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公

06-28 作者:基因清除

“跟好人学好人,跟端公干假神”,娘不许我和树娃子伙,老是这样教训我。树娃子其实很冤枉。他干坏事,骂过路的人,掰队上的包谷烧了吃,说要英娃子做媳妇子,偷李家的苹果,与人打架斗殴......其实都是我的主意。我出嘴,他动手,一个狈一个狼的。但我就爱和树娃子伙,他胆大,敢干,能把我的想法变成现实,他又勇于承担责任,而我则不用独自承担风险。世上哪有比这更美的事。

“陈端公也干的是假神?”我顶撞娘。

“可不许胡说!陈端公是有真本事的,那次你魂丢了,多亏了陈端公!”娘照例会拿这事教训我。

“那你刚才还说跟端公干假神,陈端公不是端公?”娘无言以对,就骂我不领教,是个框横打脚木不讲理的。

说实在,我对陈端公是特敬重的,既敬且畏。小时候,凡是我感兴趣别人办得到而我办不到的,我都这样。陈端公能捉鬼驱魔,治病祛邪,晓得好多神神道道的事,我自然信服。鬼和魔都不怕,那是多大的能耐啊!

也有人恶批陈端公那套把戏,说是封建迷信,可是,批他的人一生病,不还是照样乖乖求他画符拜神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记得有那么一阵子,活蹦乱跳如孙猴子一样的我,忽然就茶饭不思,歪在哪儿就在哪儿昏昏睡去,身子是一日比一日憔悴,打针吃药也不见起色。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我是丢了魂,娘就带我去求陈端公收魂。

娘很着急。陈端公看了看我的手,掰开我的眼瞧了瞧,又让我伸出舌头给仔细瞄了瞄,闭目想了想,然后肯定地说魂是跑了,没跑远,收得回来。他进里屋找出黄裱纸,画了些字不是字画不是画的东西,说那叫符。他吸了一口气,便一手按着我的头顶,一手持符,双目微合,嘴中念念有词。我感到似乎有一股暖流从头顶钻了进来,在四肢百骸游动,说不出的舒服。一会儿后,只听他大喝一声:回来!一手飞快地向空中抓去,似乎逮住了什么,很紧张地按在符上,迅速地折叠起来。而后,便点燃那几道符,扔进盛着半碗酒的大土碗中,诡异的绿色火苗“轰”地腾空而起,满屋子便弥漫着芬芳浓郁的酒香。他将双手伸进燃烧着的碗中,用蘸了酒的手迅疾地着了魔似的在我身上乱点乱拍。之后,他端出一碗被叫做符水的东西,叫我喝下,说喝了就好了。我屏住气,咕嘟嘟地一口喝下,感觉并不是很苦,但味道怪怪的。

他让娘领我回去,叮嘱娘要边走边喊我。一路上,娘呼着我的乳名,声音拖得老长。娘喊一声,我应答一声,只想笑。说来也怪,一觉醒来,第二天早上我便又生龙活虎没事的人一般。

我们相信陈端公,是因为他的确治好了不少人的病,救了不少人的命。我们垭上金家章驼子卧床不起好几个月,请了几个合作医疗站的医生,针一针接一针的打,药一包不赶一包的吃,医着医着渐渐就不行了,医生无奈地要章驼子家准备后事。一家人是欲哭无泪。性急乱投医,有人提议去找陈端公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

陈端公一找就来了,说章驼子是鬼找到了,要做法事驱鬼。那一晚,我算是大开眼界。陈端公穿上法衣(画着八卦的长衫),掏出法器,摆上香案,在缭绕的香雾中,他开始做法事。他跪在香案前,喃喃低语。然后,他一手握着木剑,一手拿着铜铃,摇动铜铃,挥着木剑,吟唱着绕屋疾走。渐渐地,在满屋的铃铛声中,他便如颠似狂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跳着跳着,“咚”的一声,轰然倒地。大汗淋漓的陈端公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唇微动,似在与人交谈。有人轻声说,那是在过阴。他好似在对人恳求,那些人只是不答应,恳求便变成了哀求。我听不懂,只是着急。这些人中,好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良久,那些人似是应允了他,传来低低的说笑声。他忽然一跃而起,直奔一个墙角,一剑猛砸下去,木剑上沾着一只还在蠕动的将死的肥大蜘蛛,说那就是作祟的鬼,叫人用火钳夹着赶快烧了。我不禁骇然。

稍息片刻,他便命人在碗中倒上烧酒,点燃,蘸在手上,在章驼子全身上下摸挲拍打。又是用碎瓷片来回地刮,又是扎银针,忙得不亦乐乎。几次三番之后,章驼子的脸上就有了气色,开始慢慢进食。后来,章驼子居然就好了,下地干活,和没生病时一样。

陈端公人好,只要有人请他,他总是随叫随到,从不端架子。有钱他治,没钱他同样乐意治。病好了,病人给东给西,他不推辞,没东西说句感谢的话,他照样由衷欢喜。他常说医者父母心,并坦言医生治得好病治不好命。在他的意识中,他把自己当作了医生。问他鬼神的事,他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很真诚。不像现在的医院的医生,拿国家薪水,眼里却只有钱。有人说,国家医药朝南开,有病无钱莫进来,很形象。就有病人因为没钱得不到及时医治而活活死在医院里的,就因为钱不够而医着医着被迫停药造成严重后果的......

端公的身份很奇异,亦巫亦医。神神鬼鬼,故弄玄虚,登不得大雅之堂,为懂科学的唯物主义者们所不耻,但他治病救人,却也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客观上造福了乡梓。这令人感慨,让人觉着,愚昧的年代里不乏人情,贫困的年代也有温馨。其实,人心并不因为富裕而富裕,也没有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这叫人遗憾。

陈端公死了好些年了,没有传人,端公这个职业想来也就此在乡间绝迹了。听说现在的乡下办起了合作医疗,但不知是不是比那些大医院好,有钱没钱都能看病治病,把人的命看得比钱更重要一些。

陈端公这人心好,把人当人,但行事神秘,借巫行医,有装神弄鬼之嫌。鬼神是假,医疗是真,治病的方法其实和中医没有两样,本可以正大光明地悬壶济世的。没人知道他为何要这样,他像一团雾,如一个谜……

娘的话犹言在耳。这些年来,我终于明白,跟好人未必能学成好人,学成了好人也未必就好。这世道,干假神的是越来越多,又哪里只是端公?我想对娘说,但娘却去世了,再也不会骂我不领教,是框横打脚木的了。我只有把这些话埋在心底,说给自己听。

共 2 条文章评论
  • 农村这样的假神,过去不少,现在少得多了。2013-06-28 20:48
  • 真的很喜欢读你的文字啊。。。推荐!2013-06-28 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