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子

05-17 作者:金戈

三 和 子

金戈

一九六九年仲秋,我家从西埠老街的下街搬回供销社退租的本家老宅子后,便认识了租住在隔壁贩卖蔬菜瓜果的老王与他儿子三和子。

三和子家是临街的一间土墙飘瓦的低矮的小屋子。室内仅有一张用木板担成的土坯床;一块破旧的木板盖着一个混装着棉衣和单衣的大木箱子;一个用坏搪瓷脸盆当作锅盖的“缸缸灶”;灶旁放着一个没有盖的小水缸;一条麻绳从屋角的东南拉到西北角,上面常年搭着临时脱换的衣服;紧靠锅灶的墙上挂着一盏用四环素药瓶和铁片制成的煤油灯;床肚里散乱地堆放着许多破旧的鞋;床上有一顶被灯火和灶火熏烤成酱油色的蚊帐,蚊帐后面的墙上有一眼土洞,能依稀射入少许昏暗的光。

听我父亲说,三和子原来有一个很殷实很幸福的家。他爷爷曾在古镇上开过酒楼饭店,他父亲年轻时是个有名的“少爷”,可他爷爷死后偌大的家产被他父亲吃喝嫖赌败得精光,所以他母亲一气之下领着俩个儿子改嫁了,只把仅喝过十几天奶的三和子丢给了老王。

三和子与我年龄相仿,当时都有十二、三岁。我长得大头大脑,街上人都喊我“大头宝”,他却长得人瘦毛长面色黑黄,“甲”字型脸,尖下巴,三角眼,高颧骨,尖鼻梁,招风耳,薄嘴唇。一到夏天他整天就穿个黑裤衩子,通体活像一根被烧焦了的杂树枝子,同他差不多大的街坊邻居都不愿和他在一起玩。而我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竟然发现他是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人,因此只要有空就喜欢到他家门口玩,我妈也从未批评过我。他呢,一看到我来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总想着点子跟我玩,要么偷钱到商店里买一挂小鞭(爆竹)炸给我看,要么胡诌一些故事给我听,要么找东西给我吃。我们经常在他家锅洞里烧山芋烧花生,他有时还敢偷家里贩来的菱角、梨子、柿子等。他也经常到我家来玩,我们最喜欢玩的地方就是我家的后院,这里长满了各种野树杂草。每到春天,我总喜欢对着土墙上的一些小洞进行烟熏或通捣,叫他用医院遗弃的青霉素小玻璃瓶在洞口的另一头,堵劫那些腿上长着细绒毛、通体泛着金黄色的蚂蜂;每到夏秋季节,我们就经常在这个天真的王国里逮蝴蝶逮蜻蜓,还玩过“簸箕罩麻雀”,甚至还挖过蜈蚣和土鳖子,听说能卖大价钱,我们还打死过好几条蛇。(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三和子没念过书,只要我在后院读书,他就立时安静下来,很羡慕地看着我,从不打搅我;我若画画、唱歌、拉二胡、吹笛子,他总是我的第一个观众和听众。他很乐意地当我的“下级”,经常双腿并拢像猴似地招着手极不正规地向我高声喊道:“报告班长”,汇报他在街头巷尾看到或听到的自认为很有趣的事。记得在一个夏日的上午,他忽然神秘地告诉我,他昨晚无意中从土洞里看到洞外的院子有个姑娘用木盆在洗澡!他的表达能力极差,多半是未将事情说清楚自己就先哈哈大笑起来,我有时故意生气地瞪着他那两颗黄门牙,他就笑得更利害,直至笑弯了腰。不过他的出现确实使我在童年时期过足了当“官”的瘾,我虽然不敢在别人面前趾高气扬,但是敢在他面前耍派头、摆架子。可我从不欺负他,有时还见义勇为地挺身而出呵护他,所以彼此产生了纯真无邪的友情。

在一个初秋的下午,我不慎将一位要好的小学同学新买来的“国光”牌口琴给玩丢了。我知道口琴肯定是自己在与“天罡”、“三侉”、“五丫子”等人玩“泥巴搭大炮”时从长裤子的插手口袋里滑掉的。三和子知道后,急得比我还厉害。他陪我问遍了所有的小伙伴,并陪我将当天所有玩过的地方仔细地找了个遍。直到天擦黑了,他才突然惊慌失措地飞奔而去,我只好孤单一人抖抖瑟瑟地卷缩在下街学校外面的土墙下。因为我知道这个口琴要花好几块钱才能买得到,当时一个生产队的整劳力一天挣的工分只值几毛钱。所以此事若让父亲知道了,肯定要被狠揍一下,还要被饿一顿。我真的很害怕,因为连最喜欢我的妈妈和姐姐都不来找我回家了。大约过了两堂课的时间,我突然看到一个瘦长的黑影子从街口朝我蹲的地方一瘸一拐地走来,还不停地小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吓得不敢出声,直到我面前才发现原来是三和子!便立时惊诧地问道:“你怎么突然成歪子了?”他一边将一个大碗双手捧给我,并把插在裤腰带上的筷子抽给我,一边压低着嗓门说:“快吃吧,刚热的粥!”我一接过碗,鼻子就发酸,眼睛就湿润了。三和子却蹲下来很讨好地告诉我:“里面还有一个咸蒜头子!”我再也想不到,他家那脏兮兮的锅熬出的粥竟然又稠又香!第二天,我才知道三和子因为帮我找口琴而忘了烧晚锅,所以被他那狠毒的父亲用扁担砍伤了腿。但他却仍然忍着眼泪和疼痛把粥熬好,待他父亲吃饱喝足串门后才把仅有的一碗粥偷偷地送给我吃。

我高中毕业插队农村后,与三和子基本上失去了联系。父亲在信中告诉我,他家因付不起房租而搬到街后去了。但他经常闷头闷脑地摸到我家来玩,有时还帮我妈择菜扫地。一九八○年我被招工进了一个公社卫生院,这个消息不知怎地竟让三和子知道了,他特意从古镇坐车赶到几十里外找到了我。我自然很热情地招待了他,并隆重地将他介绍给我的院长和同事们。他在我面前第一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当成“人”坐在席位上,并受宠若惊地不断接受我和别人的陪酒,他兴奋不已,很快就喝醉了酒,突然,他很放肆地将挂在墙上的二胡取下后,一边胡乱地锯着弓子,一边傻笑着从卫生院跑到大街上,活像一个疯子,弄得我非常尴尬。事后,院长和同事都很诧异地问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一九九六年九月六日,我被作为“特殊人才”从基层乡政府逆向调进县地税局工作,高兴之余,便利用国庆节放假的机会带着儿子回了一趟古镇老家。巧的是,我一踏上老家宽敞洁净的水泥街面时,就猛然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他一边摇着铃铛一边拉着板车朝我走来。我定睛一看,竟是三和子!当时仅有三十多岁的他,背竟然有些驼了,像个五六十多岁的老头。他衣裳褴褛遍身肮脏,头上歪戴着一顶破旧的有一道红箍的军黄色大檐帽,帽檐上还斜插着一羽艳丽的野鸡毛,既黑又瘦的脖子上叮叮当当地挂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装饰品。他也看到了我,这是相隔十三年后的首次见面啊!但他却像每天都能见面似地冲我傻笑笑就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了。一位街上的熟人告诉正在发愣的我,三和子自从被他后母怨告强奸她被送到白湖农场劳改后,就有些神经质了。他现在已改行卖鼠药的父亲已无法顾及到他了,街道居委会只好安排他这个老“居民”当个清道夫混口饭吃。我听后觉得很伤心,想不到我这个“闰土”式的少年好友,在没有享受过一次爱情并不知父爱母爱为何物的典型环境中,竟然会落到如此孤独如此悲惨的境地!并对他为何变成了疯子的原因产生了一种想打抱不平的冲动,因为我确信他肯定是其后母一个阴谋的牺牲者!当我看到他在秋风中那个既瘦又驼的抖动的渐渐模糊的背影时,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巴黎圣母院”中那位人丑心善的加西莫多来……

2004.1013

共 0 条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