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曲---广州印象之一百四十二

12-16 作者:白说废话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两个优良基因的结合,定能产生出优秀的下一代。他虽然不是绥德人,但离绥德没有多远,也出生在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榆林,高大魁梧,一对剑眉浓黑锋利,充满了阳刚之气。女人却是真正的米脂美女,一张瓜子脸蛋清秀绝俗,披着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在信天游的故乡他们没缘相识,却让温柔的珠江做了月老。一次在陪客户参观广州塔时,身为一家上市公司执行总裁的他,听到了一支野性的压抑的歌声,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发现,一个随行的时尚姑娘站在云阔天开的观光台上,眺望着云遮雾绕的北方,明媚的眼眸藏着些许的忧伤。她唱歌的口音比王二妮还要土得掉渣,又是细不可闻,很多人都听不分明。他却知道,这是陕北兵户的后代,表露火辣辣感情的原声唱法。

粉格盈盈的脸脸不大点点个嘴,

圆格溜溜的奶奶香格喷喷的背。

白格生生的大腿水格灵灵的*,(也被我阉了下半身)

这么好的东西还留不下个你。

他憋着土音上去搭讪,你是陕北人?(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姑娘悠的红了脸,随即大大方方地说:套近乎,你的陕北话还不标准。

他释然一笑,用普通话说,老家是陕北,一岁多随父母迁到关中。很少回去,听得懂说不出。我特别爱听信天游,可能是那时候受了影响,一直铭刻在心。

姑娘见是老乡,盈盈一双大眼灵动的闪耀起来,言语里充满了温情,和昨日在谈判桌上剑拔弩张的情景判如两人。她是一家公司的业务主管,与他的公司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乡情的挑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一年后,两人喜结良缘。

又一年,有了爱的结晶。

两人都是独生子女,孙子的出世,牵动了双方大人的心。四个退休的老人,从遥远的黄河边上来到了珠江畔,为了事业有成的子女,心甘情愿当上了免费的保姆。倒金字塔结构的家庭,生活的重心落在小皇帝一人身上。好在复式房足够宽敞,好在四个老人心胸都很开阔,更好在没有市井小民扳手指过日子的那种拮据,一大家人倒也和睦。只是南腔北调,口音纷杂,家里成了火车站。陕北口音关中口音又细分为榆林米脂宝鸡天水口音,再加上普通话和白话夹在一起,足以使语言学家也感到头痛。

妻子几次提议,在家里都用普通话交流。两个妈没有异议,当着他们面还是不时憋几句腔调不准的普通话,两个爸依然我行我素,彼此以穿石裂云的各自不同的方言讲个不停。而且,一个爱唱秦腔,一个爱唱信天游,早晚总要哼几句,热闹极了。逼紧了,他们几乎异口同声的说,闺女(媳妇),饶我一命。我这个年龄了,学不来另外的话。小两口都是孝子孝女,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也就罢了。

小两口上班很早,但也早不过两个老爸。天蒙蒙亮,二人就搭伴去了不知名的公园,打太极拳。歇下来,就一个唱秦腔,一个唱信天游。有时两人都唱信天游,毕竟宝鸡老爸也在榆林工作过几年,还是很喜欢这种民歌。一次两人锻炼回来踏进家门,米脂老爸口里还在哼着:

......

八月里来个呦月儿圆,我和我公公割燕麦。燕麦个割下两捆捆半,转不过弯弯就把活干。

九月里来个呦九月九,我家公公走碛口。碛口的干炉油水大,吃得儿媳妇活不下。

......

他听呆了,牙刷含在嘴里半天不动。妻子催他出发,看见他出神的模样,忍不住攘了他一下。

别闹。他含混地制止道:这是真正的民歌,没有给人阉割下半身。

妻子笑道,我老爸是县里唱歌比赛的冠军,徒弟收了一大群。他的歌从初一唱到三十不会重样。

他放下漱口杯,掩住妻子还在喋喋不休的小口,神秘的眨眨眼睛,做出倾听的样子。客厅里两个老爸搞起了合唱:

......

十二月里来个呦快过年,公公和媳妇有了娃。你说咱娃叫你啥,明叫爷爷暗叫爸。你说咱娃叫你啥,明叫爷爷暗叫爸。

房门砰地响了两下,从两间卧室里奔出了两个妈。异口同声地指责道: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还没有走,你们唱这种酸曲也不脸红,为老不尊。客厅哑了,两道门又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小两口赶紧收拾完毕,下楼上车。在车上,两人终于可以放开嗓门大笑了。

每天晚上下班回家,小两口第一件事就是扑向孩子。孩子长得白嫩可爱,吸收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十个月大,就学会了走路说话。在四个老人的围绕中,他一会儿走向这个爷爷,一会儿扑向那个奶奶,格格地笑个不停,给家里增添了无限的乐趣。看到这一幕,小两口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在职场拼搏的疲惫感也一扫而空。

孩子走路进步很快,说话却没有进展。学会喊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并且把这四个称呼的陕西方言也说得溜顺之后,再也说不了其它的话了。肚子饿了,也只晓得指指奶瓶(一岁后就指饭盅),连吃也说不了。爷爷说是门栓哑,到三四岁会开门了才能说话,外公说他放屁,明明十个月就会喊人了,怎么会拖到那么迟?该不是听力出了问题?奶奶大怒,谁说我的孙子是聋子,你们轻声喊他,他不是马上向你跑来?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的在几个大人中扫去扫来。外婆一把搂住他说,乖,他们不是说你,我们去买巧克力吃。

小两口利用休假日,把孩子带到许多医院看过,都查不出原因。钱烧了不少,孩子就是不肯开口。而后又跑了全国许多城市,只当是旅游了,却无旅游的轻松和快乐,孩子依然如故。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孩子的出生地妇幼保健中心,还是上次那个中年女医生。她按部就班测试了听力和声带,都没有问题。孩子的眼睛专注的望着她,也会点头和摇头表示听没听清。中年女医生说,每个孩子发育程度不同,一般二三岁的时候就可以牙牙学语,五六岁的时候就能说些比较复杂的句子表达自己的想法。现在已经四岁了。看不出有器质性的缺陷,多跟孩子交流,孩子已经产生自闭症,不能让它继续发展下去。

丈夫苦笑道,交流还少吗?四个陕西的爷爷奶奶日夜围着他转,像众星捧月似的。还有北京的叔叔、广东的阿姨,谁都把他当做宝贝宠着。

女医生眼睛一亮,询问道,你们在家都说的什么口音?

妻子一愣,回答道,多着呢。陕西的几种方言,白话再加普通话。

女医生的脸色严肃了,以他们这个职业罕见的斩钉截铁的口气断言,语言杂了,让孩子无所适从,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语言表达,于是干脆不开口。这是一种出现在经济发达地区的自闭症。

妻子急切问道,有办法治疗吗?

办法既简单又很难,根子在你们大人身上。你们所有人都只用同一种语言跟他说话,循循善诱,不用多久,他的封闭的心结就打开了。用普通话,哪怕说不标准也不打紧。女医生没开处方,笑着目送他们走出科室。

小两口忧心忡忡,担心得不到两个爸爸的配合。以前就为说话口音产生过矛盾,幸而小两口退让及时,没有酿成家庭大战。这次为了心爱的孙子,他们会不会答应憋一口普通话出来?或许一气之下,甩手回到老家?那样,即使这里可以请保姆和雇钟点工,可年老的父母远在天边,做子女的也放心不下。

回到家把医生的诊断一说,两个老爸并没有闹翻天,只是气氛比较压抑。老半天,米脂老爸说,我还是回老家去,家里的房子长期没人住缺了生气不好。宝鸡老爸争起来了,你回去看老屋,我宝鸡的房子就让它塌吗?我也走。两个老妈当时就板起脸,异口同声地说,你们自己走,我们不走,我们舍不得孙子。宝鸡老爸望了老伴一眼,蔫了,嘴里嗫嚅道,我憋普通话还不行吗?要不,我不开口了,做哑巴总行了吧。米脂老爸性子更倔犟一些,第二天清早,收拾了几件衣服,不声不响跳上火车独自走了。

半年后,一天米脂老爸在文化馆里教几个挂名徒弟。县城里的二十来岁大姑娘,拿不下脸面,把一首泼辣直率的情歌唱得扭扭咧咧,完全失去了信天游的风味。他放开嗓门试唱开了:

抓起胳膊拉起那个手,扳转肩肩亲上一个口。

把住情人亲了个嘴,肚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唱完了,也感觉效果不是很好。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气接不上来,还是接触的文明事儿多了,心理上与这种山野小曲产生了无形的隔膜?他百思莫解,干脆坐回椅子喝起茶了。这时,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看了号码,是女婿的,赶忙接听。里面传出了一个稚气的普通话声音,爷爷,我想你,你回来吃晚饭。

米脂老爸哈哈大笑,无比兴奋地对着手机说了句非驴非马的普通话,我的孙子叫我回家吃饭,我要回家了,回广州的家。说完,还得意的向几个女孩做起鬼脸。

手机里又传出女婿的声音,老爸也说普通话了?接着压低声音跟旁边的女儿开玩笑,老爸都说普通话了,再也听不到原汁原味的信天游了。这话让米脂老爸听到了,顺口说道,想听信天游还不简单,老爸肚里有几箩筐。只是憋着普通话唱出来,有点儿不够味。

共 0 条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