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在冬日里的暖

11-24 作者:晓染霜林醉

金晓林

可不是么?这便是我的一点痴好,一点近乎固执的欢喜。妻总笑我,说我这“毛病”一到冬日便要准时发作,还打趣着封了我个雅号——“阳光情人”。这称呼里,三分是挪揄,倒有七分藏着化不开的疼爱。我自己也觉着这癖好带着几分孩子气,可每当望见那金汪汪、暖融融的太阳,便由不得自己了,仿佛不把被褥抱出去沾一身日光,便辜负了这冬日里最慷慨的馈赠。

这其中的妙处,我心里早已盘算得明明白白。头一桩,自然是为着那暖融融的触感。白日里,将被褥在竹竿上舒舒展展地披挂好,任它尽情吮吸那看似浅淡、实则醇厚的阳光。待到傍晚,夕阳懒懒地沉向山坳,才慢悠悠去收。手一探进被面,便像坠入一个温柔的梦——那热,不似炉火般燥烈,也不似暖炉般局促,而是一种浑厚通透的暖意,从布的经纬间丝丝缕缕渗出来,裹着阳光的温度,熨帖得人心头发软。夜里钻进去,身子仿佛被一片温软的云朵托住,四肢百骸尽数舒展开来,白日里积攒的寒气与倦意,霎时间便被荡涤得干干净净。

这第二桩,是为着那一缕独有的味道。妻总说我玄虚,追问阳光究竟是什么滋味。我着实说不上来,可晒过的被子里,确乎藏着一种清润的气息。那不是皂角的清香,也不是香水的甜腻,而是极干净、极爽朗的——像是晒透的干草,又似新雪初霁后空气的澄澈,混着几分草木的微醺。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一口气,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味道洗涤过,变得明亮而空旷。这大约便是太阳的魂魄吧,被我用这笨法子,悄悄留了一缕在身边,日夜相伴。

而我这痴好,最深远的根子,终究系在童年的记忆里,系在母亲的身影上。小时候,我总爱画“地图”,冬天的被窝,常常是湿漉漉的战场。但凡有太阳的日子,母亲是决不肯闲着的。那时母亲才三十多岁,乌黑的长发梳成利落的发髻,鬓角不见一丝霜白,眉眼间满是清亮的神采。她身姿轻快,却也架不住那床沉甸甸、浸了臊气的棉被与垫絮——只见她屈膝弯腰,双臂稳稳揽住被褥,肩头微微一沉,便将那臃肿的棉卷抱了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前的晒场。她抬手踮脚,手腕一扬,便将被褥高高搭在竹竿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几分年轻时的灵动。随后拿起藤拍子,弯腰、抬手,一下一下耐心地拍打,阳光透过纷飞的微尘,照在她光洁的额角与含笑的眉眼上,亮得晃眼。偶尔有几缕碎发从发髻里滑落,贴在脸颊旁,她也顾不上拂开,只顾着把被褥拍得蓬松干爽。

到了晚上,被子便是我的乐园——那被窝暖得滚烫,干得清爽,我像只快活的泥鳅,在里面钻来钻去,时而蒙头藏起,时而猛地探出头来。玩得忘形时,常会把被子蹬到床下,总要惹来母亲几声嗔怪的喝止。她蹙着眉,眼底却满是笑意,扬起手在我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两下,那巴掌落下来,软乎乎的,与其说是责打,不如说是疼爱的抚摩。玩倦了,便搂着母亲的臂弯,鼻尖萦绕着她身上那股日头晒过的、混着皂角清香的暖洋洋气息,就那样甜甜地、踏实地睡去。如今,我晒被子时,仿佛也把那段旧时光一同晒了进去;夜里入梦前闻到的,不单是阳光的清芬,更是母亲年轻时清亮鲜活的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安心。(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说到底,人生繁复,剥开来,也不过是“吃喝玩睡”四件顶简单的事。在这人世间奔波得久了,难免攒下种种委屈与疲累。可当你躺进这样一床被子里,让那无私的暖意紧紧包裹住自己,便觉得一切烦恼都淡了、远了。心里是那样安稳,那样妥帖。这哪里只是一床被子呢?这分明是爱的质感,是家的味道。

窗外的阳光,此刻正盛。妻在一旁笑着打趣:“你的‘阳光情人’又在招手了,还不快去?”我也笑了,心里已然盘算妥当——是该把被子们都请出去,让它们好好地、饱饱地,做一回日光浴了。

2025年11月22日晨(小雪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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