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诗歌内隐式押韵模式初探

08-28 作者:河马

朱光潜先生曾说过:“我喜欢读英文诗,我鉴别英文诗的好坏有一个很奇怪的标准。一首诗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诵一遍,看它读起来是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的节奏。如果音节很坚实饱满,我断定它后面一定有点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音节空洞零乱,我断定作者胸中原来也就很空洞零乱。我应用这个标准,失败的时候还不很多。”(《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朱先生这个“标准”,虽出自他个人的审美角度,却自有它一定的道理。以此为参照系,从舒婷诗心的律动腾挪,我凭直觉印证了朱先生的高见。

我喜欢舒婷的诗。读她的诗作,颇能得到一种审美愉悦。这也许同她的诗韵特点不无关系。她的诗韵总是像她那诚实灼烈的心跳一样,或和谐,或失调,或两者兼而有之,却总是一颗独特诗心真切的跳荡。这诗韵带有舒婷某些古典美的色调,富有诗人个性魅力的色彩,深深地吸引读者。我感到年轻的女诗人似乎在有意无意之中,尝试着一种崭新的押韵方式;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追求一种不同凡响的音乐美。也许这主要表现在押次韵,造成诗歌旋律的重奏感,恰似合奏队的和弦。“次韵”这个命名,是为了区别于一般诗歌押尾韵而提出来的。它主要指诗行末韵脚之前的那个字或词,构成内隐式复调型的韵脚,造成一种深层结构的押韵形式。舒婷尽管不太注重外部形态,但她不少诗呈现出这个带规律性的押韵特色,令人一新耳目,值得探讨。那么让我们探本溯源吧。

王力先生对我国古典诗歌作一番严密的考察后得出:“唐以后的诗体,从格律上看,大致可分为近体诗和古体诗两类。近体诗又叫今体诗,它有一定的格律。古体诗一般又叫古风,这是依照古诗的作法写的,形式比较自由,不受格律的束缚”。(《古代汉语》,重点号为引者加)而我们知道,舒婷自幼颇受唐诗熏陶,古典文学素质较高,因而她身心自然而然地滋长传统的艺术细胞,具有纯正的民族风韵。诸如《致橡树》、《落叶》等诗作一韵到底,款款道来,娓娓动听。然而,即使在这样传统味十足的“古体风”中,仍有次韵的“冷弹”。我们不妨用“△”标示韵脚所在,而用“△△”标示次韵所在。试看——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冰霄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纯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这首《致橡树》感情腾飞,一泻千里,一韵到底,不但符合朱先生的审美趣味,也切合王先生的概括性规定,更有点吻合我提出的次韵征兆。也正因此,除开生动感人的情思爱意,除了哲理性升华的美感张力,我们依然从诗中的韵律节奏获取快感,尤其是“日”、“地”这两个冷门般的内隐式次韵,倍显难能可贵。真是应了一句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由此纵观舒婷作品,我们发现舒婷常常押通韵(宽韵)。这反过来又证明她较为着重诗的内在追求。她在给笔者的信中声称:“……我仅凭借感情的自然流露。押韵仍须服从于感情的流程。我向来主张‘水到渠成’,而坚决反对人为外加。我想感情达到饱和点(或沸腾点),一般韵脚就会自然而然冒出来归依它”。也许《致橡树》可作为这种创作完成的典范。而诗人自称她的押韵形式是“水到渠成”,这对我们不无启示。舒婷的诗作,尽管行云流水,但情感的渲泄及其流程,仍然形成一定的心理以至语言的定势,因而也就有可能涌现押次韵的形态。广泛浏览舒婷的作品后,我又发现,她的诗作一般或基本上是押波韵或衣韵,而且平声与仄声错落互押,变化多端,形成了轻重缓急对应的节奏感,读来显得抑扬顿挫,在声韵的有序与无序、虚与实中,荡漾某种回环复迭的谐和感抑或立体感。这种诗韵,有内呼外应的同构之妙,有和弦重奏的层次感,有独秀天下的声音形态。舒婷本身对笔者次韵这一提法,曾表示过“也有可能产生偶合”。可见,诗人本身还来不及全面审核自己诗中存在着的次韵这个命题与事实,也从未自在性地探索过这种押韵模式。那么,偶然之中有没有必然呢?有的。押次韵这种现象在另外一些诗人的作品中,偶尔也出现过,只是不像舒婷有那么高的频率。鉴于此,我把这种内隐式次韵模式初步概括为下列四种形态,仍用“△△”表示次韵所在。

PA式——这种次韵形式表现在所押次韵的末字是虚词或实词。次韵出现的次数与频率不定,一般在抒情浓重时出现,给人醒目悦耳之感,譬如《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这首诗的第一节和第三节: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历史的隧洞里螺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败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祖国啊!

△△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

我是你封着眼泪的笑涡;

我是新刷的雪白的起跑线;

是绯红的黎明

正在喷薄;

——祖国啊!

△△

这首诗之所以激动人心,轰动一时,除了情真意切,意象新美外,恐怕就是内隐式押次韵很别致,节奏感超强所引起的功效了。

再如《暴风过去之后》的第一、第五节也是PA式:

七十二对灼热的视线

没能把太阳

在水平线上举起

七十二双钢缆般的臂膀

△△

也没能加固

一小片覆没的陆地

他们像锚一样沉落了

暴风雪

暂时取得了胜利

不,我不是即兴创作

一个古罗马的悲剧

我请求人们一道和我深思

我爷爷的身价

曾是地主家的二升小米

父亲为了一个大写的“人”字

用胸膛堵住了敌人的火力

难道我们还比爷爷幸运些

值得两个铆钉,一架机 器

△△ △

这首诗撼人心魄的哲理性抒发,没有这样相应的铿锵韵律,恐怕是难以奏效的。

再如《四月的黄昏》第一节:

四月的黄昏里

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

在天空游移

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

轻轻,轻轻,温柔地

再如《还乡》的前两节:

今夜的风中

似乎充满了和声

松涛、萤火虫、水电站的灯光

△△

都在提示一个遥远的梦

记忆如不堪重负的小木桥

架在时间的河岸上

月色还嬉笑着奔下那边的石阶吗

心颤抖着,不敢启程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

流浪的双足已经疲倦

把头靠在群山的肩上

仿佛已走了很远很远

谁知又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

纯洁的眼睛重像星辰升起

照耀我,如十年前一样

或许只要伸出手去

金苹果就会落下

血液的瀑布

使灵魂像起了大火般雪亮

这首《还乡》第二节除内隐式押次韵外,同时又具备另一种韵味,即“想”“倦”“亮”等互押。这样形神具佳的诗作,堪列为“上品”。而在舒婷诗作中,这种PA式的例子俯拾皆是。

PB式——这种次韵形式只不过比PA式多加一个以上同步排头韵。所谓同步排头韵,是指诗行首字或第二个字同某一个韵脚构成若断若续的呼应。譬如,《赠别》一诗有这样一节:

人的一生应当有

许多停靠站

我但愿我一个站台

△△ △△

都有一盏雾中的灯

虽然再没有人用肩膀

挡住呼啸的风

这样的韵式,舒婷诗作中还较少见。不过,这种韵式是较难自然构成的。如果不是出于妙手偶得,确要苦心孤诣方能达到,这又有违舒婷本性。而像《赠别》一诗这样的韵式,是较能抒发诗人那种深沉真挚而又冷静热切的感情的。

再如《黄昏星》第二章第一节:

烟囱、电缆、鱼骨天线

△ △

在缺残不全的空中置网

野天鹅和小云雀都被警告过了

孩子们的画册里只有

麦穗、枪和圆规划成的月亮

于是,他们在晚上做梦

Pc式——这是一种较奇特的次韵形式,表现为双重押次韵的复合形式,这是一种次序复杂的形式结构法,即某一个次韵复迭出现,一般表现为叠声词。诸如《秋夜送客》中有这样一节:

……

什么时候老桩发新芽

摇落枯枝换来一树葱茏

△△

什么时候大地春常在

安抚困倦的灵魂

无需再来去匆 匆

△△ △

要寻求和结构这种Pc式是较难的。不过,难能可贵,它有奇妙的音响效果,不论是默读还是朗诵,都颇有赏心悦目的效应。

再如《双桅船》也有这样的韵式:

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

使我们再分东西

不怕天涯海角

它在朝朝夕 夕

△△ △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

再如《寄杭城》的第三节:

江水一定还那么湛蓝湛 蓝,

△△ △

杭城的倒影在涟漪中摇荡。

那江边默默的小亭子哟,

可还记得我们的心愿和向往?

这种Pc式,较适宜抒写迸发一种迷离而又清醒,温柔而又坚定的心声。

PABC式——这是一种综合性的押次韵形式。同时具有PA、PB、PC韵式的结构方法与表现形式。一般较宜于抒发雄浑博大的情怀,渲染深沉高远的感情氛围。典型的例子如《土地情诗》一首。请看此诗的第二段和末段:

血运旺盛的热乎乎的土地啊

△△

汗水发酵的油浸浸的土地啊

△△

在有力的犁刃和赤脚下

微微喘息着

△△

被内心的巨大的热情推动

上升与下沉着

背负着铜像、纪念碑、博物馆

却把最后审判写在断层里

我的

△ △

冰封的、泥泞的、龟裂的土地啊

△△

我的

△ △

忧愤的、宽厚的、严厉的土地啊

△△

给我肤色和语言的土地

给我智慧和力量的土地

…… △

我的诗行是

沙沙作响的相思树林

△△

日夜向土地倾诉着

△ △△

永不变质的爱情

这首诗无论在排列形式上,还是在音韵节拍上,还是在多声部交响方面,都是舒婷在突破传统韵律形式方面的有力佐证。尤其此诗末节的押韵,别出心裁,宽严相间,巧夺天工,而又大巧若拙,真是有意味的形式,妙趣在个中,可读性颇大。这样“压轴”,这样的绝响,对全首诗的抒写是个自然而然的强化与升华,给人不息的情绪感染,加之抒情的政治智慧,促使这首诗从内容到形式臻于完美。这显然是诗人创作劳动的伟大结晶,颇有借鉴价值。这种PABC式的综合性押次韵形式,颇为罕见,更鲜为人知。

从以上几种内隐式次韵模式的简单勾勒,我们可初步认识到舒婷诗歌在整体或局部的韵律上,有意无意之间完成了某种奇妙的艺术追求,堪称不自觉而有益的实践,也是偶然性而又必然的成功。我们应指出和鼓励这种探险性与创造性并举的扎扎实实的尝试。由此观之,舒婷的诗不但以内容取胜,而且以艺术见长,思想感情与语言形式和谐交响,高度统一,具有较大的审美价值。这是新诗创作的希望所在。我个人粗浅地认为,具有这种内隐式押韵形态的诗歌,是适合于表现现代生活那种多层次与深广度的,同时也与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合拍。而这种深沉有力,跌宕多姿,“坚实饱满”的诗作,也是符合广大读者的审美趣味的。不过,这种押次韵的形态或模式,决不能刻意地追求。最好能在总体构思上及情感酝酿上进行把握,以便整首诗都有大致的次韵铺排形式,这才能加强整体的节奏效果,最大限度地发挥次韵所构成的音乐美及其内生性。这个问题尚待全面深入研究,这里权当抛砖引玉。

1985年6月一稿于广州

1986年6月二稿于普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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