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独白

08-22 作者:河马

中国的文化人始终是一种尴尬角色;或者被政治所左,或者被薪俸利益所右,或者被宗经征圣朝歌颂调所迷,或者被党同伐异所弄;似乎在滚滚红尘中载浮载沉时宠时舛才算得其所哉,也方能显出“风骨”二字在中国文化典籍里的让人黯然的份量。想以自由的心态写作是危险的打算,文而优则仕行不通,仕而优则文倒是风光又风行的;林逋在姑苏城外优游,竟不忘以梅鹤作饵抛向宫禁之池;倘若真要隐逸洒脱如天地一沙鸥,总是要以艰难苦恨百年多病的忧戚为代价的。想起时下文人下海时尚,又何尝不是尴尬的活法。五年前,刘子乐便自嘲是活在中间地带。白天忙于生意角逐,夜晚却用诗作笺,去冥想的世界里自慰,我曾想刘子乐活得何其尴尬哩。其实,不独刘子乐,由古而今,不忘随身携带文化物什的中国人从来都是生活在一种中间地带。

这便有了文化的“热点”话题:不论处在什么位置,其实都可面对诗歌;不论把诗歌搁置在什么层次,重要的是面对诗歌者是否诗心仍健,当世俗风暴卷来,是否能选择某段平静的时光,去重览诗性怡人的光泽。是否诗人纷纷下海了,诗歌真的被弃如残灯古简,不再抵临城市流光溢彩的夜空?是否诗人的选择只能唯一,或者抱贫自守,或者弃诗经商?

如此看来,活在中间地带未尝不是幸事了。朝逐物流,夕随诗游,起码算是初步解决了物质和精神相结合的难题。我一向认为,写诗纯粹属于诗人个体行为,实在无法骄傲地称之为毕生为之的唯一事业。中间地带应该是一个过渡性空间,随着下海热的狂兴,更多的诗人将在此间居留,尴尬也罢潇洒也罢,必然都有特别的心态,展示了曾经如何介入进去的轨迹,便有了写真的意味了。

《男人的月亮》诗集名称具有隐喻倾向。我以为“男人”语义的能指在特殊语境内派生出转换色彩,“男人”意味着责任和生活的负累,何况商场如战场,理所当然是男人角逐其中的,所以“男人”又意味着雄性的野味。“月亮”指称的情感色彩恰好相反,柔而美,是相对于“男人”的一种补充,一种慰籍。这样的语义局定,活脱脱是刘子乐心态写照的结果。一方面,生活的必然,是身为“男人”野性搏斗的图景;另一方面是对“诗”的眷恋和依赖,“月亮”实是寄托式意象,这是浅层涵义。更进一层涵义是,月亮式的凄凉,决定了“诗”对于刘子乐来说是一个永未完结的梦境,是一个和“男人”的生存环境截然相反的境界,因此,核心的涵义便是,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这正暗指了追求的永远性。这正是刘子乐在中间地带尴尬活法的概括性描述。我以为,“男人”和“月亮”强烈的反差效果也鲜明地体现在他的诗作里,影响着人们的接受语感和阅读习惯,真实地画出诗人的生命和情感痕迹。

刘子乐早期的诗作多为爱情诗,颇有浪漫色彩;柔情似水,甜美且忧伤。作品并不见得很杰出,可取的是写情的真挚和执着。后来的诗风则大变,尤其是涉足商场后,诗作显出物质的硬度,像胡髭,硬茬茬的,满是雄性的味道,又暗寓着挣扎、疲累和无奈。在《活死人》一诗中,诗人以独词诗行——“腻”来加重感受的份量,很说明了诗人在中间地带身为“男人”的尴尬境况。

我不禁想起刘子乐在大学时代的浪漫风采:一头雪莱式的长头发,留着拜伦式的长指甲,忧郁地打量着劝他不要太晚睡眠的辅导员。他像昼伏夜出的夜枭,当别人准备睡觉时,他开始熬浓浓的咖啡,整个楼道充溢着奇特的香味,大家都明白香味传递的信息:刘子乐又开始阅读写作了。这真是美好的时光,香味使少年人多梦起来。这颇能表明刘子乐对诗的钟情程度。因此,后来他不得不去经商时,不免感到失落,彷徨无助,颇有伶仃的味道。这种心态也在诗中留下了印迹。介入商场,使他概叹最深的是世界的冷酷和理想的轻飘,“太阳”是“冷”的,“阳光”是“一串谎言”,“所有的季节都在下雪”,进而荒诞为“梦见自己尿湿太阳”。刘子乐常常把“太阳”隐喻为现实,它只让诗人拒绝接受;诗人更倾向于注视理想的“月亮”。但过往轻飘的理想无法应付现实的压力,必须寻找新的寄托来消解压力和平衡心理,因此,刘子乐一段时间里热衷于佛籍研读,一部分诗内容上都表现为对佛理禅性的迷恋。但这不算好办法,无视世俗的作法仅是一剂麻醉,它和“男人”的寓义是相悖谬的。因此,他重寻寄托的境界,通过心灵去关照世俗、人群。心相与世相的叠合,产生了神秘感知的诗境。我以为这类神秘羼合着野性的诗作才是刘子乐最好的诗。《石女》《忧郁》《神女》《永恒的吻》等诗作都是流溢着灵氛野气,剥落语言的伪装,裸露生命的本真。《一个女人对一个暴徒的回忆》(后改为《一种写实》)是刘子乐有份量的诗作,男性的敏感和反常规的思维出格的使人无法逃遁直视生命的原初。可以说,这类诗使刘子乐的写作更接近真实。真实才是诗性的最核心,去构筑自己的诗歌世界,便是去守护自己的情感和精神。直至此方可说是自由地在物欲与诗性的中间地带徜徉,无需尴尬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刘子乐的生活方式和他对待诗的态度,使他不可能去雕章琢句,进行语言探险。可提的是他出格的思路和想象的奇兀,并且大胆地用俗语入诗,却俗而见奇了。况且有对友情亲情的低吟,这本诗集便也贯穿了始终未变的诗情,使真诚显出了朴素的韵致。

葆有本真,这是刘子乐诗作良好的共同性;而理性化倾向和率性而为也伤害一部分诗歌的品质。当诗歌不再是梦中情人,而是调整为休憩的领地、精神寄居所,就更需要诗人在纷攘的生活里平静地承受诗情的到来,守护诗性和诗人的情怀。没有大的诗境,没有大的胸襟气度是无法使自己的目光真正澄澈起来的。这是刘子乐仍需努力的地方,自然,也是我们自诩爱诗的人要努力的地方。

一本诗集是一个诗人一段创作心路的检视和收拾。《男人的月亮》是诗人为自己的过去系上的一个结,当然不是蓝色浪漫的蝴蝶结,我倒以为像是黑色的领结。子乐,结系好了,便彻底地无牵无挂去赴人生的大筵吗?便风度翩翩一些罢,便潇洒一些罢,但谁知道呢。

野性的独白——序刘子乐诗集《男人的月亮》

1993年夏于华南师大

作者:温远辉(著名诗人诗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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