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事回忆:“春天还很遥远”(孙文涛)

02-19 作者:白鸟群群

“不,不要再等了——

春天还很遥远……”

(已逝的80年代初东北民间诗人邵揶的诗句)

我一直想谈谈,我生活的地域、生活的北方,准确说是“东北诗人们”的生活(谈到诗人——有许多分类法,我说的是自发成长的,像城市里冬天斜飞雪线一样,不知哪一天降落,及在哪个无人注意角落里默默融化入泥污),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诗,他们的青春和一生。因为,我也是,并永远是他们行列中一位无声同行者。

颓废派,我首先想起这个不妥的词儿。但不记得有谁曾描写过,那个艰苦的年代存有颓废——诗人的颓废。像刚刚走过废墟的昨天的人们,他们站在坚冰刚要解冻的大地上,微眯上双眼,面色苍白瘦削,斜叼劣质香烟。“别介意这儿的女孩子/他们连手绢都没有/这季节谁也不想为谁流泪/泪水没流到腮边就冻成冰”(邵揶的诗句)。

我曾经和一位当年(也是当年的时光)的朋友说,希望有那么一天,在城市里一个僻静,不太显眼的街角小广场边(可惜现在没有僻静广场了,广场们庸俗地立了一大堆水泥块和花墀),立一小块原质的木牌,上写:“光荣啊,世界上出了诗人的地方!”(米沃什语)还有在转角处,用一块剖开的黄杨木带有年轮花纹的木板,刻写:“爱惜才华吧,爱惜那些才华修美的人物吧,文明的民族啊,保护他们吧。”(卢梭语)(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猜想,读到此文,我的当年的朋友们多么希望由我来谈谈他们,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音容笑貌,气冲斗牛,纵酒长谈,他们分行的诗。从哪里开始呢?像旧电影镜头一样闪过去,又消逝在岁月不可捉摸之中了。“谈谈我们吧!”一个声音在耳畔萦迴,像一个青年,在深夜不眠的有冬雪寒灯的街道久久不归。阗寂的回忆中,“连那些辛酸的往事都变得美丽/只是美丽的令人不忍回忆”(我在本文将几次引用邵揶诗人的诗,以纪念)

文革结束了,所幸战争过去了,“你好!让我们在冻得瑟缩的诗行上紧紧拥抱”。70年代末期,我生活在长春,一个日伪时期繁华起来的城市,它经历了解放战争数十天饥饿的围困。春草的萌芽又重新生长。他们丧失了,永久丧失进入大学的机会,岁月蹉跎(这四字被广泛认同的一代人),他们往哪里去呢?!而希望,跨一步就是春天的门槛了——“可雪把所有的道路都封死了”。

我第一次走进这样“不伦不类”的诗歌学习班。他们由上至三四十岁,下至二十多岁,十八九岁的跨度极大年龄段组合成,他们白天忙上工,晚上来上“夜校”班补习,像“补习”其它文化课一样!(我们)曾做为小学生的家长,坐在小学生的教室里,汗颜涔涔惭羞自嘲地参加过各种“考试”吗?

编辑们在忙什么?1979年我首次跨入一家搞得烟雾腾腾的编辑部——这办公室是租借来的,“诗歌编辑”刚刚从“下边”调回城来,改造多年,人已半老(我怀疑他还懂得二十年后的诗歌吗?!)而“诗歌之页”——每期夹在刊物众多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一种中国“特产”的独特文体)及评论中,刊上一首何其不易!但诗歌毕竟是神圣的呀,它像愔愔无华的突兀青春,像命途多舛的生命,倍值珍惜;像雪花,伴着城市清晨白雾和炊烟,袅袅在冬阳里化氤。而我们当年正“浪费”着诗歌,并不知晓它昂贵的特质。

那时候,我们还不彻底知晓,诗歌来源于一种空气,水分和土壤,它的命运也取决于这特定环境。破坏了土地,绝生长不出一个天才(而没有天才,只剩下庸才们在喋喋不休,莎士比亚说“天才们哭泣着离开世界的原因,是庸才们板起面孔来教训天才”),只剩残一点可怜兮兮的“才华”火星了。读过李白、苏东坡的人都很少,我们大多是从50年代“诗人们”读起,(50年代,唉,五十年代又能有什么样的诗呢?)忽而崇拜叶赛宁、布莱克,忽而又是美洲平原上惠特曼,现代派,还有跛脚的英国诗人……

最难忘的是一个有炉火的居室,它是我们从未想过命名的“文学沙龙”(在那个年代,直至后来,很久,我都一直担心“沙龙”是个刺眼和“忌讳性”的词儿)。我们在久久地谈论,一首又一首的诗歌,有的在这里深刻认同,朗诵,以至赞美,有的在这里被“付之一炬”。我们判处它的死刑。我们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北岛的诗,看到舒婷当年以油印本寄来《心歌集》(总觉比她功成名就后要亲切得多)。磁带是个新鲜名词,互相交换珍藏和转借的书籍。发现用白酒掺和汽水很好喝,冒出像鸡尾酒一样泡沫。学习跳舞可是“人之初”,笨拙得像一只狗熊,一个卷发的姑娘来教我们练习。

他是一个“贵族”气派的诗人(很多年后,我才接受了“贵族”在精神上也可为“非贬意性词”)。他的诗写得有“诗味”,他很倜傥、高贵,一副不屑、不羁的桀骜不驯的样子——如果再送他一只手杖,一个单望镜,简直是18世纪英国绅士诗人。他油印一本本诗集(油印,我一直认为,它们是一种苦难的产物——散发出难闻的油墨气息),四处散发,像个孜孜播种者。他的才气在岁月中渐渐挥发殆尽了。

(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不能正确,纯洁和庄重地使用祖国的语言了——我们的语言天赋在学习过程中被掺进杂质而永难剔除——所以在少年乃至成年运用祖国语言的日子里,我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与混杂入的伪赝、虚假做抗拒,我们终生不渝地要和那些横行的虫豸们,僵缚洞啃人类灵活自由思维的伪科学论战;由此,我们必将首选诗歌,清源拓本,——虽然我们当时,和长久后来时间一直未清醒到它的严肃意义。)

在我们的生活里,从前,非常不懂尊重“个人”的东西,而一直追求某种集体效应式的“共性”——它们运用在艺术上,会害苦了艺术。许多年里,我一直对那些在诗歌上“成功了”的人士,持有一种质疑;而对那些被湮没者的奋斗常怀抱十二万分惋惜(大概最初的不公正会引发后面连续性不公正的论据,直至我)。或许,生活改变一下,人们换一种看法,会另当结局?我一直不相信这种调子:“某作者经多年努力”仿佛筛掉的都是劣汰的种籽。奇怪的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风云变幻,波诡云谲之际像是最不宜于出现诗人的成功的气候,却突兀地出现了一小群诗歌的星云!我想大骂一顿那些半真半假的诗歌刊物——但平心想想又笑了,时间使一切“愤怒和回顾”失效。存在就是真理,大概这就是生活不二法门,也是文学艺术不二准则。

我想,世界上该有两种颓废:一种行动上,一种是精神上。那个时期诗歌当属后者——它的出现期限短暂,稍纵即逝,大概只有当事者才觉得到这一点。有一次深夜喝醉了酒,好大的雪片呀(我们戏谑为“俄罗斯巴掌大雪”)积了盈尺,我吃力地推着破旧自行车,突然,寂无一人的街道发现巨大断裂声音,我大惊诧,酒醒一半——原来巨大白杨老树枝杈经不住积雪的重荷,折断在我前面三四尺远!我呆伫街心,看了良久,头脑空空如也。以上是“精神颓废”的某种例证。

如今,当年的阔叶白杨(它们原名加拿大杨,有许多是半世纪前日据期栽种的,外围有二三抱粗细),多已被后人砍伐,代之以纤纤树苗——(秋天,何寻落叶飘飘萧萧然之感,黄叶铺地那种寂灭高尚的美!)在艺术上我们大约生活在一个“断裂谷”时期,我们在两个时代的巨峰间凹谷里眺望朝阳——谁有幸爬上山峰?!我们在阴暗潮湿的谷底徊徨,寻觅和歌唱,听到青春扑翼和诗神之箭嗖嗖在头顶穿过。我们的目光饱含忧郁和沉思,我们的血管里还呜咽着云游四方和四海为家者的豪迈……

——我一直设想(如果诗人还有一点用途)这座城市,长春,可以这样改造:留一些日本式“光亚”建筑,突出(不是平常讲的“突出”)宽阔道路和高大挺直的白杨树特色(道路宽和绿化好曾长久做此城特征,而受称赞),朴素一些,再朴素一些。我童年喜欢这城市雪之白,楼之灰(是种美丽的日本灰色,我就在这种带壁炉,拉格门式小楼居住过),松之绿。我曾赞美它“白雪披纷,绿篱闪耀”,当然这是一种“遥远的风景”一去不返,怀旧的风景——现在我对这鱼龙斑杂般建筑而起的城市是如此厌倦!建筑家可以问问诗人——我一向这样认为。不然,诗人,在实际生活中还有什么一星一毫的位置呢?更奢谈用途?

东北确实是很特殊的地域,它比西北冬天更冷积雪更深,它离俄罗斯很近,离蒙古草原更近(草原象是它的“后院”),哈尔滨残有欧洲建筑的特点,长春残有东洋建筑特点(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和诗,可惜许多美妙的建筑被地皮商们胡扒乱拆了)。如果承认气候深深影响了人类,那么,我说东北诗人自有其特质。具体是什么,一时很难考查。我曾在青年时代写诗那么一瞬间,似乎窥见了它的奇特与深邃的“东北的诗歌灵魂”。“热爱青少年时代吧!只有青少年时代就生活在北方的人,才会理解什么叫做冬天,并在心中燃着永不熄灭的光芒。”(拙写于昔年的句子)火焰,我一直想讴歌白雪,雪中小红帽的“诗人的原型”(我一直这样称谓这些如今早已溶解进岁月,除了他们自己世界上很少有人知晓他们“光荣与梦想”的诗人岁月),虽然,他们几乎毫不在乎,仿佛早就预知了今生命运,大踏步消失在苍茫暮色和纷扬雪花中了。复归生活,如籽之入土,蛹之化蝶,蛾之扑火,化于寂灭。

我想站立城郭的原野大声呼喊——

哦,原谅我吧,你写过《在小镇的那边》的诗稿么,听得我泪水潸然,说有一天“白尽了头发和血”亦不悔;哦,忘记了我吧,“真想永远这样地徜徉,真想永远度着这样的时光”(我的拙诗《春夜送友》)当黄昏再度来临,冬雪万山,冰寒敲打着大兴安岭的门,怒风在坦荡的东北大平原上肆虐,坚强些,点亮属于你们自己的灯吧,如今,我不会再来了。我奉献给你们的诗和你们奉献给我的诗此后已永久镌刻在岁月庄严的青铜之壁上了……

——那一天也是黄昏,我穿过积雪的城市去寻觅你的温暖的小屋(屋里永远炉火旺盛,水壶沸开),怀中揣一叠燃烧的诗稿(诗稿永远比记者们采访记录要珍贵万分)诗情在路上就要倾泻而出,尽管自来水笔冻得凝涩,但我还是在小笔记本上飞快写下了这首诗,再朗读一遍,把它赠给你,也结束我,你及我们的共同之昨日的永恒纪念火光——

结束了孤独的癔想

我开始和你谈话

谈生活、谈文学、谈爱情……

我忽然发现这居室空空荡荡

像回音壁,不,回音壁有比这更大的回响

每一个人都有一张脸

转过脸就印下一个失望

告别了……

我猛然车转身——

想热烈地拉住你的双手,说

世界上还有值得爱慕的挚友

并在心中永久珍藏……

冬天的青枝绿叶呵

象征友谊

风雪黄昏

我启程寻找

(《风雪黄昏》1984。2。15)

“……他那时还非常年轻,在耸山峻岭的线条之上,在地平线上,一个微笑着诗人的头颅和我并行,还有他那不同寻常的天才的光明特征,他的微笑和脸上留下悲伤与命运的影子……”(帕斯捷尔纳克)

简历:孙文涛(1952——)吉林人,青年时因失学在公共图书馆自学十年,著有诗集《野蔷薇》《风雪黄昏》,散文诗集《摘自笔记原想扔掉的片段》,散文集《北部边疆漫游散记》《京华遇诗人》,评论集《大地谈诗》等。创作的诗歌、散文诗、散文随笔、文评、回忆录等在国内及港台数多家报刊及日本发表过,收入多种全国选本。著作被英、法、俄、日、美、加拿大等的国家级图书馆、及国内数百所大学图书馆收藏。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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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推荐阅读2012-02-20 2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