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泪

08-06 作者:野樵

月亮是一滴女人落在黄纸上的泪滴。

――-张爱玲

小村的夏夜是清凉安静的,就连那最精神的狗也睡得打起了鼾声。可是云兰的心里却是异常的郁闷烦躁。月光已从西山墙上滑到了炕上,她仍没有一丝的睡意,炕东头三儿子的鼾声正紧。她翻了个身,看了一眼酣睡的儿子,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死鬼来……

一想起自己那个死鬼来,心里总有一种骄傲。她的死鬼叫定保,可是小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定保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大,粗壮孔武,头脑灵活,在小村的历史上曾写下两个不可磨灭的亮点:一是他上过高小,能自己组装收音机。那东西在那个年代可是稀罕玩意儿,他居然能用人家废弃的元件组装一个,你说牛不牛!二是他当小村果树技术员,使小村的果树硕果累累。他前面有三个果树技术员,可年年都是枝繁叶茂,果子却像小孩子卵子一样又小又少,这也得伸出大拇指说人家牛吧!其实这两手活只要会一手,在小村乃至南北二庄也是鼎鼎有名。小村的人管教孩子都这么说:“你要好好上学呀,将来要像定保一样。”两个人争吵就会这么说:“你牛,你再牛还能牛过定保去!”那时的定保就像大东山一样确有让人仰视的高度。

可聪明能干的死鬼却愣是得不到父亲的欢心,横竖看不上他。越渴越吃盐,和云兰结婚五年生了兄妹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在那靠吃稀粥烂菜度日的年月,这不是要命吗!他爹一气之下,山羊胡子一撅,眼一瞪――分家。他爹一个钱也不给,于是他就一个人跑到小村大南头,半宿半宿地挖山坡,硬是啃出了一块两间房大的地基。在那里他支起两间泥坯房,全家就在那里扎了根,这在那年头叫光出身。站在远处看他那两间小房子,低矮瘦小,显得可怜兮兮的,就像是小村的传说中一个后娘生的孩子。那时的死鬼可是生产队里最能干的,他所使的工具都比旁人的大一套,小村的人都称他是万能牌儿的……

云兰翻了个身,一丝笑意饱醮月色,写上了她有些干瘪的嘴角,如月下的一朵黄菊,使此时的小村的夜色平添了一分凄楚的诗意。(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改革开放像一缕春风刮进了小村,死鬼把上衣一甩,带着他那个小组办起了砖瓦窑,一路小跑直奔小康。夫妻俩盖起了两处八间青砖大瓦房,分给了两个儿子,给远嫁关外的女儿置办了一份很体面的嫁妆,还给小三儿准备了四间房的砖瓦。小村的人没有一个不夸奖不佩服的,都说:“这回这万能牌儿的可要伸伸腰喘喘气了。”可天妒英才,这腰还未伸直,气也未喘匀,他就得了白血病,在炕上躺了一年,就撒手西去了。死前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云兰,一句话也不说。云兰就打开收录机大声对他说:“你放心地去吧,我死活都会守着孩子,我录下来让大伙作个证。”定保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断断续续地说:“西边……那两间小房子……不要……拆!”说完两眼一闭,撒手西去。他的西去,带走了小村的精气神,几天里小村里没有一个人去地里干活。两人走个对面,都只是叹气摇头:“这人呀,活着啥劲呀……”

院里的公鸡一声长鸣,打断了云兰的深思,夜已三更了。炕西头的小三动了一下身子,就又睡了过去。她看了一眼三儿子,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声死鬼,你可是省心省意去了,可我呢,骂着骂着就又沉入了回忆……

那一年她不到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保媒拉纤的把她家的门框挤得直颤悠,可她一看到那台录音机,一想到小三儿,就硬是关上了那扇通往洒满阳光的生活之门。这小三儿真是不让她省心,他好像不是他爹生的,身材瘦小,却长个大脑袋,下巴边上还长了一个怪疮,四季浓血淋漓,无药可医,可他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呀。不指望他将来能顶门立户,但必须得让他生活在自己的视线里。于是她挺直了腰板,开始进进出出她的家园,一如她的那个死鬼。这一守就是三十来年呀,这三十来年她守住孩子守住了家,但她无法守住自己大好年华,想到这她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不再光洁的身子,摸到了自己的私处,霎时有了一种飘然的感觉,但刹那间又跌回了炕上。咳,三十年呀,已记不起你在梦里有过多少回来到我的身边,心里像猫抓一般难以忍受。可现在自己已像是一条干涸了的河床,激不起一丝的涟漪……可这一摸却使她想起了前天晚上的那一幕……

现在的小三已快三十了,每天都在给别人开车。前天晚上回家早了点,他就到院子里的黄瓜架里拧了根黄,用手一撸就吃了起来,这时有一只大公鸡把一只母鸡追到了他的跟前,一下子跳上了母鸡的背,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正在这时云兰叫了他:“三儿,给妈取把柴禾来。”可没听到小三回声,她抬头一看,小三正大睁着两眼,嘴里含着一块黄瓜都忘了嚼了。她一看院子里的情形,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时大公鸡已跳下了母鸡后背,母鸡也欢快地拍了拍翅膀,跟着大公鸡跑到墙角去了。她好像突然发现,对自己的小三儿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一种愧疚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胸口……

小三这几年肥了,他没有他爹那两把刷子,可也有他爹的那股聪明劲儿。他跟人家学会了开拖拉机,又自己学会了开汽车,开四不像(我也说不清是什么车,小村的人都这么说)。现在南北二庄有了许多石材厂,他给人家开车,活计四季不断,于是他在小村的历史上也就有了两个亮点:他给家里买了一台彩电——也是小村第一台,使小村的人能够看到外面有声有色的世界;他自己买了一部手机——也是小村的第一部,而且一直引领小村手机的潮流……可是云兰就是不让人给他提媒!

月光已上了东山墙了,屋子里暗了下来。小三儿翻了个身,黑瘦的脸儿正朝向云兰,云兰看了看正融进暗夜的三儿子,两行清泪流下了眼角,打湿了小村的夏夜……

小三呀,可不要恨***呀!不是我心肠狠,也不是没有人提媒,是因为你有肺病,这些都是你知道的。医生说你活不长,要是再给你说个媳妇,那不更成了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久。再说了,给你说个媳妇,也像你爹一样,两眼一闭,留下人家一个,像我这样生活像黄莲一般的人吗!***我做不到呀,我的小三儿呀……

想到这,她不忍心再看小三儿了,翻了个身朝西躺着,这一朝西,就又使她想了那两间小房子,三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使它破烂不堪,几经收拾,也无法阻止它的坍塌,就像无法阻拦风烛残年的老人走进暮色一样。现在只剩下一面西山墙了,那是她特意让儿子们留下来的,有时她在那里一站就是大半天,小村的人有时也有意无意地站在这堵墙前呆立一阵,然后摇摇头默默地走开……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出屋子,屋里更暗了,云兰迷迷糊糊地枕着小三儿的鼾声睡去了。

小村的明月如泪,静静地湿润着那堵墙。那堵墙静默成了小村一本传记,成了小村一页泛黄了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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