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武干事”经历(连载)
部里没有家属的“外来户”,无论职务高低,都聚在一起吃食堂。负责做饭的老人姓名已记不得,但印象很深。他个子不高,背有些佝偻,逢人,特别是逢领导,脸上总堆着笑容。他的馒头做得又白又劲道,只是炒肉总是红色,少有人碰。老人是个很讲政治的人,深受领导喜欢。听说原武汉军区司令员王森中将在此工作时,和老人甚为投缘,后来将军到十堰视查,工作之余,专程邀其相见。相处久了,我和胡建军都学会了从餐桌判断领导行踪的功夫——餐桌热气腾腾,大碗小碟满满一桌,不用说,王政委肯定在单位用餐;档次降一级,那表明只有洪副部长或熊科长在;如果只有我俩,餐桌就如同我们的资历,只剩清汤寡水了——这可以理解,毕竟我们入职不久,贡献微薄。
但二00一年大年初一的一件事,一直烙在心头,挥之不去。那年春节,我留在单位值班。因为只有我一人,政委特别嘱咐老人安排好我的伙食。初一直到中午一点多,厨房依然冷冷清清,没有做饭的迹象。无奈,我煮了一碗方便面对付了事。冬日的阳光在窗外明媚而灿烂,厨房却阴阴沉沉,那一刻,凉锅冷灶的感觉在节日喜庆的氛围下显得特别强烈。
吃完面,我坐在值班室门前,兴致索然,百无聊赖,闲看天边云展云舒。老人却带着王科长来叫我吃饭,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像秋日艳阳下怒放的金菊。
叫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干事吃饭用得着劳动科长的大驾?先前我只有飘零之感,并不觉愤怒。此刻,没来由地恼火。
“吃个屁!”我莫名地脱口怒吼。
“你个杂种,有娘养没娘教。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在这里还敢骂人?”他一下子逮住破绽,佝偻的背也似乎挺直了些——来劲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后果可想而知:吵架我一败涂地,上班后还挨了一顿批评。不怪沈科长叹息:“你这娃子,太冲动!有理的事都让你搞得没理了。”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残梦犹寒的子夜,我常静静地舔舐伤口,深恨这与生俱来的冲动害自己吃许多无谓的苦头。我便羡慕洪副部长的深沉。
我们一起吃饭时,他常常抢着给政委盛饭,自自然然地,虽年纪还长些,可并不让人感觉别扭。
有一次部里聚餐,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很好。洪副部长说不胜酒力,给自己的杯子倒了红酒——这似乎有些特殊化。我们小年轻无所谓,但几个科长不舒服了,都嚷嚷老洪不对啊。沈科长更直接,端起洪副部长的杯子,一下子把红酒倒在地上。朱部长、王政委一直微笑不语,静坐而观。直到这时,王政委用手指点点桌子,批评沈科长:“老沈啊,老洪可是你的直接领导!”。这场小闹剧才得以收场。
自始至终,洪副部长都保持着微笑。
后来,几个同事议论纷纷。有人说王政委不愧出生世家,确实有风度。也有人评价洪副部长是阿弥陀佛。我很不以为然——为佛为圣,他还不至于;老实无怨,他更谈不上。对于他,我心生敬畏,暗想只怕他一朝得势,脾气会更大。
我给领导的第一印象很不佳。在军校最后一次五公里越野时,我不小心让枪托撞着了眼角。这部位可能比较敏感脆弱,虽没流血,可是又肿又青,像熊猫眼,半个月都没散瘀消肿。到竹山报到时,部长、政委正在单位院子里聊天。我清楚地记得,王政委多看了我两眼,嘴角撇了撇,和朱部长交换了下眼神。那模样,好像认定我是个好惹事的“刺头”。
当时,多么希望他们问一下啊!可是没有。我有口难言,真正比窦娥还冤。
有一次,我和胡建军调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政委找谈话。”因为政委找我们谈话,只有批评教育,从没有表扬和鼓励。我们相互戏谑“贡献不大,毛病不小。”
不想几天后王政委在会上说:“有年青人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政委找谈话。’说我批评过多,鼓励太少。你们有什么话可以直接找我谈嘛,我是欢迎你们年青人的。”
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和蔼可亲。我和胡建军却不寒而栗,面面相觑。当时玩笑时只有熊科长和一个职工在场,到底是谁告密呢?我们不得而知,只觉这机关水深得很,好像背后时刻有眼睛盯着自己,处处得谨言慎行。
也许是小心眼作祟,我和胡建军发现政委和我们鼻面而行时,头直直的,目不斜视,眼睛的余光也难在我们身上停留片刻。于是,我俩又相互戏谑对方是“糊不上墙的烂牛屎”。嬉笑之余,难免透着丝丝的悲哀。
我的工作总算有了突破。自从在《国防教育报》发表了第一篇新闻稿,好像窗户纸被捅破一般,我的新闻通讯、调研论文差不多每周都能在各级各类报刊上看到。宣传报道是政治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机关单位还是比较重视的。有一次部里开会,政委的目光如晨曦中洁白的羽翼,终于栖落于我的身上。他意味深长地说:“有的年青人还是有特长的嘛!”
从“还是”可看出,这份肯定来之不易。我知道,政委对特招入伍的大学生颇有微词,曾在非公开场合说大学生只装了一肚子草,全无实用。我估计,在他心目中,我和胡建军就是全无实用的“草包”。不管怎样,这份肯定就像一缕穿透阴霾的艳阳,明媚了我的天空。
有时,我不禁感慨领导的“金口玉牙”。身处机关,心不由己。他们一句话能让你信心百倍,浑身是劲。同样,他们一句话也能让你心寒意冷,沮丧颓废。
欢欣鼓舞的同时,我的心隅总有一层乌云笼罩着。大学毕业那年,我在家乡处了一个女朋友(就是等我十年,现在和我厮守一生的女人——诲蓉)。说实在,我当时并没有严肃的态度。特招入伍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在军校培训时,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诲容生了孩子——父亲是我。我愣住了。刹那间,天旋地转,时间停滞,仿佛万物化为虚有。父母苦口婆心劝我结婚,可鬼迷心窍,我只是不肯。我恨她瞒着我生下小孩,也怕未婚先孕惹人耻笑。更重要的是,我又有了女朋友(和我组织过家庭,后又因这段复杂的经历而分手)。总之,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准备闭着眼在“陈世美”的绝路上走到黑。
天道恶淫。多少年后,每当我回首不堪回首的坎坷,都觉得自己所受的苦痛都是天道报应,咎由自取。
许多次,我独自站在办公室阳台,默默望着天空。沈科长善意地提醒我注意形象。我知道,机关里生存发展,必得成熟、稳重、开朗、大方。可我心怀无发启齿的忐忑,该是何等的煎熬啊!
“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诲容和她的父母来到了部队。部长和政委勃然大怒,我承受不了压力,病得卧床不起。为了避免在单位起冲突,沈科长安顿好诲容一家,并代表部里从中做工作。
那天下午,我睡在床上,虽盖了厚厚的被子,可依然浑身发冷,直打哆嗦。天似乎也黑得很早,感觉房间黑漆漆的。迷迷糊糊间,政委和沈科长来到我的房间。
“男人,犯了错误要敢于面对。躺在床上解决得了问题?”沈科长坐在床边,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活该!”看着我这副熊样,政委大怒,身子还未站稳,即拂袖而出。
写至此处,几欲搁笔,不能成文。多少年,我认定会带着这些秘密化为灰尘,魂归大地。可这声怒吼像一把重锤,十几年来,一直狠狠击打我的心门,不让往事尘埃落定;它像一个审判员,时刻在道德的层面拷问着我,督促我解剖一具尸体,将过往的自己血淋淋地展现于世人——得与失,痛于乐,都在其中——警醒世人不要偏离道德的单行道。
这场人生风暴以一份补偿协议告终。签字时,部里领导建议我们到公证处公证,委婉地置身于事外。
天地浩渺,几个命若蝼蚁的人儿啊,丝毫没有觉察一场暴风雨正向头顶袭来,犹自相互伤害。现在想想,我此生终能浪子回头,弥补从前的错误,而不至遗憾终生,含恨九泉,也算天可怜见。
送走诲容,我感觉身心脱落,如入禅境。很快,我的工作又上了一个新台阶。《扶贫县长——记湖北省军区团职陪审员邱平》、《“交流干部”如何适应人武工作》和《新时期军队如何开展政治工作浅探》都刊登在《国防教育报》二版头条。邱平团长打电话向我表示谢意,高万亿主编也对我的稿件给予了肯定。我离开部队后,高主编还打电话到竹山武装部,邀请我去实习。只是当时我心灰意冷,婉言谢绝了。
那段时光,我仿佛有无穷的灵感。一个课题才结束,脑子里很快又捕捉到新课题。每天黎明,我踩着东方的第一缕晨曦开始工作;夜幕沉沉,我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双休时,我整天呆在尘封的资料室,不顾瘙痒难耐,专心采摘信息。沉醉于此,我乐此不疲。
一天晚上,或许疑惑于通明的灯光,沈科长来到办公室。聊了一会,我心扉大开,动情地说:“我太喜欢这份工作!前途已经无所谓了,只希望组织能让我安心工作。”
沈科长沉默了片刻,他建议我和政委谈谈。
当晚,我鼓足勇气敲开政委的房门。他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眼睛漠然地望着我所不知的远方。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我感觉脊背凉飕飕的。一口气,我将心里话都倒了出来,反复恳请留在部队,能一心做点工作。政委一直沉默着,只是最后说会把情况如实反映。走出房门,不祥的预感像无边的夜幕将我重重裹住。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蹬在厕所,听到沈科长和政委谈话。
“出了这件事,小郑像一下子成熟了。”沈科长的声音。
“他要是早成熟了,也不会出这种事。”政委的话还是云遮雾罩,难以琢磨。但我隐隐有似曾熟悉的感觉,一如几天前的那个晚上。
几个月后,处理文件终于下来了——我被作士兵退伍处理。
那晚淫雨霏霏。我独自在办公室整理属于自己的物件。一年时光,属于我的只有几本旧书,一摞笔记而已。打开火机,蓝色的火焰颤抖着,仿佛从甜蜜的梦中惊醒,欲决绝地和一位挚友告别。火舌到底舔着了厚厚的笔记,如饥似渴地任贪婪蔓延。一页页黑字痉动着,一张张白纸抽搐着,痛不欲生,直至支零破碎,化为冰冷的灰烬。
推开窗户。远远近近,或浓或淡的黑影绵延于夜幕,这些熟悉的青山碧树再不肯片刻温婉我的眼眸。山风袭来,裹挟着草木清香,一阵清凉的水气直透心扉,呛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奔涌而出……
- 欣赏老朋友佳作!--推开窗户。远远近近,或浓或淡的黑影绵延于夜幕,这些熟悉的青山碧树再不肯片刻温婉我的眼眸。山风袭来,裹挟着草木清香,一阵清凉的水气直透心扉,呛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奔涌而出……2013-11-01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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