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堤观荷
仲夏之夜,安龙人到招堤观荷,这已习以为常。或扶老携幼,或情侣双双,或友人结群,三三两两,来来往往,热闹至极。
这天正是八月初,夕阳逼近西山之时,为避房舍躁热之苦,我亦携妻及二位友人到招堤寻一片清爽。
走过来,荷塘旁的游泳池里,好些人在水中游泳。忽然几个孩童沿池岸奔过来,边跑边喊“在那儿?在那儿?”“钻洞了,快扯住尾巴!”这时,迎面委委而来一位弓形的驼背老人,听到喊声也往池中伸头而去。那是一条小水蛇,被孩童扯住,晃了几下,又脱手而出,潜入水中倏地消失了。那老人依旧弓着背,失神地注视着水面。蛇有何稀罕?童心未灭呀!
踱过长堤,曲桥上及荷塘旁边的石墩都坐满了人。几个摄影营业者忙得不亦乐乎。紧张地按动快门。忽然一妇人抱一只臃肿硕大的布熊猫,携儿匆匆而去,“带这东西来游玩,岂不负累?”我笑道。“哪儿,是给孩儿照相用的!”妻说罢,果见一位挂包提相机的男人匆匆赶来。
我们走上曲桥,纵观两侧荷花,已稀疏了不少,只有荷叶依旧坚毅地绿着,一股清新之气,团团而来,扑人鼻息,透过拥攘的人群和喧哗的声音,仍然可以感到荷花的天然纯洁之气。于荷花,我已经是熟视无睹了。天天几乎都到这里,不可能有那么多新的发现。
踱上一座“几”形拱桥,正逢一位旧时同窗抱着她刚满月的婴孩迎面过来。我礼节性地笑道:“哟,一家人来呀,叫什么名字?”“叫盼盼”他笑道。看那孩子毛发蓬乱,满脸长一些红子。“是毛还是妹?”我问,他看又问:“你猜猜”,说完脸上露出莫中其妙的笑容。我犹豫片刻,猜不出来,便含糊地笑了笑不作回答。“是毛!”他妻子兴奋地朗声道。我又笑了笑走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们在九曲十八弯处,寻了两侧栏杆坐下。闲谈笑语。忽然妻子说道:“来这儿看什么呢?只有看人了。”对面石墩上那对青年男女,插扶着下腭,静观荷池,这种情致是特别文雅的了。这时,那边传来一妇女惊呼声:“快过来,注意狗!”转眼间,那妇女将孩儿抱住,紧张地惊视那条肥黑的狼犬。那黑犬双眼闪着绿光,紧紧地跟着一位穿着委琐的中年男人,我认识,那是本城的暴发户。
我又看了看荷池。荷花无语。纤绿的硕叶在眼前散漫开去,壮阔无边,很美,如果没有朱自清的笔力,是很难写出像《荷塘月色》那样绝美的景致的。现在只能用心去感受,不能言喻。我忽然想起,清末名家在《钱塘观潮》中的几句:“七月半,钱塘无一可看。最可看是七月半观潮之人……”于是我又注意起人来。这时,两个少女从桥上走来。我认她们。这一胖一瘦的女孩个子一般高。性格却不一样。瘦的温柔而善良。胖的羞涩而傲慢。看她们走过来了。瘦的脚步极轻,目光注视路面。胖的脚步极重,仰着那南瓜一般的圆脸看着天上。他们走过几步,忽又折回来。象在寻找人,好象又不是。看她那高昂的目光,象在寻找云彩,可惜此刻蓝天万里无云,那么在寻找多夕阳么?夕阳已经西下。管他在寻找什么呢。也许因为胖的缘故,她背有些驼,我觉得她比那瘦的矮了许多。
其实,到此观荷的人,心情并不一样,到此来游的人,也不一定都是来观荷。有白发的老者,有纤纤孩童。有城里人,有乡头人。城里人看花,观而不语。目光转得快。乡下人看荷,指指点点,惊讶不已。久久痴望不厌。这时,一位穿着一双破胶鞋,衣裤沾土人的中年人匆匆低头走过。转瞬消失在人群中。那可能是刚从工地上完工归来,饥肠辘辘的卖苦力者,他是无心看荷的。看与不看是什么两样呢?我又想起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到黄果树观瀑,在那儿呆了三天半。忽然想起回来,于是提包赶夜车。从贵阳下来的车,人挤满满的。每车都不停,和我赶车的两位“川军”提着铁桶钢筋秀麻袋挤车。挤上了车,东西被售票员砸下,硬是不带,于是我们闲侃起来。“你是来看瀑布的吗?”“是的”我说:“我在这儿呆了三天。”“三天?”他们很吃惊。“的确名不虚传!”我说,“你们觉得和怎么样?”“怎么样?”他说:“不过就是看那一串落水吗?我在这儿整整四年了,从没有下去过,觉得没意思。”我听之后心中一惊,觉得极有高渊而又朴实之哲理,于是我整夜无眠。
这时,几个小青年人过来了,笑嬉怒骂,专盯游览的女人。其中一个骂道:“妈的!刚才我正下水折花,却被那狗日的公安吼了上来。”他们走过后,我忽然觉得好恶心,直想呕吐,仿佛闻到一股恶臭。奇怪,在这纯洁的圣地,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我们便站了起来,向醉荷亭走去。这时,西天一片耀亮,白析得犹如久居深闺的处女的肌肤。那眉新月静静地悬在西天上,满天寻找不倒一颗星星,纯净无比。这种情致好极了,几缕清风伴着荷叶的颤动,亲切而又甜蜜地抹上皮肤,然后传入心底。
走入亭间,那里已坐了很多人,有人在注视我,转过头来,一个少妇惊慌地将目光收走,低下了秀美的头。这时,一位副乡长过来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以“嗯”的一孔鼻声应我便擦身而过。想当年,曾是有过交情的,如今混上了一官半职,便疏远了许多。一个抱小女孩的妇女和我们招呼。我过去抚了抚那小女孩的脸。这小女孩是她娘二十多年的苦盼迎来的辛酸的爱的结晶。她娘与她父亲在二十年前就在大学里热恋,后来分手了,她一直等着她,他结婚了,生孩子了,二十年后,他那女人弃他而去他才找上了她,那时她已经四十五岁。那小女孩,名叫荷花,她母亲的心却比荷花要纯洁,执着而又高雅。
我们一路想起荷花父母那一段美丽而又凄丽的爱情故事。夜色已渐渐弥漫开来。只有那几只不疲倦的蜻蜓仍徘徊在荷与芦苇交织的浅水上空。
1992年8月3日夜10点2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