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纸板儿

06-30 作者:基因清除

撕下两页书,分别对折成长方形,架成十字,将四端折成直角三角形或直角梯形,依次叠压踏实,就成了一个纸板儿。

乡下字纸儿金贵,上茅厕宁可用树叶儿,也舍不得用字纸。父母长辈常常警诫我们说,糟塌了字纸儿要瞎眼睛,但又常常见他们用字纸儿引火,便疑心这是大人的鬼话。问瞎眼的二伯娘,她很肯定地说是这样,我便对字纸儿油然生出敬畏。

那是一个特别的年代,家家都有厚厚的几大本书,却又几乎无人读书。那书的作者姓毛,一个让劳苦大众翻身的人,一个说一句可以顶一万句话的人,一个被比作红太阳干革命离不开他思想指导的人,一个人人都把他的书当作宝却又没有几个真正读懂了他的书的人。除了他老人家的书,就只有学生读书的课本了。后来连课本也渐渐没有了。除此之外,有字的纸只有包面条的粘满糨子的废报纸。

纸板儿游戏不知是谁发明的,反正像春风唤醒沉眠的野草,眨眼间便冒出头来,轰轰烈烈地铺展开去。打纸板不受人的限制,规则也很简单。谁先打,谁后来,次序都通过“锤子剪刀布”解决。一下不行来两下,谁赢谁领先。“锤子剪刀布”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却贯穿着中国文化中相生相克的深奥理念。锤子砸剪刀,剪刀剪布,布包锤子。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连小孩子的玩意儿,都有这么大的学问,我们的老祖宗确实不简单。

只要用手里的纸板儿把放在地上纸板儿打翻个面,就赢走了这个纸板儿。

第一次接触纸板儿,我那时似乎还没入学。好不容易拼凑了几个纸板儿,三两下便被大孩子们赢去了。看着别人热火朝天地打纸板儿,我只能干瞪着眼,真是坐卧不宁,心痒难熬。好赌,可能是我与生俱来的一种天性。直到现在,我依然热一见赌博就坐不住。只是因为我严厉地自我克制,才抑制住好赌的枝蔓的疯长。(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就像世间那些输红眼的赌徒,免不了铤而走险,我也盯上了家里那几本神圣的厚书。

盯上归盯上,可我却迟迟不敢动手。一来是敬畏字纸儿。糟踏字纸儿瞎眼,就像见到过的一只黑色的蝙蝠,在心底怎么也挥之不去它的影子。二来呢,一看到这书红色的书皮就发怵,眼前就仿佛有腥红的血在汩汩直冒,在飞溅流淌。写这书的人实在叫人太敬爱了,太敬爱便凛然生畏,便发自心底地害怕。他有如法力无边的上天,让人时刻都能感到他的存在,他的威严和他的强大。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了伙伴的一个纸板儿很特别,簇新簇新的,散发着淡淡的墨香,那些字也熟悉得很。父亲识文断字,不时就用柴炭写在墙壁上教我认读,入学前我便识很多的字。仔细观察这位伙伴,感到他就像发了横财的暴发户。我心中不由一震,血直往上涌。

“狗日的,有贼胆呢?他敢动宝书,我为什么不能”?

我壮着胆儿也从厚书中抽出一本,咬着牙从中撕下几页,慌乱地叠成了几个纸板儿,揣在兜里。然后便把书摆成原样。

赢纸板儿的诱惑,使我暂时忘掉了恐惧,况且眼既不痒,也不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胆儿就越来越大。铤而走险的人,或许都是这样子的。因为不再为纸板儿发愁,所以输了也不心疼,更不心慌,使我能够从容的观察、思考、实践。凡事都有诀窍,打纸板儿也不例外。纸板越厚重、面积越大,越稳定。能否打翻别人的纸板儿,取决于自己纸板儿落地的一刹那撞击力度大小与速度的快慢。一旦掌握了这个诀窍,再打起纸板儿来,我便如鱼得水,在很短的时间内,我连本带利地赢回了我的纸板儿。想想,输未必是件坏事。或许,凡事只有先学会输,而后才会学会赢。

渐渐地,我便把目光盯住了那些大孩子,不断地向他们发起挑战。熟能生巧,我又练成了用小指带翻纸板儿的绝技,成了真正的个中高手。我知道这并不光彩。

我把赢来的纸板儿整齐地叠放在一个隐密的小木箱里,得意地看着它一天天加高,有如看着皮包渐渐鼓胀,存折上添加数字,那种快乐简直无法说出来。

较量中,我学会了耍心计。如果对方纸板儿多,我便故意地先输几个,在对方得意忘形之际,使出真功夫,一路地穷追猛打,使对手还未回味过来,纸板儿全都装进了我的口袋。

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对手越来越少,输怕了的伙伴们也对我敬而远之,我开始品尝孤独的滋味。没有了对手,也就没有了玩伴儿,生活的目标便一下子消失了。面对我为之自豪的纸板儿,就如一个人坐拥金山银山,却什么也卖不到,拥有的仅是一堆发光的金属,富有而实则贫穷。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幸好,孩子们对某一个游戏的兴趣,总是有如山洪,泛滥得快,也消失得快。而游戏却如天边的云彩,变化无穷。一旦有更有趣的游戏出现,它便有如磁铁,把我们这些不安分的铁末儿一股脑儿沾了过去。而我短暂的迷惘也如山洪过后的土地,很快地又恢复了本来的生机。在新的游戏里我又回到伙伴中,和他们一起,追逐着无穷无尽的快乐。只是,我再也不敢那样投入了。

检点老人家的书,却早已残缺不全了。而再神圣的东西,一旦残缺,也就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了。人世间的事,大概都是这样。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没了敬畏之心,什么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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