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盖西部文学作品】撼天歌

07-19 作者:孟克杭盖

撼天歌

我喜欢淳朴的原生态民歌。

倾听原生态民歌,是一种精神享受。这是上个世纪的某年某月某日在乌鲁木齐发生的事情,只记得当时正值仲夏。从南门书店出来,游散在乌市某处小巷子里,跟着一个收废品的回族小伙子,一路倾听那尕娃小声哼唱花儿。

那尕小子的花儿唱的很有味道,能让我静悄悄的跟踪两三公里,轻轻的倾听,当然唱的好。花儿在回族兄弟中的魅力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在人类跨入两千年的门槛时,我忽然心血来潮,为了纪念这个新世纪的到来,独自一人乘车去青藏高原的腹地:玉树旅游。目的是翻越那个海拔5026米的巴颜喀拉雪山。离开西宁时,因要准备去玉树的旅行物品,错过了吃饭的点,便随意走进一家清真餐厅,打算吃一碗揪面片了事。

没想到餐馆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尕娃子也唱的一口蛮有味道的花儿。(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情不自禁的赞叹:“尕娃,唱的不错。”

一句无意的赞美,竟然惹得里间的厨师探出头来:“师傅,给您多加了个肉。”

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没话找话的说:“知道马俊么?”这不废话嘛?

“啊?马俊!那花儿王。”那尕小子一听马俊的名字,一脸自豪的说道。厨师闻言,亲自端着给我做好的揪面片,从厨房走出来:“知道马俊,那一定是喜欢花儿的朋友,师傅哪里来?”

“陕西来的,想去玉树旅游。”

花儿让我们有了很多的话题,我知道花儿里面有种曲令,叫“扎刀令”。可从没有听到过,就随口问起。

那师傅听我问起“扎刀令”, 又把我从头到脚的看了一眼。郑重的说道:“扎刀令,那是花儿中最难唱的,太难唱了。”我知道这是花儿中的极品,“扎刀令”一唱出口,那能震垮阿尼玛卿山顶上千年的积雪,那能冲破浓浓的草原乌云,那能凝固雪域的千年流水。“扎刀令”可不是普通人能随便吼唱的。那是能扯断人的喉咙,能挣裂人的天灵盖,能撼动苍天的“撼天歌”。

撼动苍天的“撼天歌”,唯有花儿王级别的人才能唱得了。

高亢、悲怆、刚烈的“扎刀令”确实很难唱。此调开口“声猛、音高、尖利”如同在人的心上扎刀一般,故美其名曰:扎刀令。

对飚高音而言,多数歌手唱到旋律的高潮,能冲到高音区的某个音符就很不错了,但让其在极端的高音区运行一段旋律,就让其望而祛步了。

回族的花儿种类繁多,最能揪住我心的还数青海花儿。这样说,多少有些不专业。据说:花儿源于九曲黄河上古羌人的羌歌。经过长期的汉藏融合、演进,变成了充满了藏族韵味的花儿。随着回族、东乡、撒拉、保安、土族等各民族相继在河州地区聚居、发展与壮大,对花儿的发展和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河湟花儿”。而“洮岷花儿”因其曲调难度较大,不易传播,仍在她的诞生地传承。因而,只流传在现今的临夏、甘南、定西一带,保持了独特的原始性。“洮岷花儿”分作南北两支,以岷县二郎山为中心的花儿就叫:“扎刀令”;以现今康乐、临潭、卓尼几县交界处的莲花山一带传唱的就叫“莲花山花儿”。

这样来看,能唱“扎刀令”的歌手如同大熊猫一般稀缺。今夏,突然听到刀郎唱得一首《爱是你我》里面有个伴唱的歌手,那高音竟能高到“直冲九天云霄”之势,让我感到匪夷所思,听得目瞪口呆。

在网上搜寻才知道这个歌手叫:云朵。她的歌喉竟然能够在三个八度的音域内,如同行云流水般的自由运行,这种演唱几乎是目前所有歌手都无法做到的。特别是她集合了“流行+民歌+原生态”的云式高,彻底颠覆了长久以来形成的演唱习惯和视听习惯。

显然,云朵姑娘是目前能够完美演绎“扎刀令”的最佳人选。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云朵为什么能够达到如此难度的演唱水准?当看到云朵出生于四川茂县白云缠绕的羌寨,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这个叫“云朵”的羌族女孩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了原生态歌唱者纯真净美的嗓音。她是在妈妈纯美而嘹亮的歌声中成长起来的。

我突然从中寻找到了羌歌与扎刀令的遗传密码:“扎刀令”本身就是在古老羌歌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去岁,史兄星文先生乔迁之喜未能赶上,多少觉得有些遗憾。许久没有去看望他了,今借空闲前往他府上探访。

史兄对我的到来甚是高兴,少不了喝茶、论道、悟禅……所谓的文化人相聚,高谈阔论、相忘于江湖,自竹林七贤起,莫不如此耳。谈性到了忘形之时,他突然对我说:“唱几句长调吧?”

我直愣愣的站起来,对一个曾经在鄂尔多斯度过童年的我,长调如同喝奶茶一般的不可缺少。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意的吟唱长调却让我多少有些不适应。原生态的长调是不适合用来表演的:那是游牧者在漂泊、游牧、转场的孤独时,与天地的一种对话。那是对上苍的灵魂倾诉……如此而言,就知蒙古长调可有歌词,亦可无歌词。

在朋友们的期待中,我闭上双目,举起手轻轻按在胸前,开始了我的草原牧场的心灵之旅:辽远、苍凉、粗粝的长调,从我的胸腔内缓缓地、轻轻低、连绵地流淌出来。

我的思绪飘回儿时记忆中的鄂尔多斯草原:留下的只是无际的沙漠、稀疏的红柳、隐隐的驼铃……

母亲羸弱、疲惫、坚韧、顽强、勤劳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我的眼眶里一股咸涩的液体静悄悄的爬出来。在那个缺衣少食、物资匮乏的艰难岁月,母亲不但要做农村那些繁重的体力活,还要忙里偷闲赶制我们的衣服和鞋袜……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岁月里,她还要在晚上为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村大姑娘、小媳妇们进行扫盲教育。

母亲受过中等专业教育,是那个时期少有的知识分子。那时,虽然没多少人重视文化知识,她却固执的坚持并鼓励我们学习、读书。在那个漫长无尽的等待中,迎来了国家考试制度的恢复……我们兄妹四人在母亲的艰辛抚养、精心呵护下,一个个通过考试走出了黄土地。母亲却因长期繁重的操劳,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母亲过早的离我们远去,对一个还处于成长阶段的子女们而言:留下的只是永远无法言表的痛楚、无奈和苦涩。

星文兄等朋友没留意我的情绪异样,见我唱完长调,就趁机站起来,端着茶杯,对着天花板吼起了秦腔名段《下河东》。一种铺天盖地的雄烈、昂扬、浑厚之气,直冲我的天灵盖。秦腔是名副其实的撼天歌。

这或许是文化人之间的另一种对话。

忽然间,我若醍醐灌顶,产生出一种混沌初开的明晰:花儿、山歌、长调、漫瀚调、信天游、撒叶儿嗬……众多原生态音乐表达形式,只不过是华夏音乐长河中的一股股涓涓细流,它汇聚在一起就诞生了流传在西北地区长达千年之久的“大秦腔”。昆曲、京剧只不过是大秦腔发展流淌到音乐长河中中下游的不同称谓而已。这如同长江的上游叫:通天河、金沙江一般,不可以去轻率的质疑。

我的生命之河是母亲赐予的,母亲对儿女的爱就如同雪山的圣水,不断恩泽着我的生命之河稳稳地、缓缓地、从容地流淌在辽远的生命之途。“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是母亲我们的教诲,也是她赐给我们最好的生存智慧和生活哲理。

女儿长大了,学会了观察和思考。她对家中每逢重大节日都不悬挂故去的祖母的照片,感到困惑不解。有一年,她终于忍不住质问了我一句:为什么不挂奶奶的照片?

一句话问得我发起呆来,迟疑了许久,我红着眼圈,对女儿轻轻地回答了一句:

“三十年了,爸爸都没有迈过这道坎!爸爸至今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妈妈辞世的事实……”

是的,这似乎成了我和弟弟、妹妹们心中一个永久的铭心刻骨的疼痛。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兄妹们之间都极少提及自己的母亲,多少年来,似乎形成了一种无言的痛楚的默契。

我知道:我的内心一直渴望迈过这道坎。所以才会有独自翻越巴颜喀拉雪山的冒险之举。那是2000年的夏天,当我出现在巴颜喀拉山顶标注海拔5026米的界石前,就知道终归战胜了自我。

从玉树回家后,又安排了一次远行。伴随年过八旬的父亲,踏上了去母亲故乡的路。我的父亲是一名脾气暴躁的老军人,曾经参加过举世闻名的抗美援朝时期的“上甘岭战役”。对于这样足有让后辈自豪的壮举,父亲竟然从未给我们讲过只言片语。他甚至有意进行选择性健忘,显然,他不愿意回忆那段残酷的战争岁月。

这如同我们不愿面对母亲故去一样有着相近的心理因素。

母亲的故乡,实际也是我和二弟的故乡。因为,我们也诞生在这片荒远、辽旷、苍凉的鄂尔多斯。在这里,我们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童年。

我的母亲从离开自己故乡的那天起,直到辞世也未能回到自己的故乡看上一眼。离开故乡的人,就像天上飘荡的云朵。

对于儿女来讲:母亲就是故乡。离开了故乡,也就成了一朵飘荡的云朵。当你处于生活的坎坷之中,还有母亲可以倾诉时,能否体会到那些失去母亲的人们,没有母亲可以倾诉的疼彻和苦楚么?

此刻,在静静的子夜,我的耳边响起的是羌族女孩“云朵”的歌声:

我一定回来越过那一片海

阿妈呼唤萦绕耳畔

那年我离开像一朵云彩

单单的飘上天外

风拉着我的衣带

像阿妈的情怀……

21012年6月13日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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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定回来越过那一片海 阿妈呼唤萦绕耳畔 那年我离开像一朵云彩 单单的飘上天外 风拉着我的衣带 像阿妈的情怀……2013-07-20 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