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阵阵诉恩情

01-13 作者:雨燕双飞

松涛阵阵诉恩情

2014年1月11日

天阴冷冷的,还飘着细微的雨,虽然这雨像花针,仅能润湿人的外套,但它让许多人躲在家里而不愿出门。于是,街上凄清清的,没有春节热闹的景象。

这是2012年正月初六,大地似乎还未从冬的梦幻中惊醒,树枝依然光秃秃的,就连花开得最早的李树上,也没有丁点春的气息。只有偶尔从儿童燃放的鞭炮声中,让我们感觉到旧的一年确实过去了。

就在这阴冷的早上,我与我的哥哥,带上我儿子、侄儿及三两位要好的朋友,去祭祀我逝去的父亲。一年当中,我必须有三次到父亲的墓前去,即农历新年的祭拜、正月十四日的亮灯、清明界的扫墓。春节的祭拜,我们叫拜新年,拜新年不是每家都去,只有对逝去的亲人怀有深深的敬意,或者有许多未曾报答的恩情才去;正月十四的亮灯,是到亲人的坟上去点几支蜡烛、烧香、烧纸等。这习俗我不知起于何时,但我想应该与元宵节有关,古代元宵时刻,热闹非凡。从辛弃疾的词《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中,我们可体会到古代元宵节时万花齐放、流光溢彩的动人美境。人间万人空巷、举国欢腾,但逝去的亲人们呢?荒茔衰草、寂寞凄清,于是,送去几盏灯,让亲人们在冥冥之中也感到一点温馨。我们的亮灯可在正月十三、十四、十五这几天去,我家根据坟墓的远近选择在十四、十五两天去;至于清明节的扫墓,我们叫做“挂青”,除了要清理坟墓周围的杂草、烧香、烧纸外,还必须在坟上插一束用白纸等打裁成的纸笼子,名曰“挂青”。据说,是给逝去的亲人添一件衣裳。

父亲坟上去年“挂青”的木条还在,但“青”已经没有了踪影,只剩下栓“青”的一条的白纸带。哦,一年的风吹雨打,也许父亲的“衣服”早破了,应该给慈父添一件“衣裳”了,亦如我小时侯,他给我添衣服一样。(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父亲的墓在林场的边缘上,后边是连绵起伏的青山,生长着许多的松树、柏树,左右两边的山上也有许多的松树,清风徐来、松涛阵阵,如果是春夏之际,林中野花遍地、鸟声空鸣,幽静极了。

父亲92年4月27日眠于此地,离现在刚好二十年了。那时,我的孩子和侄子都还没有降生,因而他们没有见过祖父的容颜。

墓前,冥钱撕开了,香点上了,鞭炮也连成了一条线。给父亲敬一支烟,倒上一杯酒,父亲在他短暂的五十二岁生涯中,劳苦伴随一生,酒也伴随一生。

父亲的一生,是劳苦而坚韧不拔的。他十岁时,我祖父就撒手人寰了。那一年,是1950年,中国大地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革,对与错、是与非、新与旧,荡涤着人们的灵魂;土地改革、没收财产、成份界定搞得热火朝天。因为我家有几亩山地、几亩薄田、几间木屋,所以被化成“地主”。今天来说,地主者,土地之主人也,有啥稀奇的?可当时,这两个字是要命的,不异于宣告了一个家庭的死刑,结束了你的政治生命。于是乎,山地、薄田、以及几间飘摇的木房一并被没收了,祖母带着我年仅十岁的父亲、八岁的姑姑,离开了家门。

有些尘封的记忆我们努力把它从脑海深处抹去,是非恩怨自有历史学家去研究和评说。我只知道祖母带着父亲与姑姑在瑟瑟的秋风中,满目凄凉,走投无路。许多亲戚都与我家划清了界线,他们不会、也不敢有任何“亲昵”的表现。后来,还是一个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的村民,他质朴如玉,砍来几根松树,用玉米秆为祖母们搭了一个窝棚,权且安身。

墓前的香已经烧去了两寸多,冥钱也点燃了,儿子与侄儿在分发水果,几位朋友正在清理坟墓周围的杂草。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所谓灵魂的存在,但在这儿,我却希望父亲在天有灵,他的灵魂能看到我对他的感恩。父亲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他知恩图报,在他临终之前,还念叨着为他们搭窝棚的人,让我一定去看看。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

98年的时候,我去看望这苦难中的恩人,当时他七十多岁了,身体有些羸弱,但精神还好。我把一杯酒举过头顶敬给他,老人激动得流泪,我握着他青筋突起的手时,一句话都没有说,对近半世纪前的恩人,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无言的握手,是我对一个淳朴如玉的老人的敬重!

飘摇的窝,四面漏风,生活呢?吃了上顿无下顿,真是度日如年。那年的冬天,来得早也来得猛烈,麻雀们冻得往屋檐下钻。“家里”----如果那也可以算家的话,无柴又无煤,更是雪上加霜。坚忍的父亲决定去挖煤,可是,才十岁啊!不过世事艰难,磨练了他的意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祖母是一百个舍不得,但望着寒风中凄凉的窝棚、一双冻得发抖的儿女,她流着泪,默默的点了点头。

离我家六华里,有一个叫“落人谷”的地方,丛林茂密、阴森恐怖,即使晴天到林中去,也有“纵使清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的感觉,加上林中时有豺狼出没,因而人迹罕至。森林中有星星点点的小煤窑,那是当时的穷苦百姓采煤的小洞,每年从十月份开始采煤,最多到来年的正月底就必须停止了,因为天气一热,“煤气”(甲烷等有害易燃气体)上升,非常危险。

说是煤窑,其实就是一些小土洞,两尺多高。爬着进去,也爬着出来,整个人就像黑猩猩,只有眼睛和嘴唇还能看出人的特征来。在这样小土洞里挖煤,生死交给了上苍,什么“煤气”、塌方、水仓(煤窑空隙处蓄积的洪水)爆裂了,摊上谁就是谁了,有时旧坟的土未干,旁边又添了新坟。于是民谣说:落人谷,落人谷,旧伤未愈新人哭。

常言说:挖煤的人是死了没有埋。何况十岁的父亲,就要去这样的地方挖煤,这一去能不能回来,就看苍天的了!

五天后的黄昏,父亲奇迹般回来了,他用孱弱的身体背着半背篓煤回来了。满脸煤屑,衣衫褴褛,祖母抱着他整整哭了半个时辰,可父亲没有掉一滴泪,他变得懂事而且坚强了。煤有了,但连和煤的锄头也没有,父亲砍了一把木头的锄头来和煤,无尽的辛酸啊!

想起父亲五十载的辛苦和那刀砍的木锄,在2012年的7月13日(家乡的鬼节)给父亲冥化纸钱时,写下一首词《江城子.七夕思父》:

窗外秋雨又绵绵,逢冥节,忆椿萱,秋月二十,夜夜泪涟涟。昊天深情尤未报,亲安在?恨无边。 生前曾记劳作苦,五十载,未偷闲,木锄茅棚,髫年命途艰。数千阴币有何用?眼迷,纸飞烟。

墓前,朋友们已经清除了杂草,正在摆放酒杯、饮料及一些简单的食品,准备小饮几杯,这是祭祀的习俗,据说是后辈们陪亲人共餐的意思。

1951年的春天,温暖而舒适,太阳暖暖的照着,山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绿意,桃树也发了小小的嫩芽。春天,以它不可阻挡的脚步来到人间了。

到正月二十二左右,挖煤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因为气温升高,再干下去就真是与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父亲背着他的小背篓也回家来了。

父亲在煤洞上的经历,让许多挖煤的人伤心落泪,他们的外表虽然黑不溜秋,但心却像冬天的雪花洁白无瑕。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却有着金子一般纯真的心。他们认准一个理儿,鸟雀也该有一个安稳的窝,谁知道谁的后半生怎么样呢!于是,他们砍来木料,在茅棚的侧边为祖母一家砌了两间矮小的土墙房,上边盖上玉米秆,但门和窗实在是没材料了,门就是一张草帘子,窗是一个瓦罐。这与两千多年前的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何异?可叹的是,有其悲,却无其荣幸。

两间低矮的茅房,虽然简陋,但相对茅棚来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以后,父亲给人家打临工,祖母帮人家洗衣服、绣花等,我那年幼的姑姑则算打猪草,喂那一头比小狗大不了多少的猪。艰难的家庭,像一只飘摇的小船,勉强起锚了。

1957年,父亲17岁,他的性格更加坚强,他思索着今后的路,决定去学习一门技艺,以养活一家人。那时,在我的家乡,有一种做陶罐的手艺,这手艺的和泥、拉坯、烧制,每一道工序都严格而劳苦,可这些劳苦丝毫没有吓倒饱经风霜的的父亲。于是,他拜了一个技艺精湛的老艺人为师,开始了艰辛的学艺道路。

两年后,父亲出师了,受到老艺人的啧啧称赞。村里的许多老年人,也喜欢这个颇能吃苦耐劳的年轻人了。不过,在那多事之秋,父亲的人生信条是多做事,少说话,但求自保。

父亲虽然出生在风雨飘摇的年代,没有进过学校,但他却有过人的眼光和胸怀,当我们来到世上后,他高瞻远瞩、义无返顾,把我们送进了学校。

可这样一来,父亲的劳作更辛苦了,晚上,一、两点钟,父亲睡了一觉瞌睡后,又起来加工陶制品了。干累了,喝上二、三两酒,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睡觉,每当这时候,我很痛苦。

1991年的8月,一生辛勤的父亲积劳成疾、病染沉疴,癌症---一个恐怖的魔鬼,竟然落在慈父的身上,苍天不公啊!刻骨铭心的那一天,永远定格在记忆的深处,现在还清楚的记得,祖母哭干了眼泪,呆滞的坐着,她的灵魂似乎也随着相依为命的儿子而去。母亲呢?哭昏死去两次。父亲的眼睛睁着,他有很多的不平与遗憾,尝遍人家酸甜苦辣,却没有丝毫的享受。他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却有忍辱负重、百折不挠的品格,刚毅是父亲人生的主旋律。

墓前的香烧的差不多了,鞭炮鸣放了,纸钱也只剩下一些灰烬,我把祭祀的酒倾洒在墓碑前,诚挚的跪了下去,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父亲而自豪!

要回去了,在纸钱的烟雾中,我又看了看父亲的坟墓,嘴里喃喃的念着《诗经•小雅•蓼莪》中的句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这时,松涛阵阵,似乎在倾诉着人间许多不能忘怀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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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欣赏!2014-01-13 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