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亮着一盏灯
不知什么时候,阳台对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盏长明灯。漆黑的夜里,微弱的灯火,忽长忽短,忽明忽灭,显得分外的诡异。一定是又一个人死去了,就葬在那里。我有些伤感。
在坟前点长明灯,不知这种风俗是不是我们这地方所独有。我老家那地方,人一断气,就要趁着死者身体还有余温,迅速给死者沐浴更衣。我的母亲过世时,是在晚上,我没在家。好不容易找到车赶回家,姐姐已经给母亲梳洗过了,换上了寿衣。父亲过世,是我给他沐浴更衣的。我抱着父亲放进棺材时,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就像在睡梦中,似乎在微笑。
我老家那地方,死者一放进棺材,就要在棺材前点一盏油灯。据说是为了给死者照明,让死者记住回家的路,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油灯,那是上一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东西,现在差不多成了古董。油灯的做法很简单,一般是找一个墨水瓶,洗净,在瓶盖上钻一个洞,再在盖子的上面覆上一枚有眼的铜钱,我们称之为眼眼钱。再将白铁皮卷成一个圆筒,从铜钱眼子和瓶盖的洞里插进去,固定后,再安上灯芯。灯芯,过去有卖的,现在多自己做,一般用的是线绳一类。瓶中加满油,灯就可以点亮了。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和这种东西打交道,也自己做过不少,所以,至今还记得。
我家离岳父家只有几十步路。岳父是那种很积家的人,用过的东西,什么都不肯扔掉。有几间屋子,都是放的如油灯一类的废弃物,像个博物馆。我的父母过世时,油灯都是从他那儿找的,连煤油他都存着好几大瓶。
小时候,曾听我母亲说过,人死后都要到阎罗殿报道。母亲说人是有魂的,人死是因为魂被黑白无常收去了。死人的魂魄,要在黑白无常的引领下,去阴曹地府销号。黑白无常是阴差,大约和阳世的民警是同一类人。阳世的人进入阴间,还要经历一系列的关卡。要喝一种忘魂汤,或者叫做孟婆汤,喝过之后,死者就彻底地忘记生前的一切。为什么阎罗要让死者忘记生前的一切呢?母亲没法回答我,对我这种打破沙罐问到底的态度,母亲总是想办法岔开话题。后来,我不知听谁讲过,反正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说一个人生前如果没有大的过错,死后就要转世投胎。如果死者不忘掉生前的一切,再世投胎,就会带来很多的麻烦,影响阳世的秩序,引起混乱。张三家的小孩说是李四的爹,王五家的小孩说是刘七家的主妇,这不乱了套。喝了孟婆汤,就把前生的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爱恨情仇,荣辱得失,做一次性了断,可以了无牵挂地二世为人。喝了孟婆汤,还要过一座桥,叫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就进入了阴曹地府,完全与阳世隔绝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种讲述,很有代表性。后来,我从一些记载上看到,对人死后的猜想,各地都大同小异。由此看来,点长明灯,可能只是一种祭奠死者的仪式,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长明灯一经点燃,就不能让它熄灭,必须连续点七天。母亲和父亲都葬在舅父家后面的山坡上,我想了一个更为简单的办法,从舅父家拉了根电线,直接把白炽灯挂在坟前。
看着阳台对面的山坡上的那盏长明灯,我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父母,不觉心里揪然。父母在世时没享多少福。尤其是我求学的那些年,节衣缩食,受的苦真有卖的。严格的说,我不是一个真正孝顺的儿子。按孔老夫子的说法,“父母在不远游”,我就没有做到。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竟然没有给他们送到终,可以说太讽刺了。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痛。
过去读《论语》,读到子贡问孔老夫子什么是“孝”时,孔子用“色难”作答,一直不是怎么理解其含义,直到现在才算明白。孔老夫子是说父母对子女,精神的需求永远大于物质,也就是子女任何时候在父母面前都要和颜悦色,百依百顺,让他们精神愉悦。
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可以在外面戴着面具逢场作戏,打掉门牙往肚里吞,但是一回到家里,在父母面前,我们真实的面目就会显露无一。因为父母是我们最亲的人。做妻子的未必了解丈夫心灵的忧苦,但儿子的一举一动却瞒不过父母。如我,一遇到不顺遂,最想告诉的还是父母。不是要听取他们的意见,获得他们的指导,只是希望有一个忠实的不会被出卖的听众。父母知道儿子的苦痛,总想为儿子疗伤,让儿子快乐,但未必懂得怎样去安慰儿子,有时言不达意,甚至适得其反。在父母面前做样子,甩脸子,或者发一点牢骚,觉得平常不过。只顾自己痛快,哪里想过父母的感受。现在想起这些,真想狠抽自己几个嘴巴。
在别人眼里,觉得我对父母不错,是个有孝心的人。但我扪心自问,我感到很自责、很愧疚。我爱父母,远不及父母爱我,更不及我爱我自己的孩子。
此生我再也没有机会报答我的父母了,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有时,便突发奇想,如果生命真有轮回的话,我希望我能和父母换一个角色,让他们做我的子女,以弥补这一世我对他们的亏欠。
阳台对面的山坡上的那盏长明灯还亮着,不知有几个活着的人注意到了。在我眼里,那长明灯,更像是一种提醒,一种警示:尽孝要及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