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童话:九、最后一次班会

08-15 作者:春江水

记得天已经很热了,可能是六月初,班主任王老师对我们说,同学们三年同窗,三年风雨。今天大家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开最后一次班会。今后要想再聚在这间教室里,可就难于上青天了。同学们谈谈今后吧······。我们明白了,这最后一次班会是让同学们对高考的结果——考上和考不上大学——要“一颗红心,两套准备”。

想考大学的同学多。叶同学极富抽象能力,酷爱数学,希望进大学数学系。张同学想当医生,要考医学院校。虽然都愿多学专业知识,但有把握考上理想院校和专业的不多。此“不多”者,须满足两个要求:政治条件好;学习较好。当时是先报志愿后高考,多数学生对高考结果并无多大把握。也有自感考上考不上大学关系不大的:反正城市知识青年都给安排工作,上不成大学就工作,怕什麽。——当然还是考上好。这些准备参加高考的,都说自己已有“一颗红心,两套准备”了,但究竟“准备”得怎样,还得看高考之后。

观棋比下棋轻松,因为观者在局外,局不关己。最后的班会上就有“局外”“观者”。那年召跳伞员,我班两同学竟幸运入选。他们的发言,豪壮里充溢着荣幸与欢欣。

肖同学的话,我印象极深。他说,他家工人多,是个工人之家,父亲、叔、伯他们还都是地道的产业工人。“我不考大学。我觉得进工厂也很好。我就想当个工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我的“印象极深”,其实是候来的回忆印象,当时并不觉得他特异。工农兵学商,工为首,属领导阶级,社会地位高。够七级、八级工标准的工人师傅受人尊敬,收入也好。官职也不过是一种“职”,一种工作,并不特别为时人艳羡,考上大学又有什麽了不起?况且大学毕业即成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对象。有位工人讲过一句白话经典:“现在给自己干活,还能偷懒吗?”另一句经典是“以厂为家”。这是当年中国工人的处境和精神。

班里另有一个数目极少的人群——家庭成分高的同学。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谙事起就生活在出身的阴影里:年龄渐长,阴影渐浓,言行渐慎,自卑渐重,直到“文革”乱后,再到“拨乱返正”,阴影才散去。虽然他们对突放的光明还不适应,但那惊喜之情,感恩之心可想而知,正象屯积之水冲出大开的闸门,汇入大河,滔滔滚滚,激涌远去了。这是后话,在那最后的班会上,他们听多说少,出言谨慎,四平八稳。他们不仅对考大学,更对个人前程忧心重重。

人们不忧经济:干活就有饭吃,一般都有活干。农家子女、城市贫民子弟上学、参军、进工厂,都有机会改变自身乃至家庭的经济、社会地位。但忧政治:“运动”就要整人,时有政治运动。于是有整人者和被整者。前者可能飞黄腾达,后者必然身败名裂。两者都可能改变自身乃至家庭的经济、社会地位。“三年风雨”,耳闻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亲历了一九五八年的“整团”。“三十而立”吗?经历过“整团”的团员们怕已经提前“而立”了。对我们这些青年来说,虽然前路陌生而修远,但都愿踏上去,朝前走,真正“走向生活”,走进生活,正如鸟儿不知飞起来会怎样,却都要飞一样。(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记得那时高中语文分为汉语和文学两门课。文学课按中国文学史选编教材,头一课就是“关关雎鸠”。班主任王老师教文学课,从高一教我们到高三,又到今天,送我们毕业。他告诉过我们,他曾是研究古汉语的,所以教古代文学较得心应手,教时文则功力稍差,必须更用功。敢于向自己的学生道出自己的不足者,在极重师道尊严的当时是少见的。可见王老师的坦诚、勇气和师生互信。最后一次班会上,王老师送每位同学一个书签。书签系一彩线,正面彩印画,背面为王老师签名的励志语。给每人写的勉语都有针对性,书写着王老师的又一番心血。这是教诲我们三年的班主任老师对我们最后一次教诲。给我的书签后来失于“文革”之乱,但书签后面的话我仍记得。每忆及此,似乎又看见王老师正两手据案讲课,又听见他讲课时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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