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的小胡同
小时候,我们四家住一个胡同。原来只有奶奶和老奶奶两家的大院落,在最东边用矮矮的墙隔出一个院落,就是我家了。后来在最西边隔上一道矮墙,就成三叔的家了。再后来老奶奶和奶奶都想清静,搬到了村外住,把当中部分再用矮墙隔开,就形成了四叔家和五叔家了。
有时候,翻越隔着的道道矮墙,比走大门方便多了。孩子们踩着个小板凳、或者爬到鸡窝上就能双手搭在墙头上看着对方尽情说笑。哥哥弟弟们总是很容易就翻过矮墙凑到一起玩乐。大人翘翘脚跟就能传递饺子、地瓜、煎饼、香油果子……一解孩子们之嘴馋。我虽然常常愈解愈馋,老觉得大人都太小气了,总是给这么点儿,但感激的心情其实是很足的。
晚上,黄鼠狼来拉鸡,相邻两家的大人一齐呼喊,声势很大,黄鼠狼很快就被吓跑了,我就不会惶恐不安,反而会很兴奋。在我心目中,黄鼠狼和狐狸差不多的长相,也差不多的功能:它们能成精,会报复人类,只能驱赶不能打死。驱赶还不敢靠近,因为它们的屁股会喷出很浓烈很难闻的气味,难闻到能让人窒息,即使捂住了口鼻避免了窒息,浑身的骚臭味儿久久不散,这可就难为人了。有时候另外两家也被吵醒,赶过来问候,我更觉热闹非凡、兴奋得难以入睡……
三叔家的三姐同我年龄相仿,是我最亲密的玩伴。除了吃饭睡觉,我俩几乎都是混在一起的,在胡同里拾活络、跳方、踢毽子;到树林边高高的沙堆上“跳悬崖”、挖陷阱、捉小昆虫;到河中涉水、拣鹅卵石小贝壳,也折柳枝拔长草编草帽、编高塔、撑大锣……
三叔家那棵高高的柿子树,每年从小柿子有拇指肚那么大起,就异常强烈地诱惑着我。每每发现地上有落下的小柿子,无限惋惜地拾起来,托在手心里,看着青绿的小果实,顶着翠绿的荷叶边似的小帽,明明是活生生的,怎么就从树上掉下来了呢?想像着秋天那么大一个黄澄澄的甜香可口的柿子就这么没了,内心的遗憾如波浪般一重重地冒出来冒出来。看着它鲜亮的样子有时忍不住会咬一咬,感到了实实在在的苦涩才会舍得丢弃,有时也摆在窗台上,直到它枯黄萎缩。
我总想数清楚树上到底结着多少个小柿子,总是转来转去、数到脖颈儿酸痛,只好大致估计个数目,默默期待着多结一些,秋天也许就能多吃几个吧?就这样守望很久、很久,秋天柿子黄澄澄挂满了树,一次次催着三叔三婶摘柿子,三叔三婶总说还不熟还不好吃。却总是在某个早晨醒来,突然就发现树上光秃秃的了。被三婶用破棉衣棉被包裹起来,再过好多天后,才得以吃上一两个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三婶很仁慈,可干什么都慢腾腾的,天天只是忙着做饭,可总是耽误自家开饭,非等到三叔干完活儿回来,再帮三婶折腾一阵子才有饭菜可吃。这种时候三叔常常会边干活边骂三婶,三婶却仍然不紧不慢,笑嘻嘻的,对此我很迷惑。于是有一天,我静静地坐在石磨沿儿上,仔细听三叔骂三婶:“天刚有一点儿亮光,似乎明似乎不明地,我就起床了,我把缸里、桶里都给压满水,等你们起床后好用,我怕你们累着,又怕你们万一压不出水来耽误事着急。我又去菜园干……又去哪片地里干了……我起床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还睡得跟猪似的,猪还“哼哼哼哼”,你们连“哼哼”都不“哼哼”一声,你们一个个怎么就是睡不够呢?唉!人家的娘们儿都比男人起得还早,有些娘们看见男人早起干活,赶紧给弄碗糊du(粥)喝上,热乎地出去干活。你们不用做糊涂,就给我烧口热水喝也行啊。我一个人在外头干了六七个人的活儿,我累得腿都不照liuzao(不按正确方向,乱颤抖)了,饿得肚子咕咕地叫,你们娘儿四五个在家里,连口饭都做不出来……”虽然时不时有脏字出现,但就是听不到让人生气的字眼,一句句的埋怨中渗透着浓浓的爱意和宽容,有时说得那么好笑,以至于默默烙煎饼的三婶有时还笑出声来。这种像父亲管教子女一样的教导,又像孩子赌气时的絮叨,难怪三婶几十年如一日总是不改变。我爹几乎不骂人,可常常一句简短的话就能把我妈惹毛,生很长时间的气。语言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紧邻的四叔总是拉着张黑脸,我至今不知道他脸上哪个部位能容得下笑意,常年青黑色衣裤鞋帽。突然眼前出现一座铁塔,仰头看见四叔那张黑脸,不只是心脏一阵紧缩,就连整个胸腔,甚至整个身体都会缩为一团。上学后,老师一说到“刽子手凶神恶煞地……”我马上就想起四叔的样子。四婶说话常常话中有话、耐人寻味,虽然常常说笑却总是很难亲近,总叫我们“臭妮子”,越叫越真切;可她自己明明有了三个儿子了,还不死心,非再生个“臭妮子”不可。
四叔总是由着四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曾经四婶说话不注意惹了是非,有人来兴师问罪,跟着围观的人很多,塞满了我们的大半个胡同。我知道四叔在家我便不再担心害怕,想看看那个胆大冒失吆吆喝喝的厉害角色。我半蹲着从一条条小腿缝隙中迅速钻进人群,却看见说话的人个个都是和颜悦色,不说话的也看不出谁在生气;四叔拉着张黑脸矗在大门口,一句话也没说。谁也没跟四婶计较就都走了,最终我没能判断出谁是来兴师问罪的人,也没能一睹如此善变者的容颜。
四叔回家也不教训四婶,跟没事一样。事后我妈和五婶忍不住去规劝四婶:他这次护着你,以后每次都护着你?你不怕他万一生气了,扇你一巴掌就够你受的……我能想像出四叔若生气了抡出的巴掌该有多大的威力,可四婶仍然抿着嘴笑着,不说话,大眼睛双眼皮里全都是得意。后来妈跟五婶感叹:一物降一物,“卤缸”(盐卤)降豆腐。”
我一直很困惑:三婶又矮又胖面容也不俊,很少说话,什么场合都不参加,干活既磨蹭又不出色,为什么三叔总是不生气?四叔那么吓人,为什么四婶不怕他还生活得那么自在?我妈没有五婶魁梧,却比三婶、四婶高,也很俊秀,我妈是不乱说话不惹是非的,她做事麻利又出色,她不只做饭缝衣服,还懂点儿医道、裁衣服、画鞋样,全村没几人能做的,我妈全会做。我妈在姥娘家是长女,在奶奶家是最大的儿媳,两大家子的事情都由我妈操持,我妈总是里里外外白天黑夜地忙,可是我一直觉得仁慈温和的爹,却不像三叔、五叔那样对婶子流露出疼爱,也不像四叔那样给四婶充分的自由,我爹常常惹我妈伤心、生气。当我妈不在身边的时候,我曾几次悄悄跟他谈论起妈,他总固执地就是不说话,笑眯眯的,眼睛里有很多幸福、慈祥,开始我分不清他的笑是因为我的问话还是因为我妈,但慢慢地我便不再为他们担心了。
我爹又惹毛我妈了,我妈边哭边斥责我爹,我爹时不时地还击更让我妈悲伤、气愤。五叔和五婶来了,五叔一句一句接我妈的话茬,逗得我妈苦笑不得,转而连五叔一块骂“男人没个好东西……姓庄的全家都是属狼的……”;五婶说话不多却有分寸有份量地阻止我爹的还击,也能劝我妈:你看你把孩子吓得……别再计较了,还得好好过日子不?
四婶住院了,男人们都继续忙农活,我妈去医院伺候,于是三家的饭菜都由五婶来操心:五婶早早磨出自家的煎饼糊,跑到我家安排三个姐姐推磨,再到四叔家教两个哥弟推磨,然后回家烙煎饼,烙一小会儿就跑出来,指导指导我家的三个姐姐,再去训诫一番四叔的两个哥弟,再回自家烙一会儿自家的煎饼……
两家的煎饼糊终于磨好了,五婶又跑来我家,指导三个姐姐烙煎饼,一边教导一边骂着:你娘太宠你们了,四个闺女竟然没一个会烙煎饼的,看你们如何找婆婆家……我们都窃笑。终于众姐妹们很感兴趣地开始争着烙煎饼了,五婶又去了四叔家,因为男孩子是不必学做饭的,便全由五婶代办了。五婶指挥着一群孩子完成了三家的饭菜,三婶哼哧哼哧地忙着,只一家的饭菜都还没做好呢。那时那地,我觉得五婶像个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五叔五婶就这么从容不迫、坦坦荡荡地为人处事。文化大革命时,村子里决定组织一次群众游行,最后议定的批斗目标是村子里的两个老师。我五叔便是其中的一个,得到消息后,大姐要摆一个骂阵以示抗议,被大人制止。我爹和我哥在家陪着五叔,我妈把大姐拽回家闩上大门,由着他们在街上零零落落地呼喊了一阵子“打倒庄乾顺,打倒臭老九”。五叔在家充耳不闻,照旧谈笑风生,一会儿便平息了大姐的怒气。
后来听说马老师很不服气,被人群揪出去,脖子上挂上木牌,上写带红色叉号的姓名和“臭老九”的大字,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朝背后扭着“马大肚子”的胳膊,强迫他九十度大弯腰,轰轰烈烈地开了一次批斗会,算是响应了党的号召,落实了党的政策。
那年,知道自己成了上学适龄儿童,又听到我妈跟三婶说:让三姐跟我一道入学,三婶迟疑着,我妈极力劝说,最后三婶答应了。于是三姐陪着诚惶诚恐的我走进了陌生的校门,战战兢兢地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不到一年,三姐就辍学了,我却坚持了下来。
在学校的日子越久,对小胡同里的故事了解的越少。各家都在别处有了大院落,盖了大房子,相继搬走了。我们七个兄弟十个姐妹都各奔前程、分散入世,忙着成家立业去了。生活的艰辛、社会的复杂,总让我们聚少离多,有的很多年见不上一面,即使偶尔见了面,行为上颇觉尴尬,嘴巴上只有寒暄,亲味都憋在了心里,渐渐都生分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越来越久,便越是怀念在小胡同中生活的时光了,感觉现在是社会人,很辛苦、很孤寂;而那时是自然人,很纯真、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