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8 作者:扑火的飞蛾

昨天,半夜。

睡得正沉,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堂弟。叫得还挺着急。我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一看才三点半。就嘀咕是谁那么不爽,大半夜地搅得人不得安宁。

叫唤声继续,一句一顿地,很有节奏,声音贼响亮。妻子也醒了,她说听声音好像四阿哥啊,是不是他媳妇要生了?我说是好像他的,那肯定是他媳妇要生了。那媳妇是越南的,头天和四阿哥在一起吃饭时我还打趣说那孩子可是中外合资的呢。这时候我已经有点清醒过来,只是觉得奇怪,弟弟跑运输,是个习惯半夜起床的人,还有弟媳,今天怎么都睡得那么死呢?莫不是晚上来了那么多客人,都喝醉了?想要起来看一下,可是大冷的天,被窝这个鬼东西还真让人留恋,又想着连四阿哥这么大的嗓门都没吵醒他,我也肯定叫不醒,还是打他电话看下吧。

这个时候,我又侧耳细听了一下,突然发现严重不对劲,弟弟绝对不可能贪睡到这种地步的,而且声音的来源好像也不太对。一想到这里,我立马清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一颗心砰砰直跳,我只来得及说一声叔叔摔了就跳下床,衣服没穿,跑到楼下一看,果然是叔叔在叫。奇怪的是每次起床都要人扶着才能坐起身子来的叔叔,这个时候却居然奇迹般地抓着门框站在门外,正在朝着住在对面的堂弟家死命地叫。

我说叔你在干嘛?他说我饿了。我哭笑不得。我说我睡的时候一直问你还要不要吃饭,你不是说不要吗?他说我现在饿了我饿坏了。

好了好了。我说先回房间里去吧。他说你要扶我进去哦,摔一下就会死啦。我说你不是不会走路吗?怎么又出来了?他说我是沿墙壁出来的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没弄清楚,等他上床盖好被子后,我就说你饿了干嘛不叫我啊?他说我以为你回龙岩去了。我说我跟你说了我明天早上才走啊。他说我忘了。我说就算我不在,你也应该叫四妈啊,她不是在家里照顾你吗?他搔搔我白天才给他理的光脑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说四妈在家我也忘了。

哎,老天啊。

这时候我感到了冷。才想起没穿上衣服,脚上的鞋子居然还左右穿反了。赶忙回房间里套上外衣。我这人身子虚,别把自己又弄感冒了,一个季度都不会好。回头打开液化气炉灶给他热饭菜。妻子开始在旁边训我了:叫你睡的时候一定要把饭端给他,你就不听。可是我也委屈啊,但是我不敢跟妻子争辩。因为她教训得确实在理,是我自己不小心犯了差点要命的错误。晚饭的时候叔叔确实没吃饭,他一直说不饿,考虑到傍晚时还给他吃了不少东西,有排骨汤有鸭肉还有几个糍粑。我想他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确实没那么快消化,就没放在心上,只是把饭菜都放在锅里给保温着防着他还要吃。因为今天要早起回来,昨晚就睡得早些,睡前我又反复问他要不要再吃点饭,他说不饿,吃不下。 我相信了他的话,然后才敢上楼去睡。

伺候叔叔吃完,我和妻回到房间里,靠在床上,相对无言,面面相觑。可是我们都非常清楚对方在想什么,这也是我们探讨了无数次的问题,那就是:怎么办?这段时间我们一直让叔叔吃好喝好,补品跟着上去,盼着他能有所恢复改善,可是他依旧能吃能睡却不能走路,怎么办?接下去肯定就是能吃能睡却彻底瘫痪,那时候又怎么办?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该去重新找份工作吗?还是先这样耗着,以便随时可以回家帮忙照料?

叔叔从国庆前两天开始不会走路,但是饭量却奇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间或起来在床边解决下排泄问题,所有的活动都局限在房间里完成,即使每天弄干净,依然臭不可闻,令人作呕。脑子偶尔灵光,更多的时候是糊糊涂涂,晨昏颠倒,端晚饭给他时他会问现在是不是早上。妻子主动请缨,把工作辞了回去照顾他,个中辛苦,也许只有我能体会,无法言说。偏巧我的工作又陷入困境,全等于失业。这下子把我们弄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几年,叔叔像一个梦魇,压得我心神不宁寝食不安。我打心眼里爱着这个终生单身,与我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叔叔。在我的心里,对他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叔侄的范畴。自从父亲母亲走后,我更是全身心地呵护着他,希望他能在这个世上哪怕多逗留一天,好让我还有一个老人可以孝敬,好让我对父母未曾尽到的亏欠能在他的身上多做一些弥补。

事实上,叔叔对我的影响比父亲更大,做了二十年民办教师的叔叔和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除了性格上隔了天涯海角,对我的教育也迥然不同。我对于文学的爱好则完全来自于叔叔。他的《红楼梦》、《白话聊斋》、《西厢记》、《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实用对联大全》等藏书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深刻地领略了文字的魅力。尽管他们都没有像一般的长辈一样对我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地教导矫正,而只是用自己的言行让我在无声中汲取营养,但是他们身上所体现的真善美的确让我获益匪浅。父亲和叔叔,一辈子没有分开过,作为嫂嫂的母亲,也以最大的包容,接纳了叔叔的一切不作为。三个人,一个家,终其一生甘苦与共风雨同舟。兄弟,叔嫂,能做到他们这样的,实在不多。他们,也让我明白了这世间,唯有爱与亲情最可珍贵。

前几年人口普查,需要填写家庭成员及关系,有若干选项,比如父子,夫妻,祖孙等等。填到叔叔一栏时,我傻眼了,因为在候选框里,竟然没有叔侄这一项。看来即使在偌大的中国,这种家庭关系也是很稀罕的啊。

有时候也会很不服气地想,明明是两个人的叔叔,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来承担他呢?不但承担着,我还把人家连眼睛都不肯看一下的臭老头当宝贝一般供在手心,我是不是太傻了?可是当我看着叔叔的无助与凄凉,当我想起过去四十年与叔叔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当我想起父亲母亲与他半个多世纪的不弃不离,当我想起若干年后自己那终将到来的衰老与不堪,这种怨愤也就逐渐消于无形,只是在实在难于排解的时候独自悄然泪垂。

那天找叔叔以前的一个好友办事,他一见我就激动得很,说一直想去看看叔叔,无奈腿脚不方便。听我说了叔叔的情况,他是既心酸又欣慰。聊起叔叔,他简直如数家珍。包括叔叔那仅有的一场流星一般绚烂而短暂的恋爱,以及叔叔当年被迫退出教坛的细节,他都了如指掌。让我非常意外地收获了关于叔叔的许多最权威的材料,也第一次知道了当年叔叔和他那个心爱的美眉分手原来不是因为闹了别扭,而是担心工资太低将来养不活孩子老婆。而最让我俩扼腕长叹的莫过于他这一生犯下的两个简直是致命的错误,一个是没结婚,一个是当了20年民办教师,在国家大面积将民师转正前夕居然毫无远见地放下教鞭退出了教坛。这两个错误,足以让他遗恨终身还捎上我啊。

我在学区找到了1982年的一份工资册,其中就有叔叔,月工资是16块,补贴2.5元,合计18.5元。以此计算,年薪222元。这也是他站在黑板面前的最后一年。在那之前的工资是三块、五块、八块、十块,甚至没工资,只有算工分。叔叔1958年入伍,是汽车兵,驾着四个轱辘到新疆下武汉走过大半个中国。60年因病复员,62年开始当民办教师。整整教了20年。除了前九年在本村外,其余都是在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外更僻远的小自然村,连电和公路都还没通,而且都是一个学校只有他一个老师,需要同时担任一二三年级的所有课程。白天他没空批作业做教案,只有晚上在煤油灯下忙到半夜,辛苦可想而知。我还很记得那时候每逢星期六,他回来的时候,除了一把油纸伞外,总是还带着很多还没批改的作业。可就是这样一个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奉献了全部青春,甚至因为担心收入太低难以养家糊口而连婚都不敢结的共产主义的忠诚战士,最终却落得个如此分文皆无差点衣食无靠的凄凉下场。

公道在哪儿?

这世界,真的无法看透。

有时候会没来由的想,如果叔叔那时候没退出来多好啊,那么现在他也算是个退休教师,每个月能有个三两千块,足可以给他请个专职的保姆,还可以每天给他来碗人参炖鸡汤,说不定他有了这些收入,是个香饽饽,也不会让人家那么讨嫌呢。

有时候竟然还会更天真的想,要是叔叔有结婚的话该多好啊,那么我就有了个称职的哥哥或弟弟或姐妹,他们会孝顺他的,肯定不会也把那么一副重担撂给我的。

可是如果这个词很无奈,无奈到简直会让人发癫。要说如果的话,如果我没出生还更好呢。那样我的父母就可以少承受许多辛苦,那样我的妻子就可以嫁给一个有作为的男人,而不像我这般顺从懦弱,那样国家还可以节省许多粮草.....这些都是我没出生的好处,只有一个问题不好处理,就是倘若那样的话,那么今天,我的叔叔该去依靠谁呢?

可是,很不幸的是,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于是,父母亲辛苦了,于是妻子遭殃了,于是叔叔有人照顾了。但是我的问题来了:现在,我又该怎么办呢?

扑火的飞蛾

2013-11-16

共 3 条文章评论
  • 欣赏好友的佳作,欣赏好友的孝心,好人有好报,这是爱的传承,亲情的凝聚力。2013-11-19 14:29
  • 回复@方向广告:谢谢妹妹,愿好人一生平安。2013-11-19 20:46
  • 不错,很现实,也为你的付出感到骄傲,记住一句话,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你的影子正,孩子路也会笔直。2013-11-21 0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