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士绅·青木川
青 木 川
青木川这地方有点古怪，前后后三天，我这个号称走过南闯过北的人，就是没有辨清东西。虽还专门请教过别人，但意识中却一直没拧过劲，总是有些错位。
这是中秋节。原想着在这个大山深处的山村品赏大山之中特有的明月，再见识一下据传能声闻陕、甘、川三省的鸡到底有多大嗓门！很不巧，总共三天，可这三天白天没见太阳，夜里也没见月亮。这里四面环山，那条金溪河也绕着弯子走，河水清澈见底，象一条游龙，悠悠然向远处流淌而去，隐设于山峦间的重重迷雾之中。
没有日月、也无星辰北斗，这个山重水复的地方生人又如何辩得东西？
若展着地图看，可知这青木川是陕地西南极顶。陕地地图酷似一匹面向东方昂头朝天狞叫着的狼，而青木川就是那条狼的尾巴。这条短促的尾巴毫不张扬，但却极具侵略性地悄悄伸入川、甘腹地，有随时搅翻这片天地可能。
八月十五的傍晚，电话里说山外没月亮，问是否月亮也和人一样，嫌山外吵闹会跑到山里躲清闲？但非常不巧，山里的月亮也没出来。非但没见月亮，白天里连太阳也没见到，不过也是，咱们都放了三天假，今年的中秋节太阳、月亮、还有星星，看来它们也集体放假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没有月光的青木川也没有路灯，但两行大红灯笼却高高挂起在镇街两边一座座古朴而典雅的楼阁之上，整齐划一，静静的、一眼望不到头，显着很悠闲、也很溫馨。虽称作新街，似乎还继承着先前的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中原本天就黑得早，再兼阴天，才六点多便各自关门闭户了。这规矩是不是那个有传奇色彩的魏辅唐制定的？不好说。其实也没必要追究，这个人是个矛盾的集合体，既反叛、也传统，具有多重面孔。
说起魏辅唐和青木川，众多的人本来并不知道，都是因了叶广芩的那本书《青木川》。青木川是因满川的青木而得名，本来的地名与水名都叫作青木川，解放后才把那条水改称金溪河的。
悍匪•士绅
深山隐虎豹，密林藏熊罴。这里天高皇帝远，崇山峻岭，沟深林密，在上个世纪初的乱世出了个草莽豪杰，他就是魏辅唐。
魏辅唐，原本早已尘封在了苍桑的岁月之中，也是因了叶广芩的“老县城”情结，才又回到了大家眼前。老县城是消亡于匪患的。在上世纪初页，时逢乱世，南山里的土匪很猖獗，魏辅唐应时而起，几经打拼，之后便独领风骚领袖群雄。当然了，他发迹坐大的背后也是血淋淋的。土匪么！
在六、七十年前，其时的青木川，酷似后来的“金三角”。名义上还受民国地方政府辖制，实际上却是魏氏的独立王国。这个重山峻岭中的青木川及周边陕、甘、川三省九县地界唯他的马首是瞻。他是青木川这个独立王国的土皇上，是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的神。他之所以能在此地呼风唤雨，一是有枪；二是兴商；三是兴学。
大凡事物都有其多面性，这个魏辅唐也不能例外。一方面是个悍匪，另一面又是个士绅。在大的版图上他是个杀人越货的土匪，在小的区域内他又是个慈善开明的士绅。青木川那座“洋房子”里有一首七言诗，其诗写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行人往复任勾留。
那管中日战争事，闲居乐土度春秋。”
从此可知，他不是个忧国忧民的英雄人物！他有一定的率真性，但不具备先进性。只是个追求“替天行道”的草莽英雄而已！不过，对于一个土匪而言，能有兴商、兴学的见识与举动，能把一个地方管理得井然有序，进而安居乐业，的确也难能可贵，了不起！
世界上众多的事没有钱就办不成，因为办一切事都有运行成本。魏辅唐在青木川兴商便是解决财源问题。不过，中规中矩的工商业是发不了横财的。要维持千把人的武装，还得打点官府、疏通军阀、勾结江湖，靠青木川那点正经的营生，简直是杯水车薪！更别说修渠、搭桥、建学校了。那大把的钱从何而来？自然是靠干一些违禁、甚至伤天害理的勾当来获取。种植大烟，贩卖军火，开设烟馆、妓院，甚至杀人越货。这些营生无论民国政府还是新中国政府，都是要禁绝的。拥有武装、割据一方，更是冒天下之大不违！故将他定性为土匪，以至最后被镇压，好象也不无道理。为他叫屈自然是受其恩惠的青木川人由于生活的落差所引起的一种感情流露，引起的社会反响和共鸣，更多的是对时局不满和担忧的情绪化发泄。
上面诗中提到日本，就联想到了日本社会。当今的日本社会富裕、祥和、安定，讲究规矩、彬彬有礼，一个十足的文明社会。而在上个世纪开始的几十年，对外则是扮演着强盗的角色。为了赢取更大、更好的生存空间，日本当权者和军人四处开战、四处掠夺，把战火和灾难推向周边，把财货和安逸留给日本。虽那些日本人被称为鬼子，而在日本国内他们却是英雄，到了还能进“靖国神社”的。
魏辅唐的形象与那些日本鬼子何其相似！功与过往往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但做了好事、善事，这个功劳总会留传千古。功是功，过是过，二者不可相抵，更不容混淆。
据说魏辅唐不嫖、不赌、不抽烟、不喝酒。他对当地的统治与管理相当严格，制定了一系列规矩。谁要违犯了规矩，轻者责罚鞭打，重者棒击驱逐。据说当年青木川是路不遗拾、夜不闭户的！之所以有这样局面，多半是由于魏辅唐“家法”甚严，而且心硬手狠、六亲不认。虽涉黑、涉匪，亦黑、亦匪，但并不为害乡里、鱼肉百姓，又为青木川的人做了一些善事，从而也就落了个士绅的美名。
其实，老百姓们的要求很好满足，只要谁能不折腾他们，让他们安安生生过日子，谁就是青天大老爷！谁就不光是绅，甚至还会是神！一个土匪能得到众多人的恋念，说明这个土匪的确做得不错！
魏辅唐的倡教重文是出了名的。他所创建的辅仁中学气魄、宏伟，就今天来看，无论同比还是环比，足可称出类拔萃。虽飞檐廊厅由于岁月的侵蚀颜色斑驳了一些，但其气度和精神却毫不逊色！据说当年辅仁中学老师的待遇相当丰厚，非寻常可比。老师的地位也很高。平常，青木川或有大、小喜事，必请魏辅唐这个头面人物赴宴坐席，可他却先问请老师没有？若没先请老师他拒绝到场。而且在宴席上老师得坐上席！
魏氏宅院座落在号称青木川龙脉的凤凰山前，魏氏宅院当然是青木川第一建筑群。典型的四合院结构，亭台楼阁、几进几出、土洋结合，堪称奢华。当然了，六、七十年前的标准自是不可与今天同日而语。魏宅背北面南，可将金溪河、河北边的新街和河南边的老街一览无余。魏宅高高在上，这也寓示了魏氏之于青木川的地位。
若从青木川东南一个山头俯视，则可将整个青木川尽收眼底。金溪河自西而东，然后甩头向南奔流而下，进入白龙河，最后汇入嘉陵江。青木川镇沿河分布。因金溪河在此是个大弯转，曲如游龙，故也将老街称作“回龙场”。“回龙场”南面坡顶上，便是辅仁中学。辅仁中学与魏氏宅院一南一北，遥相呼应。只是辅仁中学的位置更高些。而辅仁中学的操场则又处于整个学校的最高处！这布局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在青木川魏宅高高在上，而教书育人的学校却又在魏宅之上。学校的操场更是在学校的制高点。这寓示着身体更是重于一切！
也许，这也是这个有见识的土匪的一片苦心，早就知道该以人为本！
解放以后，魏辅唐也就是在辅仁中学的大操场边的一棵古树旁被镇压了。
风 雨 桥
魏氏宅院的脚下是青木川的新街，这新街也是仿着河南边的老街的。一座飘然欲飞的廊桥把新街与老街相连接，这桥似乎也就把历史与今天贯通起来。桥下是清澈见底的金溪河水，远远可见有三两个妇女在河边洗衣，还有几只水鸟在河面上穿梭游弋。这座桥便是“飞凤桥”，是座新的水泥桥。原先是座木质廊桥，叫作“风雨桥”，是魏辅唐所建。“风雨桥”在经历多年的风吹雨打后渐渐老去，终因一次巨大洪水的侵袭而垮塌了。后来被拆除重建，这座水泥造就的“飞凤桥”是仿“风雨桥”的原型建成的。至于将名字改叫“飞凤桥”，也可能是当事者也想给世人留下点什么，用以彰显他的无量功德而已。说来也怪，似乎众人却更认可“风雨桥”这个老名字。也许由于这风雨二字更朴实些、更有生活的气息。
走过“风雨桥”，漫步在青木川老街，似乎还能觉得出这里昔日的繁华与安定。只是在这里游走着的都是诸如我等的观光客。观光客们兴致勃地游走在被称作“回龙场”的老街上，嘴里吃着核桃饼，手上还指指划划，其间不乏笑叫之声，举止间时时显露出意犹未尽、流连忘返之意。老街上店铺或居家里的人，除了对如织的游客投以纯朴和善意的笑意，就是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看着一波波穿红挂绿的各色游客如蜂如蝶地从眼前飘飘而过。游客们在观赏青木川，其实青木川也在观赏着这些从山外飘来的游客。
“风雨桥”的西边是“旱船屋”，实际上是个妓院。东边是“洋房子”和“辅友社”，是对外交往接待和经济贸易中心。再往东则是“茶楼”和“荣盛昌”，好象有一处是大烟馆，记不清了。而处于妓院和大烟馆头顶上的却是辅仁中学！这确实值得玩味：教育要靠经济支持、支撑，而辅仁中学是由这个悍匪，及其烟馆和妓院支撑起来的。
一九八七年政府对魏辅唐案进行了重新认定和判决，宣布“对魏辅唐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只是魏已被镇压三十多年了。能沾上他的光的，是他的后人、还有与此相关的青木川地方。有大作家叶广芩的鼎力推崇，这个偏僻的山乡一下子成了猎奇探踪者趋之若鹜的热点。他虽是这场戏的主角，却无缘观瞻。他的那个“少校参谋主任”徐种德却有幸看到了，但那个老人家却异乎寻常的少言寡语。
魏辅唐已成为了历史。关于他，也只是些支离破碎的传奇故事。不过，青木川还在，风雨桥也焕然成为了“飞凤桥”，辅仁中学依然是青木川的最高学府，占据着青木川地理上的制高点。魏宅和那几处标志性产业和建筑，成了旅游观光的热点。
早晨，爬上镇街一端的山顶，可鸟瞰青木川的全景。高处的辅仁中学与魏氏宅院隔河相望，金溪河游龙般蜿蜒从中间流过，依水而居的就是新、老二街，风雨桥跨越两岸。只是有些薄雾，影影绰绰的。远处山顶的上空似有阳光闪烁，但终于还是没有冲破云层的阻隔。太阳依然没露脸。觉着刚刚欲现阳光的地方就应该是东方，可谁知一打问老乡，才知那是南边，是金溪河流向嘉陵江的方向。
一个青木川搞得人几天都有些晕乎乎的！
据说青木川至今依旧民风淳朴，路上不拾遗、夜可不闭户。问其原由，则得到这样的答复：匪、盗早就从山里转移到山外了！
离开青木川时，偶过“种德书屋”，据说那门头是叶广芩所书，而其间主人据称是徐氏后人。徐种德，川大毕业，是当年魏辅唐的“少校参谋主任”，是个能说“Good night"的老农，已过世。书屋以经营有关青木川的图书和纪念品为主。我购得一本《羌州古镇青木川》，其后人在扉页上现场题写“青木川”三字，草书，有些功力。然后加盖老先生所藏“青木川”、“徐种德”、“徐氏”三枚篆印，加收人民币四圆。
那本书中有一楹联可留待把玩：
善恶终有报，或在国法，或在人心，只恨古来难一致；
官匪本难言，都为权势，都为金钱，可怜今日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