用七根,虽难度大点又费时,但编出来美观结实。在编的过程中,为了容易定型,始终需要一根棕榈丝穿插其中,麦秆和棕榈丝不敷长了就添。待编到适当长度,母亲将麦秆辫边盘边用针线缝成一个圆扇面。又用红颜绿色的麦秆编成齿状辫条,镶在扇面的外沿,起到装饰作用。制作好扇芯后,把圈子套在扇芯上,用针线加以固定。接着,再给扇子配上一根竹柄,整把扇子就算制作完成。
在过去的岁月里,麦秆扇见证了亲情、关爱和孝顺。如大热天家里来客人了,母亲即刻递上一把扇子,给汗流浃背的客人送上一份清凉;父亲大汗漓地劳动回家,母亲拿着麦秆扇为父亲扇上几扇,扇去了父亲满身的尘土,也扇掉了他一天的疲惫。再如母亲用麦秆扇扇旺炉中的炭火,为年老体弱的祖父熬药,噼啪的扇响,跳动的火苗,氤氲的药香,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
母亲还编草帽辫,常常胳肢窝里夹着一束金黄的麦秆,七股麦莛儿在她手上绕来绕去,一根长长的草帽辫子就拖了下来,麦秆条在她的手指间翻飞跳跃,一条金黄的草帽辫慢慢在手中延伸。草帽辫是用来缝制草帽的,缝制草帽用缝纫机,没有缝纫机就手工缝,从帽顶开始,一圈一圈地盘,一针一针地缝。帽檐或宽或窄,全看个人喜好。常说“一顶草帽三丈三”,说的就是编制一顶草帽所需草帽辫的长度。母亲每年都要给我缝制一顶新草帽,形状好,帽檐宽,紧凑又结实,我风里雨里戴一个夏季,帽檐儿都不会下垂。
一次我放学回家,发现母亲在编戒指。她把一根麦秆,掐头去尾,只留一段,几捏几编,一枚金戒指就做成了。白金色的戒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白金似的光泽。母亲举起粗糙的手指,对着阳光照了又照,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她发现我在看她,有点难为情地笑笑,轻轻地褪下麦秆戒指,默默走进房中去收藏。由于父亲穷,结婚时买不起戒指,这也是母亲的一种憧憬?后来母亲去世后,我发现了一盒的麦秆戒指,还有麦秆耳环,这都是她偷偷编成的,虽然过去了多年,还麦香四溢,金光四射。
我在麦秆中也寻到了童年的乐趣:做麦叫吹。麦叫也叫麦哨,是抽取一根青麦秆,截取一段,一头嚼扁,放在舌尖稍微送气,即可吹出声音来;也可以做成一把,含在嘴里咿哩呜噜地齐吹。有时,几个玩伴在一起,这边吹响,那边应和,一吹一和,很是热闹。麦秆吹叫长短不同,吹出来的声音也不一样,那些高低粗细的声音飘过麦地,与布谷鸟的叫声相呼应,在家乡的田间岭上悠悠飘荡。
还有一种玩法,就是吹蚕豆和吹肥皂泡。先将麦秆一端,剪得像一朵小花形状,然后将豌豆放在开口上面,然后我们仰着头,用嘴在麦管的另一端轻轻吹,豌豆就会飞起来。吹得重一点,飞得高一点;吹得轻一点,飞得低一点;停止吹气,豌豆就落在麦秆上,就像磁悬浮一样。吹肥皂泡简单,用一根麦管,一边蘸着肥皂水,一边轻轻吹,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缤纷的色彩……
麦秆吹叫,吹出来的是一首最美的乡村童谣;麦秆吹泡,吹出来的是一个金色的梦幻。
“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听着周杰伦的《稻香》,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仿佛置身于稻香和麦浪中间!看见那些久违的稻草麦秆,犹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心头总会涌起阵阵暖意。但我知道,我的身即使回去了,但心已经回不去了,走不进难忘的岁月,回不到最初的美好……
我爱家乡野菊花
我爱家乡的野菊花,因为它像乡亲们的化身!
屈原爱兰,敦颐爱莲,陆游爱梅,板桥爱竹,张籍爱茶花,苏轼爱海棠,庭坚爱水仙。而我追随渊明,独爱菊花。
菊花是弱小的,又是坚强的;是细碎的,但是团结的;是低贱的,却是高洁的;是寂寞的,更是热烈的。我爱野菊花的草根,爱野菊花的狂野,爱野菊花的坚贞。
野菊花是弱小的。它的茎秆纤细柔弱,柔弱得撑不起幼小的身躯,只能匍匐在地上爬行,或靠其它植株支撑;野菊花的花朵瘦骨伶仃,瘦小得像分钱币像枚指甲,登不上家族的大雅之堂,更妄论挤身于煊赫的群芳谱中;野菊花的叶没有大丽菊那样茂密,秋菊那样大气,黄菊那样油亮,但很耐严寒酷暑,不易落叶变黄。野菊花显得那么渺小,小得来微不足道,小得来过目便忘,小得来不堪回首,甚至于在你的心中它压根儿就是一棵可以被恣意践踏的贱草!她们或绵延于无人开垦的陌野,或仰首于田间小路的边缘,或匍匐于芬芳果树的周围,或蜷缩于悬崖峭壁的一隅。
野菊花是低贱的。与其说它是花,不如说它像草,一种滕状植物,一蓬卷地草蔓,攀附在野草丛中,偃伏在乱石堆上,形似柴窠刺蓬,状似难扶阿斗。它没有牡丹的高贵,玫瑰的娇艳,海棠的华丽,兰草的幽香。没有美好的季节尽享天时,没有舒适的温室遮风避雨,没有丰裕的养料强身健体,没有天生的丽质倾国倾城。只能是出生贫贱安于贫瘠,只能与杂草为伍荒茅为伴,只能在荒郊野外形影相吊,只能任风侵霜残自生自灭。或在颓废倾圮的篱笆墙上,或在落叶覆盖的林莽丛中,或在荒草凄迷的沟垄地边,或在万丈峭壁的岩石缝中。
野菊花是寂寞的。冷冷严霜下,瑟瑟寒风中,在万籁俱寂的山谷,在人迹罕至的旷野,在无人问津的溪边,野菊花那幽绿的叶子,细碎的花朵,摇曳着灿灿的黄金,暗送着淡淡的幽香,生动着晚秋的凄清,寂寞成美丽的风景!是啊,夏天早已远去,秋天正在消退,大雁南归万花纷谢,深秋的寒霜隆冬的冷雪将接踵而至,这时的世界不是需要花朵吗?这时的人们不是需要慰藉吗?这时的野菊花悄然开放。幽绿的叶子,细碎的花朵,默默地开在弯曲的瘦径,蜿蜒的田塍,荒僻的山坡,陡峭的悬崖,迎着九月九的阳光,举起一朵朵金黄的小花,独自绽放又独自芬芳。
野菊花是热烈的。虽然时序深秋,节近严冬,只要浓霜一白,寒风一紧,野菊花就仿佛听到了集结号,奏响了进行曲,争相恐后地开放,前赴后继地出发。白皑皑如雪,蓝幽幽似海,粉淡淡如霞,黄灿灿若星,紫浅浅若纱……一簇簇,一滩滩,一坡坡,如繁星,似瀑布;密匝匝,重叠叠,挤挨挨,如霓虹,似锦缎。如云似雾,漫山遍野,灿烂辉煌!像一股股彩色洪流汹涌在幽寂的山谷,如一波波浓香巨浪澎湃于广袤的原野。鲜明似火,嘹亮似歌,浓烈似酒,那是彩霞迷路后留下的倩影,那是太阳碎裂后溅落的残星。黄澄澄的瀑布,金子般地倾泻,燃放着艳丽,喷薄着绚烂。
野菊花是团结的。相互来自共同的给养,却相安着一起绽放,从来不争先后快慢,从来不计荣辱得失。它们枝纤叶细,所以它们彼此依靠,然后生长;它们蕊寒香冷,所以它们抱成一团,并蒂怒放。星散的,要汇集;成块的,会连绵。今年崖头岭上的几株,明年一定会发展成团成簇;今年篱前坎下的数丛,明年一定繁衍成队成龙。虽然花朵细小琐碎,茎杆也柔弱细嫩,但它们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抽枝、伸展、相连,密密匝匝簇拥一起,漫山遍野地抱团发展。生,相互簇拥着笑对风雨艳阳;死,互相拥抱着零落成泥成尘。
野菊花是顽强的。春天,当它的头刚露出土壤,便会成为牛羊啃食的对象;夏天,当它枝蔓繁茂时,又会在割草者的镰刀下横躺;冬天,当它草老花衰想躺下歇息,烧荒者又会把它的茎杆燃成灰烬。但它不委屈不埋怨,烈日炙烤下更加翠绿,浓霜涂染得更显金黄;它不灰心不失望,一阵风后又会长满山冈,一阵雨后又会摇绿吐芳。啊,一段瘦瘦的菊根,竟能萌发如此众多的枝叶;一根纤纤的藤条,竟能绽放如此众多的小花。生长不择环境,不论寒暑;土地不计肥瘠,不嫌厚薄。默默地生长在河堤边、山坡上、大路旁、石缝里,不与百花争妍,不与鸟兽争宠,只要一点泥土,哪怕石缝之中,就能泼辣辣地开满一片。在绿叶陪衬下,微风吹拂中,如金色的彩云,如日照的海波,是那样的迷人。
野菊花是坚贞的。它开放在路旁、山坡、沟壑,少人理会,无人喝彩。这枝刚被折去,立即有更多芽箭射出,迅速地占领原来的空间,把墨玉般的叶片扩张开来,铺展成孔雀开屏似的羽翼,风来想凌空而去,云过含不尽想往。依石安身,对阳襟怀,细碎的金色铺就一地的安详;不惹花动,不惊鸟飞,脚踏实地而又昂首云天。从不畏寒霜冻露的凄苦,从不惧秋风冷雨的恶劣,从不怨天时气节的厚薄;不曾因地偏路僻而自悯,不曾因地瘦土瘠而萎靡,不曾因百花凋尽而自菲,择时绽放,烂漫成片,暗香浮动,气象万千。明亮的色彩,灿烂的微笑,婆娑的倩影,像是自由的精灵,仿佛寒夜的星星,装点着浩茫的广宇,点亮了萧瑟的暮秋,远离开世俗的喧嚣,独守着精神的家园。
野菊花是高洁的。它不与桃花争春,不与荷花争夏。风来花自舞,归去衣留香,不被世俗污染,不去攀附权贵,芬芳和高洁,纯真而自然。屈原的“朝饮秋菊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视菊为生命的乳汁;陶渊明的“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引菊花为知己;苏轼的“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写出了菊花的清冶秾艳;李商隐的“暗暗淡淡紫,融融洽洽黄”,点染出菊花的绰约多姿。朱淑真的“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道出了与菊同一的孤标傲世;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暧昧,已发展成对菊由衷的青睐。古代文人写尽了菊花的幽香、风姿、异质、奇态,潇潇洒洒的装点出一个风骨无限的菊花世界。
野菊花是实用的。它出身卑微,却全身是宝。春天的嫩叶曾喂大过一头头农家的猪崽,冬日的枝蔓又烧热了一家家村民的炕头。《本草纲目》中对野菊花的药效有详细的记载:性甘、味寒,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热、平肝明目之功效;现代药理研究发现,野菊花可抗菌、抗病毒、降血压,预防心脑血管疾病。谁家孩子身上长了脓包,采来茎叶内服外敷,不出三日就疖消疮愈;把花晾干以后,装填成“菊花枕”,又能让你清肝明目,疏风助眠……
我爱野菊花。不与他花争艳,不择地点开放。自信、谦虚、和蔼、含蓄,虽不是草,笑傲疾风;虽不像花,留香一缕。做一片秋叶,就要装点大地;是一丛野菊,便要留芳世界。野菊花啊野菊花,你为何倾心于一片荒凉的原野,钟情于一个萧杀的季节,是一种精神,一种品节,一种情怀,一种追求?
我的桑树我的蚕
“殷红莫问何因染,桑果铺成满地诗。”
每年过了立夏,家乡一串串沉甸甸的桑葚,也由鲜红变为紫红,像节日的彩灯次第闪亮,那样的晶莹剔透,那样的芬芳甘甜。
今年初夏,我又回到了家乡。由于建造水库,家园已成一片废墟,桑树变得面黄肌瘦。桑葚倒已开始成熟,青红紫黑煞是好看。熟透的桑葚,黑紫晶莹,透着神秘的幽光,令人垂涎欲滴。摘一颗塞进嘴里,那股特有的清香瞬间贮满口腔,那种特有的甜糯立即在嘴里化开,一同化开的是我对母亲的记忆和家乡的思念……
家乡两面青山,北山耸立,南冈连绵;中间一溪,逶迤东来,蜿蜒西去。桑树栽遍山上溪边。冬天,人们把桑树剪成拳头一样的树桩,俗名“桑拳”;春天,桑树便绽出绒绒绿点,在阳光的照耀下,春姑娘的爱抚下,很快抽枝展叶。这时的溪畔泽旁,柳镶溪边,桑漫两岸。山上的桑树,或亭亭于地头,或葳蕤于山谷,像一首首荡漾的春曲,又像一蓬蓬燃烧的绿烟。
社员开始忙碌起来:圳旁溪边,蚕妇群集,捋臂跣足,忙着洗涤晾晒蚕具。而男人们则在蚕室里掸尘刷墙整理蚕宝宝的房间!
由于蚕种是放在一张纸上的,所以养蚕也从分发蚕纸开始。每个生产队分到几张蚕纸后,蚕妇们就小心翼翼地进行孵化。刚孵化出来的幼蚕像黑黑的蚂蚁,这时桑叶需要切碎喂饲。碰上雨天就更难为母亲和阿姨,她们要对采来的桑叶,用干布一片一片地擦干。等蚁蚕孵出后,在蚕室内围起塑料薄膜,在地龙(相当于地坑或地暖)下烧起熊熊柴火,蚕室就变成一个恒温的暖房。
随着蚕宝宝开始蠕动,慢慢长大,它们的居住环境也从一张纸大小,最后扩展到一二十个蚕匾。最忙的要数“四眠”之后的那段日子,蚕体已经长到小指头那般大小。而且食量大得惊人,一张蚕每天需食上百公斤桑叶。一大早起来,晨雾笼罩着四野,随处可见剪桑人的身影。剪下带叶的桑枝是为了秋天更好地长叶,大人挑回桑枝后老小赶紧摘下桑叶。好在这时喂蚕不再需要剪细,只要将整片叶子随便铺在蚕匾里就行。往往是刚铺完这一匾,前面铺过的一匾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叶筋,叶筋上爬满了正在抬头张望嗷嗷待哺的宝宝。那一匾该腾蚕沙了,那一匾该分群了,啥时候该撒石灰了……母亲阿姨们顾不上吃饭,无暇修下边幅,只是清水抹把脸,胡乱挽起发髻,随意搭件衣衫。一切都是蚕,蚕,蚕!
明朝高启的《养蚕诗》有云:“东家西家罢来往,晴日深窗风雨响。三眠蚕起食叶多,陌头桑树空枝柯。新妇守箔女执筐,头发不梳一月忙。三姑祭后今年好,满簇如云茧成早。檐前蝶车急作丝,又是夏税相催时。”我们从诗中可以看出养蚕人的忙碌,直忙得邻居家不相往来,新娘子一月没空梳头。
这段日子也是她们最欣慰的时候。刚铺上叶子的蚕房静悄悄地,只有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仿佛阵阵细雨从山野飏过来,轻轻洒落在树梢、竹林或者草丛里,此起彼伏,曲成天籁。她们手摸或者肌肤触及蠕动的宝宝,那种微妙的感觉,只有当年怀上孩子时曾经有过,酥酥的甜蜜,痒痒的幸福!
养蚕虽然没日没夜,整月都得吃住在桑园,但可以多赚些工分,这也是母亲不辞辛劳的主要原因,我也有了与蚕亲近的机会。每当养蚕时节,母亲便搬起被子铺盖,拿上洗漱用具,睡到桑园里面,日日夜夜守在一条条小生命的身边。一次我跟着母亲来到桑园,睡在简易的地铺上面。等我一觉醒来,其它床铺还空空如也。当我揉搓着惺忪的睡眼走进蚕房,见到了妈妈和阿姨们还在忙碌的身影。
白天,妈妈们忙着养蚕,我则穿条裤衩,光着上身,像条泥鳅似的,一头扎进绿海似的桑园,采食又黑又紫的桑葚。我边摘边吃,吹弹得破的桑葚,很快染紫了双手和嘴巴。桑葚的汁液沿着下巴滴到肚上再流进裤衩,胸前流成一条紫色的小河。每当妈妈和阿姨们看到我的馋嘴模样,就会“拎”着我来到溪旁,一把扒掉我的裤衩,舀起滚珠溅玉的溪水,清洗我身上的污垢。我则跳进溪中,撩起清凉的水花,也撩起满溪的欢笑,泼向阿姨和妈妈。
当然,更多时候,我与蚕宝宝待在一起,逗它们玩耍,看它们成长。别看蚕宝宝嘴巴很小,但吃起桑叶来像火烧草纸,一会儿剩根柄茎。随着蚕食的增加,绿桑流进蚕房,开始像涓涓细流,后来变成哗哗溪流。这时的阿姨和阿妈,更是没日没夜,她们从蚕橱中抽出一张张蚕匾,快速地铺摊着一捧捧桑叶。铺下的桑叶更加鲜嫩,蚕宝宝吃得更加欢畅,“沙沙,沙沙沙……”好像在说谢谢你,谢谢你!
当然我也能干点摘桑饲蚕的小事,但更喜欢打“蚕山”:大们们先是搓出一根根长长的草绳,接着把两根草绳一头连接在一个手摇木柄上,一头固定在一棵桑树上。然后把一捆捆稻草理净后统一铡成一尺多长。当我轻轻地摇动木柄,大人就把稻草“喂”进两根草绳中间。随着木柄的摇动,草绳的旋转,稻草呈三百六十度地嵌进了草绳中间。等到一捆稻草“饲”完,我也停止摇柄;大人重新拿起一捆稻草“喂饲”,我又重新转动手中的摇柄。就这样,在我的手中,一条条形似刺猬、体像长龙的“蚕山”,被我们“织”了出来。
“蚕种须教觅四眠,买桑须买枝头鲜。蚕眠桑老红闺静,灯火三更作茧圆。”等到蚕宝宝们长大到两寸来长,且通体开始变得透亮,就要吐丝结茧了。蚕一般在吐丝前两天便不再进食,这时妈妈和阿姨们就将其捉放到“蚕山”上。第二天我看到一笼笼的金色“蚕山”上,一个个薄而透亮的茧,已将蚕宝宝们团团罩住。蚕蜷缩在茧里面,头一昂一昂地仍在不停地吐丝。茧越结越厚,直到看不见宝宝。只有把茧放在阳光下透视,还可看到一个黑影在蠕动。这时,我才看到阿妈脸上久违的笑意,听到阿姨嘴里甜蜜的歌声!
出售蚕茧的那天,是阿妈阿姨们最高兴的时刻。她们恢复了往日的靓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诉说着养蚕的苦乐,撒一堆闪光的笑声。
其实,母亲的辛苦,乡亲的勤劳,一年何止于几茬蚕茧,还有冲白朮、炒春茶、割早稻、挑窑柴……贯穿一年四季,覆盖方方面面。
一只只春蚕,多像父老乡亲;一棵棵桑树,多像父亲母亲。如今双亲已逝,乡亲星散;桑梓零落,家园已没。只剩下眼前这片桑树!
桑树无语,桑园沉寂!
桑树和母亲差不多身高。所有桑枝都弯曲,像母亲弯曲的腰背。但它们依然向上,努力伸展,向阳光托举起每一片绿叶,赋予其生命的活力……
桑枝下面是躯干,高约一米左右。树干疙瘩满身,伤疤斑斑;树皮干裂多皱,丑陋不堪。像母亲那双干裂粗糙的双手,那张皱纹纵横的脸庞。树干上还挂着一行行透明的胶状固体,那是不是母亲凝固了的眼泪?
蚕将生命的精华浓缩成了丝,作茧自缚后化成了蛹,从蛹到蛾获得了新生,拥有了一对天使一般的翅膀。蚕吐尽了丝,那是母亲吐尽的生命之丝?茧化成了蛾,那是母亲生命的一次涅槃?她是否也长出一对美丽的翅膀,翩然飞向另一个幸福世界?
“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为国为民皆是汝,却教桃李听笙歌。”此诗的意思是:桑树在一年之中有两次被人们砍伐枝条,在万木之中所受的苦难最多,为国为民造福的事都是由你来做,却让桃李逍遥自在地整日欣赏笙歌!于谦所写的《桑》诗,不就是母亲一生的写照?
《诗·小雅·小弁》记载: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意思是见了桑梓容易引起对父母的怀念,所以起恭敬之心,后世即以桑梓作为自己的家乡。
桑树,叶可喂蚕,果甜可食,皮可造纸,叶、果、根、皮,皆可入药。远古时候,也许还没有小麦,没有稻谷,却有了桑树。桑树与母亲一样古老,像母爱一样伟大。
我想,无论岁月怎样变迁,家乡的桑树会永远地守候在我的身边。永远矗立在年轮的河边,或时光的桥头。疏疏朗朗,浅浅淡淡,温柔了以往的岁月,惊艳了未来的时光。
关于蓑衣的琐忆
水库快要建成,家园终将不再。我冒着秋雨,赶回家乡,准备挑选几样东西,留作一点纪念。
老屋像那瘦弱的爷爷,瑟索地匍匐着,等着我的归来。苍苍的砖墙布满地图似的水渍,粼粼的瓦片荡漾鱼鳞似的波纹。没有玻璃的门窗黑洞洞地,像老人掉光了牙齿;无人整理的庭院长满荒草,就像久未剃刮的乱须……那一把把竹椅,嘎吱过多少岁月的喟叹;那一张张眠床,辗转过多少幸福的向往;那一把把锅铲,炒制出多少饭菜的芬芳;那一弯弯镰刀,收割过多少生活的希望……这里的每一样家具都镌刻着我生活的印记,每一样农具都记录着我成长的经历。我在泥地上捡起遗下的欢笑,在燕窝边找到失落的梦想,在扁担上嗅到温馨的汗香,在锄柄上看到淡淡的血痕……我寻觅着,挑选着,最后要了一张梁床,那是父母给我做的婚床;一张方桌,那是家人经常欢聚的地方……离开前,我再一次抬头四顾,看到墙壁上那件蓑衣。当我庄重地取下那件蓑衣,抖落上面落满的灰尘,旁人纷纷递来不解的眼神。
是的,蓑衣早已失去了实用功能,也没有什么审美功能。身似剌猬,形同蝙蝠,面貌棕黑,不要说什么颜值,甚至有些丑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车的一隅。
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江南,都知道蓑衣对一户农家的重要。那时每户人家的墙上壁间,或猪圈茅舍,都挂着大小新旧的几件蓑衣。既用来挡风遮雨,又可以抵冷御寒,成为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生产生活工具。
一年四季江南,风霜雨雪相伴。蓑笠似乎成了乡亲的标配。不管如牛毛,像花针的春雨;“对面雷嗔树,当街雨趁人”的夏雨;“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的秋雨,还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冬雪,都离不开蓑衣笠帽的遮挡和庇护。
最初的蓑笠大概多由苇草和竹叶编织而成,所以称“青箬笠,绿蓑衣”,但这种蓑笠容易破损。近代的蓑笠用棕榈丝制作而成。特别是蓑衣,先用棕榈丝搓成细绳,然后编织成厚厚的棕榈垫,在里层和周边再衬上棕榈片,编织成有披肩,有领空的形状。新蓑衣呈棕黄色,两翼像展开的蝶翅;旧蓑衣变棕黑色,双羽如收拢的鸟翼。
阳春三月,烟雨笼罩。乡亲披蓑戴笠,驱牛挥鞭,身前犁开紫云英海,身后翻起一片乌金。灰中带亮的雨丝编织着雨幕,黑翼白腹的燕子来回穿梭,好一幅雨中春耕图。犁耙以后,田似明镜;春雨沙沙,如撒银粉。人们披蓑戴笠,前倾后翘;左手捏秧,右手播绿,又一幅春雨插秧图。
我们披蓑戴笠俯身种田,蓑衣蜷曲成雨中的刺猬。如果我们直腰歇歇,球成一团的蓑衣立刻舒展开来,变成一件临风展翅的漂亮披风。当我们走上田埂,多而规整的蓑毛,都朝一个方向倾斜,我们仿佛披着斗篷,在水天之间逡巡。
试想一下,悠然南山下,纵横阡陌间,三三两两的牧童,圆脑袋顶着圆斗笠,身上披件鹤敞似的蓑衣,下身跨着圆鼓鼓的水牛。圆圆的小嘴吹奏着圆圆的短笛,圆圆的短笛迸溅出圆圆的乐曲,圆圆的乐曲感动了圆圆的雨滴,圆圆的雨滴又变成圆圆的音符。色彩是那样的亮丽,构图是那样的和谐。试想一下,霏霏春雨之中,漠漠水田之上,三三两两的农民,面朝水田背朝天。水田上圆形的笠帽,房形的蓑衣,像一艘游动的船,又似一间漂移的屋,更如一朵盛开的花。面对土地的虔诚,背负苍天的信任;叩谢土地的馈赠,感念春雨的隆恩,都在一俯一插之中完成。这时的蓑衣恰似一领祝祷的乐章,一篇敬天的祭文。而老天通过春雨的方式,叮叮地轻弹着人们的笠帽,沙沙地摩挲着大家的蓑衣。
穿着蓑衣挑担,又是另外一种风景。每根扁担串起蓑衣两翼,每支队伍显得威武整齐,像春池中的鱼贯,如白云上的雁阵。雨丝纷纷,重担悠悠,脚步阵阵,吱嘎声声。春雨中每顶笠帽旋转成一曲激情的圆舞,每件蓑衣飞洒成一帘缤纷的银幕。雨中蓑笠总是珠围翠绕,雪中蓑笠又是冰清玉洁。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我们没有“孤舟蓑笠翁”那样的潇洒,更无“独钓寒江雪”那样的闲暇,而是冬闲不闲,挑大寨田。大雪中,纵然红妆也苍苍,少年一朝尽白头。霜满笠帽,在为你加盖;雪落蓑衣,在为你添衣。但只要轻轻一抖,蓑笠上的雪花就会银裂玉碎,纷扬坠落。接着雪又轻飏细洒,不一会儿又把你打扮成一个雪人。这时的小伙伴,仿佛变成一个个小矮人;这时的小姑娘,每一位是白雪公主。
三九严寒,滴水成冰;缺衣少被,缩成一团。冬夜显得漫长而寒冷,裹在被中还索索发抖,这时父亲会拿来一件蓑衣,轻盖在我那薄被之上,一股暖流就会流遍全身。家中水缸菜缸,为防冰破渗漏,只要覆件蓑衣,就不会结冰。大冷天盖物暖体,雨雪天挡风遮雨,歇脚时又可解乏小憩。蓑衣穿在身上是件衣,放在地上是张床。每逢歇工间隙,找个背风挡雨的地方,脱下蓑衣往地上一铺,就势往地上一躺,不怕湿了衣裳寒了身子,覆上笠帽闭上眼睛,不一会就会呼噜四起。
这样的场景总让人想起唐诗《牧童》的意境:“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一片有着绿绒一般质感的广阔原野,一管有着阳光一样光芒的竹笛,牧童归来吃饱饭后已是黄昏,就拥蓑而卧席草而躺,沐浴在流水般的月光之中。质朴艰辛的生活因了山水牧歌充满了情趣,这份情趣又让牧童用短笛吹奏成了经典的场景。这时的蓑衣变成传说中的所罗门飞毯,乘着它就可以飞向快乐幸福的地方。
其实从诗经开始,我国就不乏描写蓑衣的诗歌:《小雅·无羊》就有“尔牧来蓑思,何蓑何笠”的吟诵,意思是你到这里来放牧,披戴蓑衣与斗笠。唐代张志和的《渔歌子》是幅清新的画:“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戴着青色的箬笠,披着绿色的蓑衣,沐浴着斜风细雨,沉浸在垂钓的欢乐和美丽的春景,久久久久地不愿归去。柳宗元的《江雪》更是幅空灵高洁的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叶孤单的小船上,有位披蓑戴笠的渔翁,独自在大雪纷飞的江面上垂钓。还有宋代李纲的《望江南》:“箬笠但闻冰散响,蓑衣时振玉花空。”斗笠上只听见雪弹子敲打的声响,蓑衣上不时抖落堆积的雪花。还有苏轼的《浣溪沙》:“自庇一身青蒻笠,相随到处绿蓑衣。”还有王士桢的《题秋江独钓图》:“一蓑一笠一扁舟,一夫丝纶一寸钩”……好像这景色一半属于蓑衣,这诗意一半也是属于蓑衣。
一蓑风雨,一叶孤舟,一片兰浆,一弯明月,蓑衣在诗歌中张开美学的羽翼,翩翔在诗与哲的空明之中,如神灵一般幽黑而深邃;又如达摩的一苇渡江,把无限的禅机融入一片沧溟。这里的蓑衣孤单而隐居,高远而深邃,犹如一位沉思的鸿儒,一个化外的高人。其实蓑衣穿着很不舒服,看起来也不美观。随着雨水不停地倾泻,蓑衣会变得更加潮湿,更加厚重,劳作时成为沉重的负担。而且蓑衣上的千丝万针,针针扎向你的肌肤,毛茸茸、剌喇喇地,好像针灸着你,刺戳着你,砂磨着你,让你浑身难受。更有笠帽下的张张黧黑脸庞,声声沉重喘息;蓑衣里的阵阵拼命挣扎,道道如流汗水,只是外人看不出来罢了。所以一旦雨小了下来,我们就急着脱去蓑衣,只戴顶笠帽,一下轻松许多。每次一回到家中,就把蓑衣往墙上一挂。天气一旦放晴,蓑衣就会束之高阁,像吸附在墙上的一只蝙蝠,停泊在壁间的一只蝴蝶,显得无趣和落寞。
现在,我把这件蓑衣挂在墙上,它长长的棕毛摸起来粗糙而暖和。它更像一本打开的线装书,只是书页有些发黄发黑,记录着一个时代的变迁,一个家族的记忆,一代人物的命运。
我想用这种最古老、最原始的方式,包裹那颗日益潮湿的初心,遮挡那颗四处漏风的灵魂!
老屋檐下燕归来
虽然久居城市,但故乡的屋檐,常剪下一角天空,构成我思乡的梦境!
屋檐分布在山墙两侧,分为前檐和后檐,仿佛“人”字两撇,又像鸟儿双翼,沧桑而灵动,轻盈而厚重。
如果是楼房,前檐分为上下两重,楼窗就开在上下檐间。下檐只有两米多宽,不仅承接着上檐的雨水,更为主人摊晒提供了方便。下檐之下就是檐头,屋有多长檐头有多长,宽度大约两米左右。檐下是阳光最先照临的地方,也是儿时最温暖的记忆。
每一重檐口的青瓦,像弯弯新月紧扣,如片片蛾眉蝉联,波折成一条灰黑的项链,荡漾成一抹流动的波纹。每一道屋檐,一片青瓦抱着一片青瓦,一排青瓦挽着一排青瓦,互为表里,唇齿相依,栉风沐雨,翼然千年!屋檐与蓝天相切割,与屋墙相依托,与屋脊相呼应,构成一个家的轮廓。最后勾连出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屋檐,描绘成一个个粉墙黛瓦的村落。
如果站在城市的高楼望故乡,那屋檐是寒酸的,甚至是颓败的。雷电震翻了鱼鳞般的瓦片,风雨吹歪了菜畦似的瓦楞;凋零的落叶飘满了嶙峋的瓦沟,枯萎的野草瑟缩在青灰的檐间。檐上没有流光溢彩,只有人间烟火;檐外没有车水马龙,只有巷深似梦;檐下没有霓虹明灭,只有一灯似豆。但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屋檐下无疑是心灵的港湾,精神的家园。
因为在每个游子的心中,都有一处青瓦覆盖的屋檐,以及屋檐下温馨的场景:檐头板壁上挂着沙尖柴刀、蓑衣笠帽、大蒜辣椒,檐头靠壁竖立着长簟团匾、搭柱冲担、箩筐篰篮。屋檐下的外婆,白发如霜涂雪染,皱纹似錾凿刀刻,戴着一幅老花镜,或在穿针引线,或在择菜纺棉。一只小花猫匍匐在她脚边,温暖的阳光迷蒙了猫的双眼。檐前道地(天井)上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觅食,调皮的小狗常搅得小鸡喳喳惊叫,老母鸡就扑愣着翅膀对小狗怒目相向。每当中午或黄昏,屋檐外的炊烟袅袅升起,劳作的乡亲迤逦归来。台门吱呀一声响起,披蓑戴笠的父母,挑着满担粮食,也挑着一肩风雨,停歇在屋檐下面……这些朴实的记忆,不仅沉淀成家的记忆,也沉淀成故乡的底蕴,融入每一个游子的血液里面。
屋檐下最美的春天,是那翩飞的燕子。我家新房建成的那个春天,父亲在檐下钉上两枚钉子,并在钉上编了几道篾爿,就等着燕子前来做窝。过不了几天,果然有两只燕子飞来,它们在堂屋间穿梭,檐内外出没,叽叽喳喳讨论,手舞足蹈交流,决定下来以后,它俩开始筑巢。两只勤劳的燕子,不知穿过了多少风帘,剪破了多少雨幕;叼来了多少泥土,衔来了多少柴草,经过十天半月的构筑,疙里疙瘩的土巢,凹凸不平的燕窝,像口泥碗或陶壶,悬挂在屋檐下面。新巢刚刚筑就,它们又忙着装修,不时坐进窝里,用腹部将内壁磨光,再衔来片片羽毛,叼来根根干草,垫在新窝里面。外婆说这不为自己享受,而是为宝宝出生准备!
果然,没过几天,呢喃温存,呼唤声声,引出一堆叽叽喳喳黑脑壳,我数了一下共有六只,它们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它们的身体来不及长毛,但它们的小黄嘴尖尖地张着,叽叽地叫着,这可忙坏了燕爸燕妈。燕妈连月子也不坐,就与丈夫裁风剪雨,衔来一条条虫子,饲进一张张小嘴。这多像劳碌奔波的父母!而我们不正是那些小燕?
有一次,一只乳燕跌落下来,飞翔的本能让它扑棱了几下,还是栽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窝内的五只小燕不知如何是好,声音凄厉地呼唤着爸妈归来。两只大燕闻讯赶来,绕着挣扎的小燕蹦跳乱飞,发出一声声悲惨的叫唤。这时我急忙喊来外婆,她小心地逮住那只受伤的乳燕,经过检查没见什么大碍,然后搬来一把梯子,让我把乳燕放回窝中。瞬间,两只大燕的叫声变得柔和明媚,五只乳燕更叫得轻盈欢快。那天我感到阳光特别灿烂,檐下特别温暖。
大燕一次来回只能喂一只乳燕,来来回回地采食,井然有序地饲喂。每一次燕爸燕妈衔食回来,乳燕们都欢呼雀跃,六张黄嘴齐刷刷地张开,我小小的心中充满感动!
乳燕慢慢变成小燕,也像它们爸妈一样,穿身燕尾服,打个蝴蝶结。开始走出燕窝,学习飞翔。开始,它们或栖在檐下的晾竿间,或立在檐外的电线上。我抬头看着初出茅庐的小燕们,它们也歪着头眨着眼看着我。等到小燕子变成了大燕,等到六个子女先后离去,燕窝中只剩下两只老燕,檐下又恢复了宁静。这多像人生的宿命!但我想,它们即使老眼昏花飞姿蹒跚,一看到蓝天上飞翔的子女,就会无怨无悔幸福满满。
屋檐下,如果说春天最美丽的是燕子,那么夏天最难忘的是雨点。雨用它灵巧无比的银指,轻拢曼弹着千姿百态的乐器。这时屋檐齐挂银帘,恰似吐之不尽的银丝,老屋像颗灰白的老蚕,被包裹在千丝万缕里面。檐下接水的木盆、水缸,叮叮咚咚,噼里啪啦,应和着风声雨声,合奏着神曲天籁。
每当这时,总会看见老母鸡和小鸡们在檐下避雨,老母鸡用蓬松的翅膀护佑着毛绒绒的小鸡。每当小鸡的圆眼内划过一道闪电,就会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这时老母鸡就咯咯咯地回应,声音里充满安慰透着慈爱。这时的外婆也把我抱在怀里,当霹雳闪后响起炸雷,外婆会把我的耳朵捂上,把我的身体抱得更紧。而我偏偏挣扎着跳到地上,奔到檐下的雨帘前,左右平举两只臂膊,摊开手掌承受檐滴的敲击,掌上水花飞溅在衣上脸上。这时的外婆颠着小脚跑来,一把拉我到屋檐里面。
檐外朦胧的远山,田中劳作的乡亲,披着蓑,戴着笠。有的驱着牛,耕着田;有的撅着腚,插着秧,一幅《夏雨耕种图》。夜幕降临,屋檐下的傍晚,雨幕中的村庄,一支支炊烟在暮雨中氤氲,一户户人家在夜幕下亮灯,一派宁静平和的气氛。这时父母披着雨幕,踏着夜色,挑担归来,下巴挂着的是汗水,还是雨水?真像檐口那闪亮的滴水。
夏雨初歇,明月在天,我们在檐下开始晚餐。屋檐下有如水的月光,摇曳的竹影,浮动的花香,交流的家常。话语在月光下荡漾,笑声在屋檐外翩飞。吃好晚饭的邻居聚拢到屋檐下面,父亲烧一把艾叶驱赶蚊子,母亲沏一壶茶水招待乡亲。与大家沐一身月华,摆一阵龙门,话一会桑麻。这时的屋檐下面,艾烟袅袅,茶香幽幽,笑语阵阵,月色溶溶,还夹杂几声鸟儿的啁啾。等到人凉了,兴尽了,夜深了,大家趿拉着鞋子,从屋檐下起身离开,圆月打着灯笼,照着他们回家。这时的屋檐下杯盘狼藉、人去楼空,唯有一轮圆月还挂在檐外。
如果说屋檐下的夏天最为热闹,那么屋檐下的秋天最为亮丽。开始,屋檐外的秋天,田野一片金黄,山上色彩斑斓,处处瓜果飘香。后来,山野单调了,屋檐丰富了;田间消瘦了,屋檐丰满了。那黄橙橙的玉米,金灿灿的稻谷;鞭炮似的椒串,土鼠般的番薯;美人样的白菜,灯笼似的柿子……加上扁豆、豇豆、萝卜、青菜之类的种子,挨挨挤挤地占去了檐下所有空地,檐上所有铁钩,壁上所有钉子,甚至堆进堂屋里面。五彩的粮食蔬果,竞赛似地展示着风采。特别是在黄昏里,夕阳下,屋檐下更红得着火,黄得流金,白得胜雪,像打翻了颜料瓶,像块多彩的调色板,仿佛把春光夏花都聚拢到檐下,把田园景色制作成标本。“野旷天低树。”秋天的屋檐本来比平时低,堆挂庄稼后越发显得低矮。但“窗小能留月,檐低不碍容”,这样的丰收季节,屋檐越低越好。何止是不碍容,让人容颜大开。若问为什么把种子也挂在檐下?因为檐下通风好、接地气、有人气,鸟雀望檐兴叹,种子一粒不少。从这个意义上说,檐下不仅是堆放丰收的地方,更是孕育希望的所在。
相比秋天屋檐的色彩斑斓,冬天的屋檐更是活色生香。为了迎接春节,就是寡妇光棍家的檐头,也要挂刀猪肉,吊只鸡鸭,系条鲢鱼。更多人家在檐下刮起了番薯干,晒起番薯粉,裹起粽子,包起芋茭,钳起蛋卷。富庶的人家,屋檐下还挂着腊鱼、腊肉、香鸡、香肠等等,在冬阳下油油地闪亮。而我更喜欢屋檐下垂挂的冰凌,上下两排蔚为壮观,像祭天的银烛,更像房屋的佩剑。它们在阳光的亲吻下一寸寸变小,那顺着冰挂滴落的雪水,在阳光下闪着七彩。滴着滴着冰挂突然地坠落,地上瞬间珠玉一片。
告别家乡那年,我已二十多岁。一个雨雪霏霏的清晨,我已经走出了村口,忍不住再次回头望望,看到母亲依然站在屋檐下,不断地向我挥手。我突然明白,虽然自己将要告别父母,离开家乡,但永远走不出母亲的目光,老家的屋檐。
离开家乡,走进城里,城里的楼越来越高,却与大地越来越远,连那链接屋内外的屋檐,也已消失不见。就是自己的故乡,那些古色古香的屋檐,也越来越稀罕。取而代之的是小楼房,小洋房。
我怀恋故乡的屋檐,其实是在怀恋屋檐下那段平淡、静好的生活,那个纯真、质朴的年代。屋檐如乐,弹动着沧桑的旋律;屋檐如波,涌动着心海的潮汐。
几爿青瓦,几支歪椽,一盏燕窝,再配之屋檐上一片皎洁的月光,屋瓦上几缕袅娜的炊烟,便构成了故乡的屋檐意境。多少次缭绕心中,多少年经久不散。
我想,作为一名游子,即使有再矫健的翅膀,也飞不过那道屋檐;即使有再结实的鳍尾,也跃不上那道屋檐。
今天晚上,我又会化身一只燕子,栖进温暖的屋檐下面!
土墙石墙弹石路
随着人们生活的提高,家乡的墙也变得多姿多彩,有的本色,有的抹灰,有的贴瓷,有的彩绘,但一律的钢筋水泥。但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土墙,那由土墙垒起的土屋。
土墙有的明黄,有的红褐;有的光洁,有的斑驳。有的铺上厚厚的稻草,像颗肥硕的蘑菇;有的盖上黑黑的瓦片,像顶老农的毡帽。它们像绿水青山中盛开的朵朵山花,在朗润的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彩。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家动工建房,木头结构,夯土为墙。夯土工具叫版筑:版长八尺,高宽尺许;筑是一柄木杆,连一梯形木头。版内放土,用筑捣实,层层上升,终成一墙。
版筑之前先砌墙脚,等到石头码到半人来高,就改用泥土版筑。版筑的土要不湿不干,颗粒均匀;干净清洁,不含杂质。开始版筑时,版的一头,底下横放一小圆木棍,以便搁住木版。先用杵尖戳实版内四边泥土,再掉头用杵座顿击泥土。版筑内通常站有两位师傅,各自拿着一杵击土。随着噼啪之声响起,两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直到把版内之土夯实为止。然后拔出版下圆木,向新的方向推移,每移一次,留截泥土;周而复始,渐次长高。
师傅们很少说话,进退、快慢、完成,都通过版筑语言传达,所以本来单调钝重的“啪啪”之声,就变得张驰有致、抑扬顿挫。随着土墙的升高,从下往上看,他们的背景是蓝天,脚下是土墙,随着举筑的起落,两人的进退,简直是蓝天下的舞蹈。筑到高处,土墙开始轻轻摇晃,仿佛为他俩助兴起舞。
虽是土墙,其实冬暖夏凉。冬天冻僵了手脚,跳进家门立马变得暖和;夏天热得浑身湿透,走进屋内会迅速收住汗水。土屋内有母亲的唠叨,父亲的呵斥;土屋内有童年的欢笑,少年的烦恼;土屋内有邻居的欢聚,亲友的交流。
可能是土墙太高,可能是土质不好,刚造好土屋的第三年,我家西边的土墙档不住多日的斜风密雨,在一个秋天的清晨轰然倒塌。还没从累累的债务中喘过气来,现在又必须把西边的土墙改成砖墙,对于我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但父母咬咬牙继续举债垒起了砖墙,但北面和东面还是保留了原来的土墙。直到上世纪末,父母才彻底推翻了那两堵土墙,砌上了砖墙……
一晃数十年过去,家乡已很难找到泥墙屋,砖木结构的老屋也很少见。最近回到老家,经过一个自然村,这里还有几户人家居住,但大都已经迁徙,仅剩下一些土屋和土墙。有的土屋敞开着门,任凭阳光进来串门;有的土屋仅剩断壁残垣,默默无言地兀立在荒草丛中,静静地看着日出日落……
斑驳的土墙中,有灰色的瓦片,青色的石子,甚至白色的碎瓷,它们镶嵌在土黄的泥土中,使土墙变得美丽和生动。倾圮的土墙有的塌陷成一个缺口,仿佛张嘴问着苍天;有的剥蚀成一位老妪的造型,仿佛等待着远方游子的归来;有的倒塌后已完全变成泥土,泥土上面又开满了鲜艳的花朵……
这是最后的守望?还是岁月的雕塑?我呆呆地站在土墙前面,其实寂静无声的土墙里面,曾经缭绕过多少祭祀的香烟,存储过多少生命的密码?曾经进出过多少矫健的身影,荡漾过多少如花的笑靥;曾经迎来多少崭新的生命,送走多少位垂亡的老人;曾经洒落过多少汗水和泪水,回荡过多少哭声和笑声……每一堵土墙砌筑进多少希望,遮蔽过多少风雨,贮存过多少美德,带来过多少温馨。
土墙啊土墙,现代人已非常陌生的东西,甚至被看作贫穷与落后的象征,却在几百数千年里建起温暖的家,献出厚实的爱,延伸不断的根。
故乡除了土墙,还有石墙,石墙采自山上的青石或者溪滩的卵石。我的家乡就在剡溪上游,一湾碧波汤汤流过,两边溪滩栖满石头。远看像片洁白的云彩,近看似群匍伏的猪兔。它们百转千回出深山,浪淘洪簸不辞苦,磨掉了头脚的棱角,磨去了身上的粗粝,滚得木磬一般圆润,变成猪崽一样可爱,最后在溪边安家。
我们的祖先,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划木作梁,砌石成墙,筚路蓝缕,建设家园。卵石砌成的外墙,都经铁锤的敲击,虽没砖砌那般平直,打击得也甚整齐:块块堆砌行行码就,如排铅字似写文章,如嵌鱼鳞似结石榴,紧密结实严丝合缝,沧桑厚重蕴藉风流。
中间一条条卵石镶嵌的道路,我们称它们为弹石路。路中一行大石,每块大似斗盆,表面光洁幽亮;边上两行较小,也有砖头大小;再往边上更小,形似个个拳头。从大路通进家家庭院,卵石小了许多,形状似鹅卵,颜色多灰白,拼出各式花纹,“弹”成各种图案,有飞禽走兽,有梅兰竹菊……与黑灰建筑形成很好的互补。它们泛着幽光,曲曲折折,凹凹凸凸,密密麻麻,星星点点,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地流向历史深处。
弹石路的第一个功能是排水。弹石路中间高两边低,呈弓状,便于雨水迅速向两边雨沟排泄,雨沟汇聚雨水后再流圳入溪,即使倾盆大雨也不会积起。第二个功能是美化。首先美在形态,如果把街巷比作河,卵石就是河中的鱼;如果把街巷比作龙,卵石就是身上的鳞;如果把个个天井比作葵花,卵石无疑是葵上的籽。其次美在色调。不管是阳光下还是月色中,每块卵石都进行着天与地的对话,跳跃着光与影的舞蹈。这时你走过街巷,就是踏着一路阳光,或者淌过一沟月华。最美的还是下雨,这时每滴雨珠在卵石上弹跳成花,每缕雨丝在深巷中翩跹起舞,走在上面正是脚脚琼瑶步步莲花。如果再撑把红蓝黄的油纸伞,更像雨中怒放的鲜艳花朵。
每天清晨,朝雾还在深巷中徘徊,晨露还在石头上滋润,霞彩就把卵石路点亮。这时候,卵石路踢踢哒哒地热闹起来,晶晶莹莹地闪亮起来。学生迎着温煦的朝阳,踏着斑驳的霞光,蹦哒着青春的舞步,向庙里的学堂走去。挑水的妇女展开优美的舞姿,“吱嘎”的扁担伴随着婀娜的脚步;噙竿旱烟背柄锄头的老人,苍苍白发仿佛一朵流动的花;梳个盘头挎只竹篮的老太,小脚笃笃快过鸡啄食的速度;扛犁牵牛的男人走向碧绿的田野,“哞哞”的牛叫应和着“咯咯”的鸡啼;手挽着满盆衣服的姑娘走向溪边,银铃似的笑声追逐着溪水的浪花……
一旦春暖花开,我就赤脚而行,卵石路虽然光滑、圆润、细腻,但路面高低不平。盛夏酷暑的中午,卵石被骄阳烧烤得滚烫,我不敢把整个脚板踩在上面,只能蜻蜓点水地匆匆跨过,连蹦带跳近似一场舞蹈;最喜欢夏天的晚上,走在弹石路上,凉凉的温温的柔柔的滑滑的,踩踏出天鹅绒般的感觉。而雨天的卵石路,好像涂了层桐油,走在上面滑溜滑溜,但又不会让你滑倒,一溜到卵石与卵石的交接处,就会让你稳稳地站住。
曲曲折折的弹石路,五颜六色的弹石路!黑漆棺材从上面抬过,雕窗婚轿在上面歇过;女儿老伴在上面哭过,孝子贤孙在上面跪过;铜锣铙钹在上面敲过,锁呐洞箫在上面吹过;鸡鸭狗猪在上面闹过,牛羊骡马从上面踱过;强盗土匪在上面掠过,逃难人群在上面跑过;离乡游子在上面回过,白发父母在上面盼过;山洪大水在上面流过,太阳月亮在上面照过……
弹石路不知拉过多少狗屎撤过多少牛粪?不知滴过多少鲜血流过多少热汗?不知飘过多少雨雪染过多少风霜?不知溜过多少趔趄滑过多少踉跄?不知遭过多少践踏受过多少欺压?不知担去多少艰辛挑回多少希望?弹石路灰黑得像父亲的脸庞,弯曲得像爷爷的脊梁,坎坷得像母亲的人生,斑驳得像奶奶的表情。
弹石路是条琴弦,弹奏着沧桑的歌谣;弹石路是行文字,记录着村庄的历史。
弹石路是根纽带,一头牵着黄绿交替的田野,一头连着炊烟袅袅的村庄!
弹石路是根扁担,一头担着哺育生命的庄稼,一头挑着繁衍生息的百姓!
走在古老幽深的弹石路上,仿佛走进漫长的岁月。千百年来,祖祖辈辈忍饥挨饿,餐风露宿,肩挑手提,背沉负重,翻山越岭,风雨兼程,一路走来……条条弹石路,是祖先种下的花,永远不会凋谢;是他们写下的文,值得后人品读。
故乡夏天和月亮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
每当响起那优美的旋律,唱起那动人的歌声,家乡的夏天就会挂在你记忆的天幕,家乡的月光就会照进你思乡的星空,家乡的小溪就会淌进你心中的原野。
其实,故乡同样要经历长长的夏天,同样要经受酷暑的煎熬,但故乡的夏天热烈而清静,生动而丰满,不会像夏天城市那样,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处藏身的幔,让人陷入悲观和绝望。
故乡的夏天有阳也有阴,有热也有风。所以虽然有汗滴禾下土的炎热,更有清风拂衣襟的清凉。不管是插秧或耘田,头顶咬人的毒日,脚陷滚烫的泥水,整个身体好像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只要从田埂走向那棵大树下,那片竹丛中,清凉就会涌动在你的身边,再佐以冰凉的山泉,习习的微风,你会感受劳动带来的愉悦,淋漓以后的畅快,觉得自己是羲皇上人。
农村最忙的是夏天,抢收抢种两个“抢”字,可见忙碌的频率,辛劳的程度。也就是在抢收完早稻的同时,把晚稻抢种下去,而从早稻成熟到立秋完毕也就半个月时间。
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天上还闪烁着满天的繁星,村头巷尾响起了脚步声声,全村的男女劳力,揉着惺忪的睡眼,纷纷走出家门,他们挑着箩筐拿着镰刀,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那片金色的田野。随着“唰唰唰”的割稻声,“呼呼呼”的打稻机声,寂静的山村迎来了一天的黎明。
打稻开始用的是稻桶,举起稻把一下下地往桶沿上抽打。后来用上了脚踏打稻机,再后来用上了电动打稻机,因为割倒的稻把飘在水上,打稻时的水点就溅在身上,虽是炎炎夏日,浑身湿漉漉的倒也清凉。下午就是拔秧插秧,这时雷雨常来凑热闹,上一丘田的我们一场劈头大雨人人变成落汤鸡,下一丘田的他们没有半星雨点并且哄笑着我们。有时行走在木桥之上,桥的上方是大雨滂沱,桥的下方平静如镜,出现“雷雨隔桥板”的奇观。
犁耙完毕的水田,明镜似地躺在太阳底下,我们一般会担上猪栏牛粪,用作晚稻的基肥,然后开始插秧。从金黄到新绿的转换,要在一天之间完成。天渐渐暗了下来,周围变得模糊昏暗。蚊子嘤嘤嗡嗡纠缠不休,时不时咬你一口,因为我们身上有汗酸味,更有猪粪臭。蚂蟥也来趁黑打劫,等到感觉小腿上一阵小痒,胖胖的蚂蟥已经吃饱喝够。由于心焦,由于天黑,种下的秧苗东倒西歪,种出的秧行横七竖八。这时,一片银辉悄然照临,光耀着一丘丘水田,照亮了一张张黧黑的脸。啊,圆月已在东山上露出半个脸蛋,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柔媚,我们忘记了蚂蟥忘记了蚊子忘记了饥饿,内心变得明月似的宁静澄澈。插完最后一颗秧苗,走向田旁的深涧,掬起清凉的涧水,捧起涧中的月光,洗去脚上的污泥,然后披着满身的月华,走向温馨的村庄。
双抢完了,下田以后是上山,正劳力总要挑粪便担猪牛栏,一二百斤的重量一压上肩,跋涉在毫无遮挡的山路上,汗水早就湿透了衣衫,最后汗水被烈日蒸干,衣服会结起一层白白的盐花。等到太阳西斜,放了学的孩子或上了年纪的老人,就会把点心送到大家的身边。因为小麦已收,点心大多是汤粥麦食之类。点心的背后,是家庭条件的展览,女人能耐的比拼。有的把麦饼搽得又白又薄,有的把麦稞捏得又圆又软,有的把玉米饼做得又香又脆,有的把白粥熬得又稠又粘。生产队长看看各人的点心陆续送到,然后瞄瞄西斜的太阳,就一声断喝,“吃点心咯!”于是大家放下手中的农具,走向自家的竹篮,掀开盖着的毛巾,然后坐在树荫下,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眺望着群山,寂寞的山岗饭菜飘香,沉默的大伙笑语喧哗。这时悠悠的白云飘在苍穹蓝天,徐徐的轻风掠过树叶竹梢,淙淙的泉水流过褐石碧草,叽叽的鸟声滑向花丛深涧。那是一份连接旷古的宁静,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那是一种纯粹高尚的幸福,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放纵。
太阳收走了山岗上最后一根金线,彩霞把西天打扮得红艳欲燃。东方的碧空升起一弯淡月,树丛竹林开始鸟儿的合唱。山村的炊烟织出青白的薄幔,群山黛青成大致的轮廓。于是我们赶着牛、肩着锄、挑着担,走向那片灰瓦土墙的家园,弯弯的山路上响起匆匆的脚步,起伏的山岗变幻着夜归的剪影。最可爱的是耕牛,岗上最先升起是那一对弯弯的牛角,接着是长长的脸庞,接着是涂着银辉的圆圆的牛身。月光下的夜归,夜幕下的剪影,是夏天黄昏一道黑白的风景。
山上下来也罢,田中归来也好,回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急急地往后门潭赶。洗去一身的酸臭,洗去一天的疲劳。月光如剪,剪影出明明暗暗的大街小巷;月光如水,荡漾在村后那片银白的溪滩,溪滩上的卵石恰似起伏的波浪,有的大如西瓜,有的小如拳头;有的光洁如玉,有的点点如麻。而沿潭一圈则环绕着金色的黄沙,仿佛给碧玉镶上一道美丽的金边。弯曲的清溪碧绿的深潭,一切的惬意都藏在其中。白天它是群山之中的一块翡翠,月下它是浮光跃金的一片星天。溪流则变成一条卫护村庄的黑色缎带,月光在小溪上流金泻银地歌唱,月光在深潭中变成了矜持的姑娘。一踏上潭边柔软的细沙,一看见潭中那轮晶莹的月亮,我们脱光身上的衣裳,我们奔向水中的月亮,我们拥抱溪水的清凉。
当我们急不可耐地冲向那黑亮的潭水,潭水用她一身的柔滑和无边的清凉,拥抱着勤劳善良的乡亲。这时的潭水抚慰着你,这时的月光包围着你,这时的小鱼轻啄着你,这时的知了歌唱着你,这时你就会变成一条快乐的鱼,在月光星辉中腾跃出没。我们的每个细胞都经历着碧波的轻抚,我们的每个毛孔都像花儿一样盛开,我们拥抱月亮月亮却碎成无数的花瓣,我们捉拿着星星星星却躲进了深潭。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忘记了辘辘的饥肠。等到我们扑向月亮的怀抱,月亮立即分散成片片波光,把我们轻轻地托拥在碧波之上。我们有时干起了水仗,捧起满溪的月光,泼向伙伴的身上;有时玩起了“猫抓老鼠”,一个个猛子,几分钟后才在百米外的月色中传来人声波响。
因为父母还等着晚饭,我们不能一味贪玩,于是恋恋不舍地上岸,月光照耀着古铜色的肌肤,清风轻抚着水淋淋的身躯。微风吹拂着每一个毛孔,月光抚摸着每一寸肌肤。我们单腿跳着,一忽儿把头侧向左边,一忽儿把头侧向右边,试图把耳中的灌水倒干,看着白沙上自己的影子,真好像“原始部落”的舞蹈。刚才潭中抓不到的月亮,这时又露出了妩媚的笑脸。我们举起石头,嗵地一声,月亮碎成银色的花瓣,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笑盈盈的模样。我们像一群醉汉,踏着月色回家转。
母亲早就做好了饭菜,见我们一回家就端了上来,放在天井的方桌上。天井上有摇曳的竹影,天井上有浮动的花香,天井上有如水的月光,天井上有交流的家常。虽然是饥饿的年代,母亲总能做出可口的饭菜。麦麸做成的麦饼又粗又黑,但涂上一层大蒜盐和猪油,再搁红红的灶火里烘烤,这样用力一咬,实在又脆又香。玉米饼子粗糙难咽,但母亲在里面调上糖精水,再在铁锅上反复烘干,这样做成的玉米饼又香又甜。麦麸饼也好,玉米饼也罢,母亲都做成圆形或半圆形状,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馋样,总是笑着指指月亮,指指我手中的饼子说,“看,天狗吞吃了月亮!”说得大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竹尖上飘飞,在月光下荡漾。因与山水相邻,夏蚊自然众多。故乡自有特殊的驱蚊方法,割来成捆的艾草,晒干后用稻草一把把扎好,等到晚上吃饭时点燃,艾草只冒烟不燃烧,那袅袅的清香就能把毒蚊驱赶,满可无忧无虑地完成晚餐。
吃罢了晚饭,相约几个伙伴,有的举着松明有的捏着手电,去捉泥鳅黄鳝。田畈上稻苗虽已碧绿,但秧行还清晰可辨,这时扎在烂泥深处的泥鳅黄鳝,也出来赏月纳凉。用火把或手电照着,它们呆呆地一动不动,我们悄悄拿出泥鳅钳,往水中的泥鳅轻轻一夹,泥鳅吱地一声叫唤,弯曲挣扎几下,就被挟进胸前的鱼篓里面。黄鳝比泥鳅还笨,我们只要弯起食指和中指,像钳子似地往黄鳝脖子下一钳,黄鳝挣扎着,紧紧地缠住我们的手腕。看着白玉盘似的月亮,感觉到沉甸甸的鱼篓,说了声“回家喽”,于是我们踏着田塍青草上的露水,沐浴那梦幻似的银辉,走向已经熟睡中的村庄。这时我发现,我映在绿黑秧苗上的身影,头顶有一圈银色的光芒。停步看看身前身后伙伴们影子的头上,就没有这奇怪的亮光。第二天问问大人,大人告诉我,这就是生命的毫光。于是我对月夜禾田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
夏晚纳凉方法,可谓五花八门。大人一般在家中庭院,烧一把艾沏一壶茶沐一身月,摆一摆龙门话一话家常,等到汗收了体凉了人散了,就举着拳头伸着懒腰往蚊帐里一钻,呼噜呼噜地响起了眠鼾。我们小伙伴没这么简单,各拿着一块毛巾,挟着一领草席,来到溪滩的晒谷场上纳凉。人们仰躺在地上,还能感觉白天的余热。这时四围是黑郁郁的群山,天穹缀满了宝石似的星星,而弯月就在星海扯起白帆。没有月亮的夜晚,深蓝色的夜幕下,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明,有的暗,有的远,有的近,有的闪烁,有的静止,看不到头,望不到边。乳白色的银河横跨天空,更显得晶莹璀璨。就这样,我们听着协奏的蛙曲,覆着满身的月华,吹着习习的清风,做着奔月的美梦,沉沉地睡去。
夏夜最写意的还是队里看瓜,既赚工分又可吃瓜。月光下的瓜田泛着一片青光,大大小小的花皮西瓜,如一只只圆滚滚的猪宝宝,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而在瓜地边上,搭建着一座三角形的稻草瓜棚,以供看瓜人睡觉所用。看瓜的晚上可以吃瓜,看瓜的晚上还有各种玩耍,小孩常常举着捉虫用的丝棉套,去扑捉瓜田上明灭的流萤。等到流萤粘满了棉套,亮晶晶地像轮月亮。
当然,那时的农村并非世外桃源,那时的生活实在清贫寒酸,但生活的欲望就是吃饱穿暖,人们的眼界就在数里方圆。欲望低了,烦恼自然少了;思想纯了,快乐自然来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简单就是一种幸福,清贫成为一种超脱。
后来我住进了城市,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里,呆板的水泥森林中,夜空早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宁静早已被嘈杂替代,天空越来越模糊,月亮越来越暗淡。有时偶然一瞥那高楼剪影上的圆月,心底就会激起感情的波澜,思想会被月光带得很远。但一声激烈的鸣笛,又立即把我拉回到现实之间。
有时回家,晚上正好邂逅月亮。月光水波似地荡漾在老屋周围,前来探望的伙伴有一种恍惚迷离之感,仿佛进入了童话的世界。月光映着他们的白发,月光照着他们的皱纹;月光照亮他们的欢笑,月光洞彻他们的忧伤。月亮下我们谈着月亮的故事:曾记否,月光下西瓜地里偷来的西瓜,抛进银光闪闪的溪中顺流而下,下游自有接应的伙伴?曾记否,月光下把手伸进石洞抓黄鳝,结果抓出一条水蛇,把人吓得魂飞魄散?曾记否,月光下车水我们脱得一丝不挂,突然一阵手电光射来,我们跌落水车之下,恰似一只只跳水的青蛙?
这时,想起一位叫180ZCF的诗人,他歌唱着《故乡的月亮》,在我的耳畔荡漾,是那样的甜蜜,又那样的苦涩;那样的幸福,又那样的忧伤,在我的心底里久久久久地荡漾:
悄悄的你还在忙什么
故乡的月亮已为你点燃
天上的每一缕云彩
已写满着你的思念
你还在犹豫着什么
电话里母亲的一声儿呀
早已使你揪心万遍
父亲佝偻的脊背
不能再折叠
你还在等什么
城市的月亮不属于你
边关的月亮很寒冷
故乡的月亮已为你点燃
……
啊,故乡的夏天,故乡的月亮!
清明时节忆祖先
清明,是搭建在心中的一座桥梁,连通着一个家族的血脉;
清明,是镌刻在身上的一块胎记,印证着一份家庭的由来。
清明节,是祖先的呼唤;清明节,是后辈的承诺。不管雨何其纷纷,车何其熙熙,人何其攘攘,我一定要赶回自己的出生地,祖辈的栖居处,掊上几筐新土,燃上几柱清香,叩上几个响头,聊表几分哀思。
逝去的亲人中,时间最近的奶奶也离开二十多年了。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粽子似的小脚,对襟的青衫,全然看不出八九十岁的模样。柱着一根藤杖,敲打着村里碇石路面,“笃”“笃”的声音从这头响到那头。有时还没见到奶奶的人影,老远就能听到她的笑声。
爷爷骨瘦如柴,奶奶相对丰满,两老时常干杖。由于年老力衰,他们的相骂疼爱多于埋怨,他们的打架形式多于内容。即使打起来,更多的是相扑队员的撕扯,更多的像太极高手的推拿。撕扯推拿的结果,瘦弱的爷爷总垫底下。作为孙辈的我们,有时也抱不平,有时出手相助,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上面的奶奶翻转,让爷爷压在她的上面。两位老人没有骂骂咧咧,更没有拳打脚踢,而是气喘吁吁、双目对视。他们毕竟老了,一番“肉搏”后,已没有了继续争斗的气力。就这样僵持着,对视着,更像是一次亲昵的偎依,亲切的拥抱。
一到冬天,奶奶串门时右手除了那根拐杖,左手多了一个铜踏。就是铜做的暖器,里面放灰,灰中焐炭,用来热手暖脚,晚上还用它来暖被。就是奶奶这个普通的铜踏,当时在我们看来简直像一个魔盒:她总能变戏法似地在铜踏中煨出好吃的东西,花生、黄豆等,数量不多,一人几颗,但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特别是放在铁瓶盖里煎出的花生糖,美味至今难忘,其实无非是在铁瓶盖中剥上几粒糖放进几颗花生米慢慢地煎煨,直到糖化了花生熟了,香气就氤氲在我们身旁。有时新放了炭火,为使炭火旺得更快,我们就会从不同的方向“嘘”“嘘”地吹,结果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奶奶笑着说,馋嘴猫变成花脸猫啰。
一次回家,妻已是八个月的身孕,奶奶拉着妻的手,看着妻的肚子,嘻嘻地笑着说,“是个儿子,是个儿子。”妻子产后抱着儿子回家,奶奶从箱子里拿出几块尿布,自嘲地说,“我一针南京,一针北京,但也算表一点心。”
爷爷一生劳作,那时他已经挑不动粪担,就用两根麻绳,串起两个陶制尿壶的把手,一前一后地肩着,一摇一晃地挑到自留地里。我们几个孙辈嘻闹着跟在后面,成为家乡山野中的一道风景。
小时候,一遇伤风感冒,我家治疗的办法就是:父亲按住你的手脚,母亲往你的脖子上一把一把地拧,直到拧出紫红的道道来。一是怕疼,二是调皮,一天晚上,父母如法炮制治我的感冒,我突然大呼救命,不想父亲抓得越紧,母亲拧得更急,我嚎叫得更凶,只听得哐啷一声,门倒处,上身裹着棉衣下面只穿短裤的爷爷,歪着脖子,咬牙切齿,瑟瑟发抖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当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后,反过来帮父亲抓住我的双腿,让母亲顺利地完成了“治疗”任务。
也是这样的清明节,我第一次跟着爷爷上坟。爷爷说,“我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他在坟堂前摆开果蔬斟上酒后,一跪一拜地说,“爸、妈来吃”、“爷、奶来吃”……我也跟着说,“爸、妈来吃”、“爷、奶来吃”。爷爷听后哈哈大笑,笑得胡子一抖一抖,连声夸我孝顺。回家后,爷爷如此这般告诉爸妈,说你们今后不用担心,自有菜汤羹饭(最简单的祭祀饭菜)相供。后来才知道,祭品只有死人才能享用,活人根本无法消受。爷爷的爸妈,我根本没做“加法”,却照搬照说闹了笑话。
如今,爷爷奶奶的坟茔上,两棵石关树已高达数丈亭亭如盖。爷爷生前告诉我,这个地方是他自己相中的,正前方有来龙山的马鞍岙,再前面左有笔架山,右有王印山,后代定能出大官。然后指指才一人高的石关树说,今后我就可以坐在树下乘凉,看着你们一代胜过一代。每到清明,泪眼矇眬中,我仿佛看到石关树下坐着两位老人,慈祥而深情地望着我们。
距爷爷奶奶坟墓不到一箭之地,就是外婆的坟茔。其实世上待我最好的,是我的外婆。一想到外婆,总要鼻子阵阵发酸。因为我的童年与外婆相依相伴。
外婆中等身材,一双小脚,身躯微胖,长方脸盘,满头银丝,穿着件对襟布衣,围着块半身围裙。冬天的黄昏,外婆会用铜踏先烘暖我的被窝,早晨又用铜踏焐热我的棉衣棉裤;夏天的黄昏,外婆会在圳边搭起一块门板,让我躺在上面,她一边为我扇风一边驱赶着蚊子。享受着送来的习习凉风,聆听着外婆娓娓的话语,我会很快进入甜蜜的梦乡。在外婆身边,我印象中从没有过酷暑寒冬。
其实那时外婆并没有含饴弄孙的闲暇,而是承担着纺花织布的重任,因为我们的衣服面料,都要外婆提供。冬天的黄昏,屋外北风呼啸,洗刷完了碗锅,安顿好我睡觉,外婆就把一个铜制的煤油灯盏,放在纺车的旁边,她右手摇车,左手牵线,纺声兹兹,丝线绵绵,外婆仿佛有什么魔力,让一根羊尾似的棉条变成一线均匀的银丝。外婆的左手挥洒着,右手旋转着,身体俯仰着,仿佛一种舞蹈,又如一场仪式,她投在墙上的背影,变得非常肥大,大到顶着了楼板。背影与外婆一起起伏,一起俯仰,把我带进一个童话世界。
寒冬腊月有时北风呼啸,纺车旁的那盏洋油灯也随风飘摇,把外婆身后的投影一忽儿飘向左边,一忽儿飘向右边,一忽儿拉长,一忽儿压小。这时的外婆右手摇轮,左手纺线,神态自若,气定神闲。瘦瘦的棉锭慢慢变得滚圆,直到长成一个洁白的棉桃,外婆就把它从纺车上轻轻地褪了下来。等到把所有的棉花都变成一个个棉锭,等到把一个个棉锭织成一匹匹白布,已经春暖花开。一过棉花采摘的夏天,外婆又要张罗纺棉,以这样方式送来迎往月月年年。我们穿着外婆纺成的衣服,从童年走向少年,又从少年走向青年。直到现在,我还珍藏着外婆留下的几匹土布,粗糙的表面还保留着外婆的艰辛和温暖。
外婆纺线为我们做衣,外婆引针为我们做鞋。记忆中外婆把一块块破布用浆糊粘在木板上,放在太阳下晒干,干了一层揭下一层,再重新糊上一层,直到备足鞋底的原料。然后用一个鞋样,按在一张张的干布中剪下,几张几十张重叠成一个鞋底样,达到比一节手指头还要厚时,就开始用粗粗的麻线缝纳,先外而内,一圈一圈,煞是好看。每缝一次,先用抵针,再用拔钳,一俟通过,抽线声声,麻线纷飞。等到鞋底纳成,再用一把禅杖似的切刀,把鞋底周围的布边修光。外婆做成的鞋底,硬朗厚实,力折不弯。然后再用几层白布铺在上面,这样穿起来就比较柔软。最后道工序就是缝上鞋帮,再用鞋楦固定几天,一双漂亮的白底黑帮的布鞋就算做完,前后的工时大约需要一个月时间。我们兄妹三人,从小脚变成大脚,由小鞋换成大鞋,都离不开外婆的千针万线。
外婆也常常念经,有群念有独念,群念时一些老婆婆聚焦在一起,香烟袅袅,经声嗡嗡,木鱼声声。但外婆多是独念,即在家中念佛,手中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她能把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念得抑扬顿挫,念得悠扬宛转,虽是佛国的梵音,却有戏曲的韵味。
由于老屋逼仄,父母选址建造新房。两丈三高五柱落地,盖了我们全村。但也要承受沉重的债务。母亲与外婆商量,想卖了嵊州的房子,尽快还清债务。虽然年事已高,虽然故土难离,但外婆识大体懂大礼,立即爽快地答应。从此,外婆就从嵊州迁居到了新昌,离开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
写作此文时,眼泪不止一次地涌出我的眼眶。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我身上流动着先辈血脉的型号,顺延着先辈生命的基因,传递着先辈道德的元素。每回清明与其说是祭祖,不如说是经受着洗礼。与其说是祭奠,不如说是救赎。
呜呼哀哉,谨作此文,遥祭先人。尚飨!
化害为利建水库
浙江素有“水乡泽国”之称,浙东更是河网密布,在人们的印象中,这是一个丰水地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统计资料表明,萧绍甬平原人均水资源量约为830立方米,不及全省平均水平的1/2,舟山人均水资源量仅605立方米,属典型的资源型缺水地区。
“把富春江水,引向绍宁平原及舟山海岛……”上世纪60年代水利专家提出的“浙东引水梦想”,这个工程终于在2005年付诸实施。
但历史赋予了浙东更大的机遇,更大的担当!
浙东具有显著的区位优势,濒临上海,身处长三角经济圈,水陆交通便捷,尤其是得天独厚的港口资源,使宁波舟山港成为世界第一大港。而舟山群岛新区是我国首个以海洋经济为主题的国家级新区,其功能定位是:浙江海洋经济发展的先导区、海洋综合开发实验区、长三角地区经济发展重要增长极。
以宁波为例,该市将建设大港口,发展大产业,构筑大都市,繁荣大文化,建设华东地区重要的制造业基地,成为国际航运中心的重要组成部分,确立长江三角洲南翼的经济中心。与之配套的水资源建设,尽管兴建了大量水源工程,已建白溪等大型水库6座,中型水库26座,小型水库389座,加上河网可供水量,水资源供给能力已经达到23亿立方米/年,总体上能够保障各项用水需求。但根据《宁波2030城市发展战略》显示,2020年宁波市域常住人口规模由810万调整至1100万;至2030年,宁波市人口规模将达1200万至1300万。随着宁波城市人口的剧增,宁波水资源保障亮起红灯。随着浙东经济社会快速发展,水资源配置形成新的格局。
2012年浙江省水利厅委托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等部门联合编制《钱塘江河口水资源配置规划》,解决浙东水资源短缺的思路从过去单一由富春江引水,调整为一个系统综合工程,形成一张立体的水资源配置网络。
按照工程规划,浙东引水工程由萧山枢纽、曹娥江大闸枢纽、曹娥江至慈溪引水、曹娥江至宁波引水、舟山大陆引水二期和新昌钦寸水库等6项工程组成,涉及杭州、绍兴、宁波、舟山4个地级市及19个县(市、区),跨越钱塘江流域、甬江流域和舟山本岛,引水线路总长294公里,总投资超100亿元。这也是浙江历史上投资最大、跨域最广的引水工程。整个工程将在2019年主汛期前投入运行。
这6项工程的建设打破了原有的供水工程体系,与星罗棋布的河道、水库一起重组浙东地区“水脉”,共同担负起整个浙东引水工程的职责。毫无疑问,浙东引水改变了浙江水资源时空分配格局,也改变了浙江经济发展的格局,是一项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战略性举措。
甬舟腾飞,需水为媒!
从全省水资源调配而言,钦寸水库建设,对解决宁波、舟山优质饮用水缺乏问题,及促进新一轮经济发展的水资源保障具有重要意义。根据测算,宁波目前总用水量已超过21亿立方米,预计到2020年需水量超过30亿立方米,优质水缺水量将达4.49亿立方米。宁波已建水库已经无法填补水资源需求缺口,宁波境内也无合适地方再建大型水库。因此,根据水资源开发利用的有限性和最优化准则,宁波筹划实施外流域引水已迫在眉睫。
而与宁波相邻的新昌县水资源丰富,属曹娥江流域,境内溪流纵横,坑湾密布,集水后汇聚成新昌江、澄潭江、黄泽江三条主要河流,总流域面积1963平方公里,其中新昌县境内流域面积为1209平方公里;全县多年平均水资源量9.99亿立方米,其中地表水8.57亿立方米,地下水1.42亿立方米,人均水资源占有量2292立方米。虽然水资源充沛,但由于曹娥江上游四水呈扇状集中,洪水峰高量大。“每逢台风季,钦寸水库所在的黄泽江区域沿岸防汛压力很大。”
黄泽镇大桥头,还矗立着一块“抗洪救灾纪念碑”,这块由嵊县县委、县政府树立的碑文上,清晰地记载着“7·30”洪水事件:“公元1988年7月29日夜,我县暴雨如注,东部地区尤甚。黄泽上游,六小时内降雨竟达三百一十毫米,次日凌晨,山洪暴发,江水骤涨,势如排山倒海。顷刻,岸塌堤决,汪洋一片,沿江百余村庄悉为水淹,黄泽镇内水深两米有余,浊浪过处,路断桥垮,田毁房塌,人畜伤亡,其险其惨,不胜言状,据计,此次洪灾,毁田万余亩,决堤三十六处,决口总长五千四百八十二米,损毁江道建筑物二十四处,冲毁房舍两万余间,二十六人丧生,千余户无家可归。洪水之大,灾情之重,实属历史所罕见。”
沿着仙黄公路老路至湖头村村口,在爬满青藤的路口一侧,笔者终于找到了一块“湖头村重建纪念碑”,上面的碑文虽经历30年的风雨侵蚀,却依然清晰。“公元一九八八年七月三十日,湖头村遭受特大洪灾,毁房四佰叁拾间,经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援助,人民政府、社会各界赈济,灾民奋力自救,百日内建成此新村,新村居陆拾贰户,建筑面积玖仟伍佰贰拾壹平方米,造价壹佰肆拾陆万元。为感谢联合国粮食计划署和各方的捐助,特立此碑。”
两碑所记仅限嵊县两地,据《绍兴市防汛手册》发布:“1988年7月29日晚至30日晨,受东风波云团影响,绍兴市东南部山区普降大暴雨,12小时暴雨大于200毫米的面积达891平方公里,最大点黄泽江上游三坑站478.3毫米,新昌江、黄泽江出现创记录的洪水,3个县49个乡镇498个村34.3万人受灾,死亡42人,失踪13人,冲毁农田3.5万亩,堤防决口229处42公里,冲毁公路213公里桥梁197座等。”
因我家就在黄泽江上游,外婆家在黄泽镇上,虽没经历“7·30”洪灾,但感受过“大水”(家乡发洪水叫“打大水”)的狂暴,一年夏天,我在外婆家,因上游连降暴雨,引起山洪暴发,本来婉约多情的一抹清流,转瞬变成桀骜不驯的一条苍龙,或者脱缰狂奔的一匹野马,它奔腾着,咆哮着;席卷着,旋转着,吞没了公路桥梁,掩盖了村庄田野,这时的黄泽江变得宽广,仿佛要吞没一切;这时的四明山婑了许多,好像在洪流面前摇晃颤栗。有时狂风席卷起一股股暴雨,狠命地摔向汹涌的波浪,波浪只一个漂亮的回旋,就卷走了暴雨的钢鞭。黄色的波浪席卷着草木垃圾,沉浮着衍条櫊栅,漂浮着家具死兽。这时的外婆紧紧抓住我的手,唯恐我被波浪卷走,连哄带吓地拉我回家。
基于此,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人提出,通过建设钦寸水库来防治曹娥江流域洪涝灾害,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曾专门进行勘测。防洪保护对象分别为嵊州城区和黄泽江、曹娥江两岸村镇及农田,通过钦寸水库和下游堤防工程相结合,使黄泽江沿岸乡镇防洪标准从目前的不足10年一遇提高到50年一遇。而曹娥江干流防洪保护主要目标是嵊州城区,通过钦寸水库与嵊州城区上游已建的长诏、南山水库,规划的镜岭水库、河道整治、堤防工程联合运用,使嵊州城区的防洪标准达到50年一遇。据初步统计,钦寸水库建设可保护两岸以及下游萧绍宁平原34.1万人、19万亩耕地的防洪安全。
因此,建设钦寸水库,对宁波新昌两利,既解决了新嵊的洪灾之苦,又为宁波舟山发展“解渴”。钦寸水库坝址集水面积316平方公里,通过输水涵洞可以自流到宁波市区亭下水库,解决宁波的优质水缺口及舟山大陆引水中优质水的需求。
根据省政府统一部署,2003年7月,新昌县委、县政府发文成立了钦寸水库筹建工作领导小组,水库建设的帷幕自此正式拉开。
2006年4月30日,浙江省委召开第12次常委会议,为确保中国经济重地的浙东地区可持续发展,切实解决这一地区人均水资源缺乏、曹娥江流域洪涝灾害,特别是宁波、舟山地区优质饮用水缺乏等日益突出的问题,更从推进浙江全面小康建设的战略高度,决定将钦寸水库工程列入“浙江省水资源保障百亿工程”。
也因此,钦寸水库虽建在新昌,却已不再是新昌之事,而是一项事关全省、事关全局的战略性工程,具有非同一般的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
由于钦寸水库具有向宁波“引水”这一特殊功能,再加上水库的坝址就在曹娥江上游的重要支流——黄泽江的上游,正好位于嵊州与新昌的交界处,这决定了它还将是一个跨地区、跨流域合作的特殊工程。
站在黄泽江与曹娥江汇合点的万年亭堤坝上,望着远处白云在天、碧波无垠的河面,今后不会再有当年袁枚笔下的“白浪滔滔打船尾,牵断危杆行不前”的洪灾景象,而变成一泓社会稳定的幸福之水,经济发展的动力之源,浙东引水的重要之棋。
万众一心铸丰碑
作为浙东引水工程重要一员的钦寸水库,从孕育的那一天开始,就被赋予了“历史重任”——一座以供水、防洪为主,兼顾灌溉、发电等综合利用的大型水利工程,就这样落“子”钦寸,天降大任;合作双赢,水到渠成。
以“水”为媒,两地联姻,绍兴的新昌和宁波的奉化,地域相连,却群山相隔,又分属两市,“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筹建的钦寸水库,开创了跨地区合作、跨流域引水的典范。
2008年10月,新昌县政府和宁波市政府正式签署了合作建设钦寸水库工程协议书。此后,相关的投资、人员、技术等一个个合作协议相继签署,决定由新昌县和宁波市按51∶49的投资比例合作建设,一个“大兄小弟”跨地合作、精诚携手的故事,就这样精彩上演。
作为浙东引水与水资源配置及曹娥江防洪治理重要工程的钦寸水库,每年流进宁波地区的是1.26亿立方米左右的优质生活用水,同时也给新昌、嵊州带来明显的经济社会效益:除了极大地提高黄泽江的防洪能力之外,还每年可向下游地区供水842万立方米、向嵊州浦口开发区供水1407万立方米,灌溉供水820万立方米、下游环境用水1988万立方米;配套电站装机容量2.75MW,多年平均发电量520万KW。未来新昌还会将钦寸水库建设成水利风景名胜区。
从2003年的前期工作启动,到2008年的项目立项,再到2010年的正式开工,再到2017年3月17日的下闸蓄水,……15年时间水库沉淀了许多的时代印记,谱写了可歌可泣的动人篇章。
“钦寸水库至亭下水库供水起闸。”2018年9月12日下午,随着新昌县委常委盛林炳的一声令下,工作人员按下按钮打开输水闸门,钦寸水库的水以每秒4.66立方米的流量涌入输水隧洞,经过28.9公里的输水隧洞后,进入宁波奉化亭下水库,再经管道输送到宁波。
至此,钦寸水库向奉化亭下水库试供水完成。试供水成功,意味着钦寸水库将成为宁波的“新水缸”,不仅宁波市民能喝上优质的水,已经在宁波安家落户的新昌钦寸水库移民也将喝上“家乡水”。这个时刻,新昌、宁波两地已盼了多年。
可以说,钦寸水库,不仅是一项宏大的水利工程,更是一曲伟大的奉献之歌,一座高大的精神丰碑。而丰碑的基石,就是由默默奉献的水库建设者、无怨无悔的移民干部、“舍小家、顾大家”的广大移民共同浇筑。
水库不应忘记他们,历史将会铭记他们!
望着汩汩碧水倒流宁波,原钦寸水库副总指挥吴军民仍激情难抑,感慨万千。他记得,从2014年10月17日围堰截流,大坝启动建设,到2015年9月28日大坝填筑到顶的这段时间,分别遭遇了“灿鸿”和“苏迪罗”强台风。“灿鸿”来临时,一夜之间,水位涨了20米,蓄水2500万立方米,相当于平常一个月的蓄水量。当时,大坝高98米,水位达到72米。
“水位再高一点,大坝就危险了!”吴军民说,当时每个人都很紧张,400多人没日没夜奋战,移民干部和公安、城管、武警等应急力量都参与到库区移民转移工作中。工程建设者用速度和激情战胜了两次强台风。
除了大坝填筑与时间赛跑,在钢筋混凝土面板施工中,有较高的控温要求,工程建设者又连续奋战60多天,比原计划提前30天攻下了2万多平方米的面板浇筑。
输水隧洞建设时,施工人员也遇到了不少困难,因为整个隧洞都是地下工程,有时候挖着挖着,隧道中就会涌出大量地下水,大家不得不先排水再施工,好在工程都按时完工了。这条隧洞,每一寸都是在岩石层中开凿,每一米都是从大山里穿越,这是何等的壮观,又是何等的艰难!
由边城雨和顾芳晖采写的一篇通讯,发表在2014年9月8日的《宁波晚报》上,题目叫做《水库大坝建设者的别样中秋 在工地和妻儿吃月饼》:
“我和妈妈从老家来看爸爸,他是开搅拌机的,没空回家过中秋。”昨天上午10时,在宁波市重点境外引水工程钦寸水库大坝建设指挥部的广场前,十来岁的小男孩看着下面山谷内一片忙碌的施工现场,一脸期盼的眼神。
钦寸水库大坝施工项目部技术部负责人应江龙对记者说,下面就是钦寸水库的大坝工地,今年中秋节因为工期紧他们不能放假,一些家属就从老家赶来团聚。这个小男孩叫姜为,已经来了两天了。
刚看到记者,姜为显得有些腼腆,跑到了宿舍把妈妈和姐姐叫了过来,然后躲在妈妈身后,警觉地瞪着眼睛。
姜为的妈妈叫杨海姣,她说自己老家在兰溪,离工地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孩子爸爸叫姜汝明,去年3月份随着施工队到这里干活,一直没有回过家。今年中秋,她在家里等不住了,就带着孩子赶到了工地。没有想到,老公会这么忙,经常还要加班,基本上只有吃饭睡觉的时候能见到一面。
说起这些,施工方有关负责人也很不好意思。他说工期赶得很紧,入场以来工人基本上就没有歇过节假日。今年中秋,有些工人提出想回家看看,但实在是离不开人。于是他们提出个方案,建议大家把家属接来过节,工地会提供便利,包括派车到车站接人、安排临时住处等。
午饭时间到了,记者终于看到了下班的姜师傅。姜师傅晒得黑黝黝的,不过见到家人还是一脸喜气。他说自己去年出来的时候儿子还在上一年级,现在已经上三年级了,而女儿也已经是大一学生了。这些消息都是老婆在电话里给他说的,虽然苦些累些,听到这些心里还是很高兴。
姜师傅领着记者来到了工地上给他临时找的家,这是一间临时用房,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床单什么的都是新的。他指着地上的一盒月饼和水果说,这些都是工地上发的。由于妻子他们周一就要走了,时间短,所以也没有自己开伙,家属也在工地的食堂里吃饭,四菜一汤,还有一个月饼。
“明天听说还要办个会餐,但是孩子要赶回去上学,没法一起吃了。不过这两天能和家人一起吃月饼,也算团团圆圆过了中秋,很满足了。”姜师傅说。
吃过午饭之后,姜师傅和儿子玩了十多分钟,又要到工地上班去了。杨海姣说:“明天下午我们就要回家了,孩子们回去还要上学呢。这是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在工地上过中秋节,觉得挺有意义的。”
姜师傅的女儿姜怡说,我们来了两天,除了睡觉吃饭之外,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不到4个小时。“以前只知道爸爸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没有想到这么辛苦,这次来工地过中秋,也算是一种生活体验了。回到学校后要好好学习,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想着第二天就要离开了,姜师傅儿子姜为有些闷闷不乐。他说他平时很想爸爸,“想爸爸了就给他打电话,但是有时候工地上太吵,爸爸听不到就不会接。”
这次和妈妈来看爸爸,也让姜为学到了很多东西,“上学后我要写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和爸爸在工地上过中秋》。”
新昌钦寸水库移民安置监督评估项目部的张勇,充满深情地写下《南乡子·铁顶山鸟瞰——致钦寸水库建设者》词一首:
薄雾映溪流。
纵沟开堑两山头。
为有高坝相携手,
千秋。
期盼烟波万点舟。
蓝图早计谋。
铸就平湖汗水稠。
梦里西窗烛泪软,
温柔。
敢叫泽江赴明州。
水库建设,最难的还是“移民”!
“全省近年最大的水库工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新昌3个乡镇(街道)的21个行政村的4355户11335人,都将成为“移民”。其中,17个村将成为“淹没区”,必须全部搬迁,4个村则必须部分搬迁。盛林炳一谈起移民工作,真可谓五味杂陈;一说起移民去向,就显得柔肠百结。
故土难离,从来都是国人的传统情感。更何况,“移民”的情况不一、诉求不一,怎样才能找到一个为所有人认可的“最大公约数”,比工程建设本身复杂、困难百倍。因此早有人言,如今的“天下第一难”,非“征迁”莫属。
来自宁波的移民工作人员顾芳晖,在她写的《远行》一文中写到:我无法忘记四月底那几个冷得让人瑟缩发抖的凌晨,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移民现场,此刻室外下着瓢泼大雨,准备择地外迁的移民已经候在廊下。他们的眼神是有我所读不出的复杂,或许是对一个发达的海滨都市的向往,也或许是对离开家乡的无奈,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他们在外迁择地单上捺下手印选择离开那一刻起,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故土初升的朝阳,再听母亲河的潺潺水声。想到此,我就会有卑微的心愿,希望钦寸水库顺利完工;希望外迁移民幸福生活;希望参建者早日回家。
仅有40多万人口的山区小县,一夜间竟需1万多人移民,怎么移,移往何处?地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移民未来的生活、工作、教育甚至政治待遇等一系列难题如何解决?在移民工作中,政府又该如何依法行事……无不需要提前做好功课,做到未雨绸缪。
压力,山一般的巨大;决心,也如山一般的坚定。新昌县委、县政府在由县委副书记、副县长担任工程建设指挥部领导的基础上,又喊响了“举全县之力,聚全民之智”的口号,不仅为工程建设集聚了几十名专业人才,更为移民工作抽调了数百名精兵强将,全力应对这一“天降大任”。
几上几下的“移民政策”不断出台,一个个“安置点”不断确定,从全县各部门、乡镇(街道)抽调的299位机关干部,也陆续充实到了移民工作的最前线,与指挥部移民局的工作人员一道,走进每一个移民村,与一户户“结对移民户”讲政策、释疑惑、解难题,白天黑夜连轴转,几乎没有休息日。
最为艰难的“政策处理”完成后,为尽量让移民享受更多的自主选择权,指挥部又组织移民分批赴宁波或新昌本地实地考察安置点。同时,还陪同他们择地抽签、择房抽签,最后又陪同他们看房、验房、收房……可谓事无巨细,周到细致。
移民安置工作自2010年8月启动,到2016年8月移民全部搬迁出库区,先后分5个批次全部完成。其中,2651户6750人安置在新昌县内4个乡镇(街道)的13个宅基地安置点和2个公寓房安置点;1704户4585人外迁到了宁波8个县(市、区)77个乡镇(街道)的185个安置点。
取得如此业绩,在于新昌实施的“三联五包”工作机制,也就是将21个村分成13个片,再分包到81个部门,并由299位移民干部联系结对。此举“打破了以迁出地为主的地域性工作限制,举全县之力、分片联保的工作举措,创新了移民工作举措”。
移民工作中,移民干部张纯汉全程参与青苗评估、房屋评估、安置去向的选择、各种协议签订等工作,每次工作十分注意说话的语气、音质,设身处地包含对群众的情感。今年1月,公寓房入住,移民潘伯坚、潘菊平夫妻备了便餐,专门邀请张纯汉喝归屋酒。如今,移民干部和移民当亲戚朋友走动,已成了一种常态。
从进不了门、喝不了茶、坐不下身,到如今的与移民之间的鱼水之情,移民干部们经历一个个寒暑,付出了一片片赤诚,小孩就学、儿女工作、生病就医等等,移民干部用一次次帮助,感动了民心,赢得了真情。
在对待移民的权益保障上,如何让移民迁得出、安得下?指挥部动了一番脑筋。安置地是否符合规划?是否优于迁出地?村级组织政治素质强不强?指挥部在政府层面对申报安置地进行考察,提出问题,跟踪问题,解决问题。
哪些地方可以去,适合自己的目标定位,该让移民心中有数。因此,指挥部又分四批,前前后后组织了5万余人次,对宁波8个县市区交错考察。对安置地去向等方面,采用自主择地,尽量让移民享受更多的自主选择权。
其实,干部与移民真心相通,真情相融;设身处地,感同身受。顾芳晖采写的《梦里何处是家乡》的文章,发表在2013年7月31日《钦寸采风报》:
夏季,钦寸水库坝址所在的钦寸村蛰伏在一片浓郁的绿荫中,漫山绿意如湖水一般在微风中涌动。数年后,或许更短的时间内,这片绿色的海洋将化作真正的万顷碧波;而这里的一花一木、房屋片瓦也将永沉湖底,彻底从地图上消失,成为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百姓存续的记忆。
……乡愁是一缕剪不断的思念,它盘绕心间,扎根心底,国人的乡土情结从“故土难离,叶落归根”等一些词上就可见一斑。挥断现在的社会关系大网,携家带口地远赴他乡,面对一个未知的领域去开拓一个全新的天地,那毕竟需要很大的勇气。所幸,钦寸水库的移民方式打破了以往行政式点对点的强制固定搬迁模式,而是在两地所提供的198个移民安置点中让移民自主选择安置地,进一步推进了和谐迁建。因此,移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是迁宁波,或者继续留在新昌本土。
夏季的新昌雨水丰沛,钦寸水库划定的淹没区流水潺潺。这片青山碧水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驴友们争相在查林协济桥、江村长安桥、碇岭脚鳖裙潭等等即将淹没的胜景前留下最后宝贵的剪影。移民们都很好客,他们会娓娓描述村中或历史人文、或自然风物的景致,略带自豪的眼神中也有掩饰不住的忧伤。他们为新昌和宁波两地百姓所奉献的不止是眼前明媚的风光,还有养育他们的这片沃土。
宁波市政协主席杨戌标站在水库大坝上,望着一湖烟波,由衷地表示:钦寸水库工程不仅仅是建设质量一流的工程,也是宁波和绍兴两地跨流域引水、跨地区合作的典范,这离不开绍兴市特别是新昌县党委政府的大力支持,离不开钦寸水库工程建设指挥部的艰辛付出,更离不开一万多名库区移民群众的深厚情谊。他代表近一千万新老宁波人,向43万新昌人民和全体钦寸水库工程建设者表示真诚感谢。
带走故乡的炊烟
故乡,是一幅秘藏的圣符,是一座精神的殿堂。
儿时的故乡,对我来说,其实更多的是一份苦涩。我早早地成为生产队的一员,笨手笨脚总遭人白眼,无亲无故常受人欺负。挑粪时常常夹在中间,挑得很远才能歇肩。一次挑到山岗上实在迈不上一个高坎,“哗啦”的粪桶倾倒在自己身上,还招来生产队长一顿臭骂;开始上山砍柴,由于把柴捆得“长枪短棒”,挑上柴担看不清山路前面,前一撞后一撞以致连人带柴翻下数十米的深渊。
冬天,穿着用人力车外胎做成的“皮草鞋”,鞋面用几根皮条串联,飞雪冻得双脚麻木,捂上一层稻草,才会感到暖和一点。夏天,圆月在天我们就得起床,打稻挑谷直到中午田水发烫;下午挑粪插秧种出满田星星,“嗡嗡”的蚊子与你肌肤相“亲”,腿上的蚂蟥总是吃得滚圆。
终年劳累,还常常缺吃少穿。青菜难闻油星,粥汤照见人影,单衣薄裳难挡风刀霜剑,放场电影就是盛大节日。当我被生活重压得直不起腰背,当我被空虚风干成一个躯壳,我曾一次次跑上高高的山岗,久久地眺望着山外的世界;一次次诅咒过贫穷的家乡,发誓要找一个幸福快乐的地方。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逃难似地离开了故乡。除了探望父母回家小住几天,终于完成了乡下人向城里人转换。故乡的山水日渐模糊,故乡的星光日益黯淡。
一次,打球拉断了肌腱,儿时的玩伴把我接回故乡;乡亲们古铜色的脊背,把我背过村前的木桥;一日三餐加点心,张家大妈王家阿婶端来了飘香的饭菜;每当吃完晚饭,董家大叔吕家兄弟就送来欢声笑语。啊,温馨甜蜜的故乡,我的每个毛孔都自由地敞开,每个细胞享受着抚爱;我的整个灵魂得到了洗濯,心胸变得澄澈。我的思想成了不设防的城池,我的身体变回赤条条的婴孩。
山含情,水含笑。故乡,群山是那么深沉安详,小溪是那么活泼可爱。当然,故乡更有爸爸的期盼,妈妈的慈祥;村民的纯朴,邻居的友善。这时的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五味瓶,有酸有辣,有苦有甜。故乡的苦乐年华,锤炼了我的意志,铸造了我的品格。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万花筒,成岭成峰,百看不厌。
于是我描绘着退休回家的美好时光:屋后生长的是郑板桥喜欢的那片竹园,屋旁遍植林逋种过的数株梅花,庭院中昂首阔步着齐白石画过的公鸡,池塘里向天而歌着王羲之养过的白鹅。而房子,最好是陶渊明住过的那种竹篱茅舍。背着李绅荷过的锄,乘着李白望过的月,饮着陆龟蒙喝过的酒,和乡亲说着孟浩然话过的桑麻……
原来,从小生活在乡村的我,对乡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留恋,这种留恋不会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消失反而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弯弯的小河、静静的村庄、浩瀚的蓝天、悠悠的白云、潺潺的小溪、窄窄的小桥构成了故乡诗意的轮廓,也构成我的精神家园。
正当寻地选址、绘图买材,为准备建房忙得不亦乐乎之时,传来家乡要筑水库的消息,甚至看到网上库区的三维地图。
那时,我有一阵被掏空般的晕眩,一种被连根拔起似的痛感。故乡的根,原来已经深深扎入我的心灵。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走向一个又一个岗位,心里茫然:梦还有多久?路还有多远?停下来回头望望,惟有故乡的方向,心里是那样的踏实,那样的安定。“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归属感已经深深融铸在灵魂里,成了生命的一种习惯。
水库选址家乡,算是选对了地方。这里没有建过工厂,只有一些水泥预制场。因为这里是曹娥江上游沙质最好的地方:粗细适中,不含泥尘,粒粒金黄。四周环抱的是青青山峦,蜿蜒其间的小溪清澈见底。两支较大的溪流到一个钦村的地方汇合,所以水库的形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翠鸟,头和身就在钦村,左右两道山谷就是展开的双翼。由于水质达到国家一级饮用标准,所以家乡的水不是用来发电,而是倒流宁波,作为东方大港的饮用水源。
得到消息不久,我特地回了趟家乡。路上我想,故土难离是国人的传统,安土重迁更是老人的习惯。乡亲的心底里,家乡的脐带能一刀剪断?
雨后的青山飘荡着朵朵白云,溪边的杨柳竹园如梦如烟,岭上的桃梨正开红的像霞白的胜雪。村头的晒谷场上仿佛开起了车展,村里的楼房一家比一家气派。的确,黄沙让乡亲掘得了第一桶金,变富了的人们可能更不愿离开家乡?
奇怪,乡亲们问得最多的,是水库什么时候开建?是留在家乡还是移往宁波?而绝少目睹远离故土的痛苦,耳闻家乡被淹的埋怨。他们最担心的是国家的安置政策?他们最关心新家乡生活会否习惯?当然,老人和年轻人的想法毕竟不一样,老人希望生于斯长于斯,百年之后能在这里长眠;年轻人只向往着山外精彩的世界,较少乡情的挂牵乡土的依恋。
我流连着,闲逛着,想带走故乡的一草一木,想带走故乡的一瓦一砖,天已向晚也不愿离去。直到黄昏涂红了老屋,炊烟挥别着夕阳。这时的炊烟像缕缕丝线,一头系着沧桑的家乡,一头系在我的心上。
高屋的烟囱破墙而出,淡淡烟柱徜徉在深巷,斑驳墙壁喷涂着人间烟火;矮屋的烟囱穿瓦而上,袅袅炊烟步履款款,最后融入白云蓝天。如鳞似波的灰黑瓦楞上,家家户户的烟囱好像赶赴一场盛会,开始一场舞会,青白的炊烟,恰似舞动的手臂,又如出征的船帆。
为了炊烟不断,母亲像只勤劳的蜜蜂,父亲像只纷飞的劳燕。沐四季风雨,担两肩霜花;缀满天星月,披一身彩霞,把嗷嗷待哺的我们养大。家境清贫倒也过得有声在色,生活拮据仍然活得有滋有味。父母把生活中的甜酸苦辣和辛勤劳苦都物化成那一缕缕炊烟,炊烟下有雪白的米饭,金黄的卷饼,香甜的红薯;炊烟下有氤氲的热气,交响的锅盆,忙碌的身影。
岁月艰辛,不会欣赏炊烟的诗意;人生懵懂,很难理解炊烟的柔情。看惯了灶台上母亲紧皱的双眉,听惯了灶堂前父亲沉重的叹息,因为他们担忧着日浅一日的米缸,牵挂着日少一日的柴禾。
一天晚上母亲炒菜,我在烧火。烧着的柴禾幻化成美丽的花朵,一根柴火发出“兹兹”的欢笑,母亲说要来客人了。果然第二天来了一位远方亲戚。从此我觉得柴火不仅充满了温馨,还充满了神奇。是的,如果你仔细谛听,燃着的柴禾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有的“哔哔剥剥”,有的“刺刺呜呜”,有的“叽叽喳喳”,我觉得每一根柴禾都是一个蓝精灵,而炊烟就是它们隐形的翅膀,涅磐以后变成了飞向天空的美丽凤凰。
一天清晨我悄悄离别了亲人,离开了家乡。已经走得很远,猛一回头,家乡的炊烟在那里升腾招摇,她是外祖母挥动的手臂,母亲擦眼泪的手绢。炊烟升到天空,联结成一张若有若无轻柔曼妙的丝网,仿佛是召之即来又挥之不去的一片乡愁。
在我的心中,袅袅炊烟,已是珍贵的亲情,温暖的童年。袅袅炊烟,是家的方向,是妈的呼唤。炊烟袅袅,是人间的烟火,原始而古朴;是人类的灵魂,神圣而自然。炊烟是家乡的图腾,炊烟是不绝的思念。
天近黄昏,我在村头流连徘徊。听,那是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这似曾相识的美妙乐声萦绕在耳畔,许久,不肯散去。看,那条小径,蜿蜒曲折,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藏在花丛中,大树下,害羞的不让人见,伸到云深不知处。四周是那样恬静,暖风吹拂着发丝,嗅着花草的芬芳,沿着小径,慢慢地,慢慢地走……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就像暮霭一样越来越浓,直到月华照亮了我的泪眼。
故乡是一支歌,一支越唱越香,越唱越醇的歌;故乡是一首诗,一首越吟越舒心,越吟越思念的诗。而明天,故乡就要变成一片泽国;而明天,乡亲就要作鸟兽散。
啊,今后我只能梦回乡关!
今后何处是乡关
家乡建水库的各项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送走再次前来清产核资的工作人员后,我轻轻关上了房门,呆呆地仔细端详着沧桑的老屋。
老屋无言!
老父住院两月,老屋更加荒凉。猪舍兔笼空空如也,只有几只畚箕,几把锄头,或匍匐地上,或靠在墙边。庭院荒草丛生,地上藤蔓乱窜。几扇洞开的门窗,仿佛一位牙齿落尽的老人,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屋内橱箱桌椅,相对黯然;人去床空,被席生寒。唯有柱子相守,楼板相望。走上楼来,母亲的遗像就放在楼梯口,正朝我微微地笑,几分欣慰,几分苦涩;几许失落,几许期盼……
母亲三年前罹患淋巴癌去世,就葬在村前不远的小山岗上,日夜守望着她生活过的家乡。父亲两个月前突发脑卒中,幸亏乡亲们及时发现,但没有及时送进医院,失去了最佳抢救时间。又由于没有及时鼻饲,几次喂饲引起肺部感染,现在苦苦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老屋将随着老人的离去而衰落,村庄将随着水库的建成而消亡!
但村庄延续着家族的血脉,连接着家庭的脐带;老屋珍藏着太多的记忆,储存着太多的情感。
老屋充满着太多苦乐。四十年前的老屋还是新房,造好时前高后低,庭院是小山似的土坡。白天忙完队里农活,昏晨全家愚公移山。不管是漆黑夜色里,还是熹微晨光中,我双手挥锄叩石垦壤,弟妹握锄畚土,母亲则往来穿梭挑担运土。这样夜复一夜,晨复一晨,等到倾斜的土坡变成平整的庭院,我们不禁手舞足蹈,引吭高歌。
老屋呈现过六畜兴旺。每当母亲拎着满桶的猪食走进猪舍,呶呶地呼唤着白胖的肥猪,猪们昂首摇尾,哼哼唧唧,凑上前来。等到猪食哗地倒入槽内,随着双耳的抖动,猪嘴啪啪有声地吞吃起来。相比肥猪,兔子吃相就文明得多,前爪捧少许碧草,人字形的细嘴轻嚼细咬,吱吱之声如雨走林间。吃相不雅的还是群鸡,当母亲把糠拌饭放进一口破洋铁碗,没待 “嘬、嘬、嘬”地呼出第二遍,公鸡母鸡大鸡小鸡从各个方向小跑而来,它们争前恐后挤到碗的周围,引颈俯首,尾羽高翘,围成一圈,宛如一朵盛开的花。由于地盘狭窄,难免发生摩擦,两只好斗的公鸡或母鸡跳出圈外,双翼微敞,颈毛直竖,脸红耳赤地怒目相向。其中一只突然伸喙勾爪,跃起攻击,另一只也跳跃迎战,一场好戏就要开场,却被母亲一顿斥骂,两只鸡才怏怏地退到一边。
老屋收获过太多希望。从金灿灿的稻谷,到红彤彤的蕃茹;从满身疙瘩的黄南瓜,再到涂了霜似的青冬瓜。还有那油光发亮的紫茄,身长八楞的丝瓜,碧叶白梗的乌油菜,经霜就甜的白萝卜。全家就如一幅彩色的图画,到处氤氲着瓜果的芬芳。
老屋外面是村庄。沉默如老人的群山,活泼如少女的溪湾;碧绿如翡翠的田畈,粉红如云霞的桃园。溜光的碇石路跑过童年的脚步,斑驳的深巷中荡起无邪的笑声;操场上升降过电影的幕布,旧戏台演出过《白毛女》《红灯记》;寒冬潜入深潭拾取炸昏了的鲦鱼,酷夏溜入瓜田偷摘睡着了的西瓜……
在故乡,就是闭上眼睛,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那是一条灵魂皈依的路,是一条孩子回家的路。
故乡成了我的精神家园,老屋成了我的神圣殿堂!但数年以后,故乡的一切都将葬身水底,故乡的血脉就要被生生扯断!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是王维对故乡之花的关注;“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是杜甫对故乡之月的赞美;“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这是白居易对故乡之人的怀想;“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宋之问对故乡人事的担忧;“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更是贺知章对故乡归属感的介意。故乡,是每一位游子身上的胎记;故乡,是每一位游子心中的图腾!
但故乡将要沦为一片汪洋,老家将要葬身沉寂水底!我宁愿舍弃城市的一切,换得家乡半间茅舍。
于是开始寻找周边村庄,寻找半间一间旧房,以便把家乡深情守望。开始和老爸,现在和妻子,一次次托人,一次次考察,但农村房子很少有人转让,如有出售也不能获得产权;即使有人出售,翻建也不会获得审批。
这次回到老家,和妻走到来龙山上。路还是那条小路,年久失修更加坎坷崎岖;山还是那座小山,草木繁茂更加荒芜杂乱。我们爬上一座山岗,只见山头两端,新修的公路初具雏形;三山之间,五座桥墩已雄姿初现。不久的将来,两座大桥如两条彩虹,将悬挂在青山绿水之间;不久的将来,马达轰鸣的车辆,将打破这片千古寂静的山谷。
这时,路边一位壮年正在地里拔草,他是银星村的村委主任。当他得知我们相守故土的愿望,就往不远的大旗岗上一指,你们可以去那儿看看。大旗岗上已批下22亩土地造房,打算一楼二楼安置银星村民,三楼四楼向社会出售。
我们兴冲冲地爬上大旗岗,看到山岗已经推平,房子开始兴建。但一打听,房屋没有房产证和土地证,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又转瞬熄灭。因为没有两证,我就不是这里的居民,我还是无根的浮萍。
站在岗上远眺,这时群山如海,晚霞欲燃,家乡笼罩在一片青色的暮霭之中,它是那样的切近,又是那样的遥远;是那样的真切,又是那样的茫然……
我知道,我寻寻觅觅的并非一处老屋,一个故乡,而是一处精神家园。这份情意,这种感觉,也成为文化界一直以来所孜孜以求的共同意识,中国如此,西方亦然。因为故乡不仅是游子生命的来源,更是他们安放灵魂的地方。
搬不动的是乡愁
顶着毒花花的大太阳,踏着滚滚烫的卵石路,听着哗啦啦的大喇叭,我们走进了有些凄凉的家乡。喇叭里一次次地重复通知着:2013年8月15日前全部搬出,9月1日开始清场推平……哎,将要葬身水库的家乡!
虽是炎夏,但家乡的山水一如既往的美丽而多情:逶迤的群山还是那样温柔,紧紧地怀抱着一个个村庄,仿佛偎依着将要分别的儿女;曲折的溪流还是那样缠绵,深潭是顾盼的明眸浅流是深情的呢喃,一种欲走还留一步三回头的缱绻。山间小路时隐时现,好像母亲外婆送别时候挥动的弯弯臂膀;田野水稻碧绿一片,仿佛父老乡亲那纯朴而深沉的情感。
喇叭突然停止了喧哗,家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大街少犬吠,深巷无鸡鸣,偶尔有人走过卵石路,咚咚地似乎在叩击着家乡那颗苍老的心脏;偶尔有人招呼问候,嘤嗡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真空的世界。
家乡快要搬迁,老家怎么处置?一旦想到这些,心脏一阵抽搐,思想一片空白。所以对搬迁这个词语,内心在逃避,意识在摒弃,仿佛一只驼鸟,想把脖子深埋入泥沙里面。但捱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搬迁进入了倒计时!也就是说,一个月以后,家园将变成一片废墟;一年之后,家乡将葬身湖底。
我迈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机械地走近老屋。
粉墙黛瓦,老屋无言!
屋角树木隐翳,默默地守望空寂的老家;院中荒草萋萋,热闹地挤满空旷的道地。老屋仿佛一位老人,佝偻地蹲坐在我的前面,黑洞洞的门窗仿佛倾诉着万语千言。一张张眠床还叠放着整齐的被褥,仿佛等待着父母辛劳后短暂的休憩;一只只衣橱还盛放着父母的衣服,好象等待父母劳作后及时地换洗;一条条长凳围绕着八仙桌子,仿佛等待着父母的絮絮叨叨一日三餐。
那一顶顶笠帽,一件件蓑衣,遮挡过多少如磐的风雨;那一件件衣衫,一块块毛巾,浸润过多少辛劳的汗水。那一条条扁担,一根根冲担,挑起过多少生活的重担;那一把把锄头,一柄柄铁耙,开拓过多少人生的艰难。那一双双箩筐,一对对畚箕,收获过多少丰收的喜欢;那一方方竹簟,一个个篾匾,摊晒过多少缤纷的希望。我看着一件件熟悉而陌生的物件:家具沉默,包含着太多生存的悲欢;农具无语,飘洒过太多劳作的风雨。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与我的生命攸关,成长相联。它们历练过我的人生,丰盈过我的灵魂,直至成为我命运的一个部分。现在却要与它们告别,感情上是肝肠寸断。
父母在遗像中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流转的目光中满含着无限的深情,翕动的嘴巴里诉说着万语千言。父母,你们的心思我懂,这里虽是一个“草窝”,但是你们的天堂;这里虽然艰辛,却是你们的乐土。知道你们故土难离,就让你们在屋前的一座小山上安眠;知道你们家园难舍,就让你们的坟茔面朝村庄。你们可能会觉得孤单,因为乡亲们都作鸟兽散,唯有碧水相拥青山相伴;你们可能会多些思念,因为子孙后代天各一方,只能明月寄情青鸟传言。
妻子如不提醒,我还在回忆中不能自拔,竟忘了搬家这件大事。木头结构的房子虽然正值盛年,但已经无处安身立命。尽管遮挡过雨雪雷电,珍藏过人间冷暖,绵延过宗族血脉,编织过七彩梦幻,终究逃脱不了被推倒的命运。
既然房子不能搬迁,就拿几样家具吧,聊作家乡的纪念!别让家具流浪远方,就放在附近的表妹家里。因为她家还在农村,房屋还算宽敞。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偶尔回家,请给我一个房间,配置原来的家具,感受曾经的温暖。
选择什么,颇费踌躇。老屋里的每样东西,都蕴含着生活的哲理,隐藏着动人的故事:就说竖立着的几块旧簟,母亲摊晒过多少金黄的稻谷,翻缝过多少整洁的被褥?就说插在板壁上的几把镰刀,挑剔过多少苦涩的野菜,收割过多少金黄的稻禾?就说蹲在屋角的箩筐畚箕,担出过多少担牛粪猪栏,挑进过多少筐七彩的粮食?就说仰躺在灶头的铁锅,炒煮过多少诱人的菜肴,煎搨过多少喷香的麦稞?就说那只锈迹斑斑的洋油箱,盛放过多少少年的美食,隐藏着多少童年的诱惑?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何况是从小的生活同伴。
这些东西显然不能往表妹家里搬,因为她家早就不种粮食,也就不再要锄头铁耙;她家早已用上了煤气,自然就用不着铁锅汤罐。就要那张床吧,这是父母给我唯一的遗产,更是我们当年的婚床。我结婚前父母请来村里最好的木匠师傅,化了数十天功夫精心制作,扎实的棕棚床架,精美的花鸟雕板,至今还泛着红漆的亮光。但是棕棚上砍砟的几个大洞,床栏上留下的几道刀痕,我早就让它与老屋一起埋葬,同时埋葬我与那个女人的骨肉情感……棕棚的黑洞仿佛是我悲哀的深渊,床架的刀痕仿佛是我流血的伤口。能把一张棕床砍成如此大洞,得化多少力气,用多少时间……现在面对着惨不忍睹的斧疤刀痕,我眼中流下了绝望的泪水。
“父母唯一的遗产你无权遗弃,骨肉相残的杰作你更不该丢弃。”妻子的话提醒了我,表妹夫也在旁边相劝,我揩干眼泪无力地挥手同意。一张普通的老床,竟包含着这样的骨肉离散,如此的情仇恩怨。
第二件要的是那张八仙桌,这是我与弟弟协商的结果。因为八仙桌摆放过祭祀饭菜,飘散过思念香烟;八仙桌围坐过家庭成员,交响过锅勺瓢盆;八仙桌氤氲过饭菜芬芳,品尝过岁月辛酸;八仙桌回响过絮语唠叨,飘荡过欢笑哀叹。八仙桌是一本书,记录过每位亲人的趣闻轶事;八仙桌是一幅画,描摹过每位亲人的喜怒哀乐;八仙桌是一面镜,映照过每位亲人的音容笑貌。
最多的还是自己从各处搬往老家的物件,有木头木板,桌椅板凳,杯盏碗盆,旧门家电等等,这些东西虽然不会再用到今后的新家,但生动地记录着我人生的每个阶段。
由于大家的帮忙,家具搬得很快,不一会装满一车。每搬一件家具,我的心被掏空一次;每一次回眸,都充满无限的留恋。世代延续下来的血脉,怎么说断就断了呢?祖辈营建起来的家园,怎么说毁就毁了呢?父母栉风沐雨营造起的一个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家人如燕子衔泥般筑起的一个窝,怎么说塌就塌了呢?我可以搬走老家的家具,但搬不走那如山的乡愁;我可以惜别陈旧的老屋,但离不开那精神的家园。
大概是天气炎热,大概有意回避,几位村民问我搬往何处,招呼几句就匆匆话别。我也不敢那壶不开提那壶,谈及人人要做又个个忌讳的话题。乡亲们有的迁到平原,有的徙往海边;有的移到城郊,有的搬到富镇。“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今后如果要走访父老乡亲,就得东南西北地辗转,天南海北地穿梭,再也不会村口铜锣一响,老少立即围拢;大街小巷一转,招呼此起彼伏。乡亲们将像失群的雁,本地异乡各自飞;将像离伴的鱼,山高水长独自游。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当他们地处新乡身处新家,蓦然回首时,一定会看到故乡那座沉默的高山,故乡那道深情的溪流,故乡那轮更圆的明月……
大概忙着搬运旧家具,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东西。等到身心疲惫地走进那片城市,走进自己家中,妻子神秘地拿出了两样东西:一块砖头和一袋泥土。砖头是老家的压顶砖,外方内圆,用来压盖屋瓦的顶端;一袋泥土呈褐黄色,是家乡土地最常见的色彩。我久久久久地摩挲着砖头,轻揉着泥土,一种悲伤,一种酸楚,像油滴纸面一样地,又在心底洇开……洇开……
消失不了的乡愁
唐贞观年间,查溪之滨砌下了巢居的第一块石头;一千四百年前,来龙山脚升起了故乡的第一缕炊烟。倏忽之间,宗祠的香烟袅娜过六个朝代,家族的血脉繁衍出数十辈子孙。直到公元2014年下半年,水库的碧波浸灭了宗祠的香火,梁家的子孙各奔东西,聚居的乡亲风流云散。
故乡是杯酒,苦涩而甘甜,清冽而醇厚;故乡是首诗,欢乐而忧伤,美丽而沧桑;故乡是轮月,切近而遥远,皎洁而斑驳;故乡是道溪,静默而喧哗,曲折而悠长。故乡,是心空的一盏灯;故乡,是情海的一片帆。如今,帆倾樯折,线断灯灭,故乡已是回不去的故乡,家园只剩精神上的家园!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前几年,失去了父母,我变成了孤儿;如今,失去了故乡,我变成了浮萍。今后唯一可以让我牵挂的,就是故乡山头那几座孤独的坟茔;唯一可以让我想念的,就是家乡东山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其实,自从年轻时离开故乡,心中就有日深一日的疏离感。潮水般的城市化进程,裹挟父老乡亲席卷沧海桑田。故乡也一样,千篇一律的水泥楼房取代了木头土墙,或黑或白的柏油水泥盖没了碇石深巷;山间田野听不到哞哞咩咩的牛羊,街头庭院看不见散步遛跶的鸡犬;村口孤立默坐着饱经沧桑的老人,汽车熙来攘往着行色匆匆的子孙。曾经根深叶茂的村头大树,已经干遭雷劈腹中空空;曾经温馨甜蜜的沧桑老屋,已是黑灯瞎火孤燕绕梁。于是,故乡氤氲成了一片乡愁,乡愁凝固成了一条公路,城市在那头,故乡在这头。
城市那头,游子们一面忍受着房价压力、面临着雾霾侵袭、经历着职场纷扰,滋生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乡愁;一面又觉得至真至纯的故乡,已变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恍如隔世,油然而生出一种“融不进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的哀伤。他们在城市的入口处徘徊,在故乡的阡陌间游走,最后毅然决然地擦去乡思的眼泪,走进水泥森林中的万丈红尘。
故乡这头,老人们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歇地生产生活,踩着晶莹的露珠披着绚丽的朝霞,走向生机盎然万物葱茏的田野;肩着芬芳的果实踏着皎洁的月华,回到灶头冰冷被席生寒的老屋。老屋寂寞得像老鼠的脚步蝙蝠的翅膀,内心空旷得像寒冬的山头深秋的田野。一次次背着大米拎着青菜挤车进城探儿访孙,一次次被滚滚车流熙熙人群挤回破败衰落的老家。只得悄悄取出老伴的遗像唠叨几句端详一番,或者静候着电话机那头“爹”“妈”的一声呼喊。
尽管故乡苍白成一个空壳蝉蜕,凝固成一颗飞虫琥珀,但还可睹物思乡相思一场。尽管苍白的蝉蜕不会发出深情的吟唱,凝固的飞虫不会扇动美丽的翅膀,但故乡还有故乡的模样。如今故乡的一切都将葬身湖底,故乡真的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故乡陆沉拜城市化所赐,城市化离不开饮用水源。所以家乡水倒流宁波,去滋养日长夜大的东方大港。农村的乳汁哺育着城市的躯体,城市的喧嚣唱响了农村的挽歌。城市化带来的是一个个故乡的黄昏,故乡的黄昏留不住最后一抹乡愁!
其实,故乡构成了中华民族的细胞,传承着五千年的基因,是中华民族从哪里来的源头活水,到哪里去的精神归宿。古代城市一次又一次地被摧毁蹂躏,但中华文明却一次又一次地劫后重生,因为中华之根深植农村。如果现代城市化以中断和改变传统文明为代价,我们就会失去自己的精神家园。
狄更斯在《双城记》里感叹: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留住中华之魂,保住故乡之根!面对日益严重的“城市病”,乡愁是最好的解药良方:田园风光,诗意山水;人性社会,纯朴感情。低能耗、低成本的消费方式,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乡村生活,人与人和谐相处的乡土文化,
事实上,无论是现在的英国、美国、法国还是其他许多完成转型的国家,乡村并没有随着现代化进程而隐退。在那里,乡村依旧广阔,山河更加壮丽,一幅幅山水风光,一首首田园牧歌,能让走得太快的人们不至于忙得丢掉灵魂,能让走得太远的人们不至于忘记从何处出发。如果没有乡村,城市就像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一个装载欲望与恐惧的容器,一段只有去路没有归途的旅程。”
“难忘日间禾苗香,最忆夜半月如霜。斜晖脉脉千村照,黄水悠悠万里长。念少时,想亲娘,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总是与妈妈告别,走得再远也一直心存一个妈妈,等到乡音无改鬓毛衰时回到故乡,他们的妈妈已经等不及回来的儿郎。所以这位远行者永远是一位孤儿,不管是回家还是路上。
因此有人深情地吟唱:城市里,有母亲寄放在我身上的梦想。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还做母亲的儿子,做一个忠诚的农民。我希望背上不再是背包,而是一把锄头和一轮夕阳。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扯着炊烟,扶着母亲的视线,按时从田野走回村庄……
母亲不会离去,今天明天,直到永远。
“乡愁”不会消失,过去现在,直到将来。
乡愁,是轮故乡的月;故乡,是盏回家的灯!
故乡的搬迁,宗族的离散,血脉的断裂,作为移民又是游子的作者,其创痛感和虚无感是难以言表的,当年曾经含泪写下一篇篇乡愁文章,《故乡啊故乡》就是其中一篇,现全部抄录如下:
最近,钦村水库开始截流,家乡终将葬身湖底。
2010年,我失去了母亲!2013年,失去了父亲!!2014年,又要失去乡亲!!!啊,我的故乡。
永别了的双亲,回不去的故乡。曲终人散的无奈,帷幕降落的凄凉。山地长满了乡愁的野草,田野裸露着失血的胸膛;香樟孤立在黄昏的村口,溪水拥抱着颤抖的月亮。晒场不见了斑斓的五谷,阡陌消失了忙碌的踪影;小弄眨巴着碇石的幽光,深巷感受到秋风的怅惘。庭院沉寂了喧闹的鸡鸭,瓦愣隐退了袅娜的炊烟;祠堂兀立着聒噪的乌鸦,学校进出着流浪的野狗。碧波斩断归路,水库吞没故乡,黄叶满脸憔悴,霜风吹奏离殇。“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乡亲忙碌着搬迁,物件堆放在路边。儿时的玩伴,腰背驼成了猴样,还将背井离乡奔向远方;幼时的情人,两眼开出了菊瓣,却要扶老携幼走往异乡。一件件旧家俱,珍藏过岁月的温暖;一张张破桌椅,吱嘎过生活的喟叹;一根根尖冲担,负载过生活的艰难;一块块竹篾簟,摊晒过丰收的喜欢。如今,陈旧的家具装上了货车,装上的还有满车的思念;笨重的农具抛弃在路边,抛掉的却是一生的情感。一位大爷轻抚着殷红的锄杆,好像抚摸着孙子的脸蛋,锄杆曾经飘洒过岁月的风雨,凝聚着勤劳的血汗;一位大娘洗刷着灶台,好像打扮着出嫁的姑娘,铁锅曾经烹饪出家庭的欢乐,飘散出生活的芬芳。老人的每道皱纹镌刻着留恋,老人的每种眼神流露着不舍,舍不得丢呀舍不得抛,舍不得离呀舍不得弃,一线丝也维系着挂牵,一根柴也燃烧过温暖,一茎草也成长过希望。儿子怨,媳妇劝,父母为何连根草芯都想带在身边?
故土难离呀,安土重迁;乡音难改呀,两鬓已斑。故乡,有悠悠的白云,圆圆的碧空;故乡,有青青的山峦,弯弯的溪涧。故乡,有金黄的稻浪,柔美的梯田;故乡,有滚圆的西瓜,紫红的桑椹。故乡,有协奏的青蛙,独唱的鸣禽;故乡,有飘忽的游鱼,池塘的荷香。故乡,有父母的唠叨,童年的欢笑;故乡,有烛前的妈妈,雨中的父亲。故乡,有相闻的鸡犬,守望的乡亲。故乡,是首摇篮曲,一曲游子吟;故乡,是种再生缘,一段不了情。故乡,风也柔,草也媚;春含羞,秋色醉。故乡,蝉声闹,水仗欢;雁南飞,菊花黄。故乡,茅檐低,雀巢高;杵声近,溪音远;烟竿短,话语长。故乡,落叶也美,美到极致化成蝶;枯草有情,情到深处华发生。
南山坡上安息着我的爹娘,两圹坟墓一对深情的目光,日夜将自己的家乡守望。敬爱的父母,今后相伴你们的只有沉默的青山,无语的碧波,还有我永恒的思念。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这片土地,离开这个家乡:你们还在东山采茶西山割麦,还在南山采桑北山砍柴。穿着蓝衣服系着白围裙的母亲,还在为全家日夜操劳;梳着大分头骑着自行车的父亲,还在外面风雨兼程。父亲呀,你用锄头整理着我杂乱的思想,用铁锤锻造着我迷惘的灵魂;母亲呀,我远行的脚步是你密密的针脚,我辗转的旅程是你长长的丝线。母亲,你那对干瘪的乳房,像两只讨饭碗;父亲,你那双粗糙的双手,像两段枯树杈。就是这对讨饭碗盛给我们甘甜的乳汁,就是这双枯树杈撑起我们生命的绿荫。母亲灶坑里点燃的柴火,那是我们最温暖的阳光;父亲我病时拥抱过的双臂,那是我们最厚实的胸膛。母亲,我要用你的爱心做成灯油,把你的善良搓成灯芯,然后用我的生命之火点燃,照亮我的人生旅程。父亲,我要用你的真情浇灌花朵,把你的勤劳酿成蜂蜜,然后用我的感恩之心吸吮,一生品味你的如山恩德。
故乡的思念,区区几个文字岂能表达!双亲的恩情,薄薄几页素笺岂能承载!
对故乡的思念,像一匹瘦马,行走在时空的旷野,枯藤、老树、昏鸦,还有断肠人在天涯;对亲人的思念,是一根青藤,爬满了整个的心房,父母、乡亲、恋人,还有珍珠似的牛羊。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遥望:露从今夜白了吗?月是故乡明的吗?露是否比以前还要忧伤?月是否比以前又瘦一圈?哎!床前月,似霜不是霜;低头思,故乡已无乡。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琴破弦断有谁听;欲寄彩笺兼尺素,故乡杳,山长水阔知何处?
消失了故乡,我才明白,原来,故乡的鸡啼犬吠、蛙叫蝉鸣都是歌;没有了故乡,我才懂得,原来,故乡的山石草木,人物鸟兽皆含情。
故乡,什么时候,我与你一起,在霞光中奔跑,月影下徘徊;故乡,什么时候,我与你一起,在花海中穿行,在稻香中微醉。我的心底,故乡,千年的青山依旧叠翠,万载的绿水依旧含情。
啊!谁是我的故乡?我又是谁的故乡?让我泡上一壶茶,煮一锅家乡水,沏一轮家乡月,苦涩而清香,柔滑而晶亮,会须一饮三百杯;让我温上一壶酒,加块岁月的老姜,放点乡愁的红糖,辛辣而甘甜,醇厚而绵长,与君相醉一千场。
父母都已逝的儿子,故乡也没有的游子,你还有什么?只能在余光中《满月下》扯一片荷叶,包一片月光,带在身上:满地的月光/无人清扫/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象压过的相思……/月光都带有荷叶的清香。
树犹如此人何堪
昨晚,梦的翅膀,沐浴着清幽的月华,扇动起剡溪的波光,又轻盈地飞回了故乡,栖息在村口那棵古老的香樟树上。
月光下的香樟,蓊郁、葳蕤、挺拔、伟岸,它成千上万片随风起伏的绿叶,仿佛成千上万朵银色的花,又像成千上万双闪烁的眼。树冠像一片墨色的云,北面笼罩了半条黑色的溪,和溪上半座嶙峋的桥;南面覆盖了半畈的田,和田上金黄的稻。树下面,溪对面,是一条连接外界的马路;树后面,田中间,是一条通向村庄的土路。树在固执地守望,风雨无阻迎来送往;路是弯曲的脐带,曲折蜿蜒挂肚牵肠……
香樟就这样伫立着,矇眬着,仿佛故去多年的爷爷,皮肤斑驳得像鱼鳞似的树皮,青筋暴突得像蟒蛇般的树根。香樟就这样窸窣着,欢笑着,仿佛离世已久的外婆,风一轻吹就有唠不完的话语,雨一滋润就有淌不完的爱意。香樟就这样思考着,忧伤着,仿佛一颗孤独的灵魂,月一朗照留下满地阴郁,鸟一鸣叫引发万千思绪……
突然,乌云的黑袍遮蔽了皎洁的明月,狂风的巨爪撕扯着草木的秀发,霹雳的银鞭抽打着苍茫的原野,暴雨的急箭射落万匹银练,黄色的山洪如漫山的怪兽,奔突着,跌宕着,咆哮着,从千山万壑冲进汹涌澎湃的溪流,吞没了溪滩木桥,肆虐着村庄田野……山洪过后,稻田冲成石堆,樟树连根拔起,故乡一片狼籍……如果不是妻子的一阵推喊,我会陷入梦魇之中难以醒转过来。
前段时间移民干部来电,告知家乡整体拆迁即将开始,是否想看看老家被折的过程,我宛转地谢绝了对方的邀请。挂断电话,我好像患了低血糖,头晕目眩,全身冒汗,眼中的泪水变成不竭的涌泉。怎忍心看着生我养我的老屋轰然倒塌!怎忍心看着育我长我的故乡变成废墟!这好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被掏空后的残酷,这仿佛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离世前的悲哀。
虽然婉拒了拆迁那天回家看看,但还是想多回故乡看上几眼,因为那里有我最亲切的记忆,最纯洁的情感,最美好的梦想。我一次次带着妻儿亲朋,回到曾经的家乡。向家乡致最后一个礼,向故土道最后一声别。
翻过西山岭,就看见钦村。昔日山脚溪边的美丽山村,曾经是大姑姑的家乡,不见了断壁残垣,已经变身一个沙场,一辆辆工程车满载着黄沙,在沙场与大坝之间穿梭。大坝已经巍然屹立,锁住了一川烟雨。这时大山沉默,白云流连,草木肃穆。以前每次上大姑家走亲,四位表姐妹就会带着我玩:她们割草,我捉蚱蜢;她们砍柴,我采野果。钦村条条碇石路,奔跑过我轻快的脚步;道道小溪流,流淌过我童年的欢笑。
车过钦村,就是曹州。钦村只是远观,曹州就在路边,满目瓦砾断砖。儿时的曹州,虽然村小,但交通方便:这里有供销社,我头一回看见甜蜜的糖果花绿的布匹,一分买颗糖果五分买个大饼;这里有粮站,我们常常冒着毒日,挑着金黄的稻谷前来卖粮,然后担着化肥回家;这里有车站,我第一次从这里乘车进城,也是第一次从这里走向外面的世界。
过了曹州桥,我们往左拐进胡卜。胡卜与查林隔着一座盘龙岗,始建于五代(907年-960年),始祖当为五代时的胡璟。后来,随着胡卜两姓的繁衍,村名就逐渐演变成了胡卜。现在,不见了村口成排的参天古樟,不见了村中矗立的“飞黄”牌坊,只见一片废墟中匍匐着几处青黑的井台,幽幽井水倒映着白云蓝天;只见村后山上数枝虬龙似的苍松,引颈伸臂痴痴地将家园守望……
查林,想见又怕见到的家乡,终于出现在眼前。我在下桥头停住了脚步,空空荡荡的溪水上面,不见了那座凌波的木桥;葱葱郁郁的桥头对岸,消失了那棵如盖的古樟。我每次回家,那碧波仿佛母亲的胸怀,虽然溪面空阔但爱意满满;那木桥好像父亲苍老的手臂,虽然瘦骨嶙峋却遒劲有力;那樟树像奶奶沧桑的脸庞,虽沟壑纵横但亲切温暖。
王维见到故友,最想问的是老家那棵寒梅,是否已经开花?鲁迅记忆中的百草园,是高大的皂荚树,还有腊梅花。树是人们对家乡共同记忆的符号,它们的年轮刻着童年往事、岁月变迁。因此所谓的乡愁,除了屋顶的袅袅炊烟、小河的潺潺流水,最深最浓的还有家乡那株永远不老的大树。但现在香樟消失,只剩一片烟波,满溪惘然。
家乡,心中早就幻现过拆毁后的惨状,眼前的景象比想象还要凄惘。唐贞观十五年(641),祖先梁山宝从嵊州前良溯溪而上,在这里建村开始,历史的风雨倏忽飘过1300多年。如今,绵延的文脉在乙未羊年突然中断,查林历史在2015年画上句点。眼前的故乡,仿佛刚经历过战争的浩劫,遭遇过风暴的袭击,兀立着的十多幢房子,更像惊魂未定的老人,又似衣衫褴褛的小孩。我机械地踏着嘎吱作响的瓦片,醉酒似地寻觅着曾经的家园,耳朵像潜入深水后的失聪,脑子像灌满浆糊后的沉重。村中的老屋夷为一片平地,只能依稀辨别大概的方位,那是爷爷留给我们的祖宅。山脚老屋单家独院,那是父母一生的杰作,只剩四间屋基和一堆乱石。我呆呆地站着,老屋曾经的轩敞伟岸,庭院曾经的生机盎然;父母曾经的音容笑貌,兄弟曾经的追逐打闹;厨房上曾经的袅袅炊烟,屋檐下曾经的翩翩双燕。都化成一片断墙残垣,归于四周死样沉寂。妻子拿出一个塑料袋,来到故宅的灶基旁,默默地蹲下身,用双手刨出还散发着热气的泥土,捧了几把放入塑料袋里,然后托着塑料袋走到车旁,小心翼翼地放进后备箱,一脸的庄严肃穆,满腔的虔诚礼敬,仿佛在完成着一桩宗教仪式。此时的我涕泣泫然。
我们不忍多看,也不敢久留,尽管还有几条幽灵似的野狗出没,尽管也有几个幻影似的村民晃悠,但他们的脚步是飘浮的,神色是漂移的,声音是飘渺的,仿佛断了根的浮萍,脱了线的风筝。没有谁的提醒,没有谁的指引,我们不由自主地来到下桥头,来到那棵曾经的香樟树旁,试图寻找最后一截残留的树根,企望拾取最后一片遗下的绿荫。
小溪畔,田园旁,那棵总是迎我回家的樟树,真的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偌大的深坑,仿佛被剜去了眼珠的黑咕隆咚的眼眶;只剩下一汪盈盈的积水,好像黑眼眶中蓄积着无尽的泪水。我的古樟,你去哪儿了?自然是迁徒了,像乡亲们一样!你在迁徙的那天有没有痛苦地号啕,有没有伤心地流泪,有没有深情的回望?“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没有生命的金铜仙人辞汉时都潸然泪下,伤心哭泣,何况是生兹长兹,生命灵动的樟树。我想,迁徙那天肯定是个雨天,愁云惨雾笼罩着查溪两岸。樟树对故土的留恋,一如乡亲对故乡的留恋;樟树故土难离时的悲哀,一如乡亲背井离乡时的伤悲;樟树悄悄流淌的眼泪,一如乡亲纷飞如雨的热泪。“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送别铜人时有凋残的兰花,有情的苍天,送樟树时又有谁呢,肯定没有我这个不孝子孙!现在不知樟树流落何方?更不知乡亲飘零何处?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看到如眉的柳叶片片摇落而感到凄婉悲怆,我看到家乡树木的消失更是痛彻肝肠。我们曾在樟树上追松鼠、掏鸟窝、赏月亮,我们曾在樟树下乘风凉、避急雨、捉迷藏。樟树尽力伸展的桠枝,好像要去拥抱高处的云朵;如盖树冠外面的蓝天,诱惑着我充满幻想的童年。风雨吹来满树歌声,日月照出满地繁荫。绝望时只要向樟树一望,心底就会生出无限希望;痛苦时只要在树下一坐,身心就会物我两忘。每次回家,望见熟识的树,我会驻足遥望,内心顿生一阵莫名的激动,仿佛看见了久违的亲人;每次离家,一走到浓荫的树下,感情顿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好像离别亲人样的悲伤。因为我的心曾与它的根在泥土里节须相连,我的灵魂曾与它的枝在旷野中搭成一片天堂。樟树啊樟树,你一直和我的生命一块儿成长。
我想,不管樟树流落到任何地方,樟树的根部肯定包裹着家乡的热土,樟树的躯干仍然流淌着家乡的血液,樟树的叶子依旧浸染着家乡的月光。无论走多久多远,樟树肯定会梦见和听见,家乡群山那软绵绵的拥抱,家乡溪水银子般的歌唱。
当我返回村里,村头一株古柏,正等待着彼此的相见:奇崛而温顺,沧桑而青翠。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株古柏早已奄奄一息,只留一尊苍龙在天的造型,或者天马行空的木雕,早就没有了巍峨的躯干,早就没有了苍翠的容颜,只剩一段铜枝铁柯,只剩半壁空体残躯。火烧过,水淹过,雷劈过,屋囚过,我印象中的这棵古柏早已颓然老去,现在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我一脸错愕,满怀疑惑,等到确认眼前的古柏就是幼时的古柏,我由惊讶到惊叹,我惊叹的不是古柏的老树新枝,而是本已半空的躯体长满了新的肌肉,暗红色的新肉与古铜色的老干,构成古柏浑圆而钢劲的身躯,如铁塔似的屹立于废墟之间。
晨风轻抚,古柏蓬勃的绿色吟唱着一首熟悉却久违的歌。我不知道哪些是风的声音,哪些是树的声音,甚至哪些是来自我记忆中的声音。古柏就立在我曾经的校园旁,古柏就立在春春的溪岸边。虽然儿时那些美好的记忆,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沉淀,失去了最灿烂的光泽。但积累起来的记忆,犹如这株古树深入地层的根须,一直伸向历史的深处!我感到此刻的我,已经成为树的一个部分,与它融为一体。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那棵大树活在泛黄的书卷里,活在庄子的逍遥里,而这棵古柏就活在我眼前。古柏呀古柏,你像父老乡亲,把所有的美好与希望,展示在世人面前,却把一切的痛苦和磨难,深埋进厚实的泥土。即使乡亲已经离散,故园变成废墟,你仍静静地等待,默默地守候。“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默然相伴,寂静欢喜。”此时,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这也许就是这棵古柏的慈悲,这也许就是这棵古柏的情怀。
“叽喳,叽叽喳喳。”啊,树上传来鸟儿的鸣叫。树是鸟儿的天堂,休憩也罢,嬉戏也罢,鸟儿都爱栖息在枝头树梢。不管雨打风摇,鸟儿喜欢在树上荡起秋千跳起舞蹈;纵有高楼华舍,鸟儿喜欢在树上叼枝衔泥构筑爱巢。鸟儿鸟儿,你为什么鸣叫?是否有太多的痛苦和失落,还是有太久的记忆和寂寞?乡亲大都已经搬走,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守候?突然,是谁在呼唤我的名字?啊,原来是同一生产队的吕丙江,刚从田野劳作归来。他说他不是“钉子户”,就是舍不得离开,今后即使水淹了上来,也打算在水边山脚搭一茅屋,永远地把家乡守望。他指指古柏上一处被锯过的痕迹,说那段像龙像马的枝桠,被查林一个不肖子孙锯断偷卖,居然卖出二十五万元的高价。因为这段古柏不仅造型奇特,更在其异香扑鼻。它是一棵异常珍贵的香柏。所以他要为曾经的故乡,守住这棵古树!直到它平安的迁出。
我登上了村后的来龙山,山河依旧,故园已没。大山宽广的怀抱,小溪柔软的臂弯,拥抱着的,已经不再是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庄,而是一处断壁残垣的废墟。但主干似的老街还在,枝杈似的巷弄还在,叶片似的屋基还在。啊,故乡不就是一株躺倒的大树?树与村,似乎有种难以割舍的机缘。“树”字“木”与“村”相依才“对”,方为“树”。树在村中,树有根;村中有树,村有魂……
离开故乡前,我再次将古柏回望。挺立在废墟中的古柏,与白云絮语,与天风唱和,在苍茫的天地之间,树立出一种生命的风范。故乡啊故乡,无论我走得多远,在我的心灵深处,都走不出那棵树,那片绿,那腔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啊,故乡的树!
消失不仅是故乡
一个个古老的村庄,那是我们生命的绿洲,心灵的家园!
门前总有一湾柔情如母爱的潺潺溪流,屋后总有一脉伟岸似父亲的绵绵青山。村头的巨樟亭亭如盖常年蓊蓊郁郁,田间的庄稼平整似毯春秋黄绿转换。当你走近那个色彩斑驳的家园,那是一幅淋漓的水墨,一首沧桑的古曲:陆离的石墙肩负着青灰的砖墙,黛黑的屋瓦覆盖着明黄的泥墙。脚踩着被岁月打磨得油光发亮的弹石路,路边鳞次栉比着一个个朴素雅致的院落,每个院落用卵石铺设成各种吉祥的图案……
美丽的家乡,古老的村落,犹如散落在中国大地上一颗颗璀璨的明珠,既有江南村镇的“小桥流水人家”,又有皖南山区的牌楼戏台粉墙黛瓦;既有“山深人不知”的桃花源式村落,又有依山开凿而成的黄土高原窑洞。它们像一件件历尽沧桑的文物,既有着古朴而精美的外表,又承载着相当丰富的文化内涵。
但是,这些古老的村落正遭毁弃,传统的家园日趋凋零。家乡因水库搬迁而寿终正寝,更多村庄即使活着也名存实亡。最近我去外婆家经过老街,现在倒塌的墙体、椽檐、门匾让人触目惊心,荒芜的庭院、屋宇、瓦楞令人不寒而栗。双手抚摸那些已经倒塌的断壁残垣,双目注视着那些日渐模糊的墙绘壁画。曾经热闹非凡的老街,如今偶尔出没着几个苍老的身影;曾经温馨无比的人家,现在常常是野猫老鼠当家。穿梭在青石板上铺满青苔的老街,望着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破旧窗户,心中充满无限的惆怅。看着眼前这个古老的集镇,在送走了这一代老人之后,是不是也一同将自己埋葬?今后不知还能触摸这里的古老和沧桑?体验这里的宁静与苍凉?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如今的古村落已是地老天荒,岁月难长;如今的古村镇可谓盛景难再,西下夕阳。如今的古村落正以惊人的速度在衰败:有的乔迁城里,“高枝”可依,弃之若敝屐;有的迁居新居,旧房无人理会,自然很快毁弃。有的在村里修建了一些现代形式的新房,破坏了农村的传统风貌;更有些古村落在旅游开发中被人为“掏空”,成为没有原住民的“空心村”。
很多古村落和我外婆家一样,都曾经有过流光溢彩的红火岁月:有过“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的明媚春光,有过“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的繁忙景象,有过“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丰收喜悦,有过“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丰衣足食,有过“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的详和温馨。如今只剩“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两三家。庭树不知人尽去,春来还发旧时花”的颓败与荒凉。
据悉,2000年全国还有360万个古村落,2010年锐减到270万个,10年消失了90万个。那么从2010年至今,又有多少古村在颓败?在消亡?
传统村落的快速消失,直接毁灭着乡愁的载体。乡愁,从元代文人马致远笔下的枯藤老树昏鸦,到当代诗人余光中诗里那枚小小的邮票,千百年地诉说着游子对家乡的眷恋,千万次地表达着诗人对故园的乡愁。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古村落孕育了中华传统文化,也承载着我们的乡愁。在农耕社会时期,中国约有40万个村落,每一座村落都是一部装载厚重历史的典籍,是多彩民族文化的活化石,凝聚着人类文明演化、宗族观念、宗教信仰、人文精神等等人类智慧的结晶。它们不仅有着美轮美奂的建筑遗产,还有一方水土哺育的独特文化,如民间的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美术、手艺等,还有种种民俗。它们最直接地体现着中华文化的民间情感、民族气质及其文化的多样。
换句话说,传统村落,是指拥有物质形态和非物质形态的文化遗产,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社会、经济价值的村落,被誉为中华民族的DNA。
中国古村落在选址、布局、规划建设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出世与归隐的人格理想、天人合一的风水观念、重视自然的审美意识、长幼有序重于沟通的宗族理念。以及追求意境,讲究立意,将田园山水与耕读生活结合起来,达到寄情山水、亲近自然、致力读书、通达义理的境界,无不巧妙地布置在村落周边,隐藏在大街小巷。
冯骥才说过,“从这个角度说,传统村落本身就是最大的文化遗产,价值我认为不比长城小。因为我们中华民族最深的根在这里面,中华文化的灿烂性、多样性和地域性体现在里面,文化的创造性也在村落里。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村落的原始性,以及其所附有的文化性逐渐被瓦解,这种变化现在看来势不可挡。”
有人认为当文化记忆和文化标志一起消失,当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身首异处之时,我们甚至会在跨入现代化社会的同时,也退回到蛮荒的史前时代。这不是危言耸听,不是杞人忧天,更不是抱残守缺。
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那“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美好景象已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人们所倾慕的农耕文明只存在于古老的诗篇。
“如果我们无法聚拢在先人的墓畔,那么我们只能四处飘零。”渐行渐远的古村落,我为你哀伤,我为你叹息,飘零的我们拿什么聆听你的沧桑?
游子魂归何处去
如果有故乡又有爹娘,你是一个幸福的儿子;如果有故乡没有了爹娘,你就成了一个孤儿;如果没有故乡也没有了爹娘,你简直是一个弃儿。
桑田成沧海,群山蓄碧波,自从父母都离世,老家变水库,故乡能让我牵挂的,只剩山坡上那几处孤独的坟茔。
父母用辛劳的双手,最后为自己构筑起两眼坟圹上的一个土堆,镌刻成两方墓碑上的两个名字,静静地蹲坐,默默地思索,听花开花落,看月圆月缺。而几处祖坟,坟面都用山石堆砌,横横竖竖,整整齐齐,仿佛一篇漶漫不清的祭文,只有风在读懂云能懂。更久的几处祖坟,塌塌的坟头,光光的四周,倾圮的坟坛,好像再经几场风雨,就会变成一块平地,最后扑朔成一段历史,还原成一片土地。
先人的坟墓,虽然贫寒倒不寂寞,草木枯又荣,花开花又落;白云归去来,明月走还留。更让先人欣慰的是,时时有乡亲在旁边劳作,常常有炊烟在眼前袅娜;张家黄狗李家水牛,时时奔跑嬉戏或者方步悠悠。还有他们的不孝子孙,在桃花红李花白的时候,来到他们荒芜的坟前,斩四周荆棘锄坟堂荒草掊几筐新土,烧数支清香摆几碟蔬果敬几盏薄酒。
未建水库之前,打算退休后就回老家,修理两处老屋,兴建两圹寿坟,虽没树高千丈,只想落叶归根;生前未能尽孝,死后相伴祖宗。但水库不仅吞没了我的故乡,还要动迁库区的坟墓。我该到何处去寻觅最后的乐土?该到哪里去寻找最后的归宿?
从屈原的“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到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中华民族重视血缘家族,讲究故土难离。在丧葬习俗上,尤重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如果突然去世,也要儿女亲朋,将他的尸骨运回家乡。归葬看似简单,其实不易,不要说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如果遇上炎热季节,尸体容易腐烂,所以归葬要历尽千辛万苦,才能把灵柩运回故乡。由于种种原因,一时不能归葬的,即使在异地“权葬”若干年后,最后也要以“二次葬”迁回故里。始于五代,流行于宋朝的火化,则是一种变通形式,显然是为了携带的方便,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中国人为何如此重视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千百年来,很多中国人坚信“祖有功,宗有德”,主张“敬天法祖,报本反始”,推崇“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必定封坟树木、礼葬祖先并四时追祭和缅怀,蔚为一大悠久厚重的历史文化传统。因此,人们对于“死有所葬、入土为安”的强烈渴望,超出了世上任何民族和文化的想象。家乡的坟墓对国人来说,不是一个平常无奇的土堆,其背后是支系亲人的情感寄托,一种深入骨髓的文化信仰。
1962年1月12日,于佑仁在日记中写道:“我百年之后,愿葬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山要高者,树要大者,可以时时望大陆。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过了12天,于右任写下《望大陆》一诗: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 海茫茫/山之上/ 国有殇。两年后于右任溘然长逝,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人们便把《望大陆》作为最后的遗愿:遗体被埋葬在台北最高的观音山上,并在海拔3997米的玉山顶峰(我国东南诸省最高峰),为他竖立起一座面向大陆的半身铜像。虽然这首“激情山河的千古绝唱,令世界中华儿女裂腹恸心”的诗歌,早就冲破落叶归根的窠臼,上升到呼唤祖国统一的高度,但也有他魂归故里的浓浓情结在里头。
叶落归根的情节,伟人有凡人也有。我从小住在外婆家,外婆晚年离开老家,与我们住在一起。每年霜风渐紧,落叶飘零,外婆会用扫帚把黄叶扫拢,然后用锄头把它们埋在树根的四周。“外婆,你这是干啥?”我好奇地疑问。“这叫叶落归根,你大起来会懂的!”外婆轻轻回答着我,脸色有些凝重。外婆一次次在我的面前提及,“如果你外公的坟不被挖掉,我死后还要归葬黄泽老家。”我早就知道,外公的坟墓被当地村民开成了茶山,当外婆知道后赶去寻找,连尸骨都没有找到一根,此事后来成为外婆一生的隐痛,也成为父母最大的遗憾。每当看到北雁南飞,外婆会在庭院极目远眺,伫立良久,并喃喃自语,“大雁成队成行,飞回自己的家乡啰。”我知道老人又在想念逝去的亲人,离别的家乡。最后外婆安葬在我的家乡,与外公再也没法团聚。只是每年的清明,我会燃上一炷清香,奉上一杯浊酒,对着外婆老家的方向,轻唤着外公舅舅同来,与外婆作短暂的相聚。
我百年之后,是随祖坟的搬迁,在故乡的公墓群里觅一角落,把自己的灵魂安放?还是在寓居的城市,选择一处公墓,将自己的枯骨寄托?这样的心事,以前从未有过,随着年岁的递增,暮霭似地慢慢涌上心头。我和妻可以选择自己的归宿,却无法决定子孙们的去留,他们难道也会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一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疑问,仿佛一根越扎越深的长刺,反反复复地剌向心灵的深处。
其实,对国人来说,叶落归根只是一种信仰,魂归故里只是一种寄托,由此延伸成社会种种仁爱忠义等价值观念,构筑起丧葬祭祀等礼仪体系,有效解决了人类生死的焦虑问题,赋予短暂生命以永恒的意义。
周国平认为:人最宝贵的两样东西,一是生命,二是灵魂。老天给了每个人一条命,一颗心,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顿好,人生既是圆满。我将魂归何处?有人说过,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文字就是我灵魂的香丘。那就让我那颗卑微的灵魂,安放在弱小的文字里头!
不同方式寄乡愁
查林胡卜等村被水库淹没了,但淹没不了这块热土的历史,消失不了对家乡永恒的记忆,于是被淹各个村庄,库区各族子孙,开始行动起来,采用不同的方式和方法,希望延续故乡的文脉,记录故乡的历史,留住故乡的记忆。有的企业家,把整村进行异地搬迁,如胡卜人胡柏藩;有的氏族宗亲,纷纷修起了各自的宗谱,希望留住千年的根脉。更多的没搬得动村庄没带得走祖先的移民,或者拍摄下故乡全景悬挂在新家的客厅,或者携带着曾经用过的物品远走他乡。
在新昌县图书馆文献资料部一张阅览桌上,摆放着一叠粉红色的四开纸,标题直书着《新昌梁氏 源远流长》,正文介绍梁万(公元281年——375年)于东晋元帝(公元318年)从黔江(今重庆黔江区)迁居古剡前梁定居,成为西晋徙居新昌的第二姓氏,距今已有1700年历史。到十四世祖梁山宝(生于公元618年),因前梁址窄人稠而迁居查林,然后一枝三叶,由查林生发开去,廿九世祖梁有严仍留守查林,廿九世祖梁有麟迁居本地鳌峰,廿九世祖梁有敦之子永敏迁居本地彩烟,廿九世祖梁有暹之子文资迁居临海百步。接着介绍了梁氏家族历朝历代的高官显爵、社会名流。
文章最后总结:我新昌梁氏族裔千百年来也不知涌现过多少忠臣良将、民族精英、爱国志士与社会名流,为国家、为民族作出过多少贡献与牺牲。在此追忆族史,缅怀先贤,面向未来,再创辉煌之际,愿梁氏家族繁荣昌盛,代代安康!
下面落款是“鳌峰乡贤祠房五十七世孙才银 时年八十三岁 2017年2月”。显然,梁才银老人希望这页薄薄的“梁氏源流”,留住宗族的千年文脉!
姓氏,是我们血缘的河流,溯流而上,可以追寻到自己的祖根,追访到自己的故乡。所以祖先不是一种虚无,曾经实实在在地存在,一以贯之的血脉,从古到今地流淌。我突然明白,祖先,是让我们成为我们的全部理由,我们是后代和祖先的连接和转换,缅怀祖先其实是贯通血脉的一种方式,让生命的走向如河流般源远流长。
走进梅溪湖公司副总经理胡志伟的办公室,一只黑中带灰的木箱引起了我的注意,仿佛黑土上飘落一层薄霜,箱盖上直书“梅溪胡氏宗谱”六个金色篆字,仿佛时光之河中流动的光波。志伟庄重地揭开木箱,一箱《梅溪胡氏宗谱》,就完整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青黑丝绸封面上,影印着一个个圆形盘龙图案,左边直书邵华泽题写的“梅溪胡氏宗谱”六字。翻开首页,除中间直书“梅溪胡氏宗谱”外,右上角写着修谱时间:“公元2009年(己丑)修”,左下角书“垂裕堂珍藏”。页背面是《总目》,从卷首到卷十一。卷首分“题辞”“谱序”“祖像”“图存”“名录”“纪事”。第二页是张载阳(民国曾任浙江省长)题写的对联:“理学天下名家,忠孝江南望族。”后面是邵华泽、张海、刘江、朱恒吉的题词或篆刻。
胡氏第39世孙胡邦成《梅溪胡氏宗谱第十三次重修序》写道:“盛世修志,族旺修谱。研读宗谱,可追根溯源,知祖宗功德,明孝悌之道,笃亲亲之谊,别长幼之序……”
胡志伟见我对宗谱感兴趣,又向我出示了另两本小册子,一本是《胡卜村记》,乃梅溪胡氏三十九世孙胡柏藩所写,著名书法家蔡云超所书,当初镌刻在一块石碑上,与胡卜村一起沉入湖底。现在碑记被拓印成单行本,已向亲朋发放。既是一种历史记忆,又可作书法鉴赏。另一本叫《乞(左加挑手)雅扬风》,梅溪胡氏三十六世祖胡馥园创作的一本诗集。胡志伟说,这些古籍都是祖上所著,堆放家里已经多年,近年发现并整理出来。除了《乞(左加挑手)雅扬风》诗集之外,另外还有两本著述,都与医药有关,一本是《明察秋毫》,一本是《格物知至》,现在影印出来的是《乞(左加挑手)雅扬风》。内页有胡馥园的照片和简介,简介中写道:“……《乞(左加挑手)雅扬风·壬申花朝日抄》为馥园公于清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年)三月初三集诗语而成,时馥园公年岁壹拾有柒,诗集虽片语只言,但雅意谆深,虽历久而弥新,读之可见公之修为大矣。”“钝笔难叙先人长德,望静心观习,语之后人,亦不失为承前启后之功也。”
除了宗谱祖籍,在他办公室一角,还立着四个玻璃瓶,都是一升装的,问后才知是乡土。瓶里砂土呈棕褐色,三瓶比较细腻,一瓶比较粗砺。每个瓶底都写着取土时间,一个瓶底写着“2016年8月17日胡卜大坎头表面层,后台门道地”,颜色褐中透绿,呈青苔状,因是表面层,也是生物层;一个瓶底写着“2016年8月17日上午,胡卜胡老师宅在一米处挖出”,呈纯褐色,粒较粗。一个瓶底写着“2016年8月17日胡卜大坎头后台门中堂位”,一个瓶底写着“2016年8月17日胡卜上坎头后台门家宅”。
真是故土难离,乡土难舍。据说梅溪湖公司把16个淹没村的泥土,拉到了待建的露天乡愁博物馆,今天看到胡志伟又把故土带在身旁,怎不让人肃然起敬令人感动。乡土乡土,有土才有乡,才有后代繁衍。生命在土地中滋生,又在土地中轮回。灵魂在土地中依附,又在土地中飞升。土地啊土地,人类拥有了你,才有了生生不息;万物拥有了你,才有了盎然生机。土地上,站立着多少风景,行走过多少岁月,留存下多少足迹?土地中,掩埋着多少祖先,珍藏着多少宝藏,融会着多少历史。
在北京工作的胡志坚,2013年夏天请专业人士到胡卜村,通过3D还原图的制作,定格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从空中俯瞰整个村子的全景,到村口一排排古樟和古松、树下纳凉的村民、甚至于地面上的一颗小石子,都很仔细地展现出来。如果全部看完,需要花上一天时间。
胡邦城则将最新的十一卷胡氏族谱复印了一版,放在书房里最显眼的位置,以便随时翻阅。而在书房里面的隔间,珍藏着族谱原版,一般不轻易示人。家中电脑的文件夹里,还有他仔细分类收藏的胡卜村各式资料与图片。如今,胡邦城只能在影像里、族谱里寻找故乡的踪迹。有时候,他会待在书房里,看上一整天。“我想,这就是乡愁吧。”他说。
重修家谱延血脉
2018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走进《梅溪胡氏宗谱》重修发起人胡邦城家中。
胡邦城鹤发童颜,精神矍烁,下穿一条灰色西装短裤,上着一件白色圆领汗衫。他身后的书橱的最上格,插放着11卷《梅溪胡氏宗谱》,和数卷民国版的《胡氏宗谱》。
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要建水库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胡邦城听后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水库一旦开建,库区村庄就会被淹。到时像他这样四散的各地游子,和成千上万的胡氏后裔,再也难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
胡邦城1942年出生,十多岁时就少小离家,到15公里外的县城读书。也许是离乡太早,比别人更深地体味到乡愁的滋味,更早地领略到家乡的内涵。村后如屏的七星峰,村前如带的梅溪水,村中如网的弹石路,还有南畈上的稻田,东山上的麦浪,甚至雪天大庙里的麻雀,夏天柳荫中的蝉唱;梅溪碧波里的小鱼,十里桑园中的桑椹,都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记忆深处。特别是每周回家时先看到的那排香樟,真像看到了自己的亲娘。每次回家,望见熟识的树,他就会驻足遥望,内心顿生一阵莫名的激动;每次离家,每次走出那一片浓荫,感情顿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可以说胡卜村口的樟树,和他的生命一块儿成长。
与胡邦城的生命相连的,当然还有一座座的老台门,一幢幢的泥瓦房。童年和少年的夏夜,天井沐浴着如水的月光,他人躺在木板床上乘凉,耳听着奶奶讲着月亮故事,身沐着奶奶扇底的拂拂清凉,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胡邦成的娓娓叙述中,充满对家乡的无限眷恋。
如果胡卜要搬迁,所有建筑都要被拆除,包括胡邦城那座充满温馨的台门。既然机缘选择了胡卜,水库建设在家乡,乡亲们就只有揩干乡思泪,抛弃万般愁,义无反顾地完成历史的担当。因此他们要抓住留在故土的最后时间,思考离开前能做些什么,延续家族的血脉,留住不舍的乡愁?
胡卜是古代新昌乡的诞生地,也是梅溪胡氏的发源地,从始祖胡璟到第三十九世孙的胡邦城,再到最年轻的第四十二世孙,梅溪胡氏的血脉一代代绵延。家族繁衍的血脉,祖宗迁徙的路径,民俗文化的印记,都刻录在世代流传的族谱中。
“为子孙者世宝而敬修之。”这是胡善缘首修《胡氏宗谱引》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在其指引下,从宋代嘉熙庚子年(1240)到民国戊子年(1948),一代代梅溪胡氏完成了十二次修续族谱。
族之有谱,犹国之有史、邑之有志。胡氏对族谱存放有着十分严格的规定,族谱必须放在胡大宗祠里,一般人无法接触到。在祠堂看族谱前,要先净手、再祭拜先祖。
族谱,那是家园的记忆!但大部分胡氏宗谱,渐渐消失在岁月风雨中,仅存的也只有几卷孤本,重修族谱留住文脉,成为胡氏后人的共同心愿。
“祖先的血脉传承,不能在我们这里断了根。”胡邦城意识到,到了该重修族谱的时候了。因为一旦梅溪胡氏迁出胡卜,再修族谱只会难上加难。
“记得是1996年,新林乡有个搞血吸虫病防治的,防治到祝家庙,看到有人撕着一本宣纸在擦机器,他拿来一看是本胡氏宗谱,就马上讨来了4本(不全)。我听说这件事后,就赶去找到他,他就给了我,我一看这四本,不但残缺不全,我们这支恰好没有。”得到残本的胡邦城喜忧参半。
从1996年开始,胡邦城拿着四本残缺的第十二版族谱,踏上重修族谱的漫漫路途。
“因为族谱不可以随便摆在家中,一般人家不会有,只能找老人们打探消息,但是都没打听到另外两本的下落。”胡邦城说,为了找全六本,正是四处碰壁,他几乎走访了新昌县内胡氏聚居的各个村落,依然杳无音信。
“后来找来找去,一直找到2007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打听到新昌城边的磕下村,共有四户胡姓人家,听说其中有户胡姓人家,藏着几本线装古书,可能是宗谱之类的书籍。我找到这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位80多岁的老太,我提出想看看的要求,没想到被她一口拒绝。老太也不知道那是宗谱,只对我这位不速之客很是警惕。说老头去世前曾经关照过,任何人都不准翻看。我当然不死心,于是第二次又去,并拿出身份证和1000元钱,要求向她借阅,老太被我的诚心感动,就捧出了那三本书,我一看有两本正是我找了十年的家谱,欣喜之情难以形容。我诚恳地对她说,身份证和钱就押在你这里,这三本书就借我一周时间。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三本书复印了三套,还书时我还奉上一套。对另外几本我修补了三个月时间。就这样,从开始寻找到全部找全,足足花了十年时间。”
“后来听老妇人说,她丈夫的父亲是从胡卜迁出去的胡氏后代,将6本宗谱传给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人3本。真的太幸运了,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胡邦城回忆至此,脸上写满了幸福。
旧谱找齐,修续开始。2007年底,胡邦城向胡氏宗亲发出《重修梅溪胡氏宗谱倡议书》,汇聚众力一起重修族谱。“‘族之有谱如国之有史,邑之有志。’族谱是以文字、图表等形式记载有同宗共祖血缘关系的一个家族世系人物和事迹的历史典籍,《梅溪胡氏宗谱》收录每一位胡氏的生命资料,记载梅溪胡氏家族延续的血脉关系历史传承,是我们梅溪胡氏宗族的史志,堪称‘传世之宝’。宗谱修过十二次,第一次在南宋嘉熙四年(1240),第十二次重修在民国三十七年(1948)。从民国三十七年重修至今已经六十年,如再不重修,我们梅溪胡氏的历史将会失去记载。”在胡氏第三十五世孙胡伯钧和胡卜村原党支部书记俞锦平的帮助下,胡卜村各房组成了四十多人的宗谱编撰小组。
“圆谱时,请来了胡柏藩,柏藩也同意,他虽然生了个女儿,我说这次修谱我们一改修男不修女的陋习,儿子女儿都要修,新修时都把自己的儿女修进去。”
“大家积极性都很高,有些远迁至宁海、三门等地的后代,一接到通知就赶回来,一起商量编撰工作。”胡邦城说,修谱不是件简单的事。首先,要对之前的族谱进行考证纠正,再更新1948年以后每一代世孙的信息,还需要记录家族迁徙轨迹、重要人物、重大事件等信息。
2008年开始,编撰人员们开始在新昌县内外走访宗亲、收集资料。每到一个村庄,只要说到梅溪,失去联系的宗亲们就开始畅叙同宗之情,好像从未离开过胡卜。
2011年,11卷新族谱终于修成。共同修谱的这四年,梅溪胡氏大家族紧紧地团聚在了一起。
2011年农历十一月廿三日,是始祖璟公诞辰1127周年,梅溪胡氏海内外裔孙及亲友万余人回到胡卜举行圆谱典礼。
典礼上,族长将11本族谱递给各代子孙,象征着梅溪胡氏代代相传,宗谱将代代修续。典礼过后,第三十九世孙胡伯藩请来浙江绍剧团,连演三天三夜,整个胡卜村笼罩在欢乐团圆的氛围里。家族历史,终于以文字的形式得以传承。
2009年2月28日,钦寸水库工程正式动工。2014年,胡卜村拆迁开始,移民将别家园。
梅溪胡氏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与即将离别的故土做一个庄重的告别?
2014年清明节,远近28个村里的600多名梅溪胡氏宗亲,在始祖璟公墓前,举行了搬迁前的最后一次祭祖典礼。绿树芳草丛中,众人整齐地排成一序列,队伍拉得很长,领队手举“梅溪胡氏宗亲诚祭始祖”横幅,走过胡卜村300米长的古街、飞黄坊、胡氏大宗祠,来到七星峰下的璟公墓地。
鼓乐阵阵,礼炮齐鸣,醇酒佳肴摆了一桌,众人心里却是满满的不舍。一朝离故土,何日返梅溪?
2014年10月,随着水库截流合围,胡卜村移民正式开始。
村民们背上旧农具、老家具等,恨不得带走一切。离开了无比眷恋的故乡,他们将陆续分散到各自的安置地点。为了保护古建筑文物,胡大宗祠、飞黄牌坊、新昌乡主庙就近移址到大坪头村。
整体搬迁结束后,推土机开进胡卜村,将村里的房子一间间推倒、铲平。胡卜村这3个字,永远定格在老地图的文字标注里。
修复遗像和牌坊
通过查阅梅溪胡氏宗谱,胡邦城知道了各位祖先的辈份以及他们的名讳、生卒、娶妻生子等情况,然而这样一代代传下来,他们是否有遗像留传于世?近几十年来,胡邦城一直留心着这个问题。
2007年12月19日,胡邦城邀请俞锦平、胡伯钧两位到家里商量重修梅溪胡氏宗谱事宜,并向他们问起祖先遗像一事。两人说只晓得明前家中藏有几幅,只是从不轻易示人。邦城听后非常惊喜,十几年来留心的问题终于有了眉目。
2008年4月2日,胡邦城来到明前家中,第一次看到璟公遗像真迹,他一边瞻仰璟公遗像,一边拜读着像赞,并问起璟公遗像为何会在他家保存?明前说他从小就看到有只木箱放在胡卜老家的屋檐下,其父一再告诫不能乱动这只木箱,所以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这只箱子就这样一直搁在那里。直到明前父亲去世,打开木箱一看,才知道里面存放着珍贵的祖先遗像,可惜已成这个样子了。
这只箱子由于长期束之高阁,遭受鼠害和高温潮湿的侵蚀,以致遗像严重损坏,有的几成碎片。当然,若不是明前父亲藏在外人不易发现的秘密地方,恐怕早就被视为“四旧”之物被查抄烧毁了。胡邦城认为,能幸存祖先至今的片图只纸,子孙后代应当倍加珍惜。
怀着对先祖的崇敬虔诚之心,他们非常小心地一点点展开遗像。遗像为纸质卷轴,长213厘米,宽73厘米;其中画面长136厘米,宽56厘米。一张为梅溪胡氏始祖璟公像,保存较好,像赞也完整。他头戴黑冠,腮长黑须,身着缀飞鸟补子大红袍,神态威仪。遗像上方有《尚书九公赞成 讳璟》曰:“才兼文武,识达安危,功名自许,进退时宜。使遇汉高祖则万户侯不为过,如逢唐太宗则三军帅其何辞哉。瞻遗像,熟察其施,虽所遇不……”后面几行则缺失不明,对照宗谱记载的《始祖尚书璟公像赞》,知全文为:“才兼文武,识达安危,功名自许,进退时宜。使遇汉高祖则万户侯不为过,如逢唐太宗则三军帅其何辞哉。瞻遗像,熟察其施,虽所遇不偶而亦翩翩,浊世之鸿仪也。吴兴后学张宁拜撰。”
另一张为第十七世祖道晦公像,头戴灰绿色圆边帽子,身着灰绿色衣裳,双袖合拢,脸中鼻子部分破损严重,像赞虽缺但可辨识:“公纯厚秉 节盖世 方义足 足以 祺 寿考昌 瞻 仪 穆穆皇 学士吕”等字样,宗谱中收录的《道晦公赞》全文为:“赋姿纯厚,秉心允藏。气节盖世,持己端方。义足感人,善足以扬。维祺寿考,后裔其昌。瞻仰威仪,穆穆皇皇。赐进士第工部郎 后学徐志文敬题。”
再一张为第二十世祖子亿公像,头戴黑冠,身穿绿色黑领长袍。像赞也可辩识:“场夺锦 时 述于君陈 宜乎 振振兮桂子香飘十一绵 兮 立万千 越 倪元璐拜题。”宗谱中收录的《子亿公赞》全文为:“十载鸡窗,学业诚优。三场夺锦,未占鳌头。苦守田园,终居黉门。种阴德,常宪章于司马;全孝友,时祖述于君陈。宜乎!振振兮桂子香飘于十一,绵绵兮兰孙卓立万千。越州倪元璐拜题。”
另外还有一像,头戴黑冠,长须,脸中部缺损,手执拂尘,身着黑边横条纹褐色长袍,画像左半部分条块状破损,找不到像赞文字,仅在像赞落款部位残存“百年敬拜”四个字。在宗谱里收录的所有像赞中,只有第十世祖忠简公像赞的落款中有这四个字,他们据此推论,这幅像应该是忠简公的遗像了。
胡邦城说,据前辈传说,胡大宗祠以前祭祖时张挂起来的遗像有好多幅,至今只能找到这四幅。虽然很多遗像已经散失湮没,但仍有这几幅流传于世,也可让后辈一睹先祖可亲可敬的尊容。
面对着禁不起展卷的遗像,触摸着泛黄脆酥的画纸,他俩心中有无限感慨,一点点地卷起来收藏,为了让更多宗亲一睹祖先遗像,他们一致商定把其重新修裱起来。
征得明前同意,胡邦城立即于4月7日将四张画像中保存较好的璟公像送到杭州天和画廊进行修裱。经过专业人士的精心修裱后的璟公遗像,文武兼备的鸿姿丰仪,重新展现在胡氏后裔们的眼前。
胡邦城深情地说,“在我的父母离开人世以后,我把他们的遗像和他们留下的祖母、外祖母等遗像修裱好装入镜框,挂在家中的书房里。他们的音容笑貌,宛在人世,瞻仰遗像,面对亡者,我们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存在,还明白了生命的来源,自己延续了祖先的生命,子孙则延续了自己的生命。”
“每一位梅溪胡氏可以从各自的父母、祖父母往上追溯各自直系列祖列宗,最终都到我们梅溪胡氏共同的始祖璟公。我们可以把自己与列祖列宗和子孙后代之间的生命血脉的传承真切地连接起来,我们个人有限的生命也就融入梅溪胡氏乃至中华民族大家庭无限久远的历史长卷之中了。慎宗追远、报本返始,修复先祖遗像,可算是我对生命之源所归所续的一种思考和追求。”
什么东西都在风化衰老,不仅仅是薄如蝉翼的纸张,就是高大耸立的牌坊也不例外。
在胡卜村中央,长街与耢耙巷交叉口,这里高耸着一座木牌坊,“卉”字形门楼,两柱一跨,形制独特,风格古朴,系典型的明代建筑。牌坊是纪念明弘治乙酉举人胡釴的,门楼之上的“飞黄”扁额,也许是希望这位才华横溢的才子能鹏翼高举,一展仕途辉煌。可胡釴志在青山,他乡试拿了个第一之后,就不再应试,而是过起“曲唱沧浪鸥鹭起,得鱼沽酒浑忘机”的隐逸生活。尽管如此.他毕竟给胡氏家族添了荣光,人们珍惜这座象征家族荣耀的标志性建筑,茶余饭后,老人们坐在牌坊下的四只石元宝上谈先贤,话古今,成为一道亘古不变的人文风景。
古代族表性的建筑木牌坊,随着时代的变迁岁月侵蚀,胡卜在新昌县可谓硕果仅存。但文革时期飞黄牌坊也遭破坏,体现牌坊主旨内容而精雕细刻的部分被敲掉,挑檐斗拱的建筑也因年长月久而陈腐,坐在牌坊下石元宝上聊天的村民,看着面目全非的牌坊内心越来越不是滋味。
一次胡志荣同胡伯钧闲坐,志荣提议修复牌坊,伯钧考虑资金难凑,不敢贸然答应。1999年12月1日这天,志荣从家里慢慢走到坊下,在石元宝上坐了一会,尔后经人搀扶着步入胡伯钧家,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沓钞票,一边颤声地对胡伯钧说,“你要把牌坊修起来,这500元先收下,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给一点。”伯钧当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收钱的同时也收下他那份重重的嘱托。
胡志荣是开小店的,平常省吃俭用,就是到新昌县城进货,一般都步行三十里肩挑回村,只有当担里有盘碗等重货时,才舍得花三角三分钱坐车到曹州。那时胡志荣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第二天,胡伯钧量好牌坊尺寸,赶赴嵊县第一中学,请叶文祥老师书写“飞黄”等字;又去嵊县苍岩请古建筑油漆师袁樟良制作匾额。开始修复不到半个月,志荣就离开了人世,修复牌坊成为他生前最大的遗愿。伯钧一边强忍着悲伤,一边加快了进度。第一期工程到200年1月结束,支出费用3149元,其中有志荣的捐款,也有胡梅贤、徐凌娥夫妇的资助,还有县文管会的支持,更有胡伯钧自己的捐款。
第三天,第二期工程要修牌坊的顶脊,为保持明代牌坊的风格,从设计到施工,县文管会承担所有费用。完工后的飞黄牌坊,又精神十足地挺立在村子中央。
水底升起一座墓
胡卜没了,梅溪隐了,唯有双尖山似父母呵护,七星峰如血脉蜿蜒。
七星峰大小七道山脉,更似七条胳膊,曾经那样深情地怀抱着胡卜。如今更像挂在脸上的几行眼泪,日夜流淌融进碧波里面。
当然,胡邦城谈的不止是家谱和遗像,更多的还是搬迁。“胡大宗祠决定搬到三丰,三丰安排36亩地安置。还有璟公墓也要报批,省里发文水面以下都要搬,而璟公墓在水位线以下10米。其实文物搬迁不能超过15公里,祠堂一定要有子孙,乡主庙更要有乡亲,于是我们就同县里争,到省里变更。”
新和成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胡柏藩是胡卜村人、梅溪胡氏第39代孙,他在支持钦寸水库建设的同时,积极争取,奔走呼号,又遍访名师,筹资千万,对璟公墓加以原址保护扩建,并向文化部门申请升格为文物保护单位。
为了胡大宗祠的搬迁,胡卜专门成立了一个70多人组成的筹建委员会,隆重地开了两次大会。第一次会议同意搬到大坪头,第二次会议是对璟公墓的保护。会上宣布成立筹款领导小组,胡柏藩提出建设不凭一人之力,而是群策群力众人拾柴。虽然明摆着是他出钱,即使筹资也十分有限,但不能说是他一人独资,而是大家集资建造,这也见出他的情怀。
其实,璟公墓上次重修到这次再建,前后相隔只有15年时间。
那是2001年的清明节,细心的胡伯钧发现,与往年不同的是,七星峰下荒芜已久的璟公墓前,突然多了几位陌生人,一问是宁海桥头胡人,桥头胡人在重修本族宗谱时,发现自己都是璟公后代,于是赶到胡卜来祭祀缅怀。相聚于璟公墓前,怀念共同的祖先。五六十年前的胡卜,每到清明时节,璟公墓前人头攒动;各房各派代表人物,汇聚于此似川归海。然而到了解放以后,祭扫被视为迷信活动;“文革”破“四旧”时,墓碑被掘不知所终。墓前建起了民居,墓地长满了荒草,周围遍种着蔬菜,形同一座荒冢野坟。
两地胡氏后人看着祖坟,内心有愧久久不能释怀。桥头胡宗亲回去以后,伯钧与他们保持着联系,又与同村热心人士商讨:祖墓不修,寻根问祖之常情,追远报本之厚意,何从寄托?再也不能让祖宗墓地荒芜下去了!于是胡卜与桥头胡两村商定,共同筹资来修复璟公之墓。
2002年5月,焚香敬礼以后,他们遍告族人,动工修复璟公墓。2002年12月完工,重竖“梅溪始祖 胡璟公之墓”的墓碑,璟公墓恢复了往日的肃穆和庄严。第二年清明节前,即2003年3月29日,新昌、宁海、象山三县的梅溪胡氏后裔,相聚于七星峰下,举行了一个甲子后最隆重的祭礼。此后每年清明期间,各地胡氏不约而同地汇聚胡卜,而且人数一年比一年增多,向祖先敬备祭品焚香恭拜。
马洁身与赵曦在《寄意古村胡卜》中写到:至于胡氏先祖胡璟的墓葬,则在七星峰的环绕处,现已由胡氏后裔出资修葺一新,背负郁郁苍山,俯视聚居膝下的后代儿孙,倘老人家泉下有知,长眠于此,可以瞑目矣。看来,后人并没有忘却先祖创业的艰辛,坟墓虽算不上规制宏伟,却也整齐洁净,当是经常有人负责清扫的,道家“尊天法祖”的基本宗旨,确实深深地植根于我们民族精魂的深处。
2008年冬,胡伯钧在《重修梅溪始祖璟公墓记》中最后写道:“梅溪胡氏始祖一人之身,如今已至众多裔孙,遍及各地,梅溪胡氏在先祖冥冥中的召唤下走到了一起,璟公在九泉之下应能含笑到永远。不久的将来,随着钦寸水库的建设,璟公墓和胡卜的村庄一起将会淹没在水底。我们相信,璟公依然能长眠于七星峰下,墓地依然能保持着如今的肃穆和庄严。当日后向祖墓和祖居永远告别的时候,我们此辈也可问心无愧矣!”
那么随着胡卜搬迁水库蓄水,璟公之墓的命运又将如何?
胡璟墓与卜曾墓一样,因为都在水位线以下。璟公墓为87.1米,水库淹没线为98米,要没入水底11米。到底是搬迁别处,还是原址保护,可谓一波三折?
他们于是请来陕西考古队的三位专家,先确定了墓的位置,再确定保护范围。后来发现周围还有墓,就扩大了保护范围。璟公墓约五米深,规制高大上;墓的左右还有两穴,就是璟公大小夫人。勘探报告出来后,找到天津大学王其亨教授,他是国内顶尖的堪舆专家,从来不出远门的黄老,也被他们的精神感动,连着来胡卜两次。他仔细勘察后认为,璟公墓的位置非常好,不宜迁移应该就地保护,原封不动地加以保护。
就地保护谈何容易!
一开始考虑建设一道玻璃隧道,沿着隧道斜坡直达水底墓前,但11米下水压太大,加上对岸也没通电,此法难行只好作罢。
第二个方案就是原址抬升。如何进行原址抬升?他们向省考古所请教,专家建议用青膏泥封护。于是在全乡找青膏泥,最后在金山附近找到。就在原址上覆盖了一米厚的青膏泥,一层青膏泥,一层竹片,封好堆土;土要干净,取自村中。
“璟公墓保护扩建工程,采用古代皇家陵墓的传统做法,即用青膏泥封护坟墓原址,这样堆好后再堆高坟头,外围再浇筑一圈水泥,形成一道海拔98米高的档墙,再在海拔100米高的原址上方扩建璟公墓。这是中国最传统最保险的处理方法,原址永远不会进水。”胡邦成如是说。
为了建造这一传世之作,胡氏后裔请来中国有名的建筑专家进行现场踏勘,再由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负责设计,青石、木料、砖都十分讲究,单是青膏泥就用了800多吨。
璟公墓是家族墓,材料选择、什么规制等,讨论了几次。为要找墓碑,全国到处跑,最后找到福建惠安。为什么要找惠安石头,因为文物部门挖卜曾墓时挖出了青石,卜公与璟公差不多年代,就要差不多的规制,差不多的材质,就从卜曾公墓碑上切下一块,然后拿着样品全县找,最后全国找。
可以说,现在的璟公墓全国也算是一座很特别的墓,因为它是从水库底“浮”出来或“升”上来的。
2017年3月,钦寸水库下闸蓄水,水位一天天在上升,胡卜村将永沉水底,璟公墓经过近两年的认证、设计、施工,也已基本竣工,在胡璟公逝世1053年之际,迎来本次祭祖典礼。
2017年4月4日清明节,省内外1500余名梅溪胡氏宗亲从四面八方赶到新昌,寻根问祖、扫墓进香,以缅怀先辈。
4月4日上午9点30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奉化、宁海、三门等地的胡氏后人在新落成的璟公墓前,族长、主祭、陪祭行大礼,其余宗亲按房分辈有序排列,肃立其后行弯腰躹躬礼。
“始祖璟公在国尽忠,居家行孝,其高风亮节是中国传统士大夫核心价值观的体现,也一代代影响着梅溪胡氏,‘厚德载物,耕读传家’成了梅溪胡氏的万世家宝,得以永存。始祖墓在原地保护扩建,留住了梅溪胡氏的根,也保护了文化遗产。”胡柏藩表示。
文物部门还发掘了胡琛公和胡公霸墓,即璟公的儿子和孙子。开始认为胡琛墓在大园,与璟公同样规制的一个大墓,墓里发掘出腰带和铜镜,青铜钵胎很薄。后来又发掘到两个铜板,年代却迟于琛公,只好焚香告过打扰了,重新完整地封好。第三世祖胡公霸墓,开始也找不到,后来在大园下来的村口,几枝香樟树下找到了,须弥室,为宋式,还有几个铜钿。但棺衬尸骨已与泥土融为一体,于是后人沐浴焚香,取墓中泥土塑形,安葬于璟公墓旁。
璟公墓八十米外的卜曾公墓,发现时已被盗挖。因其也在水位线之下,就对其进行原葬迁移,沿原山脊线上移到与璟公墓差不多的高度,璟公墓高度在105米左右,卜曾公墓在100米左右。再进行复建,穹窿顶有四层。卜曾公墓内已无任何东西,就刨出墓中泥土,对卜公进行重塑,盖上子孙被,然后搬上去,下葬时再行祭奠。用的是原来的旧砖,按原来编号重砌,不够部分定制,上书“卜曾公墓——2015年”,(注意,卜曾公墓砖中有两块写着“端平二年”字样)。奇怪的是这里的宋墓没有一块墓志铭,宋代是流行墓志铭的。
而其他淹没线以下的坟墓,各家各户都以最尊敬的方式,对祖先们进行了灵魂的迁移。
修好的祖先坟墓,与七星峰连成一体,永远守护着自己的故乡。
做块村碑埋水底
梅溪湖公司副总胡志伟告诉我,胡卜村就要在水底下了,总要给后人留点记忆,说不定有朝一日沧海桑田,胡卜村露出水底重见天日,后人们看到我们留下的印记,就会大喜过望地惊呼,“哇噻,我的祖先”。所以搬碇石路时,他们雇了村里的女工,先让大家各自挖自家门前的那一段。她们握着小铁耙,坐在小凳上,像当年挖花生一样,一段段地挖,一粒粒地扒,一颗颗地拣。当大家信心满满地要把全村弹石路挖光,胡柏藩又吩咐他们适可而止,留几段给后人寻找。最后上街头那段就不挖了。碇石路留下一段,井口盖上石板,石桥也留一半。
搬走了那么多,也该留下点什么?
开始考虑的是“破碎的家园”,找块大石头,一劈成两半,一半放在胡卜老村水底,一半放在搬迁新村村口。他们果然从桐庐买回一块数吨重的大石头,真的把它生生地劈成了两半,后来胡柏藩觉得这是一种发泄,是种不庄重的举止,考虑后弃之不用,现在这块石头还遗弃在大坪头仓库的路边。
那么给老村留点什么好呢?最后考虑立碑作个纪念,对胡卜作个简单介绍。
那么上哪里去寻找这块碑石呢?本地的细坑石石质太脆,花岗岩又不美,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挑,一种石材一种石材选,从最初的新昌、金华、桐庐……最后找到福建泉州惠安,在石作世家蒋建川处寻到一块通体黝黑、光可鉴人的石头,“一丈之宽,五尺之高,一尺之厚。”因为这块石材的稀有性,对方公司并不愿意卖掉,后来梅溪胡氏族人一次、两次、三次地赶往福建,用真诚感动了他们,最终买下了这块石材,作为胡卜村村碑。请蒋师傅做成一块三米长、一米四六高、三十公分厚的石碑,下面再制作一座四十八公分高、五十四公分厚的须弥青坐。碑立双井旁,背对璟公墓,面朝蟠龙岗。
2017年3月5日,胡卜村立村碑。村碑的两面分别是“胡卜村”和“胡卜村记”。请“中国古村落保护第一人”冯骥才书写了“胡卜村”三个字。背面是胡柏藩精心撰写的《胡卜村记》,由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副会长蔡云超书写:
剡曲梅溪,古村胡卜,旧属剡县东鄙之新昌乡。史载吴越国钱王析剡置县,爰以兹乡名县。其地东临顾东水濂,南望沃洲天姥,西联岇山塔岭,北接金庭洞天。得山川之形,滋人文而蔚盛。先民以八景称之:鞍山钟秀、星峰叠翠、曹州樵采、蟠龙列嶂、小溪渔唱、思源课诵、盘山钟鼓、顾东牧笛。
村因胡、卜两望族而得名。胡氏始祖璟公,为五代吴越国行军司马兼尚书事,功成身退,卜居七星峰麓,缘溪植梅,自号梅溪,曲水流香。忠臣胡铨,孝子胡刚,名闻朝野。名公善缘,创半天书院。有“忠孝江南望族,理学天下名家”之誉。卜氏先祖曾公,宋时官至京都司马,告老还乡,掘井垦荒,惠泽梓里。宋皇旌表,谥封乡主。每逢正月庙会,崇祀不衰,成一方之盛事。各族宗亲,和睦向善,安居乐业。
千年古村,钟灵毓秀。崇宇佳构,遍布村落。胡大宗祠,乡主神庙,立奕奕庄严之相。飞黄牌坊,园趣草亭,挺屹然高耸之形。更有曲巷台门,古街商号,诸如义教堂、清风堂、景春堂、瑞芝堂,呈星罗棋布之势。人文地标,风物静美。
吾乡吾亲,因浙东引水,秉德唯义,割爱故园。迁居他乡,造福大众。幸璟公曾公,魂萦原乡,垂裕后昆。虽地转物移,非复旧貌。惟愿七星永峙,梅溪永泽,乡愁永系,蟠龙再起。
是为记。
岁次丁酋初春
梅溪胡氏三十九世孙柏藩撰文
碑做好后,该竖在哪里?是祠堂旁还是牌坊边,胡柏藩提出应该立在胡卜最早立村的地方。后通过专家考证,确定在村的双井附近(又叫大井头)。竖碑前,搬走了井栏井槽,但留下了水井,在上面覆盖石板,以便今后的子孙后代,可以找到他们的根脉。
为此冯骥才感动地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绍兴新昌的胡卜村。这是一个可追溯至宋代的村子。当时修水库要淹没胡卜村,村民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够为村子写一个村碑,他们把村碑埋在原址。即使水淹了,也是一个永久的纪念。这让我感觉很有情怀。
不仅如此,村民把胡卜村里重要的东西全部搬出来了,包括穿的拖鞋、打年糕用的臼、农具、家伙什,甚至是大树和田里的土。他们准备找一个地方复建村落,让离开村子的人们永远有家可回。这就是写在大地之上的实实在在的“乡愁”!老百姓对自己家园的感情,比海都要深。
这件事让我深刻感受到,在文明的传承中,我们既不能失去一只只从历史飞来的美丽大鸟,也不能丢掉从大鸟身上遗落的每一片珍贵羽毛。一个民族不应该只有GDP,还应该有DNA。民族的DNA,就是文化。
胡志伟说:“钦村水库是2017年3月19日正式蓄水的,3月16日胡老师(胡柏藩当过老师,员工一直亲切地称他为老师)打来电话,说想从钦寸村溯流而上,去库区转上一圈。并让我叫声邦成大伯,我就开着自己的越野车,载着他俩来到水库水坝,与在搞建设的张总工程师会合,然后四人一起从坝脚开始步行,经过钦村,再到胡卜、查林,胡老师说,这次不走,下次就没有机会了。走到胡卜还未刻字的村碑旁,我提议为他们三人拍张照片留念。胡老师深情地抚摸着村碑,村碑是块青石,看看毛毛的,摸着却是光光的,手感非常润滑。说起石头,新昌应该很多,但胡老师要最好的。刻字时已经蓄水了,我们先刻上冯的题字,再刻胡老师的碑文。”
在梅溪湖公司办公室,办公室主任黄轶让我看一段视频和照片。视频和照片拍的都是库水淹碑的过程。2017年3月17日,钦寸水库下闸蓄水。梅溪水渐渐涨起,从碑立废墟,到水漾基座,再到水位一寸寸地上涨,村碑一寸寸地淹没,再到只露出短短一截,最后完全没在一片碧波之中,看着库水一点点淹没村碑的场景,同样作为移民和游子的自己,再也难禁汹涌上来的泪水,众目睽睽之下不禁抽泣起来。我想,村碑会带着故乡人的思念,陪同老家,一起留在这梅溪水底,静静守护着每一代胡卜人。
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家就是根,家不在了,也就少了落叶归根的精神寄托。一座水库,成了一代人的乡愁,这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梅溪水,会涨过胡卜,今日落脚处,待明日也许就无处寻了。然而胡氏后裔,却留下一个特殊的标志---胡卜村碑,在他们的故乡,为了记忆。
看着沦为汪洋的曾经故乡,一位胡卜移民不禁含泪吟唱:
在搬走尽可能多的“记忆”时
也为胡卜留下了一点“念想”
用水泥板保护双井头原址
保留了一段胡卜大街的蛋石和梅坑石桥
2015年2月,挖土机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村庄响起
胡卜村正式进入拆迁阶段
在隆隆的推土机声中
千年古村胡卜
几天里便夷为了平地
家园瞬间消失
2017年3月17日
钦寸水库开始蓄水
梅溪水涨
一个千年古村,连同那块
立在双井头原址上的“胡卜村”纪念碑
永远地沉入水底
蓝蓝的天空下
梅溪湖的水,已与钦寸水库融为一体
青山绿水间的蟠龙岗上
“中国首座乡村露天博物馆”正在崛起
家园情,赤子心
这是多少胡卜儿女守护的美丽山村
这是多少双眼睛凝望的一片热土啊!
宗祠终究搬何处
宗族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全族人所供奉的祠堂。祠堂作为一个家族的象征,更是一种文化遗产和精神支柱。一座宗祠的背井离乡流浪远方,胡氏后人心里肯定难以接受。
胡大宗祠,为祭祀梅溪胡氏第一世祖胡璟,由十世祖康一公胡铨倡议建造。胡铨(1102-1180年),为南宋著名忠臣。他受到秦桧的排挤,流寓海南,和李德裕、李纲、李光、赵鼎等并称“五公”。宦游之余,胡铨拜谒先祖遗迹,在梅溪创建了胡大宗祠。
胡大宗祠又名垂裕堂。堂名“垂裕”,意谓“祖之积德累仁垂裕无涯,世世子孙当守祖宗之垂裕于勿替”。宗祠建于南宋初年,民国二十七年重修,共三进九栋。垂裕堂门楼飞檐翘角,气宇轩昂。圆拱的大门上,书有 “虞之后”几个大字。 “忠孝江南望族,理学天下名家”,这副对联镌刻在胡大宗祠的门楣之上,是民国时期浙江省省长张载阳对胡氏大家族的钦慕和赞赏。
古时,盖雕梁画栋的宗祠,是显示荣耀的一种方式。一进大门,是长方形的天井合院,供采光之用。正厅、前厅之间有东、西厢楼,四合院式布局。正厅面阔五间,高爽宽敞。厅堂梁柱粗大,古朴雄浑。左右两厢,一扇扇门窗,一根根木柱,一只只梁托,都十分精致古雅,显示出一种大家族的豪华与气派。“忠孝家声远,贤明祖有芳。茂嗣良挺秀,奕久益其昌。”梅溪胡氏自三十世起定下这样的排行,“忠孝”列于首二字,一则不忘忠臣胡铨和孝子胡刚的功德,二则给子孙关于为人臣、为人子基本原则的教诲。
在胡大宗祠中,整个建筑用材考究,雕刻精细,许多木雕在县内极为罕见,不仅有极高的文物价值,更有一定的文化、历史价值,对研究胡卜胡氏有相当重要的参考价值。祠中有“乳姑不怠”、“涌泉跃鲤”、“扼虎救父”等多幅表现二十四孝典故的木雕作品,特别是“反哺”堪称经典。
此幅“反哺”神作雕刻于祠堂的横梁上。整幅作品布局合理,雕工精湛,人物表现惟妙惟肖。据专家介绍,其实这“反哺”的作品表现的是二十四孝里面“乳姑不怠”的典故,说的是唐代崔山南的曾祖母长孙夫人,年事已高,牙齿脱落,祖母唐夫人十分孝顺,每天梳洗后,都上堂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婆婆,如此数年,长孙夫人不再吃其他饭食,身体依然健康。后来,长孙夫人病重时,将全家大小召集在一起,说“我无以报答新妇之恩,但愿新妇的子孙媳妇也像她孝敬我一样孝敬她。”后来崔山南做了高官,果然如长孙夫人所嘱,孝敬祖母唐夫人。
孝子图像摘自《新昌县志》,讲的是孝子胡刚的故事。胡刚,是胡璟第二十世孙。洪武年间,胡刚的父亲因受到牵连,被判死罪。胡刚听闻后,立刻游江而过赶往省里,望能代父受罪。孝子有幸,监斩梅伯殷感动立刻向皇上启奏,从而赦免了胡刚的父亲及同罪者八十二人。胡刚去世后,新昌县城乡贤祠崇祀他的灵位,成化《新昌县志》绘孝子图像并诗文赞颂。清道光年间,后裔在村中建了座孝子祠以表怀念。
据村中年长者讲述,“乳姑不怠”、“代父受斧”等故事,曾在胡氏家族中真真实实地存在过,可见孝义行天下是梅溪胡氏的家族特性。
1995年,拆除胡大宗祠正厅和祥裕堂,建新林乡中心小学教学楼。高耸的三层新教学楼与古色古香的大厅相映成趣,教师们在这新构旧筑里培育着脉脉书香。
胡卜遗留的每一个古建,犹如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故事,向现在的我们诉说着遥远的那些年、那些事。这些都已成为历史,已深深烙在胡卜人的心里,挥之不去。
胡大宗祠最近一次大规模修缮,还是胡柏藩的爷爷亲历亲为,从1932年一直修到1948年,足足修了16年。当时他广延附近能工巧匠,下东阳聘请最好的木雕师傅,结果头牌师傅已被别人请走,他只得请回个二牌师傅,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胡柏藩在《葆良公传》中曾记及此事:“民国十一年,胡大宗祠垂裕堂毁于匪,族议重建,推公任工程事,并以旧祠湫隘,未堪耀宗,拟扩堂高闬。公甫上任,即与同仁以遗址基础局促,小心商之左右,使之舒展方正。始为筹资奔走捐募,不足者征工征材充之;继而外出观摩,访名师,聘巧匠,选良材,择好料,辗转运输,来之不易;一经动工,晨夕无间,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一十六载如一日,未曾荒怠。民国二十七年,祠成,三进三厅,十九栋六弄,梁高柱粗,雕刻玲珑剔透,盖集江南名祠之精华,更融西洋建筑之灵气,可谓‘承祖宗道德遗泽,开后辈教学新风’。垂裕堂之成,公用力实最著。”
葆良公一十六年,为修一祠;还主修了乡主庙,《葆良公传》也有记载:“垂裕堂既成,新昌乡主庙之修复,公又与焉。夫新昌乡主卜曾公,宋初官至汴梁兵马司,晚年隐居梅溪,卒后葬于七星峰下,因生前惠政声望,诏封“新昌乡主”。乡民建庙塑像,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祝祷焉。逢正月上元日祀祭尤盛。庙会演戏,历年不断,然屡失火,欲重修之,有待良材。村中有德之人请公总其责,公欣然领受,不辞辛苦,唯求尽善。延东阳名师架梁,择乌岩好石作柱,石柱搬运,乃依围捆毛竹为渡,始于乌岩,顺流至浦口,继则逆水行至大溪口,待仲秋谷物收结后,经下畈逐田拉至村口,再由青壮者合力抬至庙所。材料运输之曲折,所用方法之巧妙,几疑前无古人。庙成,两进两抱,古朴庄重,有雕梁画栋,花鸟图案,匾额盈联,为庙增辉,乡民往拜,倍生敬意。”
水库淹没之际,作为后来人,再造大宗祠,重建乡主庙,不仅是胡柏藩的心愿,也是大家的心愿!
钦寸水库文物搬迁,省文物局有个报告,对9个建筑原状迁移,异地保护:胡卜是胡大宗祠、乡主庙、飞黄牌坊,外加四个台门;查林是梁柏台故居,钦村是兴仁庙,一共9个。另外还有构件保护,有查林的孙家台门,胡卜的源昌头台门、四分头台门、万兴头台门、乌漆台门、上坎头台门,和所有的街面屋。还有胡氏三穴墓,盘山寺遗址等。库区一系列文物,全部搬到羽林街道的三丰。
2012年钦寸水库开始建设,胡卜村里一些老人找到胡柏藩,说三丰与胡氏没一点关系,无论地理还是人文,宗祠不能搬到三丰去。那么放到哪儿最合适?后来考察了多个地方,最后确定了大坪头。于是村民们向文物部门打了报告,提出把胡大宗祠、乡主庙、飞黄牌坊迁到大坪头,县文物部门认为有理,乡主怎么好离乡,祠堂更不能离祖。于是在2013年夏天,县文广局向省里打了报告,并把老百姓的意见附上,省文物局批准同意,三处古建就迁到大坪头。
大坪头坐落在胡卜村南蟠龙岗东首的一块平地上,故名大坪头,有近600年历史,两村相距约3公里。新江拔线穿村而过,东通宁波溪口,西接新昌嵊州。水库蓄水后,成为三面环水的绿色半岛,四周群峰拱卫远山叠翠。村东有大雾山连绵、王罕岭突兀,村南有笔架山起伏、王观音驻足;西有天姥山呼应,北有七星峰呵护。这里既山清水秀,又可登高望远,是个人和景美的好地方。
大坪头村祖先来自山下的胡卜,这里还有一个动人的传说:梅溪胡氏文一公派下第廿三世祖琬,当年还是一个牧童,有一天上南山放牛。他们转过马鞍峧,经过横山村,来到一块平地上,这里干燥温暖,四周风光如画。牛就在此地赖着躺着,胡琬打它不动,斥它不走。胡家太公得知后就对胡琬说,那你就在上面放牛好了。在大人们的帮助下,胡琬搭起个草舍,就算落户安家(此处后来建起了大坪头胡家祠堂),大坪头的胡姓从此繁衍。
另外一种版本,充满了神秘色彩:主人公胡琬已经不是小孩,而是一个成家立业的大人。一次他上南山耕作,发现牛不见了,遍寻不着牛的踪影。几天后终于找到那头牛,安详地躺在岗坪的一处碧草丛中,旁边多了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牛犊。胡琬回家和父母说起,生小牛的地方背靠土山,是块温和的热地,适宜人们居住,而胡卜人烟稠密,空间拥挤,他有心向外发展,父母同意他到坪上安家落户。胡琬于是挑着箩筐,带着儿女,翻过山岭,爬上山岗,去开辟新的家园。路过坑坎一个趔趄,肩上的箩筐随之一晃,晃出了一口青花瓷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七片。妻子安慰说,碗分七块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后代兴旺发达,也许会发到七房呢。胡琬转忧为喜,带着七块碎瓷继续赶路,在母牛生崽的地方筑室起屋。他荜路褴褛,以启山林。之后果然人丁兴旺,发至七房,终成如今规模。
胡琬生有三个儿子,十个孙子,到了廿九世锦麟,生了五个儿子,派下分五房;其弟锦文生了七个儿子,派下分七房,人丁日益兴旺。到了清乾隆丙子年间,琬公后代建起了承裕堂,迎奉历代祖先的灵位于堂中,以二十世文一公为始祖,名其堂曰“承裕”,与胡卜“垂裕”相应,“盖上以承梅溪之祖,下裕大坪头之孙云也”。
胡大宗祠等文物,最终落户大坪头,盖因大坪头是梅溪胡氏后裔,且全村七八成人姓胡之故。因此宗祠搬迁大坪头,可谓血脉畅通,一以贯之;天作之合,首选之地。
新昌文物所石青回忆说:“胡卜三处文物四个台门,从全搬三丰,到分搬两地,再到齐搬大坪头,村民们有一个酝酿过程,胡柏藩也有个认识过程,所以经过了很长时间。”
2013年下半年,搬迁乡主庙前,胡柏藩把大坪头一些有名望的人请到湖莲潭边一家饭店,郑重其事地向他们提出要求,庙祠搬到大坪头后,希望大坪头村民和胡家后人妥善保管。
2014年7月,库区拆迁开始,钦寸、曹州两村先拆,钦寸的兴任庙迁到了三丰,还有一些树木。同年12月胡卜和查林也开始拆迁。
为了迁建自己的故乡,胡柏藩新建了一家公司,公司冠以梅溪湖三字,以示对历史的承传。梅溪湖公司2014年8月向县里报告,要求把三处文物搬到大坪头,并征下15亩土地存放文物,后来扩大到22亩。
梅溪湖项目建设用地330亩左右,其它租用,租期40年。近2000亩租地分为两块,一半属于钦村水库,一半属于大坪头村。大坪头村的近千亩租地,除租金外,胡柏藩每亩再贴1万元,补助了1000多万元。
新林乡党委书记王炳兴说,2014年梅溪湖项目只有50亩土地,主要安置乡主庙等三处文物,以新林乡养老院的名义,就是现在蟠龙岗的一号地块。2015年11月份提出要拓展扩大,搞一个乡愁露天博物馆,就把整个蟠龙岗都征了下来,面积大概3000亩,实际只有2000多亩。
石青回忆道,2014年9月份,胡卜拆迁开始。由县文物部门出面,对胡卜古建筑构件、牛腿、隔扇窗等进行评估,登计造册。对街边的40多户人家,包括立面、牌门进行全部评估。政府对移民赔偿后,文物部门进行二次赔偿,叫奖励补助,对三个建筑补助84万元。对台门补助价格不一。如清风台门,每平方米180元,源昌头新台门180元,胡易尔台门200元,俞家石台门250元;街面按门面补助,每个门面6500元。
“拆胡大宗祠时,百姓不肯;拆乡主庙时,百姓不肯。这些都可理解!文物和新林乡等部门先抬出了乡主,接着就是胡大宗祠。拆到最后还有两三个台门,由于双方所谈价格悬殊,结果被生生推平。”石青回忆至此,有喜悦,也有遗憾。
其它非文物古建,就只有进行买卖。“查林拆迁是每平方150元,孙家台门我们去拿,拆迁公司不肯。如果柏藩参与得早,就可对各村有价值的进行迁建。孙家台门是可惜的,清朝乾隆年间的建筑。这样的建筑严家山有,棠家洲也有,可惜参与得欠早,都被拆迁公司拆走了。”
“所以这次水库文物拆迁,如果打分评估,七十分也不到,文物拆迁不能损坏,而水库拆迁又赶时间,所以我们与拆迁的人争吵,与推土机赛跑。他们认为没用场,甚至还阻碍了拆迁进度。你想想胡卜村复建,老建筑应该越多越好,每一幢房子都有信息,每个台门都有故事。”石青讲到这里,一阵唏嘘。
在大坪头仓库里,我看到拆迁上来的建筑。其实你不要看这一座座祠庙,一个个台门,古朴沧桑,灰暗陈旧,甚至百孔千疮,霉烂变质,但它们都有历史体温,都会说话唱歌。胡邦成告诉我,其实每个台门都有故事。比如俞家石台门,建台门还是个女的,当时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建台门时就拿掉了顶梁柱,用一根抬梁抬掉了栋梁,五柱落地就变成了四柱落地。你看她有多大的魄力,台门蕴藏着多少深意。
“再如万兴头是位暴发户,36岁以前还个穷光蛋,后来有钱了造起了今天的万兴头台门,还养起了一支12人的自卫队。我那时只有六七岁,知道那户人家有四个儿子,可惜在同一年都去世:解放后三兄弟都让枪毙了,老四还是杭州一所师范学校的校长,看到三位哥哥惨死也就上吊自杀。不久老头子悲伤过度也就离世。因为暴发户实在不懂,中堂是不可开门的,是不能穿通的。好在老四的儿子也很争气,还担任过村里的支部书记。”
胡卜古村最后花落大坪头,大坪头的态度又如何?
大坪村支书胡小达说,“一次我到胡卜,参加做谱会议,议及宗祠搬迁。我就同伯均、喜红等人说,胡大宗祠搬到大坪头来好了,土地给你们白造。但那时定在三丰,于是我就联络12个村的胡姓宗亲,联名写出申请报告,要求将胡大宗祠搬到大坪头。我先找到盛林炳副县长,当时已定下放在三丰,是经过省里批准的,现在要变换地方,他一时也难以做主。此事从动议到落地,又过了四五年,经过新林乡和胡柏藩的工作,最终确定把胡大宗祠搬到大坪头。当然连带也请上了另两个文保点,乡主庙和飞黄牌坊。”
“大坪头村出地也出力。胡卜拆迁时,因为要配合抢救,我和一些村民24小时待命,一来电话即使半夜也下去抢救。但是个别村民对胡柏藩的做法不很理解,上房台门的井栏圈马上要被埋掉了,我们反复解释说,这个不是我们个人所有,只是放到大坪头去,等你们今后回来还可以常常看到,好说歹说总算同意,我们见机抬着就走,本想抬到大坪头算大功告成,结果一些村民追到大坪头,重新把这个井栏圈抬走。我们不仅在胡卜搜集,还到查林搜集,如大沈家天井的石板,我派了八个人去抬回。几个查林村民也不理解,把我们拦住,我们就苦口婆心的解释,直到对方理解同意为止。再譬如棠家洲一个台门里的石元宝,台门里的人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我们又做起了工作。我说,这个石元宝永远是你们棠家洲人,我们会写上属地继续流传,等到你们今后回来,你们还能随时看到它们。说得几个不同意的村民也欣然点头。”胡小达说到这里,发出了由衷的微笑。
“三个文保点的落户,我也有压力的。乡主庙请上的第二年,大坪头就发生了火灾,有村民议论是乡主抢来之故。更大的压力还是用地压力,胡卜从开始的三个文保点搬迁,到后来的整村搬迁,用地需求猛增。而大坪头村只有1656亩土地,梅溪湖征走了1165亩,剩下的不足500亩。”
“但梅溪湖项目对大坪头是机遇,提倡看得见乡愁是天时,处于省道线和乡中心是地理,梅溪湖项目落户大坪头是人和,我们大坪头占尽了三利,自己也应该有所动作。如果说梅溪湖的露天博物馆是高大上的阳春白雪,我们也打造一个乡愁博物馆适应大众口味。于是从2014年开始,先在村委的楼下辟出六七十平米,搞起了一个乡愁纪念馆。”
在我看来,这个乡愁纪念馆的确很小,几扇镶着花窗的木门,磨砂般的木门透着岁月的沧桑;花窗上挂着几串玉米和红椒,又画龙点睛地给木门涂上喜庆的模样。门下摆放着几把红光发亮的靠背竹椅,仿佛等待着劳作归来休憩歇息闲话家常。进得右边的木门,是两张褪漆的办公桌,桌子放着两架黑色的摇摆子电话机,电话机旁还有一本红色字典,一个圆形笔筒,一个外圆内方的墨盒,和一个椭圆形的印泥盒。另一张桌子上则放着一盏煤孚灯和一面算盘。桌子上还放着一块白色塑料牌,上面写着“村乡愁收发站”字样,下面还有两行小字:乡愁是一枚枚饱含时代特征的邮票,乡愁是一封封散发着离愁思念的信笺。里间靠墙放着一把竹制懒椅,墙上一领棕制蓑衣,一只三门大橱,一张雕花梁床。往左一拐则陈列着生产工具,打谷的稻桶,扇谷的风车,耕田的犁耙,车水的水车,以及纺花的纺车。两张桌子中的一张桌子上,还摆放着木匠担架,桌上摊放着刨凿锯斧。另一张桌子上则摆放着各种木桶竹篮。再过去就是一张八仙桌,围着四条四尺凳。
小达书记说这个太小了,准备把旁边一个蚕室改为博物馆。他带着我走出村委,只见蚕室已卸去屋顶,露出几根柱子衍条。而操场上几个木匠师傅则凿着柱子上的榫眼,忙得不亦乐乎。蚕室共有七间,大约260平米左右,布展内容正在征集之中,总投资需要200万元。
2019年6月29日,大坪头乡愁博物馆开馆,它分前厅、展厅、尾厅三大展区。前厅主要介绍新林的历史变迁及16个库区村的人文风貌;展厅着重展现新林十大文化,如姓氏文化、耕读文化、台门文化、戏曲文化、庙会文化、碇石文化、水文化、桥文化、井文化、树文化;尾厅主要展示移民的安置情况和水库建成后的新林风貌及美好未来。
新林乡党委书记王炳兴说,乡愁不是一个人的乡愁,它代表的是一代人的乡愁,乡愁是一种根植于民众心的的文化,是人们与过去生活图景的交流对话,更是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坚守的一种情感。由于钦寸水库建设,新林乡16个村庄被淹没,村庄可以淹没,但不应该遗忘。为此,新林乡本着对移民群众的敬佩,对历史负责的情怀,筹建了这个乡愁博物馆。
一椽一瓦总关情
2014年12月19日,拆迁工作正式开始
胡卜村民开始了有史以来的一次大迁徙
这对于与这个村庄朝夕相处了一辈子的村民来说
是前所未有的心理和情感上的剧烈动荡
临行前,有村民到祖坟前祈祷
有村民带着全家
特意去胡大宗祠、乡主庙前、飞黄牌坊下合个影
作为永久的纪念
81岁的老人胡梅琴,家中的东西已搬空了
只留下一张床,那是她当年结婚的婚床
她专程回了一趟家
围着那张床,东摸摸,西看看
很是舍不得
而更有这样一群人
为胡卜村的重建积极奔走
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那一份不舍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而乡土建筑是音乐中最原始的一章,古朴而直率
那一幢幢因势而建的台门
将建筑精华与自然环境紧密有机地结合
筑就了天人合一的人文景象
古村搬出来,要保留它的原貌
乡主庙、胡大宗祠、飞黄牌坊等重要建筑与标志性构件
清风堂、俞家石台门、上坎头台门、万兴头台门等古民居
在拆卸之前都一一进行了测绘标记
2014年12月17日,胡易尔台门开始拆除,23日源昌头里台门拆除
2015年1月14日,胡大宗祠拆除,19日乡主庙拆除
拆除过程十分小心
尽量做到周全细致,万无一失
搬出之后进行分类保存,以便将来复建
除了这些重要建筑的构件外
村民们的农耕器具、家具什物
石础石板、石磨石臼、老砖老瓦、水缸……
这些有特色、有内涵、有记忆的物件
都被悉数搜集起来,浩浩荡荡地
堆放在大坪头的一块高地上
远远望去
仿佛是一个拆散了的胡卜村
村口这16棵古樟
是胡卜人的“传家宝”
也是胡卜村的“风水树”
2015年4月18日
随着最后一棵古樟轰然倒下
16棵古樟全部迁移
其中8棵古樟被移栽到大坪头村
胡大宗祠、乡主庙、后山以及村口的那些大树
也都一起搬到了新家
上面那段文字严格意义上讲不像诗歌,而是拆迁过程的一段记录,但它像一首婉转低回的行板,更像一曲行云流水的散板,自由节拍中包含着无限的乡愁。
胡卜不是我的故乡,查林才是我的故乡,但查林没有这种记录,更没有那样保护。当我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仿佛是在和那个叫故乡的地方挥手。是悲壮,是不舍,是怀念,还是一种告别?这一切已经无从叙说。只是,这个叫故乡的地方,已经回不去了。
胡卜搬迁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先考虑只搬三处文物和几个台门,后来乡亲们提出,不如把他们的台门也搬走。搬了这个台门,又觉得不能把更好的台门落下。既然台门也搬走,就把路边村民常坐的石头也搬走,因为每块石头上有村民的体温和记忆。石头也能搬走,水井更不能落下,于是又搬走了井栏,连带搬走了洗涤的水槽。从水井又想到路廊,这是村民歇脚躲雨、闲谈聊天的地方,于是把路廊的石头也搬了。后来又从路廊想到村头村尾的樟树。
梅溪湖公司副总经理胡志伟说,“胡卜拆迁时我们都经过测绘,以便今后复建时对比参照,每平方米的测绘费为100元。”
“拆迁时候,我们可以说与时间赛跑。只要老百姓同意,我们都想搬。但这又与政府相矛盾,政府希望移民一旦签约就马上推掉,以防节外生枝夜长梦多,怕影响了拆迁和建设进度。而我们则要求保护文物拆旧如旧。有时真的只有半天数小时,我们就讨价还价要求多给点时间,瓦卸了椽拔了就一天过去了,我们又软缠硬磨地提出,多给我们一天时间,第二天拆栋梁卸衍条又拆不好,又向拆迁单位提出要求,再给点时间。我们拆迁多时上百人,少也有数十人。”
“最后从本村向外村延伸,查林村那棵老柏树,秀溪村的香樟树,曹州村水渠里的石板,查林村拆房时我们也去请求,挖掘机停了几个小时我们爬上民居揭了点瓦。王家庄一位老人住在泥墙屋里面,拆毁前征得老人同意,把泥墙切成一块块抢运出来,现场很多人不很理解。查林村口下桥头边那棵古樟被掘后,一直守候在旁的我们总算捡回了两截树根。查林村中有棵老柏树,胡老师特地嘱咐过我们,要我们特别关注,我们就把树掘出后留下的残根,挖出截下做成了五个墩子,堆在一个地方阴干了三年,我拿来做了两个笔筒,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上面还雕上一些图文。”
当然也有一部分乡亲不理解,不同意;有情绪,有抵触。胡柏藩表示理解,“他们在用另一种形式表达自己的不舍。我们在用迁建这种方式延续一种记忆,老百姓也用不同意表达着一种留恋。”
“我们村口有16棵樟树,搬迁时答应我们6棵,我们跟搬树的讲好,运树时有个地方过不去,上不了,如果再截枝树就要死了,经文广局同意后又给了我们两棵。胡老师规定,树必须搬活,死一棵就要去找相应的一棵补上,而且一定要是故乡的。当时没有一个搬迁队敢来揭这个“榜”,只有那个原先为我们搞绿化的,‘说既是我搬迁就让我来养活’。现在合同期过去了,他们还把树养得好好的。搬树时我们用了两辆75吨吊机,两台吊机同时起吊还让交警帮助封道。剩下来的几棵树,有的搬到了三丰,有的搬到了指挥部,有的还搬进了一些政府局办。胡卜上村有两棵香樟,已经卖到了绍兴,我们特地到一个地方找了两棵更大更好的,终于换回了上村头那两棵大树。”
胡柏藩有很深的故乡情结,早在2012年时有次回家,走到村口那排香樟树下,看着蓊郁的香樟树,听着簌簌的落籽声,吩咐梅溪湖的员工,把落下的香樟树籽捡起来,育成苗,今后种在新的家园旁。
2014年12月23日,源昌头里台门开始整体拆迁,标志着拆迁正式开始。原来总是听说要拆了,要拆了,总觉得离拆迁还很远。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纵有千种情绪万般不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一拆除。
2015年的1月12日起,万兴头台门、上坎头前(后)台门、四份头台门、冯学闻民居等陆续开拆。以前每个台门都住着好几户甚至十几户人家,每到吃饭,总是端着个碗,挨家挨户夹点菜;晚饭后大人们就坐在屋檐下、天井里聊家常;孩子们玩着各种属于自己的游戏,快乐得像群来回扑腾的小鸟。这一切,现在都只能用来回忆。
1月14日,胡大宗祠开始拆迁。这座记载了家族荣耀与历史的庙堂,慢慢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它的精神及子孙后代必将生生不息。
原本位于胡大宗祠后面的新林乡中心小学已上完最后一课,教室里的桌椅早已积满了尘土。以“端午节”为主题的黑板报,以及依稀可见的最后值周老师和学生的名字,也成了最后的记忆。
1月22日,是恭送乡主菩萨到大坪头村的日子。一大早,偌大的供桌上,早已摆上了祭祀品,石桌前的蒲团上,跪满了善男信女,他们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磕头、祭拜,如此虔诚,来恭送守护过故乡的神灵。随后,乡主庙开始拆迁。
王炳兴回忆说,拆乡主庙,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我们焚香燃烛祭奠过乡主菩萨,然后由我和另外11个人抬起乡主菩萨,胡卜村民把我们团团围住不让抬走,我大声地说,‘其(他)是乡主,我是乡长(王炳兴时任新林乡乡长),今天我把其请到大坪头去。’接着对乡主进行叩头祭拜,然后把菩萨请进十二台大轿,非常隆重地抬上了大坪头。”
2月4日,“飞黄”牌坊开始拆迁,村民们一早就围在旁边,亲眼见证它历史的最后一幕。
3月3日,每年正月十三的庙会,并没有因为拆迁而终止。只是,今年的庙会从胡卜移到了大坪头。虽然周边各村的人们已经陆续搬离,可今天大家依然聚在一起,来祭祀,来祈福;有唱戏,有舞狮。还有各种买卖,各种小吃,仍然一派热闹景象。
3月23日,村口那一排古樟——胡卜古村的见证者,也是该村的魂之所在,最终也躲不过历史的命运,被迁到各个地方。4月28日, 其中8棵古樟移植大坪头。
目前,从胡卜搬迁上来的古建筑及构件已整齐有序的安放于大坪头村。在不久的将来,过去的一切会在这里得到重现。
走在一堆堆废墟上,目之所及的断壁残垣,大红“拆”字已经没有原先那样触目惊心。当机械的嘈杂声褪去,人流渐渐稀疏,几只鸟雀散落在废弃的操场上觅食,夕阳无声的从树梢落下,一切又归于宁静,只多了几分悲凉……
好在,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拆迁胡卜前,梅溪湖公司派人值班外,还安排两个本村人晚上值班,对几近荒村的胡卜进行看护,以防文物贩子偷盗。公司常常派人深夜突击检查,发现两个值班人也恪尽职守,常常在村里四处巡逻。“尽管我们防范严密,上坎头前台门两扇门上的花板还是被盗。”胡志伟满眼不舍。
胡志伟说,当时有些村民不理解,有抵触,胡老师对这种态度很理解:“乡亲们正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着离家的不舍,满腔的乡愁。”“我们用这种方式延续故乡的记忆,而乡亲用自己的方法发泄着不满,所以不同意也是一种留恋的方法。”
“我们在抢购文物时,同等条件下,我们出价高,但有的人还是卖给别人,对胡老师的义举不理解。比如我们碰到一个收购商,挟着一个格子窗,一问收购价是300元,这时卖主也跟着出来,我们提出也想买,买主说卖给你们就要500元。我们提出退钱给对方,价格是350元,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还是卖给了我们。那时我们就等在操场上,一些收购商收购出来,我们再从他们的手里转买过来。”
“村子路廊口有一口井,等到我们想去收购,结果早一天那个井栏圈被盗。原昌头台门的井栏比较好,旁边还有两个洗涤的水槽。我们想搬迁到大坪头,有的村民就是不同意,我们说,无非是把这两个东西搬到另一个地方,到时还是我们大家的。”
“搬迁乡主庙后还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村民想祭拜已经保护起来的乡主菩萨,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偷了尊菩萨前的小狮子,结果家里一直不顺,所以想来拜拜菩萨,我们就陪他来到大坪头,仓库内是不能燃香点烛的,于是就让他在仓库外面焚烧,随后把他随身带来的狮子珍重地放在菩萨旁,它们重新团圆。”
这也许是拆迁带来的意外收获!
拆不走的是乡愁
胡卜村2014年12月19日开始拆迁,新昌文广旅游局的杨南洪参与了文物拆迁,并用笔记录了三处文物的拆迁过程,题目就是《忆胡卜古迹迁建记》:
胡卜,一个位于县境东北部的千年古村,古称梅溪,五代时已有人居住,为古时新昌乡治地,有俗语云:“先有新昌乡再有新昌县”,足见其历史悠久,村内古迹众多,其中以“四头一庙一祠一牌坊”最有代表性,除此之外村内还分布有众多的明清建筑,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古村落。
2014年10月开始,县文广局工作人员便开始对库区内的文物及古建筑进行摸底、调查、登记、造册,库区文物迁建工作的步伐越来越紧迫了。12月17日,随着工人们的一声声吆喝,胡卜村胡易尔台门首先开始拆除,一砖一瓦都被小心的卸下,巨大的栋梁也被抬下,一个百年的老台门慢慢的消失了。12月19日,胡卜老街立面开始拆除,老街承载了太多的历史故事,街上的鹅卵石也被岁月打磨得光可鉴人,斑驳的门面不时可以看到腐烂的痕迹,那是岁月的痕迹,更是一代代居于此间人们的记忆,老街的门面被一块块的卸下,又被精心的珍藏,或许,这历经岁月的老街将以另外一种方式与世人相见。
远处,推土机的隆隆声不断划过耳边,一幢幢的楼房在轰鸣声中不断倒下,扬起阵阵灰尘。与此同时,古建筑的人工拆卸工作也在村中紧张的进行,漫步村中,随处可见干活的当地村民,他们有的拆砖,有的递瓦,彼此之间配合十分默契。12月25日,源昌头新台门被拆解,12月30日,俞家石台门被拆解。
2015年1月14日,在胡卜老街口矗立了百余年的胡大宗祠将被拆除。胡大宗祠,是胡氏为祀其祖胡璟而建,在这个祠堂里,演绎了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它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胡氏家族千百年的记忆都封存于它的每一寸“肌肤”里。工人们熟练地爬上房顶,揭下第一片瓦片,胡大宗祠的新生便从此开始了。一根根的栋梁在木匠师傅的指挥下被吊机慢慢的拆下,经过入册登记再被送往仓库妥善地保管,胡大宗祠在胡卜消失了,但这并不代表着消亡,一个宗族只要有一种精神的存在,无论身在何处,它必将生生不息,而后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家族传奇。
离乡主庙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今天是恭送乡主菩萨的日子,一大早,四面八方的人们就早早的赶来祭拜。偌大的供桌上,早已摆上了祭祀品,烟雾缭绕中,石桌前的蒲团上,跪满了善男信女,他们双手合十,磕头、祭拜,如此虔诚,在这期间,不断有乡民赶来烧香点蜡烛。乡主庙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位叫卜曾的人,卜曾官居宋汴梁兵马司之职,一生廉洁奉公、惩恶扬善、爱护黎民,深受百姓爱戴,告老归乡后更是引导乡民垦荒生产,走勤劳致富之路,死后乡民念其功德,奉为新昌乡主。
家住乡主庙对面的老潘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能在最后看一眼守护了几十年的庙宇。在老潘的操持下,菩萨被抬离了神位,他又指挥着给菩萨安上了抬杆,一切准备妥当,几个早已等候的乡民,稳稳当当的抬起菩萨,向着新地方出发,旁边,不断有人在向菩萨稽首,恭送乡主菩萨。
此时,大坪头的乡民也在忙碌着,这里将成为乡主菩萨的新安置地。菩萨被顺利地运到大坪头,又被敲锣打鼓地迎进神堂。此时,老潘又小心的爬上桌子,把菩萨里里外外来了一个归整,他是如此小心,如此虔诚,在他噙满泪水的眼里,菩萨并不仅仅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木胎泥身,而更像一个自己的老伙计,看着每天见面的菩萨将要在这里安身。
1月22日,乡主庙全面开拆,庙里的牌匾被拆下、牛腿被拆下,砖、瓦也被拆下,庙内的“内容”开始显山露水了,只看一眼前厅的木雕,就足以让人惊叹了,虽已过去百余年,但一切看上去依旧光彩照人。显露的两根石柱上写有“梅溪一带忆钓游,梓里千年霑惠泽”,用笔老道苍劲,足见书者之功力。据村里的老人讲,70年代破“四旧”的时候,人们为了保护这一建筑不被破坏,用泥土石灰等把木雕等包裹了起来,乡主庙因此逃过一劫,得以保存至今。如今为了国家的建设,乡主庙不得不实行迁移,并以另外一种形式得以新生,惠泽更多的乡民。
说到胡卜,不得不说飞黄木牌坊,此坊位于胡卜村上街,初为明代举人胡釴所立,现建筑为清嘉庆时重修,形制为一间二柱三楼,正中大额枋上悬黑底金字“飞黄”直匾一方。斗拱、琴枋、牛腿、雀体俱全。屋面为阴阳合瓦悬山式,屋脊两端设龙吻。是县内仅存的一座木结构牌坊。牌坊下有四只石元宝,空闲时节,村里的老老少少总爱在此憩息闲聊,形成了一幅其乐融融的乡居图。冬日的午后,暖阳懒懒的洒在牌坊上,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牌坊下,不时有村民走过,一个小姑娘,稚气的跳起了舞蹈,厚重古朴的牌坊,在新时代里又有了新的意义。
2015年2月4日,飞黄木牌坊开始拆卸。“飞黄”牌匾被小心的拆卸,轻轻的吊落,拆卸的工人特意抬着这牌匾在牌坊下拍了个照,他们说,以后在胡卜就再也没有木牌坊了,这一张照片在以后就是历史了。是的,木牌坊终将是要成为历史的,但这绝不是最后的历史,在不远处的大坪头村,将成为飞黄木牌坊新的归宿地,对木牌坊怀有感情的乡民,依然可以看到这熟悉的牌坊,依然可以回忆这浓浓的乡情。
村子里的老房子越来越少了,万兴头台门、四份头台门、上坎头台门,俞家祠堂、胡家小祠堂,经过人们夜以继日的劳作,从胡卜熟悉的版图上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废墟,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了一种另类的美。曾经热闹非凡的古村落,由于村民的不断外迁,此时颇显冷清,铺满鹅卵石的古街上,偶尔有土狗跑过,但一转眼已绝尘而去,经过岁月打磨的老井旁,再也寻不到往日的喧嚣。
清风台门,又称清风堂、九马楼,是村中最为有名的第宅建筑,屋内砖雕作品甚多,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其中柱子上的砖雕对联“居家第一读书声,处世无双让路法。敏于事而慎于言,持其志无暴其气”,显示出这曾经是一个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2月10日,这幢屹立了300多年的老建筑开始拆卸,胡卜第一楼淹没于历史的滚滚长流之中。
从2014年12月17日起,为确保迁建工程的顺利推进,县文广局派出了11人组成的工作组,常驻胡卜村指导文物拆解工作,并及时处置因拆解而发生的各种矛盾纠纷,他们甚至放弃了节假日,连续奋战在文物拆解工作的第一线,为钦寸水库的整体建设奉献着自己的绵薄之力。
钦寸水库的建设还在不断的向前推进,在库区,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发生。建设意味着新生,但同样不可避免的夹带着破坏,每个时代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记忆是不容遗忘与分割的,失去记忆的建设就如没有了记忆的人一样无所归依。好在,钦寸水库的建设将保护历史保存文物放在了一个新的高度,由此,一大批古建筑得以保存,在不久的将来,在新林乡大坪头村,保存复建的一大批古建筑将以一幅新的姿态与世人相见,重放光彩。彼时,这个千年古村将永远的沉没于水中,与鱼虾水草为伴,或许若干年后,这里也会像千岛湖下的千年狮城一样,在某一日,突然被打开,然后,引来全世界的瞩目。
这不是结束,也不仅仅是开始,历经盛衰兴旺千余年的新昌大地,一座座的丰碑已经矗起,我们看到了新昌悠久的历史与伟大的现实,我们更憧憬她的光辉未来,那是一个崭新的天地,更是一个绚丽的世界。
胡柏藩家在上坎头台门,上坎头又分前后台门,他家是在后台门。
前台门是祖宗台门,篮球场大小,分为三井,每一井天井弹着卵石图案,每井房子都有穿堂贯通,穿堂两侧就是住宅。拆除前先举行祭拜。仪式完毕后先拆牛腿,接着挖道地弹石和沿街石板,等到清理干净后再从上到下地拆,卸瓦、取椽、下梁。
拆到堂前二楼,楼上八张桌子摆放着数十个神衹牌位,每张桌子的桌脚上,都绑着一个竹筒,竹筒内插着一把筷子,显然是子孙后代祭祀专用。拆迁人员马上通知他们的子孙,让他们赶快把祖宗请走。
奇怪的是,拆迁人员把八张桌子递下一楼时,不管如何倾斜和摇晃,桌腿上的筷子竟一双也没有倒出,这是不是祖宗们也故土难离?
上坎头前后台门相隔着一条卵石路,后台门半个篮球场大小,只有四五户人家,且都是泥土墙。胡柏藩家在台门的东南角,共有两间房,一间在台门围墙外,一间在台门里,两屋有门相通。台门外这间就是胡柏藩的婚房,楼上有张藏谷的柜床,是其弟胡柏剡的卧室。台门里这间是厨房,楼上是胡柏藩父母和姐妹的房间。灶间外的天井上,搭着一块水泥板,支撑水泥板的两个墩,还不是砖头砌就,好像是用塘渣拌了点水泥糊成,实在寒碜和简陋。东南墙角,有一枝栀子树,手臂粗的树干,两米方圆的篷形。栀子树旁还有一棵袋袋橘,据说橘子可治咳嗽。台门西侧靠围墙,种着三四丛兰花,一到冬春就会满院飘香。
道地上还有一个未凿就的石臼,青黑色的缸形石臼,外形刀劈斧削,上面只凿下浅浅的十多公分。除了石臼外,还有几只酒瓮,东北角还有一口接雨水的缸,高约80公分,直径也是七八十公分。
翻拆胡柏藩家烟囱时,师傅们发现烟囱肚子里有个铁制的称铊。后来据说是胡柏藩他爸捅烟囱时,把称铊绑在捅把上,意外地掉在烟囱肚子里了。推翻堂前后墙时,师傅们在泥墙洞里发现了20张民国钞票,用塑料纸包裹着,上面印着孙中山头像,面额20元、50元、100元都有。堂前楼上堆着杂物,有稻草、破自行车、破打稻机,还有神衹。神衹外还有一个神龛。搬运神龛时,里面还掉下一幅卷轴,展开后已有一角破损,卷轴文字落款有印钤和落款,时间是1610年。撰写人姓谢,考证后是明朝的一位武状元。堂前一部朝东的楼梯,堂前两侧还各有两部楼梯,西面的楼梯朝西,东面的楼梯朝北。
撬拆胡柏藩家厨房楼板时,意外地掉下三本线装书,上面写着“梅溪儒藏”,儒是胡柏藩爷爷胡儒林,字葆良。
建起仓库堆乡愁
梅溪湖公司工程部王永江说,拆迁前我们采集数据,对淹没乡村进行调查,做到胸中有数,然后跟在拆迁队后面。
拆迁不是按部就班,整村推进,而是游击战术,常换地点。因为拆迁户情况千变万化,常常是第二天拆迁那里,当天夜里才得到消息。“梅溪湖”就得连夜组织人员,准备工具。拆迁队伍早上七点进场,他们六点等候。拆迁时还要注意安全,老房子的木头多有霉烂。
最难拆的是榫头,最难做的是编号。如拆迁胡卜大街时,左右两边分别编成A和B,然后按1A2AB1B2B3 地编排,然后拍照,然后号写,以便重建时寻找。
文物古迹搬迁到大坪头,就要建个仓库堆放保管,梅溪湖向大坪头租下107.69亩土地。万事开头难,开始时只有张弘和王永江,两人忙得东不着西北斗转南。到底要建多大,能放多少,如何存放,如何防止变形,怎样防止蛀蚀,赶来赶去咨询。如胡大宗祠的栋柱,长度9米以上,搁起来要变形,放地上会受潮,还会引来白蚁,保存的每一个环节,都要考虑周全以防失误。
“梅溪湖”用铝板盖起两座巨型库房,面积1600平方米左右。胡卜村拆满一车,技术人员跟着车走,拉到大坪头仓库,卸下归类。白天来不及,就晚上整理。很快,仓库堆满一个村落所有重要的遗存:从祠堂、庙宇到普通宅院的所有构件,如衍条、搁栅、柱子、横梁等大构件,到牛腿、雀替、雕像等小装饰,仓库可以说是一个拆散了的家园,也可说是一处归拢了的村庄。因为拆卸之前做了测绘与标记,拆卸后的码放堆砌就整齐有序,重建时就可按图索骥。
除了大大小小的建筑构件外,还有农耕器具、交通工具和家具什物,只要是有特色、有内涵、有记忆的,全都收集在这里,有田圈、木屐、座钟、拉锯、草鞋耙、算盘、饭罩、风车、饭桶等,也有麻將、鸟笼、棋子、篦子、拐杖、针线、书本、衣物和鞋帽等,几乎涵盖炊具、餐具、烟具、灯具、酒具、量具、文具、供具、玩具、雨具、乐器等门类,真是应有尽有五花八门。一样样保存着对家乡的珍爱,一件件储藏着对故里的情感。“当时认为都拿来没有错,不拿来就没有。你看还有弹花棰、磨被盘、铜茶壶、蓑衣、笠帽、打稻机、井栏、水槽,甚至豆腐店的石板槽。”王永江兴奋地数说。他又指着一只只箱子介绍,“你看,仓库里有12只箱,每只箱存放小构件,大都是雀替之类。一是防止压损堆坏,二是防止蚁咬虫蛀。”
梅溪湖一位员工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闲暇时分,慢步走在公司大坪头仓库,看着曲辕犁、水车、锄头、镰刀、风柜等农具,引发我无限的联想和感动,抚摩着这些农具,从耕耘播种到收割归仓的整个伟大农事过程,就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犁(曲辕犁),开天辟地的复杂农具。我曾经细细抚摸过一架架曲辕犁,想象祖先们是如何耕耘出人类灿烂辉煌的历史,想象自己握着犁柄,吆喝着水牛,像农夫那样,开垦和耕耘一片片土地。
水车,我国古代最著名的农业灌溉机械之一,龙骨叶板用作链条,卧于矩形长槽中,车身斜置河边或池塘边。驱动链轮,叶板就沿槽刮水上升,到长槽上端将水送出,如此连续循环,把水输送到需要之处,可连续取水,功效大大提高,操作搬运方便,还可及时转移取水点,即可灌溉,亦可排涝。
秧马,又称秧船和秧凳,是拔秧、栽秧时坐于其上以减劳累的一种木制农具。苏轼曾作诗《秧马歌》“我有桐马手自提,头尻轩昂腹肋低。背如复瓦去角圭,以我两足为四蹄。耸跃滑汰如凫鹥,纤纤束藁亦可赍;何用繁缨与月题,朅从畦东走畦西。”形象真切地描绘了秧马。插秧绳和插秧杆用来设定秧行,秧耙子用来锄秧草。
……
仓库外的场景更加令人瞠目,让人震撼,22亩山地上堆满石臼、柱石、砖头、石板、卵石、缸瓮等等,浩浩荡荡,密密麻麻,遍布整个山坡。东一处西一处的石础石板、石磨石臼、老砖老瓦,单单水缸就有一两千个。
其中还有一堆堆的石头,王永江说那是16个库区村的桥石、墙石和路石。库区地处江边溪旁,溪石资源最为丰富,砌墙碇路最为常用,所以最有特色,也最具记忆。如胡卜的振澜桥,江村的石桥等,都搬了上来。至于其它石头,梅溪湖向承包拆迁的绍兴拆迁队购买,老板开始答应每立方米50元,后来涨到每吨100元,一车3.85吨,一车385元,梅溪湖天天拉。可惜当时没有一间屋一间屋分开拉,一个墙面一个墙面分开运。混在一起搬运后既打乱了各屋配置,又增加了后续成本。
露天仓库里还有一格格的泥土,一问方知是从16个村挖来的“故土”,他们用这一抔抔故土搅拌进浓浓的乡情,具体生动地堆塑起乡愁。
王永江说,每村取土,一个不漏。胡卜村有三个取土点,一是胡柏藩家道地,二是飞黄牌坊下面,三是胡大宗祠里面;查林是梁家祠堂,王家庄也在祠堂旁边,竹岸是溪边最后待拆的一个台门里面,秀溪取自村委旁的水圳边,江村取自大操场边,棠家洲取自村中半山上一排房子前面,碇岭脚取自马路下的大樟树下面,上祝取自庙外的村口。钦寸因为最早拆迁,已经夷为平地,取土拍照没有参照,就取自桥边的沙坝上面;曹洲也因已经拆迁,就选在一块路牌下面。每取各村的故土以前,采土人都事先点烛焚香,祝祷祭奠,禀明缘由,然后剥去上面的浮泥,挖出一米以下的净土,每个取土点取5拖拉机净土,拉上后分开堆放精心保管。关于取土梅溪湖公司还有段文字说明:
在山区
人们最为亲切的
永远是脚下裸呈的土地
如今,许多人背井离乡,故土难离
为了永久保存对故土的那份念想
胡卜人采集了胡卜村胡大宗祠、乡主庙、飞黄牌坊下的“故土”
同时还采集了钦寸、曹州、棠家洲村等16个被淹没村的土
取土前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以示尊敬
并将地面表层的土清除干净
保留最为纯正、干净的泥土
2015年4月27日至5月13日
这些被淹没村的“故土”
一锄头、一箩筐、一小车地拉出来
一屯屯地堆放在一起
这些乡土是胡卜人寄托乡愁的最好方式
一屯屯乡土泥
按照村落命名
整整齐齐堆放在梅溪湖项目的室外库区
2017年3月17日
梅溪水涨,老家不再
仅存一份乡土还将延续
每次有机会回新昌
就会去看一眼家乡土
不为别的,就为那乡土是我们老家留下的一点念想
小时候不解
出远门的时候,母亲会给他带走一罐家乡的土
长大后,慢慢懂了
因为想家的时候看看家乡土,就如看到了故乡
有人说,初到他乡,如遇水土不服
用家乡的土冲水喝,就会缓解
也有人说,离故土越远,心离家就越近
一把故乡的土铺就回家的路
作家冯骥才来到这里,凝视着这些泥土,思潮难抑,感慨万千,他激动地说:“这次来,通过看现场,看收藏的大批胡卜村原来的一些历史遗存,这么丰富,这么浩瀚的遗存,甚至还把从十多个村挖来的土都保存下来。我感到震惊,也感到了你们浓郁的乡愁,对遗产的珍惜,对文化的敬畏,还有一种科学的态度。从整齐堆放,到编号,到测绘,你们都用科学的方法进行保存。”
“留住胡卜村,就是留住这个千年古村的根,留住我们胡卜村后人最原始的家园,也留下我们中国古代农耕村落的范本。当然,有这样一个古村落,我们也希望让人欣赏。”也可把它称之为“从水库下抢救出来的村子”。
要留精品传子孙
当然,重建后的古村不会再是原先生活的胡卜村,只能是一个类似欧洲的“露天博物馆”:既是历史原真性的静态陈设,也含有一些活态的生活文化;既是本村本地区的百姓回来寻根问祖、寄托乡思之处,也是四方游人前来观赏原汁原味的千年古村之地。用冯冀才的话说,这可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第一个露天博物馆,要做就做成一个地地道道的“范本”,做成兼有很高旅游价值的历史文化精品,而不是粗糙的旅游景点——要对得起胡卜村的历史,更不能辜负胡卜村民们如此深挚又美丽的乡情。
比搬迁更难的,其实是重建。如何实现精神上的传承,文化上的继承?
迁建也好,搬离也罢,都是物质的,什么门什么派,都有规可依,有法可定,只怕设计建筑单位把项目当项目,而不是出于打造艺术杰作传世精品来考虑。为了保持胡卜村的特色,留住胡卜村的灵魂,梅溪湖一开始就立足高起点,什么都要最好。比如请冯骥才,一次打听到他回宁波老家,梅溪湖派出专人去等候,当冯骥才得知他们的真实意图后,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最后答应来看看;设计师也一样,2015年开始物色寻找,每位设计师胡柏藩都亲自接待,一个概念性规划就选择了10多家国内顶尖公司,接触过去的设计单位就有30多家,浙江古建研究院、同济古建研究院、安徽黄山德懋堂等等,一直物色了三年,最后找的是清华安迪规划团队,总设计师刘伯英很人文,对传统了解较深,梅溪湖最早就同他们接触过,只是双方了解有一个过程。
这其中就有乌镇团体,也为梅溪湖设计了方案,老总陈向宏与胡柏藩私交甚好,如果合作可以很低价格为公司做好规划,并把梅溪湖纳入乌镇整个旅游版图,甚至提出可使用乌镇任何品牌。乌镇想把梅溪湖做成一个旅游项目,建成一个很大景区,年客流量预计300万人次,以门票收入人均100元计,年收入就是3000万元左右。但胡柏藩喜欢项目安静隐逸,不想过分热闹,太商业化。只要以文养文,能够维持即可,而不是靠这个赚钱。由于经营理念上有所不同,双方只好分道扬镳。
梅溪湖公司办公室主任黄奕说得更细:“我们的规划分总项目概念规划,总项目总体规划,也就是大规划,找了40家单位。如我们找到原建设部城镇化专家委员会委员单德启,他介绍了他的学生卢强,就是那个搞德懋堂项目的,他给我们搞了个方案;还有上市公司世联行;还有易兰国际,老总陈跃中原来是edsa的亚洲总裁;接触过的还有苏州园林、中国美院、同济大学。还有华清安迪公司(老总刘伯英是国内顶尖设计专家,代表作品是宽窄巷);浙江省古建研究院,院长黄滋是国内顶尖古建专家,代表作是良渚博物馆,胡璟公墓就由其修复和保护。前期设计单位接触过去不下40家,每来一家胡老师都亲自接待,张总亲自陪同,为此摔倒过几次。最后选了华清安迪。
因为找的都是国内顶尖专家,一流团队,所以各家都很牛,唯我独尊,舍我其谁,绝不招标,宁可不做。后来梅溪湖也改变了思路,找那些刚冒尖的,真正想打造传世精品的单位。
项目进展为什么怎么慢?既有客观的,如水源、环境等,更因为是在打造精典。这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画图,也可能留下令人遗憾的败笔。所以下笔之前一定要考虑清楚,反复比较。这有点像胡柏藩的爷爷,一个祠堂就建了16年,现在比以前更有条件了,何不建得更好一点。看来他们爷孙俩的专注,是一脉相承的!
四个标准“人文”、“自然”、“精典”、“可持续”,
先烈回眸应笑慰
在新林乡首届湖畔风情旅游节征文中,我发现了新林乡干部董德广的来稿,题目是《梁柏台红色教育基地将矗立在梅溪湖畔》,讲述了他四年前陪同梁柏台陈莲珠继子梁志洪赶赴江西,向梁柏台告知家乡搬迁以及建设梁柏台红色教育基地的经过,读来真切感人,于是转载了他的全文(有删改):
男儿立志岀山乡,以身许国路漫漫。
待到世界大同日,筑路架桥把家乡。
这是人民司法开拓者梁柏台当年离开家乡时,对乡亲和小伙伴许下的宏愿。虽然梁柏台的故土已沉水底,但不久的将来集梁柏台故居、陈列馆等为一体的梁柏台红色教育基地将矗立在梅溪湖畔。
2014年 11月1日下午1点,素有“世界钨都”之称的江西省赣州市大余县天气阴冷。一位年过七旬的长者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了大余县城金莲山上的革命烈士陵园內,他叫梁志洪,来自浙江新昌,是革命烈士梁柏台的继子。
苍松阵阵,翠柏肃穆。陵园门口左右两侧分别镌刻有“赣州地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革命烈士陵园”的大理石碑刻。登121级台阶至革命烈士墓区,墓正面由8方柱间隔镌刻《革命烈士纪念墓序》、《烈士名录》,室内安放自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至社会主义建设时期100多名革命烈士的骨灰或遗物。
“父亲,这么多年一直未能到大余来看一下您老人家。”梁志洪跪在墓碑前充满内疚地说。
1934年10月,中共中央率红军主力长征,梁柏台奉命留守中央苏区,任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办事处副主任,协助中共中央分局书记项英和中央政府办事处主任陈毅,发动领导各级苏维埃政府和人民群众坚壁清野、贮存粮食。1935年3月,梁柏台不幸被捕,不久被敌人秘密杀害于江西省大余县,时年36岁。
这次千里之行,梁志洪和他的家人是下定决心的。因为梁柏台的老家新昌要建造钦寸水库,查林村属于库区搬迁之列,梁志洪和家人早早地在搬迁协议上签了字。老家要搬迁了,梁志洪特意赶到大余来给父亲捎个信。
梁志洪把一捧从家乡带来的黄土撒在墓前,还倒上了几杯老家捎来的绍兴花雕酒,放在墓前。
“父亲,老家要建一个大水库,家要搬迁了,这次特意给你捎个信,等搬到新家我们再来告诉你。”梁志洪长跪地上泣不成声。
离开钨都大余后,梁志洪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红都瑞金。
瑞金位于江西省东南部,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上第-个红色首都。红都瑞金是梁柏台生前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梁柏台在这里起草了我国第一部红色宪法——《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并担任中央司法委员会委委员、中央司法人民委员部副部长和部长,最高法庭委员、临时检察长等职,是第一位司法部长,第一位检察长。
离瑞金城区5公里,有一个叫叶坪的村子,在这个村子里梁柏台曾经工作和生活了近三年。
在瑞金叶坪旧址群副主任邓张珊的陪同下,梁志洪怀着沉重的心情寻访父亲当年走过的足迹。
第一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旧址原来是当地的谢家祠堂。祠堂被木板隔成十五六个小房间,每间不足10平方米。
在右边靠前处的-房间的外墙木板上,写有“司法人民委员部” 字样。我国第一部红色宪法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据邓张珊介绍,当时这个部由人民委员会副主任(席)张国焘兼任部长,因张国焘未到职。1931年12月,梁柏台被委任为司法人民委员,主持司法工作。
梁志洪轻轻地推开门去,只见内墙木板上挂着梁柏台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西裝革履,文质彬彬。
“这是父亲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张单人照片,这张照片是父亲当年在苏联留学期间拍摄的,之后这张照片连同家书一起寄回老家新昌。” 梁志洪噙着泪花说。
两条板凳上放上一张门板,然后再铺上一张草席,这便成了-张床。一张木桌上放上一盏煤油灯,这就是办公桌。条件十分简陋,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梁柏台挑灯夜战起草了我国第一部红色宪法。
当时的梁柏台还身兼数职。在另外一间“內务人民委员部” 木板屋里,也是梁柏台曾工作过的地方,同样的简陋至极。
除了叶坪,梁柏台也曾经在沙洲坝工作过一段时间。
梁柏台工作的中央司法人民委员部旧址,离景区最近,这是一栋典型的客家民居。据沙洲坝革命遗址群讲解员钟婷介绍,当年梁柏台就是在这里办公和生活。
2018年 10月21日下午,梁柏台的继子梁志洪特意从埭山村赶到新林乡银星村。这里将是梁柏台故居的新址。
“这个村子与沉水入底的查林村紧紧挨着,风景也不错,将梁柏台故居放在这里,我就很放心了。”梁志洪欣喜地说。
据了解,梁柏台红色教育基地预计投资3000万元,一期投资1000万元,包含游客接待中心、梁柏台故居、陈列馆、廉政文化墙等。教育基地除介绍梁柏台生平事迹外,还将融合党建因素和廉政文化,打造成红色教育精品基地。
梁志洪特地赶赴瑞金告慰父亲梁柏台,还通过各种手继续寻找哥哥姐姐,他们就是梁柏台和周月林遗失在苏联的一对儿女。我在梁秀凡老师处翻阅《新昌梁氏宗谱》时,意外地发现有个“世界梁氏宗亲大会提案”,案由是“寻找遗落在俄罗斯的一对中国梁氏儿女”:
伊斯克拉·诺云丝克娃和伟列,是一对生于俄罗斯长于俄罗斯,曾在国际儿童院生活,最后遗落俄罗斯的一对中国梁氏儿女。
下面两段分别是对他们父亲梁柏台和母亲周月林生平的介绍,最后是对伊斯克拉·诺云丝克娃和伟列的介绍,以及两人年幼时的照片。
梁秀凡老师说这是缘于梁志洪的动议,十三年前他和梁志洪、梁作栋三人代表查林梁氏,参加了2006年10月在陕西西安召开的大陆首届世界梁氏宗亲恳请会,同去的还有新昌彩烟派梁氏和大市聚鳌峰派梁氏11人。梁志洪提出带点梁柏台遗失在俄罗斯两个子女的资料,到会上进行散发,或许有俄罗斯梁氏后裔参加,这样就可以托他们寻访。因为伊丝克拉生于1927年1月13日(农历1926年12月10日),伟列生于1928年5月5日(农历1928年3月16日),当年一个80岁,一个79岁,不出什么意外,可能还在人世。结果他们到会后获悉,恳请会上根本没有俄罗斯梁氏参加,散发寻人启事也没有任何反馈。梁秀凡老师说索性把这则寻人启事做进家谱里面,我们这一代人找不到,下一代人继续找,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找到。
伊丝克拉和伟列,你们到底在哪里?
乡亲们都在找你们!
带着“故乡”走他乡
水库移民为了东方大港的建设,带着对异地他乡的迷惘,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万般不舍地挥别故土,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乡,有的年轻人走得干脆决绝,不带走故乡的多少云彩;更多的老年人走得缠绵流连,带着故乡那份浓浓的思念。
你在他乡还好吗?
他乡已是你家乡,娘家有人牵衷肠!于是我和新林乡党委书记王炳兴、乡人大副主任陈益生、乡纪委书记柴昊钢和乡干部董德广等人,利用半个月时间,跑遍宁波各区县数十个移民点,看望那些安置异乡的乡亲们。
我们先来到慈溪市。慈溪名列全国百强县前茅,从新昌搬迁到慈溪,是从糠箩跳到了米箩。那么在富得流油的异乡,乡亲们是否乐不思蜀?我们走进了庵东镇新建村,移民点的外立面是灰色的,给人以古朴庄重之感,也增加了一丝神秘。从一个个小庭院里望进去,大多数都关着大门。我们看见一家开着院门和大门,就走进去穿过客厅,只见后面车库里坐着几个人,户主吕钦槐站起来相迎,他的身下是一块圆圆的溪卵石,我的采访就从这块石头开始,“这块石头哪舍来来?”我用家乡话询问。因慈溪是个海涂平原,不会有这种溪卵石。今年75岁的老吕说从老家带来,是他一生的留念石。
石头放在车库卷闸门框两侧,东首块呈倒梯形,黄褐色,较光洁;西首块米黄色,较粗糙,呈圆形,每块都有上百斤重量。老吕热情地介绍说,东首块叫元宝石,西首块叫馒头石,原来在老家江村溪边桥下,他年轻时看这两块石头可爱,就把它们搬到老家台门口,陪伴家人渡过了半个世纪时光。老吕和乡亲们,曾经无数次地端着饭碗或叼着烟竿,看着东山的月亮西岗的星星,听着深山的鹧鸪村中的犬吠,坐着石头上没一搭有一搭的闲聊,或者低头抬头沉思和呆想。石头虽然不会说话,但听过他们的欢笑,听过他们的叹息;懂得他们的苦乐,理解他们的心思。石头已成为他们的家人,成为他们的伙伴。所以老吕这次水库搬迁,硬是把两块石头带到新的家园。
“这是我传给子孙的唯一财产,虽不值钱,但这里没有。正在考虑写上几个字,搬自何处,何时搬来,让他们不忘自己的出处,不忘自己的故乡。”老吕讲到这里,几近哽咽,一滴混浊的老泪,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啪”的一声滴落在石头上面。
我问他们,身份证换了吗?老吕从房间里拿来四张身份证,两张是自己的,两张是老婆陈绿云的;两张是老家新昌的,两张是新家慈溪的。2016年做身份证时,当地派出所也人性化办理,只要多交20元钱,就没有收回原来的照片,让大家留下做个纪念。我看到四张一样封底的身份证,上面写着一样的出生年月日,一样的长串数字,一样的姓名籍贯,就是地址这一栏变了,原地址写着“新昌县新林乡江村30号”,现在是“慈溪市庵东镇新建村新民路22号”。头像看起来还是现在年轻,老吕说哪有这种事,只是拍照时染了发,拍好后修过了。他的脸上堆满了苦笑。
我发现,车库里还有箱、橱、菜橱、缝纫机,甚至还有竹匾、竹簟、锄头、铁耙。老吕说,虽不值钱,但只要看到这些,仿佛就离家不远。
我们从慈溪来到余姚,走进丈亭镇胡界村。见到了搬迁到这里的同村人董焕明,在他家还拜访了他的父母董汝达和俞岳芹。异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当我用乡音喊出汝达叔汝达婶时,他们俩的眼中一片晶莹,招呼声中有些发颤。老俩口就住在一楼大厅的左侧屋内,中间用墙壁隔开,南半间是卧室,北半间是厨房。厨房内有对旧矮橱,一看就是从老家拉来,虽已斑驳晦暗,漆痕还算鲜艳。一只矮橱上搁只煤气灶,一只矮橱上搁只电饭煲。我问为什么不搭台装修下,汝达叔笑笑说,这样省钱,还能三餐看到。噢,三餐能看到什么?看到这对矮橱,看到曾经的故乡?我笑笑问,还从老家带来什么?他陪我来到天井,我看见角落里一只棕黑色的豆腐缸。他又带我到房子东首一块空地上,一对谷柜上盖着几张铁皮。焕明说什么时候把这对柜子敲掉,汝达叔笑笑也没有回答。我劝焕明不要敲碎,老人用这种方式,保留着一份寄托,传达着一份乡愁,表达着一种思念。“随着年岁的递增,你更会理解老人们的举动。”
在移民吕菊凤家的小院,发现院门旁放着一口石捣臼。啊,不远百里地从故乡搬来这爿石臼,这是乡愁最好的寄托。我们家乡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都要捣搡麻糍,祭奠祖先,招待佳宾。每一爿捣臼中盛装过多少亲情,每一记捣搡声表达出多少欢乐?菊凤说石榔头存放在新房中,怕有个闪失或损坏。她笑笑说,“如果你们住下来,我就捣麻糍给你们吃!”我说下次一定来,吃你的嵌糖麻糍。吕菊凤一脸严肃地说,下次一定要来,说话就要算话。我坚决地点了点头。心里默默向她保证,一定再来看望你们!
路上焕明说,“还是家乡好呀,特别是家乡的小吃。这里吃个糖馒头,还是隔夜蒸好的,第二天热热给你吃。一次我带回了家乡的春饼、芋饺、花生、土猪肉,让厂里同事来家里聚餐,他们吃得直讨添头(要求再加)。”
在奉化江口街道的三村陈家村,相遇上祝村移民任正强,他说人睡在这里,梦却常做老家,有时移民聚在一起,说起老家乌心呆呆(悲伤发呆的样子)。上祝移民任雷波说,看见老家来人就想哭,一次在菜场碰见一个在买茶叶的新昌侬,我一听口音就亲切,凑上去和他讲摊头(聊天),虽然陌生心很近。刚来时总想回去,现在也是常回去。老家虽然没淹水底,但拆成了一片平地,看着更加引起伤心,又逃也似地跑回来。
见了故乡怕故乡,离开故乡又想故乡,这种钟摆心理可能是常见的,矛盾心情恐怕是普遍的。我在他们的新家园参观,气派的房子,豪华的装修,现代的设施,丰足的衣食,但这些东西下面,掩藏着一颗游子心,包含着一片故园情。一腔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恐怕要等到他们的下代,才慢慢地弥散和淡化。我在任雷波家感到,现代化的新家里,有着浓重的故乡气息,那些养过蚕的匾,那些挑过谷的箩,那些担过土的畚箕,那些盛过菜的篮头,每当看到他们,就会想得很多。就算不放在楼下,他们也会悄悄爬上顶楼,掀开那些尘封的家什,轻抚上面的纹理,一坐就会半天。
吃了中饭,我们赶到奉化市区的新溪村,现在叫新溪小区。这个村的北面是南溪家园,东面是奉化高中,南面虽是一片田野,不远处已吊机林立,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这里还得第二次搬迁。上祝村移民陈贤正的车库正对着南溪家园,于是就开起了一爿小店。他说小店生意不是很好,两张麻将桌到是“常流水”。夫人在做水产生意,这里批来10多元,贩到新昌卖个20多元。加上另一幢房子出租,年租金也有5万多元。虽然条件好,地方好,自己还担任了村民组长,开会有烟分,有饭吃,但还是不熟悉,没味道。
我转悠到了俞玉凤家,她已经86岁,新林乡上祝人,丈夫走了16年。家乡拆迁了,她抽到1号签挑选了这里。她边介绍边把我让进了家里,我问她从老家带来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丈夫的遗像,遗像是黑白的,戴着一顶冬帽,形象有些模糊。俞玉凤说看着遗像,就会觉得丈夫在身边,上祝在眼前。她指指楼梯下面一块挂着的金丝绒说,她还带来了婆婆和丈夫的神祗,以便四时八节祭祀。我撩开绒布,果然供着两尊神祗。她说五个子女,现在移民到五个地方,要看看儿孙,得天南海北到处跑。现在跑不动了,只想陪着丈夫。由于时间关系,不得不与老人告别。她站在门边,脸上写满寂寞和忧伤;徐徐挥动的右手,那样的沉重和缓慢。西边的夕阳,把她涂抹成一尊雕塑。
2018年9月10日,我们来到宁海县西店镇的塘下村。宁海的安置房显然一人一户的最占光,一个人是一套,三个人也是一套。每户人家都是两间地基,面积94平方,连车库有四层。
走进竹岸移民陈和珍和黄永忠家,因为是车库,所以一层低一点,但比车库高,客厅就安排在二楼。家虽然新,老东西不少。煤气灶排烟机冰箱等一应俱全的厨房,一角突兀地立着一只老菜橱,菜橱一人高半人宽,荸荠色,共四层。上层四门,每扇门最上镂空雕花,中间接榫成图,下部雕花绘形。打开橱门,共分三隔,作为存放菜肴所用。橱门下三个抽屉,抽屉下是个碗隔,共四门,榫构图,两端固定,两扇活动;再下又是一隔,用来摆放盆钵之类,也是榫拼图,有四门。这样的菜橱是故乡殷实人家的标配,如果雕花拼榫,木匠得花数十甚至上百个功夫,绝非一般人家能做得起。
四楼一间储藏室内,堆放着一些老物件:两对一高一矮的锡壶,一个梳妆台,一只子孙桶。一盏煤油灯,铝座红漆的灯座,细腰圆底大肚,像束跳动的火炎;银色灯头上套着玻璃灯罩,灯罩中间鼓起两头小。整盏灯仿佛刚经擦拭,整洁如新像刚用过,它曾烛照过采桑理麻的劳动场景,还是映染过围桌而坐的张张笑脸?旁边还有两对瓷瓶,一对青花,一对描红。在一个房间的角落,整齐地码放着上下相叠的开门箱,箱上再叠着三只红底菱形的皮箱。旁边是一只高低橱,橱上放只老式的电视机。房间里还有一只双喇叭的录放机。过道还叠放着四只大小米箩,米箩上还搁着一领桶状的篾席。
我问为什么带着这么多老东西?和珍说故土难离旧物难弃,“搬迁时儿子黄益锋也鼓励我多带些东西,看看这些都是无用的老东西,想想以前的生活是那样的艰苦,但里面包含着大半辈子的记忆。一次看到一个视频,竹岸已拆得面目全非,溪滩上还有女人在洗东西,我鼻子一酸就流下了眼泪。可惜我不能带着故乡,只能带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是我的故乡呀。”说到这里,陈和珍用手臂去擦拭涌出的眼泪。
2018年9月13日,我们来到北仑区新碶街道的许胡村,结果家家铁将军把门,除了租住在这里的外地人,找不到一个房主人。我们悻悻地来到不远的永久村。总算问到一个新昌人,他叫张德顺,今年47岁,是碇岭脚村的移民,听明我们的来意,他不多说就带我们上楼,让我们欣赏他的宝贝。我们一看连连啧啧称奇,一只青瓷菜瓶不算稀奇,因在移民中见过多只。难得的是一把黑色的茶壶,和一只青白的尿壶。茶壶是陶制的,短嘴高把圆肚,显得朴拙可爱,分明留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尿壶是瓷做的,敞口低把扁肚,有些呆头呆脑,分明还回响着那动听的“歌声”。
老同学梁营灿移民在鄞州区姜山镇张村庙村,我在电话中约好去他家吃中饭,并说明此行的意图,营灿说他家就藏着自己的“故乡”,中饭前我就想看看他的“故乡”,他故意说等吃了中饭再说,一吃完中饭我又急不可耐,于是他带着我爬上阁楼。一看真是大吃一惊,阁楼上摆着三个铜踏(冬天取暖用),一把锡尿壶,两只锡壶瓶,一把大锡酒壶,两把小锡酒壶,最稀奇的是两把古老的铜灯盏,灯把灯座灯肚灯头,灯头也是用铜制作,中间有根灯带穿过。我问营灿这些东西为何整洁如新,他说有空就上来擦擦揩揩,对着看看坐坐,就仿佛回到了故乡。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我不敢看营灿的眼睛,默默的下楼,默默的道别。我刚到另一个村,营灿来电话说,我的笔记本拉下了。我赶紧让驾驶员回去取,驾驶员交给我笔记本时说,笔记本上有他孙女的涂鸦。我打开一看什么也看不懂,小家伙,你到底给我画了些什么呢?也是对故乡的思念嘛?
梦中劳作在故土
2018年9月7日,我们来到奉化江口街道上三村陈家村,与移自新林竹岸的胡伯秋相遇,其老婆梁雪娥的娘家是邻村的岩头卜,都是16个库区淹没村之一。伯秋一边邀请我们上他家坐坐,一边介绍自己原来在竹岸打铁。边说边陪我们爬上三楼,楼上堆放着打铁用的圆形风箱,一只塑料桶内还浸着数十把剪刀。他说这些剪刀就是自己打的,桶内用防锈水浸泡。浸泡在桶内的一把把剪刀,仿佛一条条静止的鱼,泊在时光的深处,他一把也不舍得卖,有空时常上来看看。他说自己19岁开始打铁,一直打到拆迁掉为止。月秋从地上抱起那个风箱,圆圆的风箱像挺机关枪,他霎时精神抖擞得像名战士,一下子显得高大英武。他的周围,还堆放着匾、席、篮、箩,手拉车轮,和两张竖立的竹簟。
我问伯秋为什么不继续打铁,伯秋无奈地摇摇头说,都可机械化锻造,已不需要锄头铁耙。梁雪娥说尽管这里条件好,过不上几年也会变成城市,但自己还是想回新昌去。“儿子对我说,等他赚够了钱,就为我新昌买套房。”她说完露出了笑容。
镇海区蟹浦镇湾塘村5户移民人家,只有陈田焕吴孟兔夫妇俩在家,他们是上海岭村移民,一个74岁一个71岁。老陈在老家养了20多年的鸭,现在做梦还在养鸭,梦见两脚三摆的鸭步,听见嘎嘎而叫的鸭鸣。就是搬迁后两年,老陈夫妇搭了个茅棚,继续在老家养鸭。就是断电断水以后,他俩点着柴油灯生活,以致常常被油烟熏黑了脸孔。老陈说一是喜欢鸭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二是舍不得离开,家乡那方山水。直到水没了上来,他们才卖光鸭子,打点行囊,来到了这里。说完老陈陪我们上楼,一一指点着这是买饲料用过的大称,这是卖蛋用过的小称,这是盛过鸭蛋的米箩,这是放鸭穿戴的蓑笠。其实老陈所带的远不止这些,还看见簟匾筛席,豆腐桶,八爪耙,竹扫帚,勾头扁担,甚至八仙桌、面床板、雕花床、樟木箱、三门橱、开门箱。在老陈家道地里,还发现一个不锈钢柴灶,铁道镬、铜汤管、钢锅盖,只要把钢烟囱一接,就可烧饭做菜,烹调出家乡的味道。吴孟兔老家是桑园人,长诏水库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搬迁,钦寸水库是她的第二次搬迁,接着还有可能要第三次搬迁。从桑园搬到嵊州的亲朋,有的已经四次搬迁了。这一波波的城市化浪潮,基础建设热潮,消失了多少村庄,离散了多少百姓!
宁海西店香石塘下村,吕三妃不仅是我的同村,还和我是同一个生产队。她昨晚听说我要来,夜里就睡不好觉。我们一起在生产队劳动,后来她做媳妇我读书,一别就是四十多年,等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我才从她的眼角眉梢,记忆她当年的音容笑貌。当年我们都是青春年少,如今已成爷爷奶奶,怎不让人感慨万端。我们共同回忆着生产队里的一情一节,故乡的一山一水,仿佛就在昨天,好像就在眼前。走进她家一楼,也就是车库,靠壁朝西摆放着她公婆的遗像和神祗,三妃说老人都已过辈,也要带在身边,便于平时祭奠。实在不便带来的,就只能遥祝一番。我看着遗像上两位老人,都是笑吟吟的样子,或许是幸福的微笑吧。
吕三妃的丈夫叫黄永正,与陈和珍黄永忠家不同的是,三妃家所带的几乎都是农具。一楼的储藏室内整齐地摆放着一应农具,有锄头铁耙畚箕箩筐,手工喷洒农药的背箱,甚至还有架铁斗木架的扬谷用的风车,风车的入斗上清晰地印着一行字:新昌县梅渚打稻机厂。旁边还有一个饭蒸,主要用来蒸糯米,用蒸出的糯米搡麻糍,或者做米扁。在另一间储藏室里看到钢锯榔头勾刀铡刀,还有刀鞘络和搂谷耙,立在角落里的冲担柴索。更令人称奇的是,居然还有种田时用的尼龙绳。就是这根尼龙绳,把每丘田分成直直的一行行,社员们就在这一行行内分秧插秧,眼前绣出一方绿,往后退出一片天。二楼一张老式八仙桌上,搁放着三张照片,三妃说都是搬迁前拍下的,有与亲家合拍的团圆照,也有儿子媳妇抱着孙子在家门口拍下的留念照。三妃一边用手轻抹着这些照片,一边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说了句,这里曾是我们的家乡呀!
在镇海区蛟川街道迎周村,我们走访了上祝移民唐平原家,平原的丈夫贾才旺早走了,遗下妻子一个人生活。唐平原原旬唐萍玄,是江苏无锡人,名字是解放前当过江阴县长的父亲给取的,也许暗示着她的一生萍踪难定、变幻莫测。村里人嫌难写,也难叫,就叫成写成了今天的名字。她父亲去台湾后母亲一直守寡。唐平原与贾才苗是1959年结婚,文革中她先生被打成反革命,遣送回乡受尽迫害。她也由一个城里姑娘变成一个农村妇女。17岁从无锡来到上祝,参加生产队劳动,什么农活都会干,什么苦头都吃过。老人让我摸她右肩上一颗突出的骨头,说这就是那个年代挑但挑出来的。她说,那时她得和婆婆一起,为10个家人做饭,常常烧面煮汤一铁锅,等到她和婆婆最后去吃,真的只剩下锅底的汤了。好在无锡的姆妈阿姐好,时不时寄来粮票和钞票,衣服也从无锡寄来。今年77岁的唐平原,满头银发,满脸堆笑,觉得什么都已成过往,什么都云淡风轻。等到迎周村的林书记来接他,说到我们迎周去好吗,我说好的,就这样来了。现在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翻阅相册,回忆过往。照片多是丈夫贾才苗的,而背景大多是老屋和山水。她说自己每个月至少两次梦到家乡,梦见自己和先生一起,在故乡生活,在故乡劳作。
照相书册留纪念
慈溪市庵东镇新富村,当我们走进石绍君家里,只见客堂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嵌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上写着“新昌县钦寸水库新林乡竹岸村原貌”,石绍君妻子陈亚妃介绍说,当时村里老村长藩伯堂请人翻拍了这张村貌照,每张价格却要500元。她说,他们家庭条件不好,心里却很想要。于是跑回家问丈夫,绍君说饭可以少吃,病可以迟看,但这张照片一定要。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绍君扯起上衣,右腹部有个巨大的刀疤,他说前两年动了大手术,切徐了部分肝和胆,长期患病治病,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捉襟见肘,但这张照片不能少。客堂里我还看见一个三脱的竹编蒸笼,还有几个团匾。亚妃说本想摆放到楼顶,绍君说还是放在客厅,这样时时能够想起家乡。后来我得知,绍君并不是竹岸人,而是从小将入赘到竹岸,对家园的体会更深。
在宁海县长街镇山头村。在潘伯堂家那个豪华的客厅里,吸引我们眼球的是一张巨幅照片,就是前几天在慈溪石绍东家看到过的那张。竹岸村像一个半岛,更像一只圆蚌,静静地栖息在查溪旁边,青山相拥,碧水环绕,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村庄。
客厅里的茶几上,摆放着一本绿封面14k纸大小的册子,上书“新昌县新林村竹岸钦寸水库移民留念册”,下面时间是“二零一六年九月”。轻轻翻动着册子,有“前言”:竹岸是一个着几百年历史的美丽乡村,山青水秀,交通便捷……”第二页上排列着竹岸村的四张照片,上面三张分别是“竹岸村一角”“竹岸村远眺”“东岸自然村”,下面幅就是那幅挂在墙上的竹岸村全景。第三页开始是“竹岸村概况”,分为“自然环境”“人口姓氏组织沿革”“农田水利”“商贸工业”“教育卫生和公共设施”五个部分,接着就是“新昌县钦寸水库移民安置花名册”,以表格形式登记着每个竹岸人姓名、性别、联系电话、安置去向,一共有42页,421户人家。说起为什么要做册子,担任了20多年村支书的潘伯堂兴奋地说,“村民搬迁前有好些人建议,是否为村民留点记忆,留给今后的子孙,我也早有这个考虑,应该留住竹岸这段历史,电话会变,时间会变,家园也会变,但根不会变,故乡不会变,于是我一方面筹资,一方面找村里老师,终于赶在搬迁前,完成了留念册的编纂工作。等到一千本册子印刷完成,乡亲们已经作鸟兽散,于是又开着车,化了足足半个月时间,把册子送到每一户竹岸移民的手中,有的村民收到时边翻边哭,我可以自豪地说,421户竹岸人家,都有这本绿色的‘故乡’。”潘伯堂挥挥手中的留念册,充满着兴奋和自豪。于是潘伯堂回忆起自己担任支书的峥嵘岁月,如何带着村民兴建学校,建设大桥,装自来水,每做一件大事,至今历历在目。他说为了建造竹岸大桥,辛苦筹资100万元呀,“村庄拆迁了,炸桥的那天,我真的不敢去看。”
2018年11月7日这一天是立冬,我在大市聚镇移民村梁秀凡老师家作客,一楼的办公桌上,发现一本装帧精美、封面米黄色的《岩头卜村变迁史》,110本印数,7万元投资,平均每本成本600元。梁老师说,自己是岩头卜人,随着水库建成村民的离散,想着总要为淹没的家乡做点什么,为鸟散的乡亲留点什么,于是就想到做本画册之类的资料,把98户村民的全家福、故乡貌、老屋照、新家居,以及联系方式,一户不漏地拍摄记录下来。2012年的一天,当他与担任岩头卜村支书的梁秀灿一商量,两人一拍即合,兄弟俩一个搜集资料,一个筹集钞票,经过6年的奔波,这部精装本的变迁史终于于2018年8月问世,准备免费送给每户乡亲。
梁秀凡老师苦笑了下说,有些村民很不理解,花这么多钱干什么?“我说送给你们做瓫头盖!”翻开目录,岩头卜村简史下面,共分十篇,“第一篇,组织沿革”“第二篇,村民文化程度”“第三篇,公共设施”“第四篇,经济特产”“第五篇 自然村”“第六篇 古迹、山水”“第七篇 大事记”“第八篇 村民旧址新居全家福”“第九篇 移民安置录”“第十篇 今日岩头卜”。主要部分显然是第八篇,总共96户人家,每一户占去两页,都用彩图印刷。翻到梁福娟一家,左页共有六张照片,梁福娟下面印着电话号码,接下去并列两张,一张是全家福,一张是梁福娟与儿子媳妇孙子的合照。再下面是三张照片,左边上下两张黑白照,一家五口拍摄于老屋前,下面写着“50年代”。右边一张已变成一幢小洋楼,前面竹树婆娑,梁秀凡正推着自行车从家门口出来。右边一页上下两张照片,上面一张是岩头卜老家的小洋楼,下面写着“搬迁前”;下面是张大照片,四层高的气派新洋楼,下书“新昌县大市聚镇大市聚村聚东新区16幢3号。
但梁秀凡老师旁的一位移民告诉我,“移民后,虽有了洋房高楼,却总觉缺了什么,心中老是愁闷。想想在老房子里的岁月,真是恍如隔世。老家再破,那里却有我毕生不可得的温暖,新房子再富丽堂皇,于我而言,终不过是冰冷的雕饰罢了。”
面朝大海春花开
2018年9月12日,我们来到镇海区蛟川街道迎周村,走进同村人吕洪千家,我尊称他为叔。他是2011年10月建房,2012年9月归屋。3间120平米,一半房子出租,一年收入4万多元。又把四个人的土地流转出去,每亩价格2.3万元,这笔收入就9万多元。还有两老退休金每月1900多元,过年分红2000元,高温补贴520元,洪千叔沧桑的脸上,荡漾着笑纹,充满着幸福。年已七十的他,还在一家公司做门卫,做一天休息一天,每天也有100元收入。洪千婶也说这里好,已经与这里的村民混得很熟,连宁波麻将也打得很溜,一年到头不回新昌,真有点乐不思蜀。两老说这里的乡亲好,每个村民碰上都打招呼,有什么事都会帮助。他说起搬迁朝阳村的石孟兴,房子全部出租,从来不来居住,这怎么能够融入进去?
这时进来一位有些谢顶的男人,洪千叔介绍这是上祝移民贾才旺。见到老乡,亲切异常,今年64岁的老贾,热情邀请我们过去坐坐,我们来到隔壁的他家。他的房子也有一半出租,与洪千叔一样,每年坐收着几万元的租金。走上他家二楼,客厅旁架子上搁放着好几样乐器,有大小提琴、琵琶唢呐、小号吉它、口琴洞箫。他说还有洋鼓洋号,可以装备一个乐队了。老贾16岁开始吹箫和梅花(唢呐),虽然生活一直辗转反侧,但与音乐一直不离不弃。在老家做过郎中(医生),却没正式学过医药,老贾找出了现在还在替人治病的银针和微刀;老贾还做过木匠,但没正式拜过师傅,却带出过8个高徒。他指指架上的几个木雕,说自己有空时还在凿凿雕雕。改开开放后的1981年,他就来到宁波开店,先开劳保用品店,一开就是17年,中途去江西办过采石场,总算没有亏损平安归来。又回到宁波开起了旅馆。为两个儿子在宁波买了房,娶了妻。自己宁波也有住房,但他喜欢住在乡下,至今也没闲着,管理着一个工地,每天也有个180元收入,老贾指指村前挖机吊车林立的工地。只有到晚上才有时间侍弄心爱的音乐,吹唢呐怕邻居太吵,就常常跑到公园,鼓着嘴帮尽情地吹,吹上一两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回家。村里的六七个越剧爱好者,晚上也常常来找老贾,她们唱歌老贾伴奏,老贾的阳台成了个空中剧场,悠扬的乐曲热闹了村庄的夜晚,月亮也笑嘻嘻星星眨巴着眼。
我打趣地说,这里这么幸福,还想老家吗?“怎么能不想呢!虽然以前生活比黄连还苦,但现在想来比蜜还甜呀。虽然老家拆了,可老家的祖坟还在,老家的村基还在,不像别村淹没水底。我就在老家附近的华堂(属嵊州),建造了一幢房子,用来回家时居住。”我提议他拉上一曲,老贾先拉起大提琴,是首《梁祝》;再弹起琵琶,是曲《高山流水》。老贾双眼微闭,低眉信手,一曲乡愁从他的手中流淌出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们静静地听着,曲中隐约着故乡的高山,乐中流淌着家乡的泉水。一曲终了,老贾已经泪眼莹然。
在奉化区萧王庙街道潘前村,不期而遇同村移民吕仕江,我们还是同个生产队,他高兴得合不拢笑口,把我们让进屋里说:“我们老两口安置在北仑,这里是儿子的房子。”吕仕江说,他儿子现在云南昆明做生意,他们和媳妇、孙子在一起生活。北仑的房子用于出租,年租金有4万元。老两口每人按月可领1900元失土农民保险,老伴还在附近的滕头旅游区做保洁员,月工资2400元。“我在家里负责接送孙子,逍遥自在赛神仙。”
在奉化区尚田镇金地寺村,看到连体别墅式的移民新房整洁有序,铁艺围栏和文化墙体新颖别致,许多家庭的门窗上贴着喜庆的窗花。走进新林乡王家庄村移民周伯法家,只见客厅中央摆放着一套气派的沙发,工艺精美的吊灯与鲜艳的中国结交相辉映,餐厅博物架上陈列着各式酒坛,卫生间内淋浴设施一应俱全。周伯法说,“我们移民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房子!”
在北仑区小港街道合兴村,移民新村位于风景秀丽的小浃江畔。新林乡秀溪村移民梁云锋去年因车祸受伤,趁在家养病的空闲,精心打理自家的天井和阳台,共种了60种花草。他指着一朵朵伸出栏栅的五角星花,颇为自豪地对移民干部说:“我家的房子像花园。”
在宁海县黄坛镇大木村麻车自然村,我们看到新林乡银星村移民蔡国军等7户人家的房子宽敞明亮,门前道路宽阔,与周围的民居形成了明显的“时代差”。
周家兄弟的笑声
2018年9月5日上午8:40分,我们来到慈溪长河镇大牌头村,走访原江村党支部书记周国文家。移民小区内碰上一个壮汉,光着膀子在翻晒花生,一打招呼听出是新昌口音,一询问是周国文弟弟周国林,他就陪着来到周国文家。小区不大,排排别墅,三层半高,加个屋顶;外墙暖黄,花木环绕。
国文去接我们,还未回来,他老婆在,六十多岁年纪,似乎哪儿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坐在宽敞的客厅,我们先和国林聊起了他的花生。国林笑得眯拢了眼睛,他说种了2亩小京生花生,毛估估900来斤,买个1万多元不成问题。
国林移栽成功家乡的小京生,我们就关心起他的销路。他说销回新昌大市聚,隔壁村的江村移民崔国权,去年每公斤买了32元,估计今年也是这个价格。
我就问起花生的口感,枳逾淮则为橘,小京生从山区到海涂,品质肯定会有变化。他说口感的确会不同,但样子与家乡的一模一样。我一边为国林他们移栽成功高兴,又为新昌小京生品牌担心。国林接下去的话更让我们振奋,他说慈溪人不会种桃,长河甚至慈溪很少桃树,新昌移民带来了种桃、种蓝莓技术,特别是种桃,他们已经打响了“要吃桃,就到大牌头”的牌子,前段时间摘桃旺季,城里人纷纷涌入大牌头,称赞桃子好吃又好看。国林自豪地说,他们17户移民,16户种桃,每斤卖到5元多,新昌只卖1—2元,桃园亩收入25000元。三年前16户移民联合起来,以每亩每年500元的价格,连片承包了60多亩土地,承包期限为12年,也带动了周边移民的种植,估计种植规模已经达到230多亩。
看着周国林一派乐呵呵的样子,觉得他的内心水蜜桃似甜蜜,他的笑容桃子一样灿烂。他们带着乡愁乡情的同时,也奉献着勤劳和智慧,让故乡的桃花开在了新乡的土地上,既消解了乡愁,又增加了收入。
上身没穿衣服的国林,眼睛一直笑眯着,嘴巴一直乐张着。他说这里走路干活地平呀,都可用车拉,不像老家常要肩挑。他虽然比16户人家迟了一拍,三年前才种了3亩桃树,今年才头年挂果,收入就达26000多元。我不得不对这位乡亲另眼相看,别看他走路瘸拐、五大三粗,通过他的的勤劳智慧,单这两样年收入就达到四万多元。
我们谈得正欢,周国文回来了。一句国林是查林女婿的话语,引起了我的注意,啊!我刚才看到的国文老婆,竟然是我的同村人!于是急忙叫出正在厨房烧菜的她相认,一说起她的哥哥名字,我就脱口叫出她的名字叫竺英珍,她也惊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因为我们分住上村下村,又不在同一个生产队,后来我学起了手艺,读书后外出工作,几乎没有相见已经四五十年,其间变化正是沧海桑田。难怪她说如果不介绍,她无论如何认不出我来,但我还能立即回忆得起她年轻时的秀容丽姿,两人相见直是感慨万千。
英珍高兴地陪着我们,一层层地参观了她家的新房,宽敞明亮,舒适现代。但英珍说,金窠银窠不如草窠,自己总是想起故乡。她打开三楼一个房间,一张老式雕花眠床,旁边一张暗红的千桌,一对红漆的樟木箱。国文指着已经褪去亮色的雕床说,这张曾是他们的婚床,当时请全乡最好的孟起师傅,整整用了三十个功夫,精雕细琢出这张木床。这时国文的眼睛闪过青春的光泽,我想他俩每次来到这张婚床前,就会想到曾经的岁月,回到苦涩甜蜜的故乡。
国文已经头发花白,但精神矍烁,介绍起他的弟弟来,说国林今年50岁,因患过小儿麻痹症,所以右腿有点残疾,加上去年老婆去世,落得个人财两空,所以向长河镇民政办提出申请,要求为其办理低保手续,镇里马上往周国林银行卡里,打进2000元让其应急,并明确国林属于低保B级标准,低保手续会按程序办理。如果办成,国林每月能拿到800多元补助。
新林乡的陈主任给国文提出了新的要求,国林妻子病逝,再给他找个老婆,免得一个人孤单和辛苦。国林接口说,自己一生最怕烧饭洗衣,语言之中充满对新家的渴望。我们举起酒杯,共同祝愿国林尽快找到一个人生伴侣。国林憨憨地笑着,把杯中的啤酒一干而光。
周国文在一个工厂做门卫,做两休两,1700元一月。他笑笑说,工资不高,人很轻松。他话锋一转,说自己也有几亩桃园,今年每亩卖了8000多元。“市里为了方便我们卖桃,给每户果农发了一本卡。”说完他找来了那本绿封皮的“绿卡”,凭着这本绿卡就可以免费免税,到指定地点出售。
在家千日好,出门并不难,有的只是乡愁。他说每次回到家乡,总是带着小孙子。小孙子出生三个月,就跟着一起搬离了故土,现在每次回到老家,国文就会跟他说说,“这就是我们的家乡!”孙子看见家乡的水就想去玩,“我就指着水面给他看,这下面是我们的老屋,老屋旁边有棵杏树,杏树下面有座拱桥……”国文说着说着,眼里溢出了一片晶莹。
在慈溪市庵东镇新富村,意外见到了老同学崔国权。国权移民自江村,正踏着一辆三轮车,从街上买农药回来。他已经认不出是我,我立即想起他当年的模样。当我报出自己的名字,他重复了一句我的名字,立即邀我们来到他的家里。虽是洋房,总是农家,难免杂乱。六十多岁的他,头发早已花白,满脸写满沧桑。他说今年种了一亩多小京生,收获了500斤。如果按照去年100斤、每斤16元的价格,今年预计可卖个八九千元。我既为老同学高兴,更为老同学担心,长此以往下去,还能卖这个价吗?
来碗乡愁炒年糕
2018年9月11日上午,我们来到象山县咸庠镇咸庠村。在咸庠中心学校附近,232路公交起点站边的公路旁,看到一家装潢一新的饭店,大门上方是一个黄格白底的招牌,上书“新昌炒年糕”,旁边是一个红色的标记,上方一双筷子夹着一根长条的年糕,下方是一碗香气氤氲的年糕,下书咸庠店1377088536,再下书“来此品尝”四个字。大门两旁是一幅红色对联,左书“舌尖上的味道”,右书“记忆中的乡愁”。
走进店内,环境整洁,顾客稀少,柜台上方,品种高挂,价格分明。有“新昌炒年糕”、“干炒类”“营养汤面”“盖浇饭”“小点心系列”“营养骨头煲”六大类。“新昌炒年糕”就有5个品种:豆腐炒年糕、萝卜丝炒年糕、青菜肉丝炒年糕、牛肉炒年糕、肥肠炒年糕和糟肉炒年糕,“小点心系列”有春饼、麦饼、状元糕、麦糕、铁板生煎包、铁板生煎饺,看得我直流口水,但又心生疑问,“怎么不大有人,这里人不喜欢吃?”“现在是什么时候?”柜台内的老板娘一声娇嗔,我一看才10点多钟。老板娘叫姚亚源,嵊州金庭人,满脸漾笑,双眼含春。看我忙着抄写着菜单,解释说实际没有这么多,是新昌拿来贴贴上去的缘故,一听就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的丈夫曹海明就内向得多。
新昌城里开过羊骨头店、新疆吐鲁番开过小笼包点的俩夫妻,因为水库拆迁的缘故,2013年作为第三批外迁移民,安置到宁波象山后重操旧业,在新家附近的贤庠中心学校旁租了3间店面,开起了小吃副食店。后来新昌出台“新昌炒年糕”奖励政策,开一爿新店就给5万元补助,炒年糕是新昌支持发展的特色小吃。他们在微信朋友圈上看到这个消息后,有意加盟却苦于无人引荐,也没时间回新打听。了解到曹海明夫妇的意愿后,钦寸水库工程建设指挥部副总指挥吴之赢立即与县农办联系,移民局副局长吴祖江与新林乡副乡长潘慧虹做好对接,当场定下了培训名额。姚亚源回新参加培训后,考出了新昌炒年糕技师证,加盟成为新昌炒年糕店的咸庠分店。“象山传统早餐是水泡饭,我们品种繁多特色丰富,所以一开张生意很好;加盟了老家的年糕店后,生意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老板曹海明讲话轻声细语,几近羞怯,与连说带笑的妻子正好形成互补。
这时,一个姓黄的女生走进店里,点了一碗炒面,问她味道如何,她说好吃,常常来吃。曹海明今年48岁,说是钦寸的移民,六岁就离开了老家,到嵊州良村安家,但户口一直在钦寸。长大后赴广东打工,在那里与老乡姚亚源相识相爱,回家结完婚后,两人在新昌城里的沃洲路上开了爿羊骨头店,饭店生意如火如荼,但妻子怀孕后作了转让,养出了两个孩子后,两人又来到新疆吐鲁番,开了三年多的小笼包店,后来因为水库拆迁又从新疆撤回,搬迁到象山后夫妻俩又重操旧业。问他们会不会再到别处开店,他俩异口同声地说,等把孩子培养成材,两人就去游山玩水,颐养天年了。
说好是吃炒年糕,海明夫妇却用当地海鲜款待我们,最后才端上了新昌炒年糕,除了柔滑莹洁的炒年糕,还有豆腐、蛋丝、胡萝卜、咸菜、肉丝等配料,闻着喷香,吃着鲜美,姚亚源说远地方人也赶来品尝。
过上“甜蜜”新生活
吃了中饭,我们又来到象山县涂茨镇涂茨村,两排移民房都是铁将军把门。只有一户人家门口有一男一女在理绳,我们一开口问话,就听出对方是新昌人。他俩都是新昌人,是严家山移民,男的叫潘伯龙,说理绳为了绑桔子,因为象山台风多,桔子一摇晃,容易被刺破,所以每个桔子,都要用绳固定。我一听来了兴趣,“你的桔子这么金贵,这要化多少工夫?”老潘一边忙着一边回答我,“我们种的是‘红美人’,去年一斤价格30元,今年估计也有20多元。”还有这么贵的桔?我有点半信半疑。要求去桔园转转,见识见识他的“金蛋”。于是我们驱车上他的桔园,车上老潘继续介绍说,自己原来销售桔苗,搬到涂茨后了解到,这村的新老支书等三人,合伙搞了个“红美人”桔园,伯龙就提出加入的要求,于是桔园股东成为四人。四个人承包了70亩桔园,其中50多亩是大棚。
说着我们就到他的桔园,钢棚顶上的薄膜已经掀下,钢棚内长着一棵棵蓊蓊郁郁的桔树,树上的桔子青涩而晶莹,一串串地压弯了树枝。有的桔子开始泛黄,老潘咔嚓地剪下一个,剥开让我们品尝,桔子又甜又酸,差点酸掉了牙齿。老潘说现在酸今后就甜,真正好吃要到10月份以后。他指指头顶的钢棚说,搭钢棚手动的每亩3.5万元,自动的要10多万元,每年5月份卸下薄膜,10月份开始罩上。搭架盖棚为了防止雨水,这样“红美人”糖度高达18%。
虽还未到采摘时节,但老潘仍为我们剪下一个个桔子,要我们品尝,让我们带走。我们一是心疼,二是怕酸,劝他不要再摘。
离开了象山涂茨,我们来到小港街道的下周隘村。路边一个个葡萄园内,虽然葡萄已经落市,但藤萝仍然葱郁如盖。村口相遇正在烧烧酒的章玉开,还有正在帮忙的他的母亲。章玉开移民自胡卜,工场旁就是他的新家,来这里已有四五年时间。只见一个塑料棚内,一只大煤饼炉上,炉上搁只不锈钢锅,锅顶有根管子通出,管子接到一个铁架的壶内,再从壶旁接出一根管子,管子里流出的酒液,如一脉清亮的泉水,汤汤地注入一个塑料壶内。老章一边前后忙碌,一边与我们闲聊:下周隘村就是一片葡萄园,老章自家也有五亩三分,收购拢来烧成葡萄烧酒。他说,开始时请人家烧,后来就自己烧,今年收购了2万斤葡萄,六七斤葡萄可烧一斤烧酒。
我们转到他的车库内,只见一只只白色塑料桶内的葡萄正在发酵,老章说发酵一个月才可以烧酒。旁边摆放着一只只褐色酒坛,坛内的烧酒已经封存,上面还盖压了一袋东西。他的客厅内也存放着一桶桶葡萄酒原浆,一个角落还有木盒包装,白坯上印着一帧葡萄园图案,下方都是外文字母。盒内两瓶葡萄酒上,印着“白兰地”三个大字,下面是“纯葡萄汁蒸馏原浆酒”以及文字说明和图案。老章介绍说,两瓶装一盒售价190元。在老章摆满酒桶飘着酒香的客厅内,赫然挂着一帧巨幅照片,这是一幅胡卜的全貌,只见胡卜村背倚七星峰,面朝一田畈,田畈上油菜摇金,桃花粉红。照片上方写着一行字:“胡卜——原新昌乡所在地新昌县名由此而来。”啊!我可敬可爱的乡亲,你们带着故乡远行,怀着乡愁生活,凭借自己的勤劳智慧,创造着葡萄酒似的香甜生活!
离开下周隘,我们又来到小港街道的下邵村。相遇江村移民崔欣超,欣超已是当地的菜农。他种了4亩芦笋,9亩桃子。芦笋一年可卖个10来万元,明年桃子也有10来万元收入。加上母亲的房子出租,一年也有二三万收入,俨然已是一个小老板。
在下邵村,相遇同村丁柏祥,我们未见四十多年,两人相见分外亲热,他哥哥哥哥地叫着。他说一二楼租给人家,一年有个四五万收入。还分到了四亩半田,其中两亩半是桔园。全园240多株桔树,每株树龄已有八九年,每株桔树高有二三米,有株桔树摘了150多斤,相当于村里送他一个聚宝盆。村里对对每个移民一视同仁,年底股份分红也有2500元;女儿可以读高中了,村里又送来800元。我向他介绍了正在象山种“红美人”的潘伯龙,他喜出望外地连声说要去看看。
慈溪市新浦镇新闸村是我们今天的最后一站,这也是全程陪同我采访的秀灿同学的新家。今年七十岁的盛雨春移民余姚泗门,这里是两个儿子的家里。大儿子在这里承包了14亩地种葡萄,一年收入十五六万。老二在做厨柜。
岩头卜移民胡增钱,54岁的人看起来只有40多岁,大女儿在宁波工作,小女儿在读高中,他自己做着村里的保洁工作,但工资不高只有两千多点,要命的是养老保险到这里也断了。这里工资虽然不高,但只要肯吃苦,工作还是容易找。就是上车不大方便,回老家一趟七转八转,自己没车就吃苦头。还有就是消费高,自来水一度就要三元六,而老家才要几毛钱。
年轻的甑金妃颇有同感,她说自己要去学车了,学出来就可以自由回老家。这里工资低,一月才2000多元,但这里消费高,买次菜100元钱还看不见。
我们都是一家人
在慈溪市长河镇大牌头村走访时,严家山村移民潘国云反映道,当地镇、村干部对他们非常关心,经常主动上门提供帮助。慈溪市移民办主任钟旭辉说,为方便移民融入,他们多次进行上门走访,对移民提出的就学、找工作等要求,都在第一时间给予帮扶。新昌县公安局移民干部在大牌头村走亲时,了解到新林乡江村村一位移民对象年老生病,想落叶归根,与已故妻子合葬。该局经过多方联系,设法予以解决,满足了老人的心愿。
大牌头村的周国林因患过小儿麻痹症,所以右腿有点残疾,加上去年老婆去世,落得个人财两空,因此向长河镇民政办提出申请,要求为其办理低保户手续,镇里马上往周国林银行卡里,打进2000元让其应急,并明确周国林为低保B级标准,低保手续会按程序办理。如果办成,国林每月就能拿到800多元补助。
王家庄村移民陈达富三兄弟,2015年在慈溪市周巷镇建五村安家落户。起初他们对当地村民在家门口晒霉干菜不太习惯,要求建围墙。“对移民的合理要求,我们尽量满足。”村委主任周迪波说,他们向上争取6万元资金,在移民小区四周建起围墙和扶栏,并将一些健身设施也围了进去。周巷镇十甲村共有10户移民,村两委为小区建围墙、砌花坛,还免费为在册村民缴纳农村医保、提供住房保险和人身意外保险。“移民朋友均享受同等待遇,因为我们都是一家人。”村委主任茅国庆说。
“我们有三兄弟,想不到在这里又多了几个好兄弟。”我们在宁波余姚市河姆渡镇罗江村走访,石沿坑村移民潘喜军见到我们就说。原来,他口中的“好兄弟”,就是罗江村两委干部。
早在2006年,潘喜军就与哥哥潘德军等7人到罗江村创业,承包了当地一家不锈钢厂的废料熔炼车间。2013年第三批钦寸水库外迁宁波移民安置地公布后,他们三兄弟和一户亲戚毫不犹豫地打包选择了罗江村。在建房过程中,当地政府和村两委干部热心为移民排忧解难,还帮助调剂口粮田,竭尽所能为他们办实事,让移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2015年11月新房落成后,潘喜军夫妇大摆宴席,邀请当地邻居和村干部前来助兴,喝茶聊天,场面热闹和谐。
我们看到,潘喜军的独立洋房造型别致,建筑面积达300多平方米,还有一个超大天井,责任田就在围墙外面,生产生活均十分方便。“村干部和我们情同手足,不论碰到什么事,只要一个电话就给我们摆平。”提起两年多来这些“好兄弟”对移民的照顾,潘喜军感慨良多。“移民最大!”罗江村村委主任应雄刚对记者说,移民朋友舍小家为大家,非常不容易,因此只要是他们提出正当合理的要求,村里都会帮助解决。
如今,潘喜军在一家村办企业做汽车装配工,月工资约5000元。儿子在江北区庄桥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目前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妻子王红萍在家务农,农闲时节与村里大妈一起跳广场舞。潘喜军夫妇还经常邀请村干部和邻居来家里喝茶、打牌,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虽然是新移民,但我们和当地人很融洽。”朴实的话语,道出了潘喜军对新生活的满意度。
新浦镇党委史书记感谢移民为水库建设所做的奉献。他说新浦是个移民新镇,最多也只有百年历史,与新昌移民感同身受,但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化的交融,相信背井离乡的移民,肯定会与当地水乳交融。“麻糍本来是你们的特产,现在已经成为我们的特产,还打出了新浦麻糍的牌子。请你们放心,我们会让新昌移民像麻糍一样,粘附在新浦这块土地上,落叶生根,开花结果。”史书记的话引来大家的笑声。
在宁波走访期间,经常听到移民们融入当地、发家致富的好消息,但在余姚市三七市镇祝家渡村采访时,我们却意外获得了“另类”好消息:移民吴美女当选为镇人大代表。
今年42岁的吴美女原来是新林乡上祝村人,2014年搬迁入住。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并非一件易事。但吴美女却视他乡为故乡,主动与邻居搞好关系,融入当地社会。她还发挥自己擅长交流的特长,积极与村干部联系对接,热心帮助移民解决碰到的困难。许多问题通过她向镇、村反映,得到了顺利解决。吴美女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应该起到带头作用。”吴美女的所作所为,村里干部、群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致推选她担任了村妇女委员。
“夫妻俩人品好,有一定群众基础和威信。”祝家渡村委主任潘君定说,吴美女愿意为移民办实事,能带头去做,移民都信任她;同时能积极配合村里做好移民工作,沟通能力强,赢得了镇、村干部的好评。今年1月,乡镇人大举行换届选举,吴美女当选为三七市镇人大代表。“接到推选表格时,我感到很惊讶。”吴美女说,“大家这么信任我,我一定要为村民做更多事情,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她表示,今后要进一步搞好邻里关系,帮助移民进一步融入当地,大家和谐相处,成为一家人,更好地实现自身价值。
吴美女有一个温馨的家,丈夫竺春军在当地一家不锈钢厂当机修工,两个子女分别读高中、小学。她在姚东自来水公司食堂上班,空余时间在家从事手工加工——装铅笔芯。目前,她正在进行可行性调研,打算自主创业,依托当地产业优势,创办一家塑料制品加工厂,闯出一片新天地。
我们在走访中了解到,上竺村移民刘玉琼今年5月被推选为金地寺村村民代表,曹州村移民叶贤洪当上了潘前村生产队长。家乡领导与他们亲切交谈,勉励他们在第二故乡艰苦创业,努力工作,争做“领头羊”,带领广大移民群众共同致富,走向全面小康。
心中永远有故乡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位置,那里装着“故乡”。落叶归根,根是故乡的延伸;解甲归田,田是故乡的缩影。对于每个离乡人而言,故乡是他们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旦触及,便会动容。2011年,为了国家水利建设需要,200多名新昌钦寸水库项目移民举家搬迁,陆续落户镇海。高筑的大坝拦住了流淌的河水,也拦住了他们回家的路。7年过去了,钦寸水库移民的故乡被沉在了水底。而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渐渐在镇海变成故乡的模样。我们轻轻地走进他们的新家,悄悄触摸着他们的乡愁。
初三毕业那年,新昌县羽林街道钦寸村的曹盈诺没有像往年暑假一样,和同村的小伙伴们一起在嬉戏打闹中度过,而是帮着父母收拾行李,准备搬家。“我老家原来在一座山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河流经村口,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池塘,是一个天然的水上乐园,一到夏天就会有很多孩子在池塘里玩水、游泳、抓鱼。”曹盈诺说,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她无法理解,修建水库和搬家两者之间的关联,只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这样的池塘来容纳她和小伙伴们的欢声笑语了。
而对于曹盈诺的父亲曹学云来说,家乡的这池清水是生活之源。“那个池塘的水非常干净,没有自来水的时候,我们都是从这池塘里挑水喝。要是遇到干旱天气,农田灌溉也都靠这池塘里的水。”曹学云告诉我们,虽然自己常年在外打工,但当真正离开家乡再也回不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不舍。“当初搬迁来镇海的时候,我特意选了澥浦镇庙戴村这幢靠近池塘的新房子。”曹学云说,在镇海安家落户后,每当他看到家门口的池塘,总会想起故乡的模样。
我们走访的时间是八九月份,正是晚稻肆意生长的季节,炙热的阳光为秧苗提供了生长的养分。“要是在老家,这个季节晚稻大概能有半米多高了,有些还结出了青色的稻穗。”每当看到澥浦镇成片的水稻,来自新昌新林乡石沿山村的管利总会想起家乡的那片水稻田。
在老家,管利种植了5亩多的水稻,丈夫在外打工,自己一边抚养两个孩子,一边干农活。“我们家种水稻主要是留着自己吃,有多余的稻谷就卖给粮站。”管利告诉记者,老家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她从小就帮着父母下地干活,虽然比较辛苦,但也从中找到了乐趣。管利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地方,也没想过自己除了种田还会做什么。“村里通知要搬迁的时候,我有一些不知所措,担心家里的田地该怎么办?”管利说,事实证明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现在,她在澥浦镇的一家五金厂上班,成了一名朝九晚五的工人,每天与各种金属配件打交道。只有每天下班回家穿过水稻田时,感觉就像是走在故乡的路上。
6年前,石沿山村的顾礼军还在老家开着一家五金小作坊。作坊不大,只有三四个工人,却是顾礼军艰苦奋斗的结果。“非常不舍得,这家小厂是我辛苦办起来的,客户群比较稳定,一年下来收入也还算不错。”顾礼军说,为了钦寸水库建设需要,他二话没说就关停了作坊,举家搬迁,来到了镇海区澥浦镇庙戴村。
年纪大了,顾礼军也没有精力重新创业。来到镇海以后,他又拿起锄头,当起了农民。他从老家带了一些树苗,种植了4亩多地的黄桃,经过几年的辛苦栽种,如今的黄桃香甜可口,深受周围居民的喜爱,一年也有三四万收入。在顾礼军家的院子里,我们看到一棵石榴树,“这是我从老家移栽过来的,一直精心照料着。”顾礼军告诉记者,在老家有个说法,院子里种一棵石榴树,寓意子孙满堂,日子蒸蒸日上,看着这棵石榴树也能时常想起故乡的样子。
今年63岁的贾财旺是新昌县新林乡上祝村人,“我在老家做了十几年的木匠,后来活少了。我就来到宁波开店,做棉纱生意。”贾财旺告诉记者,为了生计,他只身一人到宁波打拼,常年与家人分居两地,而妻子则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不仅要照顾公婆和两个孩子,还要下地干农活。
搬迁移民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种分离,但对于老贾来说,却是团聚。在选择移民地的时候,贾财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宁波镇海。“我老早就想把老婆和孩子接到宁波来,但因落户口、孩子上学等问题就耽搁了。现在好了,政府都帮我们解决了。”贾财旺笑着说。
如今,贾财旺一家住在镇海蛟川街道迎周村,三层楼的灰色民房和老家的房子极为相似,只不过周围的青山变成了平地。而在贾财旺心里,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场景就是故乡的模样。
每年正月十三,是胡卜村最热闹的时候,新林乡十二村的村民如同赶集一般纷纷来到胡卜村,参加一年一度的庙会。“来自各村庄的高跷、盘龙、舞狮等民间文艺表演队会排成长队,绕着村子巡游,然后在庙前的广场集合。我小时候就会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跟在队伍后面,一边走一边模仿表演者的动作。”胡卜移民胡文弟告诉我们,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庙会最吸引人的还有广场上的小吃摊,平日里难以吃到的美食可以一次尝个够。
在胡文弟的手机里,存着一段关于胡卜村的纪录片,展现着故乡最真实的模样。“我们村历史悠久,保存了许多老建筑老房子,村中心还有一座明代的木牌坊,是胡卜村的标志性建筑……”胡文弟一边播放着视频,一边向记者介绍。
如今胡文弟一家住在镇海庄市街道光明村,一幢幢农村别墅像是一个商住小区,居住环境好了,但也少了一些村庄的质朴味道。“听说,老家一些有历史价值的老房子都迁建了,一砖一瓦原封不动地拆走,等在其他地方建好了,我要过去看看。”胡文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