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了梦想(小说)
(放逐)
我一开始就觉得大学一点都不重要,从我进大学校园的那天起我就这么想了。因为假如我可以活到八十岁,大学的时间是四年,这么一算,大学在我的人生中占据了二十分之一。好比把我看着一个规则的整体,大学占了二十分之一,相当于我头发的长度,而在上大学我头发最长的时候,是超过了十厘米的。我觉得这种算法很有趣,随便推测一下,从四岁开始我慢慢地学会了解这个我即将存在八十年的外部环境,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我将完完全全地融入它,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直到细胞衰老到不再有能量依附于其上而被迫的剥离开来,归于尘土。这其间,花费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我一直在准备着,准备着看准时机,一跃而上,从此风雨无阻、一往无前。而大学的四年在这二十年中,有五分之一的分量,四分之一的五分之一,如果把一根粉笔扳折到这个程度,已经不能够在黑板上写字了,即使勉为其难想要留下几笔的话,不仅很难看,而且很痛苦。
在我如此深沉的思考人生的当头,华子正在街道垃圾桶的旁边吐得一塌糊涂。听到那种半消化的食物在喉咙里摩擦着呼之欲出的声音,还有作为助攻的酒精散发的味道,我走过去问:“没事吧?华子。”一看到那家伙弄出来的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我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华子抬头看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笑着说:“我没事,吐了就没事了,今天我们喝了多少?”我说:“忘了,下次去了你问拿酒的那个小姑娘,也许她知道。”
华子站了起来,扶了扶栏杆,有点摇晃。“我应该找个机会和她搭上话,我看上她了,如果我出手的话你觉得可能么?我觉得绝对有把握!信不信?我现在就去表白给你看。”
我说:“哈哈哈,我也看上她了,但是让给你吧。大半夜的早关门了,就算你真心看上她了,也是上天注定你们不能在一起。哈哈,明天去……明天去啊!”
华子用左手狠命的一拍胸脯,啪的一声死要向我证明所有被说出的话都会如同这骨节和肌肉撞击出的声响一样真实有力,仿佛那一团被撞击了的空气也久久地停留在了我和他视线交汇处,真实地以形体提醒着我每一句话都会像冰凌一般僵冷,风不足以在一时之间将其吹散,跌落如枯叶。“说话算数!你说这样的事靠谱吗?现在的姑娘都特别实在,你看我们现在居然还是学生,学生能值多少?买火车票的话给打个半价,别人是250我们是125,如果别人是500的话我们就都是250了。我觉得她不一样,所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阵风吹来,华子咳了一声,脸都憋红了。
我打断他,“话不能这么说,买火车票从数学的角度上折算的话大概是这个价,但你不能这么想啊,以一种长远的眼观看,学生,无价,你,也无价——充满了无限的潜力。就像买股票,如果你买股票的话,你就把自己当成一支股票好了,今天三万买进,明天三千卖出;运气好的话,就卖三十万。人生无常,纵然今天你一无所有,但是,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明天你绝对车房俱拥。”
华子说:“哈哈哈,你还没醒吧?我刚刚明明看你吐了。忘了火车票不在寒暑假还不打折呢。”
我说:“对啊,那我们就买全票,景区门票打折吧?”
华子说:“打折。但是人生得意,处处春风,有春风的地方就有佳景,打折也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了。”
“啊……人生得意,处处春风。”我重复了华子的这句话,突然很想哭,我说:“为了我们的梦想,再喝一杯如何?”
华子说:“为了梦想!再喝一杯!”
那个周末的晚上我和华子像两个惯醉的酒鬼,在昏黄的路灯下面跌跌撞撞。看着柏油路上在两根路灯之间被投射出的交错的影子,我们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张牙舞爪地比划出各种弱智的动作来取娱自己日趋麻木的表情神经。
我们走进学校大门后面的那一片草坪,以最软弱无力的姿势倒下。
但是我们没有酒,我说:“没酒!没酒,怎么为梦想!”
华子说:“去买,我现在就去买!”
我翻了翻口袋,连一个硬币也没有。
“你那里还有钱吗?”
“没了。最后三十块钱给我女朋友了,不然你应该还能够坚持,你酒量历来要比我大一点,我吐第二次你才会吐。”
“今天我本来一直压制着不想吐,看到你吐的那一堆,啊呀!真是恶心!”
“你吐了就不恶心了,哈哈……再说是你眼睛有问题,哈哈哈。”
我说:“回去吧!不喝了,再说我们也没有梦想。除了那个小姑娘,你女朋友,哈哈,你还有梦想吗?”
华子说:“回吧!我没有梦想,何况姑娘是梦,只能想,怎么能把她们当成梦想呢?”
我从华子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点上,竟然觉得这小小的,粉笔一般的东西捻在指尖的那一刻,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意念迎合了它。
华子掏出手机,把音量放到最大,在重金属里,男人浑厚爽快嗓音包裹着,一两颗失落到可有可无都不能算是失落的心脏。因为明天我们起床,刷完牙洗完脸,披上衣服套上鞋,就可以将昨天打入地狱,潇洒得像个阳光男孩迎接薄暮里初升起的——那太阳就是一个没有蛋白质的蛋黄。空旷的教室里总有一个位置为我们留下,我们在留下的那个位置上像属于讲台的老师一样自顾自。那我们的空虚落寞失意颓丧,变成华子在草地上淫邪惬意的表情下用嘴制造出的灰白眼圈,即使以形体在我眼前晃动,在风吹散后也不能够作为一种真实的存在,成为阻碍时间将人生的我向前推动的理由。那夜月色朦胧,星光闪烁,空气微凉,没有露水将我们的衣裤濡湿,所以两个男人在中指和食指之间,忽明忽暗的火星以及过眼的云烟里,以二十岁对这个世界不完整的认知作为资本,相互炫耀。
我相信除了一地的野草和道旁一身尘土的老树,没有其他的活物能够明了我们话里的意思。而在那已经发生过的时间的流逝里,我也拼命地想要回想起我们曾经说过什么样的话。
每一天都在以我作为主角发生着不可重复的故事,作为主角的我又在回味每一天的分分秒秒。我一直试图将我出生以来的七千余日排成一行,以便我在愚蠢糊涂的时候能够一目了然,得益于自身的经历,顺当地摆脱乱蛇缠绕的痛苦以求超脱,在余下的时日里大方得体尽如人意。而这渺小的七千余日一如我此刻的生活,恰似一团乱麻。
(归途)
华子终将自己的话付诸实践,我还能够看到他拍打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样子。
他在递菜单的时候,顺手抓起桌子上的餐巾纸,以其飘逸明快的字迹写了一句——“我喜欢你的眼睛,尤其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影子”,然后铺开在菜单上。
我觉得这是最徒劳无功的表白方式,因为姑娘抓起那张餐巾纸,慢慢的揉皱,把洒落在菜单上的酒水擦拭干净,很随意的将它丢在隔间的角落。若无其事的问,“你们还要什么吗?”我来不及回答,华子伸出一个指头抢先道:“一打青岛,冰的。”
姑娘转身。我说:“我喜欢她的眉毛,不是她的眼睛。”
华子说:“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不然自罚一瓶。”“哈哈哈……”
我和华子各自开了瓶盖,我用了启子,华子执意要用牙齿。他觉得,右手握住瓶身,放到嘴边轻轻地一蹦,瓶盖就弹开了,然后像一个饥渴难耐的家伙,抬头仰天,喉咙里发出“咕咕咕咕”的液体向身体里某一部分融入进去的声音,尔后左手的烟咬在牙齿上,很轻蔑的一笑,好像在暗示我,我们不一样。我很自然地想到我们第一次喝酒,华子走过来,拍拍肩膀对我说,“敬你一杯,我干了,你随意。”我们的确不一样,我喜欢浅斟慢酌,事事谨心,惶恐于患得患失。所以每一次我都能够尽量保持清醒,华子则因为轻率冒进一次又一次的大醉特醉。
隔间里光线昏黄,不知天外人间。在我们都还能保持清醒的时候,探讨了一个关于一天时间长短以及能否过得有意义的问题。
我说:“感觉过两天像过两个月一样漫长。”
“痛苦的还是痛快的?”华子吹出一个烟圈,缓缓的幻变成一个魔咒罩在他浓密的头发上。
“不是讲故事,没那么多惆怅,我们是不是太空虚了?”
“你觉得空虚啊,这就是生活,你没有醉过,所以你不就不懂得人生得意须尽欢。”
我们撞了一下,润了润喉咙。
“你得意吗?看你浅眉细眼,典型的薄命相。”
华子说:“剑眉星目,朱唇皓齿又如何!你以为你是贾宝玉啊,男人不应该靠脸,又不是泰国进口。”
我说:“那你喜欢姑娘的眼睛里你的影子是带有偏见的了。”
华子说:“这不一样。朋友也就你这样的货色,物美价廉;女朋友则不然,资本利用最大化。”
我咬了一块红烧肉在嘴里,很久没有这么肆无忌惮。
“其实一天挺长,二十四个小时,但是我们不知道怎么把它集中的利用起来,睡觉占去大半,无所事事占去小半,剩下的即是我们感觉一天太短的时光,所以什么事都做不出来。”
“今天就是昨天的重复,想想也是挺没有意思的,我想一个人去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样一定会很难,毕竟靠自己的力量还得需要资本,我没有这种雄心壮志。现在每天学习是重复,以后工作了一天三班倒也是重复,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闲暇时能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已经心满意足,没有太多的要求,安于现状罢了。”
“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去办事,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自己身上,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人活着只能靠自己,也只有自己能最靠得住。”
听他说起“把所有筹码都押在自己身上”我突然很有感触,我说:“嗯,是应该把大部分的筹码都押在自己身上,但是还有一些东西是必须依靠别人才能办成的,有些希望还得寄托到他人身上。”
其实我比较同意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自己身上,只是以一种客观的论断去评判朋友的决绝,劝人,却不劝己。
我们按着自己的方式汲饮着酒精、碳酸和水的混合体。某种分歧会让我们分道扬镳,某种相似又让我们殊途同归。直到头昏脑胀,一片狼藉,再也不能将这种惨淡潦倒进行下去。
每次当我们跌跌撞撞从昏黄路灯下的柏油路上走过,我都会怀疑自己,以及我的朋友。我们在白日里睡去,在黑夜里醒来,睁开眼一看一片漆黑,不能够确定处在二十四小时里的哪一个准确的坐标上,也就不能选择一个准确的方向出逃。很难想象这种刚起床天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所以连饭都省了,任凭身体继续沉浸在昨天的虚弱和疲惫里,蒙头大睡。如同时间真的停滞了一般,找不出一个参照物来。而此刻,它究竟停留在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这是一件很令人苦恼的事,好比你把自己的身体装入一个大铁盒的列车,却不知道列车在前行,在停滞,抑或直接往后倒退了回去。
我很想参考一下别人的时间。有了这个愿望,也就很容易地发现一些不同,我同一位老者站在一起,从脸上皱纹的多寡以及深浅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时间是把无情的刀,而老者一定挨了很多刀。时间从无穷远拉到无穷远,在这过渡里他不过比我多走了一些路而已,却累出这副老态来。
参考过多,脑子又乱成浆糊。有人心无旁骛一门心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人装乖卖萌见风使舵水涨船高盛气凌人;有人争先恐后前仆后继豪情万丈不到黄河心不死;有人自恃清高打道回府两手空空一身轻巧……这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毕竟,那也是他们的梦想,我在黑暗里祈祷所有人梦想成真。
抓起手机,华子说:“你还没起啊!”
我说:“我已经刷完牙洗完脸,穿上衣服套上鞋。”
(叛逃)
在五月将尽而未尽的那一晚,华子的人生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变化。所谓巨大,不过是他自己让自己摔断了腿而已。
我去医院看着打了石膏挂在病床上的那条腿,似乎已经失去了作为腿的样子,也就失去了作为腿的功能。我说:“君何其不幸,遭此大难,失却一腿,从今而后大可堂皇鹤立于此良莠难辨丑恶莫分之鸡群,多年未成之夙愿一蹴而就,快哉。”
华子说:“猫哭耗子假慈悲,早晚有一天轮到你。”
我说:“轮到我的时候估计不会比你更惨,不过要真有那么一天,坦然受之。而现在,只能看着你杵着拐杖想要奔跑的欲望痛心疾首,节哀顺变!”
华子说:“我想要奔跑的欲望在此之前恐怕就已经消灭了,大可不必悲伤过度,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在华子的叙述里,我似乎能够身临其境一般体会那条腿之所以被摔断的缘由。晚上十点,华子心情很不好,至于为什么不好,几乎和摔断腿没有关系,顶多算是一个前奏。爬上了床想要休息一下,闭了眼过了两个小时,还是没能能成功的将自己压抑的精神解脱出来。十二点,华子看了看表,心里愈加烦躁。这时候飞来了一只蛾子在他床上的四周的墙壁乱撞起来,大有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华子顺手抄起枕边的《英语四级词汇》,啪啪啪的想要给那飞蛾予致命一击。用他的话说,已经到了分外眼红的地步,不到流血牺牲誓不罢休。很不幸的是,在飞蛾尸体掉在地板上的那一秒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的华子脚勾在了床沿的护栏上,从那一米八的高度以玉山将倾的气势滚滚而下,一声鬼哭狼嚎,正在套上耳机玩游戏的三个家伙还没反应是怎么回事,借着电脑荧屏幽幽闪烁的光看见倒在地板上龇牙咧嘴的华子。
我说:“这真是天意了,那只被你斩首的飞蛾也许是上帝的使者。”
华子说:“我特意交代了他们,千万把那天使的尸体留住,找个机会带过来,我一定要用蜡烛油裹了那天使,烧它灰飞烟灭。”
我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在医院里面纵火焚尸不太文明,这事交给我好了。”
华子将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恶果归结于一只已然辞世的飞蛾,这种心理的自我安慰总不得不叫人想起阿Q先生,假洋鬼子和小D对他拳脚相加,他能以一句“这是儿子在打老子”怡然自得。那么,二十天后,又是一条好汉!
华子从来不叫人失望,十天之后,我就在学校宽阔的柏油路上看见他杵着拐杖想要奔跑的身影颤颤巍巍。四五个他的同学围了他轮换搀扶,这一幕真够温馨,好比有一天我们沦为弱者,总能有那么一些好心人慷慨相助,无论作为外人的我如何妄自揣测,也不敢对这无私的关怀生出半点怀疑。
华子的看法则让大出我所料。“他们欠我的,唯有我欠了别人,才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这个社会没有人可以完全依靠自己,我们想要将所有筹码押在自己身上的狂妄过于自私,无论我们怎样避免对别人有所亏欠,到头来却发现终究亏欠所有人。”
我没有反驳。那么,这和我们终究对不住一些人,也终究有一些人对不住我们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终于可以不用忧虑于那条半废的残腿会在酒精的浸润下完全报废,已经是半年之后了。这半年里,无法想象华子是怎样挣扎着抑制自己当初想要奔跑的欲望接受自己每日里在夕阳照耀下一瘸一拐慢慢蠕动的影子向着光明艰难前行。再次走在昏黄路灯下的柏油路上,这家伙嗷嗷叫唤着扔掉拐杖的感觉真爽!
而作为他成功扔掉拐杖的庆功宴上,我们没有提酒的事情。也不再关心送菜的那位姑娘,只是点了烟在各自的迷雾里沉默着,沉默着……我们被放逐的青春以及我们自以为是的归途,我们逃离了那个属于我们的世界。
(救赎)
我们几乎看见了未来的摸样。
华子说,他想要找一个好姑娘,为了她把接下来的生命延续下去。他亏欠所有人的,就在她一个人那里偿还。一年时间,毕业然后结婚。他会找一个离家近的工作,而后不求升官发财,不求出将入相,不求惊天动地,不求风生水起,只求平平淡淡,顺风顺水。他说在恰当的时候,应该要一个孩子,或者两个,也许自己会花大把的时间教育他们,不让他们去沾染这个社会也能够明白一些道理,轻松自然的活下去。
如果有天厌倦了,就侍弄花草,或是游山玩水,抑或舞文弄墨,就算一个人呆在公园的角落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未为不可。
我说,你也过于决绝。今天和昨天,难道真的生出了某种分别?我们还年轻,细数之间不过八千余日,尚有三个八千余日充满无限的可能,也许就在接下来的某一个分段点,守得云开见月明,从此飞黄腾达鸡犬升天。
华子说,也许你不会明白,用一只脚走路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们两只脚的时候,从来不会思考这个问题。比如你,没有醉过,没有摔断过腿,你无法切身体会。我想要接近现实一些,过生活,而不是过梦想。我的梦想,从一米八的地方摔碎了,或者从来就没有拥有过。所谓梦想,不过是我们自己杜撰出来安慰一无所有的自己的一个借口,彷佛梦想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我说,可是,你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地方呢?可能你也不相信希望。但是,你所描述的生活,对于现在不也是镜花水月么?
华子说,至少它在地球上。
看着半年来日盛一日的胡茬,以及愈来愈清晰的白发,华子老了。我这样摇头,这是一种悲哀,他将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代,像所有无力改变现实的老人,唯有在自己生命延续的另一个自己上倾注心血。我们承载的,又何止一个人的希望和梦想?这么想着,我觉得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似有铅铁一般的东西裹在身上,下坠,下坠,把我也拉到地球上。
站在地平线上,我们举杯,迎着东方泛白的曙光。
那一杯酒,如此沉重,我们忽略所有将精力投注在这唯一的焦点上,还是觉得手臂酸麻,无法抬手一饮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