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殇月

本不想染笔中秋，是因为怕写它一次，就觉得与秋分离的日子又近了，而每与秋分手罢别，就感觉离生命里的秋少了次相聚，远了分距离。若是，便宁可作为这深秋的怀念了，留与心底在乎与不在乎地品尝它的滋味。我或者是站在秋的肩膀上，与岁月告别；或是躺在秋的怀里，和生命对弈。但无论是那一种结局，都逃不出一个生离死别的法则。

眼见这一季中秋跃然眼帘，却似乎看不见那清光银辉的浪漫，甚或夹杂有淡淡的悲凉。秋是蓝色的，并不能让我感到它拥有万山红透、层林尽染的繁花。我似乎觉得它身披繁花的外象实则是一种迷惑，那些纷纷扬扬铺撒而来的黄叶，犹如一只只扑打着翅膀的疲倦了的蝴蝶，在蓝色的夜幕下汇在一个苍穹里并头哀泣，在白色的月亮下愈加显得凄凉。只有我手中的茶杯还是热的，赢弱腾起的缕缕烟雾，如同烟头燃烧的残骸，噗哧噗哧的烧成骨灰，那些生命就在瞬间被付之一炬，化烟入风，落土为泥。

于是我在中秋，把自己埋进音乐，尽力想找点让我感动和轻松的音乐，在那些仿佛如世外桃园的音乐里，尽情地畅游我的思想和精神。精神是可以放飞的。我站在一个世纪的高台，高台是用岁月河里打捞出来的石头砌成的，也是用生命之途的鲜花妆扮而成的。它筑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之上，直指苍穹，房顶上挂着一轮世纪之月，它的盈亏、它的隐现、甚至它的每一次出嫁，都经由我心头走过，都被我一次次提笔胡乱地落款在岁月的额头上。我在这一声声佛号里，用心撞着时光之钟，一收一开来来回回，时光便从胳肘处溜走了。如风，穿过繁花一时的胡杨林，嗖嗖地穿过密叶间隙，裹几片残叶而去。我身上附着的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就那样轻轻的、理所当然的被掠去了，身后唯有瑟瑟冷风，仿佛要抽去我的经络，使得我如泥一般，一点点瘫倒在岁月的长河中。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这明月莫非也是用水做成的？我生命里可与它相见的日子并不多，它大多都隐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是偶尔跳跃出来看看我，看我是否还如当初那般顽皮那般无赖，看我还是否有心在某个地方仰头够望着它。其实秋，让人不舍的是它的繁花，感念的是它的厚重，迷幻的是它的纱帐，像是夜这样浑浴天河，如浴出闺的月亮，我生平与之相遇的机会很少，更多的时候它是羞涩的或是粗糙的，残如佝妇，肌肤无色。我把情感放在时光里堆积发酵，单等与它幽雅的相会。我也知道，它应了自然之派遣，我却用了删除我一个年轮的代价，轻轻一翻，还自欺欺人的告诉别人我享受了一个高雅的夜，竟然也有美轮美奂的月亮陪我。殊不知，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它是大自然折射生命的魔镜，是大自然抛在空中让人暂且忘却悲伤的止痛贴。它是圆的，透明的，且散发着弥人的清香，还释放着迷幻的光辉，让人感觉仿佛活在一个满地碎银、活在月宫玉宇里，忘却了生命正在一点点剥离躯体，忘却了灵魂一点点逝去，感受不到骨肉分离正在吱吱作响，还嘀嗒嘀嗒地滴着殷红的血……。

其实月亮就是一个幌子。无论从生命意义上讲，还是从科学意义上讲，它都是一个替身。它本无光，却善于聚敛太阳的光芒，使本无光辉的自己也散发着清淡淡的光芒来，故而它的光辉是含蓄的、隐形的，不敢像太阳那样大鸣大放。中秋的夜，我是没有看月亮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把我的脚丫埋没在它的光辉里，让母亲找不着我；我也不像少年时，总怨恨山高月上迟，我内心的渴盼唯有如夜之下的月饼，使我贪婪生活之甘甜；我也不是刚离家的孩子了，总是被它故做多情的手抚摸得满怀愁伤，末了，还为它赋诗歌颂。每一个生命的怅然撒手，季节更替，人间换岁，生命轮回，它都安然如许寂然无声，但它有自己的内心，遇悲则缺，遇喜则盈，法则天成亘古如一。我在它的疑惑里，从睁眼看世界就恋上了它的娇媚，到如今已有45个年头了，在这16425个昼夜交替的日子里，我与它或许只有30多个夜才撞了个满怀，不到我生命的0.2%光阴，余下的时刻，它是流泪的，粉黛落秋，低首愁泣。它竟然也会感动，也会悲伤，也会触景生情？

然而仲秋，就是月的舞台，它为谁哭泣？(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听说今年的中秋，月亮正好圆在十五之夜，而它最圆最美的时刻，新疆却处在日尺竿头时分，而我着实也没有多少心情去仰视它的娇柔，只淡淡一瞥就在眼里装下了它无精打采的模样。它与往年并无太大差异，也是挂在半透明的空中，还是自山的那边故弄羞态徐徐而来。人们刻意渲染增添了它的神奇，何必！入夜的月亮是否灿烂的开在我头顶、我的窗前、我的房上，我浑然不知一二。往年，这是一个清静的节日，我可怀抱吉他凝神弹月，付于清风残荷，或把自己埋进音乐里与字对话，尽管有多少赞美与倾诉，尽管有多少感喟与惆怅，欲诉笔涩也成了半途而废的残物，于是索性作罢。今年的中秋我是有意与它错过了，或许是因我戎装25个中秋之末，惧怕与它再度相会，惹起我陈旧的心思和陈旧的话题，于是我也故作坚强的与它绝然隔于两个世界里，而且没有一丝感动。我知道，它的神秘或是圣洁，它的空灵与烂漫都埋进了历史，甚或有点凄凉的感觉。生命里，我其实是轻易不容自己那么漫不经心地待它，不是因为它的唯美，却是因了它可记载我一个年轮的兴衰，于是便愈加使得它于我心灵之地神圣不可轻犯，我若是辜负了中秋的月亮，何以能拾取我驰掠雪原，踏赏春阳，乘沐夏荫的日子呢。然而我已经铸成了大错，就权且错了去。

我想，东海蓬莱的月亮可能更亮，是夜里有嫦娥会自广寒宫手捧玉酿、盈盈碎步而来；东方明珠的月亮定在万丈天穹之上豁然绽放，而塞上的月亮也在雁门关上放纵情怀。那是别人的事，没有关乎我的话题，我的活法只在这二百多亩的院落里，一年四季惯看秋月春风、花开花谢，就那么几个回合，就花谢霜天，月隐浓雾了。我总是如此独自饮着心底里的月亮，那个月亮是透明的也是皎洁的，比我二十多年来见过的任何一枚月亮都丰腴娇美。今年的中秋外在上很辉煌，但我之于它的感受是清冷的、不安甚或是慌乱的。我感到，现代人以现代的方式庆祝古老的节日，仿佛有些啼笑皆非，仿佛有点自娱为乐，自遥远的海角天涯、自繁华喧闹的城市罩来的祝福信息，让我已然觉得自己就身处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或者就坐在了觥筹交错的宴席之上，躲避不及，闪挪不开。其实，我内心的中秋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静，仿佛觉得它清淡些安静些为最真。或者一人得一月，就是一个世界；或者一人得一隅，寥度时光。中秋不是过给月亮的，是过给生活的，它是一个时令。翻越了这个时令，气候趋于清凉寒冷，那些闷死热死在夏季里的日子从此作别；而之于人生来讲，那些轰轰烈烈的青春、激情燃烧的岁月也将与我们挥手乍别了。如此算来，一年四季走过了两步半，只剩下了一步半的距离。

于生命来讲，立秋，已是生命之巅峰，而仲秋又过了滑落的四步之一，匆匆无奈，谁又能抓住这短暂一瞬呢？谁又能立于一个如日昊天的时刻不落败呢？又有谁能拥着美好情缘守一辈子呢？ 挂在头上的月亮，年复一年的自我头顶走过，它或许是在提醒我应该珍惜与它的相约，也或许是在提醒我它来过我生命多少回了。我不记得它是在那些年头里那些日子里，感染与成就了我倾怀的深情，它在我年少的时候就偷走了我的心。那时候我跟它一样年轻，与它一样的单纯，和它一样的揣着梦想，就连睡觉的姿势都向着月光的方向，做梦的时候手里也攥着它的衣裙。我仿佛是月宫桂树上的一只猴子，自由自在、毫不吝惜地挥洒着如银如水的清辉，有些薄凉，有种桂香。那片空灵之地遍野白昼，除却苍野上空是蓝色的，人景物像全然是银白的。就那么些人影，还有牛羊鸡狗如影随形，就那么几十间简陋的居舍，依旧能散发出熟悉的味道。那个健壮的男人，喜欢靠在桂花树下悠然的点燃一旱烟，那个中年的女人，总是坐在桂酒坛边纳着鞋底儿，身后还有一群孩子在拨弄着蟋蟀的巢穴。他们是过着月亮的生活，也跟着月亮过生活，日出盼日尽，月升盼月归……

就在那个时分，月亮还罩着山峦，懒洋洋的祼露肌体，清辉就早已遍染了山山水水、角角落落。眼见茶煮飘香、月盈寒窗，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张着嘴，吵吵闹闹的要分食渴望已久的几封点心时，父亲还没有回家。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她丢下手中的风箱，解开系在身上的围裙， 疾步踏月去寻。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我，巴望着桌子上两包油纸裹着的几封点心，评头论足竞猜它来自于谁家的礼物，单待父亲归来。约莫个把钟头功夫，远远听见母亲的声音，还有嘈杂的脚步声，父亲是被一伙人搀扶着回来的，喝了很多酒，回家径直抓起点心摔在地上，看我们的眼神也那样的使我生怯。我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事，自父亲回来后，一脸的委屈，众人劝说亦不可使他平了心中愤懑，自个儿抱柱子大声哭，还挣脱众人之手以头磕撞，撞得额头血流不止。母亲还在一旁责骂他，也拖起长腔哭诉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在母亲的哭声中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在乡亲们的劝说中含糊地能感觉出事情的原委。大致是父亲在中秋时节，也倍加想念他的父母，欲上坟头祭奠要带封点心去，母亲因为“鬼吃了人吃啥”而不悦，于是父亲便闷闷去了坟头送了几盏灯笼，尔后坐在坟前喝了些许酒，忘却了家的时辰，母亲找到他的时候他竟然倒在坟前，于是母亲张罗了几家男丁，扶着他胡乱地踩着月光才回家。父亲自是不知道月亮有多亮，母亲眼中也不会有对月光的闲情逸致，只觉得它属于这个时节，它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这些年，月饼是被母亲逼着吃下去的，母亲如若看着我们吃下月饼，脸上那种幸福无言可喻。而孩子们则没人喜欢那种东西，硬是一口不尝，她便一脸的不高兴。母亲心中有一道坎，她总怕我们记起当年的事来，其实谁也没有提过那事，我也是在今晚，心怀不安与悲凉，抖笔以叙当年的贫苦。父亲去逝后，每逢中秋，母亲都惦记着到坟头给他送盒月饼，还一点点地掰开，自己也胡乱地吃上几口，嘴里仍念叨着当年那些事，说她一辈子对不住父亲，说那些年日子都过不前去了，还能把月饼给死人吃，她一直不承认是自己的错。而母亲也常常说父亲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养家糊口的担子太重了，说当年一个月饼能难死父亲，六张嘴都等着吃，父亲能不犯难么？

日子过的真难……

也难怪孩子们不吃这月饼，现在的月饼缺少了得来之难，少了血汗的铺衬，便失去了这原来的味道，何况月饼已经不再是亲情的产物了，成了商家生钱的一个流水线，成了虚伪的包装品，甚至成了重金属要挟下的毒品。尽管它像月亮一样，比过去更为光鲜，更具有意识的承载着文化传承的重任，尽管以新闻为载体的人为的渲染，都鼓动不起人们心中那份热情了。因为它本身不具有情感的堆积，不具备盼日盼月的过程，不富含有真情互动的真诚，于是它也终将被人们遗忘得干干净净。

一个民族最可怕的，是忘记了自己的历史和文化！

一个时代的中秋也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划过了，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静得如月亮的升起与消失，我企图寻找月亮在清贫与富有、温暖与无情、责任与漠然、大义与谋私时代的分水岭，却无法考究订正，更不可盖棺定论它就是月亮的错。我的生命是沿袭它而来的，也在一个个年岁里眼见它的隐形与出没，阅读了它的纯洁无华和清淡可人的容颜；也目睹了它纯洁背后的虚伪、神圣之后的猥琐、光明之后的阴暗。但它如若没有附庸之道和生存的本事，恐怕它也要被支解成千万颗恒星，永远被定格在暗无月光的苍穹上！

我童年时代的月亮，我将把它永远承奉在心灵之上，那里面听不到看不到诸多的繁华，听不到看不到诸多的杂质。它是纯音质的音乐，也是无色的白描，如同生长在田埂院落里的一株含露的月季，永恒散发着弥人醉人的清香，尽管平凡得出奇或许无人邀约，但它都如约而来，而且带了朴素的问候。我喜欢那些中秋，在没有预约之下亲友如约而聚，手上提着不多的礼物，脸上堆着真诚的笑容，心中盛有温暖的话题，让人忽然感到日子热闹了，富有了，敞亮了。我从小对月亮就有种近似于亲情的亲近，我的碗里床头都盛满了皎洁的月光，心里身上都装满了纯洁的故事。喜欢中秋，是因为盼望能见到亲人，能尝到酥软的点心，能听到天外的新闻，能得到精神的需求，它总是在月亮最圆最亮的时候就到了，就来了，来得让我措手不及，让我紧张而害羞。而时下的中秋，已遥隔四十年，我只剩下可怜的短信和祝福，伴随月亮的升起，事非异起，冲突不断，丑闻百出，搅扰了本来清静优雅的中秋，污染了纯洁神圣的月亮。那些带着亲情与叙旧、带着亲人的音容与关爱的中秋远去了，如今仅剩下吃块月饼的纪念，可是连吃月饼的安全感也令人担忧。

或许，那些经年轶事，终将被岁月埋入我的酒坛，也迫使我将它一饮而尽再终老于沧海桑田。如若真要将我埋去，我宁愿埋进那些杂草丛生的坟墓里，入土为安，殓成大孝。我会躺在另一个世界里，朝向终南，还会看每一个季节里月出东山再度临窗，也会在人间中秋花灯初上时分，缥缈成一缕青烟，把自己隐遁入那人间烟火，与袅袅腾起的炊烟合欢歌唱，同济苍生！

2013年9月23日•乌鲁木齐•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