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手

一把手不是单位领导，是一个人的诨号，这人姓魏。年少时，在河里炸鱼，炸断了一条手臂，因此而得名。取名的，只是闹着玩，骨子里其实没有什么恶意。初中时，我和他同学，后来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好，是朋友。

他个头不高，精精瘦瘦的，但眉眼生动，一看就是那种特聪明的人。他家住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磨拐潭。那地方很美。游龙一样的小河，在青山的映衬下，荡漾着绿水碧波，从大山深处信马由缰地一路蜿蜒而来，忽然玩笑似的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留下一个绿暗暗深沉沉的潭，就像一根绿色藤蔓上结了一个青皮的瓜。然后，它又一路喧哗嬉笑着，扬长而去，一头扎进大山深处。潭边有几棵老柳树，合抱粗细，一身疙疙瘩瘩，麻花似的屈曲盘旋而上。它却偏偏披一身长发似的柔枝，婆娑在春夏的风里，弄出万种风情。有如在熙熙攘攘大街上，款款而行着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走上前去一看，却面目可憎，又老又丑，让人觉着既失望又好笑。一把手的家就在潭边不远处。读初中时，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特别是解起数学题来，脑壳转得飞快，精密得像计算器。我向来是一个不大服人的人，但在他面前，我自愧不如。可惜，由于残疾，升学时体检不合格，没能升入重点高中，与大学无缘，影响了发展，毁了锦绣前程。

下学后，为了生计，他学会了照相。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乡下，照相还是稀罕玩意儿，生意好，比较容易挣钱。他脑子活泛，善于处理关系，和各单位的人熟络，人们都乐意把生意照顾给他。像学校，每年都有照相的业务，登记照毕业照的，一本万利。因此，在收入上，他比我们拿工资的实际还要滋润。我有许多记录青春影象的照片，都是他的杰作。照片上的我，显得特幼稚，特纯情，特浪漫，也特可笑。这些照片，至今我还完好地保存着。偶尔翻翻，总能让我生出几许温馨，几许怅然，几许感动。

有一段时间，他曾自费到很远的地方去学习书画。摄影，书画，都是艺术，有很多相通之处。他有摄影的底子，学起来自然很快，学的成绩也很不错。我见过他的书画习作，很有些意思。现在想来，他这人不独聪明，而且是一个艺术感悟力极强的人。他留起了长发，举止做派，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颇有些艺术家的风度。他说外面的见闻，谈艺术人生，满嘴的新名词，让人觉得见过了大世面的就是不同。他的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很是叫我羡慕。

后来，我去了一个小镇工作，和他就不常见面。

一次，他风风火火地找我借自行车，说有急事。看着他一只手握着笼头，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地骑着车上公路，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借了又后悔，为他的安全当心，生怕出事故。不多久，他就还来自行车，没事一般，我心上悬着的那块石头才落地。他说他还能游泳，能一口气潜入潭底摸鱼，说凡是别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他很自豪他的这种生活能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有一段时间，很久没有见着他。遇着一个熟人，问起他，才知道他跑出门很久了。细问之下，才晓得他和邻居打了架，把人打伤了，只好跑出去避风头。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力单体薄的他，竟然能把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打伤，想来是对方让着他。一个残疾人，不知他在外面靠什么生活，我真为他担心。那人说，他学会了看地算命，凭他那张嘴巴，在外面不至于挨饿吃亏。

一次，我在车站等车，和他不期而遇，他也等车出远门。我们都很高兴，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我们都进入了中年。岁月的沧桑，都一一烙印在我们的脸上。看上去，他混得不差，西装革履，气色很好，只是脸红黑红黑的，犹如熟透的芒果。他说他成家了，有了两个孩子，都大了。他眉飞色舞地说他去了南方，摆摊算命。他说那地方富得流油，遍地是黄金，那地方的人却越富越迷信，钱好挣，一月也能弄到千儿八百的，糊个口食没问题。他说他学了《易经》，初通了《奇门遁甲》，对《梅花易数》颇有心得。我说那你算算我等的车什么时候能到，他当即起了一课，掐指捏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极肯定地说，半小时后车准来。我又和他天南地北地胡扯了起来，他依然是那么健谈。车来了，一看表，真的差不多半小时。因为是最后一班车，我只好和他挥手告别。他要在车站等人，明天才会乘车走。

老实说，对看地算命这一套，我是不大相信的。但于他而言，在遥远的异地，除了用这种手段谋生，真还没有更合适、更好的了。不知他自己相不相信他那一套，我没有问。

常常想起一把手，便感到造化弄人。多聪明的一个人，因为残疾，因为生活在贫穷落后的山区，而没有能够得到正常的发展，埋没了聪明才智，实在可惜。好在中国人历来迷信，相信命运的人多，又有人公开给打卦算命美其名“预测科学”，如他一样的人也就不愁主顾了，能糊个口食，这未免又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