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将芜胡不归---广州印象之一百一十七
天道酬勤这话顶不得真,在我面前就有两个反证。不知名的公园建了多年,我去年来时三角形的底边游人小径处,木棉树紫金树的旁边,还长着十几棵棕榈树,移来不久,下面扎着草绳,中间支着撑杆。公园里有五六个工作人员,每天殷情地照看它们,为它们牵了专门的水管,白天除杂草,傍晚浇水,比那些狗妈妈呵护小狗还要过细。到了今年,这些垂直挺拔的啤酒肚都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十几个没有完全填平的坑洼,证明这些棕榈树曾经在这里苟延残喘过。反而是没人照管的夹竹桃活得滋润,听老住户讲,三年前园林管理拖来一车树枝,就近叫了几个零工,胡乱的沿着顶角院墙揷栽,如今已郁郁葱葱蔚然成林了。
如果要找第三个反证,就是我身边的朋友了。已读二年级的儿子,摆脱了贵族学校的诸多约束,蹦蹦跳跳跑到大人前面。夹竹桃林前没有路,只有不愿意循规蹈矩的游人踏青踩结的脚印。小男孩走路避开花草,但在青翠的丛林前还是驻足了,歪着头打量着林里色彩缤纷的花朵。他看中了一朵蝴蝶形状的,踮起脚想采摘下来。不能摘。他的爸爸疾走两步上前阻拦道。
为什么?孩子侧着脸问,手还是向前伸着跃跃欲试。
公物。有毒。朋友简洁说出两个不容反驳的理由,一是道德上的,一是健康上的。
孩子嘟起嘴巴收回手臂,顺便扯下一片桃叶,摔在地上。又挣脱了老爸的控制,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几棵低矮的豆荚树挡住了他的脑袋。
我问朋友,孩子怎么办?(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还能怎么办,回去读书。我们那里教学质量不比这边差,差的是高考一本录取率。朋友无奈的说。接着口风一转,豪迈地说,我才四十多岁,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在这里开公司十多年了,也曾人五人六的风光过。如今给人吞并了,留下了广州和故乡各一间商品房和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他把广州的房子出租作为母子俩的生活保障,五十万卖公司的钱保证孩子读书,自己一个人留下来伺机东山再起。言语里带着淡淡地悲观,却充溢着更多的虎死不倒威的霸气。人到中年,妻离子散,从头再来,我替他想想都觉恓惶悲凉。他告诉我,他暂时留在老公司里为别人打工,不会长远,还是要办自己的公司。
老公司是他创办的,如今属于一个香港老板了。辛苦十多年,为他人作了嫁衣裳。这个公司属于国家还没有明确归类的行业,主营业务是一种中介,为客找店、为店找客,为客找机、为机找客。办公用品是电脑和电话,别无其它。办公司前,他每天披星戴月,到车站和码头找需要住宿的旅客。从宾馆里得几个回扣,有一大半付了的士费。如果天道酬勤,他应该那时就富了,每天忙碌近二十个小时,一年四季没有节假日。然而,他那时穷得只能啃馒头喝自来水,连三块钱一份的盒饭也买不起。从他给我的信中可以看出,他感到彷徨无助,行走在漆黑无边的崎岖小路上,不知道何时才到尽头。
如果他真的是个勤快人,那他这一辈子也就是个衣食不周的野中介。我的这个老同事幸好很懒惰,他就是受不了八小时工作制的约束早早离厂的。辛辛苦苦拉了两年客,又逢一届春季广交会,正是大忙的时候,他无缘无故丢下了工作,在出租小屋里昏睡了三天三夜。可能在梦中获得灵感,醒来后,找到一个要好的同行,两人倾其所有办起了这家没有名分的公司,在三百六十行之外,又增添了一个新行业。创业很艰辛,也很幸福。他们马不停蹄地跑遍全市各大宾馆,把住房价格压到一半左右,然后以正价五到八折出租。宾馆、客人和他们三方皆大欢喜,生意也就越来越红火了。
两年后,合资人撤走,独自到深圳发展。此时,市场上也有了竞争,他独出心裁,培养了中国第一批五毛党。每月丢十万块钱,要主站召集网虫点击公司的网页,让自己的网页永远像旗帜一样,以高高的点击率飘在前面,吸引那些来参加广交会和旅游的五大洲客商、游客的眼球。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在国进民退的浪潮中,民企纷纷败退。几年前,几家中字头的大公司看中了这个行业,各自带着上亿资金的利器,登陆珠三角来抢这个诱人的蛋糕。不少同行借机易帜,转让公司成为国企的高管;不少同行不为所动,漫天打广告和收买五毛党以求惨淡经营渡过难关;也有不少同行见好就收,卷起铺盖回家。他坚持到了现在,终于还是把公司贱卖给了香港老板。他的力量太小了,斗不过能够左右政策的中字头公司。
回去吧,老婆孩子都回去了,你一个人坚守又有什么意义?我受他的爱人电话所托,劝他道:奋斗了半生,浑身伤痕累累。你即使倒下了,也是倒在高处,躺着的身躯比大多数人站着都高。
他没回答,目光迷离地望着前面。
孩子跑过来了,神秘的指着夹竹桃林说,里面有人。
夹竹桃林只有一人高,枝干胡乱交织着,野草丛生,里面生成的空间很狭小,只能扎得下几只老鼠。我很奇怪,人这种庞然大物怎么钻的进去?里面别无一物,钻进去又能干什么?可能是孩子弄出的响声惊动了一对野鸳鸯,从夹竹桃上方露出两个脑袋。女的只能看见一头散乱的秀发,男的朝我们张望了一眼,神情有点恼怒。
我告诉朋友,荒凉土坡的尽头,远离游人小径处,是爱情制造地,也有同性恋躲在豆荚树后偷窃幸福。
我的朋友笑了。他像是回答我刚才的问话,也像是有感而发:能寄放身躯的就是屋,能寄托感情的就是家。
我沉吟了,不再相劝。这个人不会在激烈的竞争中倒下,只有死水一潭的生活,才能消磨他的斗志,使他真正的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