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厂长之死---广州印象之一百二十四

10-09 作者:白说废话

副厂长就是副厂长,不是姓付的正厂长,也不是姓郑的付厂长,我还没有兴趣玩这种文字游戏。这个人已经故去了,但他的兄弟还是我的老朋友。我知道我的一支臭笔写不了锦绣文章,再好的人从我的笔端走下来,也是满头癩疤,所以,在这里我依然把他的姓名隐去了。以后与他的兄弟见面,也可以一笑两个酒窝。我写的都是真人真事,但我照样能够推脱说,这是文学的塑造虚构。

副厂长身材魁梧,像个关东大汉,一顿能吃一整只红烧猪蹄膀,练武的三节棍从不离身,他常说自己是常山赵子龙后裔。我一笑置之,对这种八卦家谱向来不信。他大我十岁,地位又有悬殊,与他交往密切主要是他对我青睐有加。

我调到丝绸厂后,接触到了两款丝织机,都是三十年代日式机型:K76、K251,那时国家落后,改革开放的号角刚刚吹响,喷水织机、喷气织机没听说过,仿造的K型织机就是我们的最好设备。在熟悉挡车、修机环节后,我多年干的是平车工作。我发现,踏盘装置的斜纹布布边不牢,改成平纹边既要添边道龙头,又增加了故障率,于是用几截旧帆布带做了个简单装置,省了这个设备,非常容易地解决了问题。全厂推广了,特别是省丝绸学会发表了我的论文后,同事们看我的目光都不同了。副厂长三番两次找我,要我到他管辖下的设备科任科长。

我不愿意操那些劳什子的心,他就把我拖到厂门口一家低矮的餐馆里,大酒大肉的款待我。尽管我知道他自己不会掏一分钱的腰包,最终还是签单,但是我仍然感到受宠若惊。他是一个老党员,却从不以大道理说服人,像梁山好汉一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在我的目瞪口呆之下,五分钟不到,整只油腻腻的红烧猪蹄膀只剩下两截筒子骨,而我举着筷子还没来得及伸出去。他放声大笑,说这就是我告诉你的道理,先下手为强。你礼让,你就要挨饿。你不愿意管人,人就要管你,管死你。像我这样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还是像寄人篱下,受不完的窝囊气。吃吧,你只有萝卜白菜吃了。

以后的恩怨不想多提,十几年后,倒闭潮席卷全国,泥沙俱下。副厂长拉我一道去见管工业的区长,他委屈万分地抱怨说,难道我交了三十多年的党费,党说不要就不要了?

区长扶了扶金边眼镜,站起来严肃地呵责道:糊涂。党现在给你的任务就是养活自己,不给国家添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于是,我在207、318国道交汇处开了家书碟店,副厂长凭借着从实际中摸索出的技术经验,到南海西樵一家私营大绸厂里当了副厂长,千年老二不变。他告诉他的亲弟弟待遇很好,一日三餐都有老板陪着。他照样不管生产,只负责技术。南方那时候已经很活了,在把内地的丝织厂挤垮之后,又开始自相残杀。一是价格竞争,一是人才抢夺,都惨烈到了白刃化的程度。

我在他弟弟那里看过一封信,字里行间喜气洋洋。

这里摘录一些:么弟,这里很繁华,一个小村庄热闹程度像内地的县城。你看那些穿戴很朴素的当地人,提着脏兮兮的人造革包,急匆匆地穿街过巷,就以为家境不会好到哪里。你想错了,这个破包里就装着几万现金。他们是去买配件或羊角的。这里的工厂分工很细,我们的准备车间,这里分为羊角厂和纡管厂。缫丝厂、印染厂还在一边,绸厂只管织造这个工序。这个厂有五六百台丝织机,规模与我们的老厂相当。

我主抓新产品开发,每设计出一个新品种、新花样,设计人员可以得到销售额百分之一的提成。只要你没有离开这个厂,只要你设计开发的品种还在销售,这个提成就会每年打入你的年终分红里。我结合方兴未艾的港台风,设计出了一种款式新颖的花色品种,在境外卖得飞俏,国内市场也是供不应求。订货单已经排到明年春节。我在老杨的厂里干了一年,拿的钱比我当十年厂长拿的都多。

你来不行,还是留在家里贩鱼吧。在这里干机修工,和挡车工一样每天要做十二个小时。周末转班,更要工作十八个小时,不是人过的日子。小白来还可以给我帮下忙,我每天都是圆钟过后才能上床休息。可惜小白不会来了,他开个书店正和他的意,只要有书看,饿不死,再多的钱他也不会放在眼下。

我看了信,确实没有动心,我一辈子都没有把钱当成很贵重的东西。但离开了这个影响中国几千年繁荣的行业,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惆怅。不过想到许多权高位重的大人物,为国家所作的贡献还是负值,也就释然了。大环境所趋,我献身于中国丝织业,只有发明一个小小的边道装置就到顶了。小人物,管不了国家的大事情,斐声中外的荆缎销声匿迹了,我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对副厂长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还是感到由衷地高兴。不是能管千儿八百人就有成就感,把自己份内的工作做好,也是一种成功的体现。

但鱼贩子动心了,放下每天上百的贩鱼收人不要,要去西樵为老哥子打下手,搞不好设计,描图也好,打小样也好,总之要换一种活法。一年后听说他做通了老哥子的工作,风风火火去了南方。我感到迷惑,南方的钱真这么好赚吗?打工的工资多年来只有七八百元。

一晃又是多年没有音讯,去年年头,我也到了南边。其原因在那篇(于是,我们到南方)里谈到了,不再赘述。但广州离西樵还是老远,也就没有联系他们两兄弟。去年阴历年底,做过鱼贩子的朋友,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的地址,灰头灰脑地找到广州鹤南。那天,北风呼啸,不耐寒的榕树秫秫发抖。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闯进货场,张嘴就问,老白在吗?

我正在点货,回头一看喜出望外。老兄,你怎么找来了?我这里比桃花源还难找啊。尽管没有桃花源的优美风景,也没有桃花源简单快乐的生活。好些朋友电话打了几十个,我到车站还是接不到人。

鱼贩子咧嘴一笑,他们下错了站?我现在为一个小厂跑销售,什么样的地方摸不去?

你没跟老哥子干了?

一言难尽,走,喝酒去,慢慢再讲。

已经过了中饭时间了,我把他领到一个小酒馆里,陪他喝酒闲聊。我没有再主动问起他们两兄弟的事,怕是两兄弟反目引出尴尬。谁知他打了几个哈哈后,脸沉下来了,自己提起了此事。他说,你知道次信贷风波吗?我点点头,不就是美国的金融风暴吗?地球人都知道。

他实际上并不是问我,而是挑起话头。他继续说,那几年,欧美的买主违约拒收的不少,港口机场的货仓快堆爆了。西樵很多老板陷入困境,规模小的关门了事,规模大的苦捱时日。那一年又轮到在老杨那里工作,老哥子去找另外两家要提成,那两家借金融危机的名义赖账。说他设计的产品积压满了仓库,没找他算损失都是看的老面子。我们提出到仓库看看,他们又百般推诿,又说提成是以头年十二月份的工资表为准,人不在厂里上班了就算是自动放弃。

当初设计了几款花色品种,副厂长名声大震。老杨赚了大钱,其他老板不高兴了,一方面拼命仿制,另一方面找老杨要人,甚至直接找到副厂长。副厂长不为所动,说做人要有原则,老杨在他困难时帮了他,他不能过河拆桥。对方又搬来黑社会,扬言不去就废了他的双腿。他恼火了,解下腰间的三节棍,一阵挥舞吓跑了来人。好在对方是要人,不是要的废人,没有后续的报复发生。黑道不行,又请白道。副厂长是在党的人,也赞同当地政府出面调解。三家上千台织机的大厂,副厂长每家轮流工作一年。老杨心里不痛快也没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副厂长虽然只能在一家拿工资,但三家都承诺给他提成,好事成了坏事,而又变为好事,最终还锦上添花,他也觉得是命里有福星高照。

如今遇到了难缠的事,副厂长首先想到的还是找组织解决,没料到,组织在面对资本时软弱不堪。他找到镇政府,以前那个当官的双手一摊,说管不了企业内部的事,要他去找劳动仲裁部门。劳动仲裁部门裁决,如果是工资,可以帮他去工厂协商,提成的事,在现在的大环境下爱莫能助。

老杨与你哥哥关系很好,他也不给钱?我插嘴道。

他倒给了一部分,他的货后来都是走美国的,亏损累累,对老哥也算得善始善终。另外两家走欧洲和东南亚,并没有多大的损失。不给提成,老哥一口气难以咽下,心里很不舒服。但事情还是得做。一台织机有错花,修机工几次修不好,反映到他那里,他就站在皮带盘旁的井字梁上,仔细查看横针直针有没有变形。哪知挡车工没有配合好,推了开关,摇杆砸了一下他脑袋,老哥子就两眼发黑,栽倒地上。本来没有多大的事情,我们都是这样站在机子上解决提花龙头故障的。可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有提成的事郁结于心,几夜没有休息好,引发了脑血管破裂。我背着他拦车赶到医院,已经救不过来了。

什么?我猛地站起来,不敢相信地问,副厂长死了?

老朋友默默地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接着又独自灌了两杯浊酒。半响,他又告诉我,那两家怕摊上人命官司,不仅欠的二十多万提成如数拿出,还一家多出了两万慰问费。老杨更是重情轻利,陪我把老哥子的骨灰一路送回荆州,有钱人也有心肠很好的。我现在的工作也是老杨帮忙找的,干了两年了,觉得没有意思,今年干完了,明年还是回家贩鱼。酒烧脸,他感到浑身发热,解开了上衣的纽扣,一个三节棍在他腰间显示出来。我看出,它正是副厂长从不离身的防御武器。

屋外的寒风呼啸起来,带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雨篷,沉闷地砰砰响,一下一下锤击着心房。

(我做了几十年的工人,写出的文章工业题材的较多。但工业种类数不胜数,我所接触的不到万分之一,因情节需要涉及到一些专门的术语,如有不确之处,欢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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