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无边华盖风雨人生
上个世纪70年代,生产队尚未解体,农民生活比较拮据。那时,人们最怕家中有重病人,谁家有重病人,谁家就别想过上抬头日子。厄运偏偏降临到我大姐的头上,她患上肾病综合症。仿佛天要塌下来一样,家人一片慌恐、焦虑。母亲整日面带愁容,忙着为我大姐求医治病,折腾了一年多,尽管花掉了家中少得可怜的积蓄,还欠下了一笔不菲的外债,但终未能挽留住我大姐的生命。那年她十八岁,花样的凋谢了。
斯人已去,还债成了全家的第一要务。靠集体分配的收入,没有指望,每当青黄不接时节,全村人还得吃“返销粮”呢。
母亲精心莳弄园子里的青菜,饲养十几只鸡鸭鹅,常常提着篮子,去县城卖口省肚攒下来的蔬菜、禽蛋。针尖上刮铁的小本生意,不知靠它何年能还清债务,但它毕竟是一种指望,一种寄托。后来,园子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去了一大截,家禽在瘟疫中死个精光。无奈,母亲买来一大一小两头猪,散放,圈养,极其用心,看到两头猪日渐肥硕,皮毛发亮,母亲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容。
接近年关,母亲和父亲分析猪市行情,认为卖生猪比杀猪卖肉划算,便决定先把那头相对重些约250斤的猪卖掉。一放出卖生猪的风,猪贩子就找上了门。先瞧猪,内心满意,嘴里却说着“城里人不喜欢吃肥肉”之类的话。后谈价格,起价压得很低,母亲一口回绝,于是,双方失眉吊眼,讨价还价,互不相让。僵持中,猪贩子佯装生气,拂袖而去。母亲并不妥协唤他,母亲知道自己开的价,他是能够接受的,离去,只不过是吓唬人的“杀手锏”,一会儿,猪贩子还会“折锏而归”。这是商人惯用的谈判伎俩,谁要上当让步,那就正中人家下怀。果不其然,俄顷,猪贩子又折回来,满脸的尴尬相,假惺惺地对母亲说:“你也不容易,价钱就依了你。”母亲额头细密的皱纹舒展了,急着唤人抓猪过称。猪贩子双手插兜立在一旁,嘬起嘴吹起小曲。母亲、父亲和我跳进猪舍抓猪,猪不肯就范,左奔右突,弄得我们灰头土脸,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的。用绳索绑定猪的四条腿,破开猪舍的板门,将猪抬至院子中的地称上。正要称量时,猪贩子一挥手,说:“别急!验一下,看是不是‘痘’猪。”父亲吃力地摁压着挣扎乱动的猪,猪贩子寻来一根稍粗的圆木棒,趁猪哼叫时,熟练地横穿在猪的上下牙齿之间,然后,从后腰处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钳,伸进猪的口腔,钳住猪舌,向外拽着,细细察验。母亲、父亲也探过头去屏住呼吸看那臭气袅袅的猪舌。“这是‘痘’猪,我不能买了。”猪贩子显出很在行的样子无奈地说。母亲、父亲愣怔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吧。”母亲心里不托底,又让猪贩子察验了一番。在猪贩子的点拨下,这次母亲看清了猪舌根处星星点点的白色泡状的“痘”。猪贩子走了。我看见母亲木然地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像在擦拭溢出眼角的泪花。父亲蹲在房角下重重地吞吐着浓辣的烟气,神情沮丧。
夜已经深了,我迷迷糊糊的听见父母还在压低声音说话──
“只能当年猪杀了。猪肉能贱卖就贱卖,卖不掉,就留着自家吃吧。”父亲说完咳嗽了几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孩子吃‘痘’猪肉是要得病的。不过,我听说‘痘’猪肉经过高温处理,人吃了是没有违碍的。”母亲说。
“孩子一年吃不上一点肉星,馋呀!一定把肉烀得绵烂……”父亲接茬说。
“‘痘’猪肉也不是没人买,那些上了年岁的穷人就不怕……图便宜呗。”母亲自我安慰着说。
“把肉砍成二三斤重的小块,再把肉表面上的‘痘’用刀挑掉,然后泼上水,埋在雪里冻上几天,再到市场卖,只要买主不把肉砍开,是无法知道是‘痘’肉的,但价格不能降,一降就容易引起怀疑。”显然,父亲对如何卖掉‘痘’猪肉动了脑筋。
“再说吧!咱们家还没有做过亏心事。”母亲有些烦躁地说。
…………
猪是在夜间由父亲宰杀的,母亲做下手。我至今弄不明白,父母为何要在夜里杀猪。我猜测可能是怕大白天杀猪,全村人都知道我家杀了个‘痘’猪吧,或者,若大白天杀猪,不请邻居、好友、亲戚来吃不好吧。我们村有个陋习,谁家杀猪,必请邻居、好友、亲戚疯吃一顿,每次吃掉小半拉猪是常有的事,吃得女主人心痛呀!但还需装出大度,装出热情,装出高兴。再细想,夜里杀猪,邻居、好友、亲戚就不知道了吗?虽是‘痘’猪肉,有人嫌弃不见得想吃,但村里那几个与我家交好的“五保户”是不顾忌的,他们没被请吃,能不挑理吗?想不明白。
天刚蒙蒙亮,母亲便把我从梦境中摇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穿衣,洗脸,吃饭。吃罢饭,母亲给我戴上灰布贴面的黑色长毛狗皮棉帽,系上黄酱色的围脖,除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外,面部都被包裹得紧紧的严严的,远看,我像一只刚从泥淖玩耍过的胖嘟嘟的小熊猫。母亲扛着用麻袋装的足有五十斤的冻肉,领着我,顶着凛冽的寒风,沿着铁路线,向远在三十里的县城行进。到了县城的一处市场,商贩并不多,母亲选了一块地方,放下麻袋,松弛一下酸痛的筋骨,打开结满霜花的紫色棉围巾,开始叫卖。我看见母亲的头像刚刚出锅的热馒头,雾气缭绕。几个买肉的人怀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想法把价开得很低,低得离谱,自然不会成交。北方冬季的白天特别短,大约下午三点钟左右,天色就开始黯淡了。阴冷的朔风像无形的刀子划着面颊,火辣生疼。我和母亲瑟瑟发抖,流着清涕,焦躁不安地等着买主。
一位光头洁脸、衣着合体的中年男人,来到我们面前,母亲赶紧迎上去搭话。他没言语,只顾弯下腰,翻看一块块冻肉。看罢,他直起腰,和气地问:“多少钱一斤?”母亲说:“九角一斤。”“为啥不卖鲜猪肉呢?”他用疑惑的眼睛瞅着母亲。母亲镇静地说:“是在家杀的年猪,留足过年吃的,才来卖余下的。”他担心地说:“表面看肉是不错的,但这是冻肉,我不知道是不是病猪肉。”“死猪肉、病猪肉,单看颜色就能看出来,你看我卖的猪肉,颜色正,膘厚,又嫩,说是死猪肉、病猪肉谁信哩。”母亲低眉顺眼的说。“你能不能和我去检验所化验一下,是好猪肉,我就全买了。”他诚恳地说。“天要黑了,你不买算了,我还要急着往家赶……家在三十里开外呢。”母亲说,“要不把肉扛到你家去验,你看中了就买,不买我们就往家走,这会省去很多时间。”“好吧。”他想了想说。
他在前面引领着,母亲扛着麻袋拽着我跟在后面,我机械地迈着滞涩的脚步。途中,他狡黠地说:“我就怕是‘痘’猪肉。”说完回头看母亲,但没有在母亲的脸上看出惊慌之色。到了他家,家中无人,或许他的妻子没下班,孩子没放学吧。母亲把麻袋放在外屋地上,他点亮灯泡,随手从麻袋里抽出一块肉,放在砧板上,用菜刀砸碎冻在肉皮上的冰,然后,从肥肉表皮处纵向使劲往下切,肉冻得结实,他只切了大拇指厚,便切不动了。如是,切了三块。他对照灯光,细细察看切面,没有发现异常,便决定买下。我悬到嗓子眼的心归到了原位,我暗自佩服母亲的“大智大勇”,也暗笑他的愚──肥肉是不生‘痘’的(?)。母亲点完钱,转过身把钱掖进棉袄里的暗兜,对我说:“快走吧,说不定要走到半夜才能到家。”我紧紧地扯着母亲的衣角,母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我感到她的手心汗津津的,指尖微微打颤。我们急急地走出他家,七拐八绕,约摸走了三里多路,到了济世药店墙角处,歇息。我以为母亲会如释重负,喜形于色,可从她蹙起的眉峰和耷拉着的嘴角上,我隐隐地感到母亲怅然若失,气闷于胸,似欲吐出凝重的叹息。静默一会儿,母亲拉住我的手说:“还能记住买咱家猪肉那个人住的地方吗?”我盯着母亲的脸,不解地摇了摇头。母亲又说:“走!我们不能吭人,把钱还给他。”我噘起嘴,心里很不高兴。如果不把钱退回去,母亲肯定会给我买两个热乎乎的香甜的酥饼,这下泡汤了。我嘟哝着:“饿死了。”母亲斜了我一眼,没言语。我们又往回折,此时,寒星般的街灯已经亮起来,住户的玻璃窗上人影憧憧。我们试探着找了半天,才找到他家。叩开门,他看到是我们母子,很是惊愕,狐疑地问:“你们为啥又回来了?”母亲脸上露出窘态,说:“家里杀了两头猪,一头是‘痘’猪,这回匆忙之中错把‘痘’猪肉拿来卖了,回走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不,我们来退钱取肉。”他表情复杂,一个劲地摇头,无奈、责怪、理解、困惑交织在一起,他淡淡地收回钱,让母亲把肉扛走。这时,从内屋闪出来一个扎着两条乌黑辫子的花季少年,她嘻嘻地笑着说:“良心发现呀!”看到我们冻得可怜,饿得难受,她止住了笑,返身跑回内屋,拿回两个温热的白面馒头,塞给我。我怯生生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快谢谢小姐姐,拿着吧。”一出门,我就像饿狼似的把两个馒头吃掉了。吃之前,我问母亲:“你吃吗?”她说她不饿。我太自私太不懂事了,她能不饿吗?
黑夜里,我们母子迈着铅一般沉重的腿走在回家的路上。肆虐的风雪在无遮无拦的旷野上,叫嚣东西,隳突南北,扯天拽地。饥饿,寒冷,疲劳,忧愁,使母亲得了一场大病。病愈,母亲明显的老了。
一晃过去了许多年,我要到南方去读书,临走时,我又想起了这段往事,问母亲:“那次,我们完全可以拿钱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把钱退回去呢?”母亲拢了拢花白的头发,慈祥地说:“孩儿,如果我不把实情告诉人家,不把钱退回去,妈妈在你心中的形象该是怎样的矮小,也会影响你一生的健康成长啊!”
我抚在母亲削瘦的肩膀上流下了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