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

1

“…你要走?”

“对不起,这里…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以后…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来了。”

2(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初二第一学期临近期末的一堂电脑课上,我正把头埋在显示屏后面休眠。

老师在讲台上兴致盎然的讲着各种操作理论。

她是个快三十的女人,喜欢化浓妆,身材很好,前挺后翘腿子长。班上不少男生把她当做手淫时的幻想对象。她的皮肤也很白,白得不很自然过于造作——讲话的时候时常会有粉屑伴随着落下,即便隔着几米的距离也能清楚看见。

她与她所讲的东西勾不起我丝毫的兴趣。

而她讲的又是那样起劲,声音是那样的响。与班上不时传出的窃笑声,私语声混在一起,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我随意将头扭向一侧,不经意瞥见身畔这位与我并不熟悉的同学。

出于无聊,我开始打量他:

他脑袋是椭圆形的,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短发,一寸一寸笔直笔直的往上翘。他的皮肤很黄,暗沉沉的毫无光泽。脸庞亦不光润,满是坑坑点点。最叫人吃惊的是那双眼睛,别人的眼睛清亮有神,眸子黑眼白少。可是他的眼睛黯淡无神,眸子灰眼白多,宛如一条被剖了肚的死鱼在翻着白眼。

他叫冯凯,身体有残疾。走路的样子很怪异——双腿无法挺直,一条腿像在地上拖。

班上关于他的传言有好多:

有人说他身体一半的器官是坏的,不能用的。包括那根只属于男人的东西。

有人说他双腿这样是小时候从三楼跪着跳下来的缘故。

有人说他给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写情书,人家只回应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有人说他写小说,武侠小说,里面有许多黄色的东西,被老师知道后没收,还被罚站了好几个小时。

他没有朋友,没有人喜欢他甚至没有人愿意主动跟他说话。

而我来到这个班级也有好长时间了,可是要好的朋友却没有,

一个都没有。

或许,现在是个机会。

我发现他也正看着我。

他的眸子,灰色的,里面没有神采,好像燃烧殆尽的陨石坠向黑暗的深渊。

从他的瞳仁中我看不清自己,却看到了漫无边际的仿佛随时都能蔓延开来的孤独。

我问:你看武侠小说吗,喜欢金庸还是古龙?

…看的,更喜欢金庸。

比起难以忍受的电脑课——分明是老女人在自我陶醉。

还是聊天能使我感受到乐趣,也更适合打发时间。

我们说了很多,可是话题基本不离武侠电视剧和武侠小说作家。

我问:你真的在写武侠小说吗?

他笑得腼腆,露出黄黄的牙齿:是…是的。

能给我看看吗?

没写完,写好以后给你看。

我回答说好。

彼时,我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个“以后”会来的那样快。

3

中午,我走进教室。

看到赵祥(班上一个欺软怕硬的同学)手拿一本红色硬皮的小本子,对身后冯凯挤眉弄眼的嗤笑:跛脚鬼,来抓我啊,抓到了就还给你。

这厮尖嘴猴腮,长相本就滑稽。而此刻那张可笑的脸庞更透着令人齿冷的恶意。

他把本子抛给了另一个同学,然后他再抛给别人,别人又抛给别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个“游戏”中。

冯凯的脸涨得通红,摇摇晃晃的挪动步子,望着在半空中起伏飞行的本子,拼命挥动双手试图抢回。

奈何,这样的反抗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

他心焦如焚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更加激起了他们的兴趣。

“我们来比赛,瞧谁抛得高,扔得准。”

每个人如同着了魔怔一般兴奋,哄笑声,嬉闹声以及恶意的咒骂声此起彼落。

那些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冯凯就像在网中死命挣扎的一条鱼,可是愈挣扎网就收得愈紧。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所有的执着都是无用;

所有的坚持都是可笑。

可他还是尽最大努力想要夺回,仿佛为此拼却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起先前的话,我顿时明白这本本子对他而言代表了什么。

而他们却乐在其中,

那些声音是如此肆无忌惮,更刺得我耳膜隐隐作痛。

我望着身边一个个认识将近一个学期的同学,倏忽之间,那一张张本以熟悉的面孔竟然变得陌生起来。

那分明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小魔鬼,无视别人的心血,撕裂别人的梦想,践踏别人的自尊!

并以此为乐!

“啪嗒”的一声,红色本子落在我的脚边。

时间有静默了一秒钟,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直勾勾的望着我,

这中间也包括了冯凯。

闹哄哄的教室顿时沉寂下来,令人不堪忍受的静。

我俯下身将它拾起。然后——

走到他身边,郑重的交给他。

其他人惊疑不定的望着我们,

仿佛被石化了一般,直到他们确定“游戏”已经结束,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座位做自己的事。

冯凯看着我,眸光中有吃惊更多的是感激,汗水顺着脏兮兮的面颊淌下,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灰色的痕迹。

下一秒,他将拿在手中的本子放到我的手掌上:给你…

我犹豫着是否接受,最后还是将本子递还给他:

等你写完,再给我看吧。

4

我们开始尝试着交流。

他告诉我许多关于他的事。

他说他最喜欢的明星是刘亦菲(现在或许不是了),那个当时才刚刚出道因为《仙剑奇侠传》而火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

他想成为像金庸那样的作家,写许多精彩的武侠小说。

他害怕科学老师——那个时常令我怀疑是否心理变态的老娘们。

不过他后来又告诉我对她仅是害怕并不讨厌。

我还知道,

他的双腿不是摔成这样的,是因为脑瘫造成的畸形。

他出生的时候有个孪生哥哥,可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他的许多事都能使我沉默。

外表看上去毫不惹眼,甚至显得自卑怯懦的他内心世界竟是如此惊人。

每当下课的时候,我们会在教室外面的走廊来回不停的走,聊一些别人听来无聊至极我们却十分感兴趣的话题,我会发出放肆的笑声在楼道内回响。

我们也时常因为太过投入而错过上课的时间。

随着交流的日渐频繁,身边关于我们的谣言也与日俱增。

许多同学给我们起绰号,那种很难听带着明显嘲讽,侮辱性质的绰号。

对于他们老师不管不顾,对于我们老师不闻不问;

就好像这一切的发生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有一天,或许我们也厌倦了像离魂一样在走廊内游荡。

于是打算在上课铃响前回教室。

走到教室门口才发现门被从里面锁死了。

冯凯双手敲打铁皮制的门,发出“咚咚”的声音:开门,快开门!

回应他的是一阵张狂的哄笑。

别开门,就把他们关外面!我听到张蒙蒙的声音,她是一个好漂亮的女生,但是性格是最恶劣的,据说她男朋友是学校不良分子的头。

所以,她逼迫班里胆小的女生为她写作业;

强迫懦弱的男生下课为她去食堂买零食;

她会唱歌,学校的文艺演出都有表演独唱,她命令我们必须为她的节目鼓掌。

其实她唱歌挺好听的,这样做又是何必?

冯凯还在敲门,可是他敲得越用力里面传出的哄笑声就越大

那声音好似魔鬼最尖锐的呼啸,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原来欺负我们才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我拍拍冯凯的肩:走吧,上课再过来。老师会开门的。

他的手抓着门把,抓得紧紧的,长长的指甲抠落了门把上的漆。

终于还是无奈垂下,仿佛抽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好,我们走。

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摇晃的背影让人担心随时可能会倒下。

我的眼睛里漫起了氤氲的雾气,使劲吸着鼻子,不让那该死的液体流下。

我不想让唯一的朋友看到这难堪的一幕。

等到上课响过后为我们开门的是数学老师,

原本我挺喜欢她,真的蛮漂亮,尤其穿裙子露出包裹着肉色丝袜的小腿的时候。

那天她的打扮也很合宜:粉色上衣,白色齐膝百褶裙配米色中靴。

可她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们,镜片后面有一闪而逝的凌厉,最后以一种极冷淡的语气别有用意地询问:

这两个每节课都迟到吗?

她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死水般的池塘。

班上顿时起了一阵骚乱。

张乐,那个班级里最霸道最自私,长相酷似《哆啦a梦》里技安的男生大声嚷嚷:是的老师,他们是“天地双龙”不对,是“天地双鬼”。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班上的哄闹声更大了。

我侧头看着冯凯,他一声不吭坐回自己位子,痩削的肩膀一阵阵的抽动。

我默默走回座位,张开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掌,掌心上四个弯月形的指甲痕赫然其上,清晰深刻的直欲沁出血丝来。

5

我们这样熬过了一日又一日。

每天面对数不清的嘲讽,谩骂和欺凌宛如在夹缝中艰难挣扎的两株小草。

同时,我们之间的关系日渐深厚,彼此将对方视作能倾听一切心声的唯一挚友。

临近期末的一堂体育课,我们坐在操场的草坪上。

远处,他们在踢足球,跳皮筋,打乒乓…玩各种游戏可是没有人愿意和我们玩。

遥望天空湛蓝如海;云朵洁白似雪;四周红花绿叶,碧树青草,但是美好的只是他们,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的心情是灰色的,就像起了一层迷蒙的雾,再明媚灿烂的阳光都无法穿透。

冯凯收回望着远处白云的目光,转头看着我,语气忽然变得哀伤起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我按住他的肩,只是用力按着但是没有说话。

不是不知道,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可最真实往往也最残酷。

它会毫不留情的撕下我最后的伪装

将我懦弱的本性暴露无遗。

听到遥遥传来他们兴奋的尖叫声和欢快的嬉闹声,我在心中默念:

冯凯,因为我们好欺负。而且,不会反抗。

6

是的,不会反抗。

直到最后,我选择的依然是逃避。

初三第一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让老师鼓励我们这样的差生放弃初中最后一个学期,直接升入职高,美其名曰“春季班”。

对我而言,只要能离开这个班级,这个如同人间炼狱的地方到哪儿都无所谓。

我没有想到做出这个决定会关系到以后的发展甚至改变自己的一生。

天真的我当时真的以为老师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好。

彼时,我满心满念想到的只有自己,丝毫没有考虑到:

我若离开,冯凯就彻底寂寞了。

我原来是自私自利的胆小鬼!

而这时候的冯凯还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他还以为至少我是会一直陪伴他的。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之间难得的友情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直到必须离开的那天,我才将一切告诉他。

“…你要走?”他望着我满脸的不可置信,灰色的瞳仁里有隐约的期盼。

我知道,他希望我告诉他这一切是开玩笑的。

可是事实是无法用言语欺瞒的。

“对不起,这里…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我低下头,不能直视他投来的目光。

“…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以后…以后估计也不会回来了。”

“好吧…”

他似欲言又止,声音里夹杂着叹息,然后就沉寂下去,没有说话。

面对他的沉默我竟会觉得松一口气,

却不曾想到这样貌似简单的两个字后面究竟包含着多少无奈与落寞。

7

最终我还是提前结束初中去了职高。

最初的兴奋过后只余下无尽的空虚。

摆脱了恐怖的人间地狱却来到了一片荒芜的异邦之地。

找不到方向,只能不断迷失…

就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四面都是墙而出口目不能见。

我依然孤独,没有朋友,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层膜。

我该做什么呢?

我又能做什么呢?

日子在茫然中一天天逝去。

直到某日,我从过学校宣传栏前走过,眼角的余光似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诧异中我忍不住回眸:是的,是他!没有看错!

他吃力的推着一辆红色的,破旧的小自行车,模样狼狈如斯,身边依然没有人愿意帮他。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往昔的片段不断在脑中回闪,

仅仅半年不见,居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只是那一刻,心头的茫然似乎消失了,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我释然一笑,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一段全新的旅程!

然后悄悄走到他身后,像以前一样拍打他的背:你来了…

他肩膀有细微的耸动,然后回头,

我看到他的侧脸——

面庞变得素净,可是脸上的神情一如当年,惆怅中透着对周遭环境的隐隐警惕。

当看到是我的时候,眸底的阴翳顿时消散无踪,唇角弯起愉悦的弧度。

我们相视而笑,时光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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