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娘家

09-26 作者:漫卷诗书

母亲的老家,在那条宽阔汹涌的灌河的南岸。地处苏北,原属滨海县,一九六六年,划归新建的响水县。那里水土不美,地产吝啬,但她家所在的伏西村,却是一个富庶之乡。村南两、三里,有一个集镇,响水县小尖镇,那是一个通衢大镇,南北、东西两条大道,交汇其中,北达县城,南抵盐(城)阜(宁),西至徐(州)宿(迁),东止陈家港;商贾云集,物流暢达:带富了一方经济。

母亲共有兄妹四人,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早年,家中有十几亩薄田。我的外祖父,年轻时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以贩卖牛皮为业,起早贪黑,到四乡收购牛皮,然后到南边三十余里,当时的县城东坎镇贩卖;牛皮上有些未割尽的牛肉,就剐下来家里人煮食。

一九三五年,死亡之神突然降临,一年之中,母亲的祖父、祖母和母亲,相继病故。她的母亲,生的是肺病,每天发热,咳嗽不止,痰中带血,那在旧社会,就是一种绝症。外祖父变卖田产,埋葬了双亲,还未从悲困中解脱,就又用他买卖牛皮的独轮车,推着我的外祖母,到县城去看病。每天,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满怀希望地出门;黄昏,在夕阳残照中,心情沉重地归来。日复一日,希望失望,缠绵数月,终于不治,在年末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辞世,仅三十一岁。家道从此衰落。那年,母亲才四岁,她的妹妹一岁,还抱在怀里。为了不让年幼的孩子受苦,也因为家贫,外祖父没有再娶,只是拼命做生意。每天早晨出门时,天还没亮,孩子们眼巴巴望着他,不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在出门的时候,不许问这样的话。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母亲就抱着妹妹,蹲在村口,望着大路,等外祖父回来。外祖父到那时就该回家了,买回粮食,家里就点上灯火,升起炊烟,燃起生活的希望。有时,大路上总不见外祖父的影子,直到太阳在西边完全消失,天黑了下来,母亲知道,父亲今天不回来了。几个孩子就锁上门,抱着被子,到北边黄庄大姑奶家去睡觉。在外祖父辛勤操持下,到抗战爆发前,家产又渐渐殷实起来。

我小时候,外祖父就住在我家。他是一个倔强、刚烈的老人,不怕鬼,常讲鬼故事给我们听。他说他年轻时,做生意走夜路,经常碰到鬼,都被他制服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家住在西城墙边上的地区财贸干校里,那里解放前是坟地,夏夜,磷火四处飘荡,忽明忽暗,人们说那是鬼火。外祖父说他在那里见过几次鬼:一次,看见街灯掉在地上,还亮着,说那就是鬼在作怪;还有一次,说他半夜上厕所,看见一个鬼,头上顶着一盏亮着的灯在行走。外祖父有严重的胃病,时常打嗝,服苏打粉,痛得厉害,就服胃舒平。母亲说,她小时候,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都用坛子装几坛雪,封起来,到第二年夏天喝。外祖父从外面做生意回来,又累又渴,就喝那种水,落下了胃病。一九六九年,外祖父回老家后,病情沉重起来,后来竟饮食不进,已是食道a晚期。垂亡之际,母亲回家,他拉着母亲的手,叫带他到附医(地区医院)去看,打青霉素。还说,病好以后,还到你家去。母亲煮桂圆汤喂他,已无法下咽。当年九月去世,终年七十一岁。临终时对母亲说:“我比你妈整整多活四十年。”一九九0年十月,我到响水县老舍乡蹲点,那儿离母亲的老家二十里路,我去了那里,看看母亲幼年生活的地方,也去看望了外祖父的坟。在我父母的双亲中,我只见过这位老人,我父亲的双亲,早于解放前去世,如今,这位老人也长眠地下四十余年了。

我的大舅,性格与他父亲完全不同,心气平和,沉默寡言,但年轻时却不走正道,沉湎赌博。外祖父对他的责罚非常严酷,捆起来,吊起来,都无济于事。常常躲在屋后苇塘里,或者柴草垛里,不敢回家,叫我母亲偷东西给他吃。外祖母病危之际,我母亲踢他打他,说:“就是你不学好,把妈妈气死了。”家贫出孝子,外祖母去世以后,生活艰难,他不赌了。后娶妻生下四个女儿,两个儿子。解放后也曾做过一段时期生产队长。舅母于一九七六年去世,生的是败血症,她的儿子来找我买红霉素,说县城的医生说,只要用了红霉素,病就能好;但终于病亡。大舅茹苦含辛,将四个女儿嫁了出去,给两个儿子娶了亲,晚年,却是四乡闻名的福人,儿子儿媳都很孝顺,赡养老人。孙辈也有出息,孙女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进了人民银行,孙子中专毕业,自己经营一家工厂;他们都成了家,有了第四代。大舅今年已八十九岁,耳不聋,眼不花,每天下午打麻将。

我的大姨,也就是我母亲的姐姐,是个命很苦的农村妇女。解放初期,大姨父是村贫农团主席,一九五0年病故,大姨年轻守寡,带着两个儿子。儿子长大娶亲后,大姨就成了累赘,老大推给老二,老二推给老大;我母亲经常回乡调处此事,乡邻称两个儿子为“两个畜生”。其实,大姨的两个儿子,还是有一点孝心的,只是老婆强悍,作不得主,只得任由乡邻唾骂,亲属离心。后来,大姨的腿跌断了,无钱医治,躺在床上,儿子只好将她接回家。我母亲知道后,将她接来我家,但终因过了治疗期,断腿已无法恢复,只能双手撑着一条板凳,移动着板凳挪步,挪几步,坐在板凳上歇一歇。她的儿子、儿媳,想让大姨就在我家终老,但她思念家乡,住了半年,又回去了。回去时,胖了,面色也红润了。我那次去母亲老家时,也去看望了她。她的家在北边郭庄,与伏西村相邻。我去时,远远看见她,一手撑着一条板凳,一条腿跪在地上,在屋旁的田里栽菜,瘦弱的身躯佝偻着,白发在秋风中飘动;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一九九六年九月,她在黄叶西风中死去,无病,衰竭而亡。临终,说想见我,但我却未能去。至今想起,心犹恻恻。她的大儿子,小名大毛子,不久,也患食道a去世。大毛子的老婆,是个话很多的女人,我那次去看大姨,在二毛子家刚吃过午饭,她来拉我去她家吃饭,我越说刚吃过,她越拉得凶。后来说:“要不是你刚吃过,我无论如何也要包顿饺子给你吃。”又告诉我,朱镕基是她的亲戚,而且亲还比较近。最后,叫我给她安排工作,市里安不了,县里也行。我说:“你找朱镕基不是更好吗?”二毛子则说,他要办一个养鸡场,不能再这样穷下去了,连妈妈都养不起;叫我给他找一本养鸡的书。凑巧,与我一起蹲点的一位省农科院叫陈求是的小伙子,有一本养鸡的书,就给了我。但我还未给他送去,就离开了那里;后来也没有给他寄去。2001年,我母亲七十岁生日,他来祝寿,问我养鸡的书给他找到没有。我愕然:他还在等我给他找那本养鸡的书!十一年的时间,如果鸡生蛋,蛋再孵鸡,已不知养多少鸡了。可他却一直在那里等着,做着一个鸡蛋的家当的美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九四九年元月,解放军华东军区警备二旅的队伍,经过响水,旅部就住在伏西村,有许多女兵,我母亲见了,羡慕得不得了,就去找部队领导,说要当兵,部队就同意了。几年后,母亲回乡探亲,又将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带了出来。小姨先在我家当保姆,后来,部队改为国营农场,小姨就进农场当了农业工人。我的小姨父,是我父亲在部队时的警卫员,海门人,在家已结过婚,老婆是他的嫂子,他的哥哥去世后,父母逼他娶嫂,他拗不过,结了婚,生一女,心情郁闷。一九五0年,我父亲到海门征兵,他跑了出来,后来跟我小姨结了婚。小姨父是个非常好的人,我最喜欢他。他于一九九四年,六十岁时病故。他原先的老婆,现在还活着,已近八十岁。小姨早已退休,有劳保,房前屋后还有地,生活安逸。她的四个孩子,有三个在外地,她一年之中有大半年在外地儿女家,也常到我家住上一段时光。外祖母去世时,小姨还在襁褓之中,外祖母舍不得她,叫将“小四”抱来让她再看一眼。转眼岁月匆匆,如今,她也七十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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