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07-19 作者:北灵

在中国,在全世界的华人中,对长安的理解应该都是吉祥、如意、幸福、长久、平安等等意思。据我所知,唐代就把西安古城称之为长安城。现代北京有个长安街,西安有个长安区,东莞有个长安镇。至于男性用名取长安的更多,我所知道曾经有叫王长安,李长安,高长安的。

长安做为地名和人用名在中国太普通太普便了,我今天在这里要写的是我曾经的一位同事李长安的故事。

一九九三年春天,我通过朋友关系调到位于宝鸡市北郊八里桥的宝鸡市皮革厂。时间久了,就认识了当时在门卫上班的李长安。

记忆中李长安比我大一两岁,不是六零年就是六一年的人,回回,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很粗壮,眼睛不大,经常眯成一条缝,厚厚的嘴唇,整张脸最醒目的标志是突出上唇外的那两颗龅牙。

李长安的儿子和我儿子同岁,都是属虎八六年,老婆是个家庭妇女,黑瘦黑瘦没有工作,也是回回。他们一家住在皮革厂家属院最南边那个单元一楼中户。

李长安在门卫上班,三班倒,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当时工厂已经矛盾重重,困难很多,员工人心惶惶,流言满天飞,运作很艰难。但李长安给我的感觉就好象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一样,按时上下班,不议论也不传播是非。看见我还热情的和我打招呼聊天,天南海北乱侃一通,就是不说工厂的事。他还很节省,好多次我看见他冬天上班时,用塑料袋提着自己搓的麻食,吃饭时用门房的火炉煮熟后凑合着吃一顿。(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李长安给我印象很能吃苦,在门房上班三班倒,白天上班,他就晚上戴上维族小白帽去大街上卖拷羊肉串。夏天时他晚上上夜班,白天他就骑三轮车走街串乡卖冷饮。有几次看到那么炎热的天气,他骑着三轮车,老婆坐在后厢里,顶着火爆爆的太阳,出去做生意。其实我感觉他的生意并不是太好,进入暑期瓜果上市后,他的冷饮生意就不好做了。他自己又没有冰箱等制冷设备,还是流动的,只是用一些简单的白塑料箱和棉被等做些隔温,所以他取那种袋装塑料袋的冷饮比较多,到后半天都已经融化成一袋热水了。有几次我在大街上碰上他,他还热情的硬塞给我一袋塑料水喝。其实一点都不好喝,有一种酸酸浓浓的塑料纸气味。

赚不赚钱我不知道,我很佩服他们一家人的吃苦耐劳,也很羡慕他一家人积极向上的那种心态和精神。

九四年的时候,工人断断续续放假,李长安所从事的工作属于保卫性质。工厂越是放假,安全保卫工作越显重要,长安一直继续上班,没有受到影响。

九五年的春天,工厂在艰难的喘息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工人终于全部放假,推向社会,自谋生路。留下很少几个看护人员,这其中就有在门卫上班的李长安。

外面世界的千变万化,李长安并没有受到影响,我以为李长安一家就这样在艰难中平平淡淡的一直生活下去。

却不料,有一天听说李长安出事了,并且被迫下岗失业。

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这样的——

工厂原来有一个名叫马增琴的回族女工,住在李长安的楼上,也就是南单元二楼中户,光线自然要比一楼要一些。皮革厂效益不好,快要停产倒闭前,马增琴的丈夫通过关系把她调走了。这调出去的人,工厂的福利房自然也就不能再住下去了,必须搬走。厂方的安排是马增琴搬走后,把腾出来的这套房子给新提拨上来的孟书记住。孟书记和我一样,住在公司单职楼三楼。这事情水到渠成,一板一眼,一步一步往下进行的时候,却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就在马增琴搬走后把房门钥匙交给办公室主任杨振军,在杨主任还未来得及把钥匙交与孟书记的那天晚上,住在楼下的李长安想办法打开了头顶二楼那套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强行搬了进去。

李长安的意思是以前曾因为房子的问题找到过杨主任,杨主任答应过他,等以后有条件好一点的房子给他考虑调整。现在刚好上楼搬走了,公司也应该给他兑现曾经的承诺了。怕工厂不答应,所以他就先斩后奏,自己搬进去才给杨主任打招呼。

杨主任的意思是以前你是曾经找过我,但是要房子排队的人也太多了,比你困难的人也太多了,我这样答复你也只是个借故推辞话,给你一个台阶也给自己留一个余地。工厂有工厂统一安排,那能象你这样为所欲为,把领导不放在眼里,这还行?工厂领导的威严和尊严何在?无法无天了?必须搬出来,腾出房子,有搬就停职下岗。你这样的工作岗位比你做的好,想上班的人大有人在。

李长安的意思,我已经搬进去了,岂能再搬出来。这不等于煮熟的鸭子眼睁睁的又要飞走了吗!等了盼了想了多年的好房子坚决不肯腾。工厂杨主任方面岂能为一个小小的李长安做出让步,笑话!

就这样,李长安也就没有再搬出来,孟书记自然也不愿住一楼那套李长安看不上不要,阴暗潮湿的房子,这样太丢脸面了。双方就一直这样僵持对峙着。最后,这个事情就这样草草收场,以这种结局不了了之。自此,李长安象我们大多数员工一样,加入到浩浩荡荡的失业大军行列中来。

此后,李长安还是断断续续做些小生意,卖冷饮,卖羊肉串等等养家,还听说他们一直断断续续上访告状。我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跑来跑去,到处找事做,对他的详细情况知道的不是太多。

九五年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快过年了,宝鸡市领导视察停产企业下岗失业困难职工。那一天特别特别的阴冷,听说当时宝鸡市那位女副市长何丕诰要来家属院了,长安的妻子,那个黑瘦黑瘦的女人,在何市长的小车从家属院门口那架坡缓缓下来在家属院门口停下后,穿着黑呢子大衣的何市长,推开车门下车的一刹那,她突然冲上前去,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诉状,哭喊着拦轿喊冤。很快她被何市长的随从及二轻局的工作人员等拖开了。自然,她的举动屁作用也没有起到。

这种只有在小说和电影中看到,发生在古代的镜头,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让我感到很惊讶很震动。不过,我很佩服长安妻的勇气,长功与否是另外一回事,但她的这种胆量让很多男人都感到汗颜。我暗暗为长安感到庆幸,有这样一位同舟共济、风雨同舟的妻子,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

后来,我到外地去了,不常回宝鸡那个工厂。听说长安一家在群众路八一部队那边开了一个烟酒杂货店。有时回工厂偶尔在路上碰上他,他还是那么客气的打招呼,问他生意怎么样,他笑笑说还可以养家吧,很快就走开了。

他的儿子李鹏,那个瘦小的男孩子,一直和我儿子一起在无线电子校上完小学后,又一起升到宝平路中学读初中。

二零零一年春天,我从打工的福州回到宝鸡休假。回来后,内当家就告诉我说,李长安身患肝腹水很严重,这种病传染性很强的,恐怕不行了,让我和他接触时小心点。我暗暗感到悲伤,几年前还好好一个人,才刚过了四十岁,怎么会得这种要命的病。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去家属院,在楼下院子和几个以前的同事聊天拉家长。李长安一个人从外面回来经过我们身边时,正在说话的几个人突然都戛然而止,表情尴尬的沉默起来了。沉闷的气氛中,我是我和长安打了个招呼,削瘦的长安显然很感动,极力邀请我上二楼去他家坐坐。旁边的同事怕给我传染,都面色难堪的给我使眼色不让我去。沉默了一会,看着长安期待的眼神,我实在不忍心拒绝,还是答应他了。在旁边几位同事的目送下,我还是跟着长安上了南单元二楼他的家。

这是我第一次进他的家,他的家很零乱,家具上到处落满一层层厚厚的尘土,好象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厨房里也好象很久没有开过伙了,冷清寂静,没有一点生气,死气沉沉的。

他打扫干净沙发,我找了一块地方坐了下来,他又专门找了一个没有用过的一次性塑料杯子,给我在矿泉水机上接了一杯热水让我喝。他自己也找了一个杯子接了一杯水后懒懒的坐在我旁边的另一个沙发上和我聊天。

他瘦多了,眼神空洞绝望,眼睛也显得大了很多,说话的声音也沙哑起来。还没等我过问,他神情悲戚忧伤的缓缓告诉我,他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了。他的妻子在下边开商店的时候,一来二去和附近部队的一个军官好上了,背叛了他。并且俩人公开同居住在了一起,给他戴绿帽子。他只管在外面拼命赚钱,家里的经济和杂货店钱财这方面以前一直是他老婆管,她现在一分钱也不给他。他现在一无所有,她还不让他进那个商店的门,还教唆儿子李鹏也不认他。以前开商店时他借了很多亲戚的钱,还有好多亲戚寄卖在他店里的高档烟酒,她都不愿把钱拿出来还给他亲戚等等。他现在心灰意冷,走投无路,感到做人没有意思,坐着等死。老婆和儿子不回家,他也自己不做饭,就买些方便面,浇些开水,经常吃开水泡方便面,活一天是一天。他还说,现在都没人敢和他说话打交道,我能进他家,坐下和他聊天说话他很感激我……

我心情很复杂,不知说什么好,顺口吸吮了一口杯子里温热的水。直觉告诉我,这口水必须喝下去,喝下这口水就是接受了长安这颗绝望受伤的心。我随后又泛泛的询问着他的一些情况,说着一些空洞安慰的话,心里暗暗思忖,这女人变心怎么这么快!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以后还能象长安一样相信自己的女人吗!这个世界怎么啦?一介普通百姓想活下去竟这么难!这么年轻就坐着等死。

长安,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你。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挣扎在死亡线上。

过了一会,我怕楼下人等我等的太急,我也感到我太无能力帮助长安,在尴尬压抑的气氛中我起身提出要告辞走了。长安显得很失望,希望我再陪他坐一会儿,他太孤独寂寞了。可是我不能在他这里再待下去了,我必须离开。

在长安的送别声中,我下了楼。外面春风拂面,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看到我很快平安回来,楼下等待的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很担心我在长安的家待的时间太长,有什么闪失。对此,我很感谢他们。

几天后,我走了,又回到外地打工的地方。后来听说我走后时间不长,长安就西去了,按照他们穆斯林的安葬仪式把长安土葬了。

后来的情况是长安的儿子李鹏未读完初中就辍学了,参军退伍后安排在王家碾社区工作,现在是否结婚成家不得而知。长安的老婆和那个军官并没有走到一起,有情人并没有终成眷属。那个惹祸的杂货店也早就关闭了。做为长安的遗孀,寡居的她还住在长安当年丢掉工作换来的那套房子里,早出晚归的出去打工自己养自己。

李长安已经故去有十年了,他只是一介普通百姓,没有人记得他,也很少有人再谈起他。他默默的来,悄悄的走。

二〇一一年七月二十四日于陕西杨凌老家

共 0 条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