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天鹅(ThreeDaughtersofChina)(7)

01-23 作者:乡村老羊

(承上)

jungchang作品 归田园居翻译

我母亲是快乐的,平生第一次,她感觉温暖围绕着她,她不再感到紧张,就像在她姥爷姥姥家那两年一样,她不再受欺负,她从前全年都得忍受夏医生孙子们的欺负。

节日里,她特别地兴奋,每个月都有节日。普通的中国人没有工作周的概念。只有政府办公室、学校和日本的工厂在星期天放一天假,对其他人来说,节日让他们摆脱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打个中歇儿。

阴历,十二月二十三这一天,是春节开始的日子,再过七天,就是中国旧历新年。按照传说,这天,灶神要上天向玉帝汇报这家人在这一年里的所作所为,灶神以肖像的形式立在柴灶上面,陪伴着这家的妻子烧火做饭。灶神好的汇报来年会给这家人的厨房带来丰盛的食物。所以,在这一天,每家都要忙着向土地和灶神肖像扣头,然后点燃柴禾,象征神仙上天。我姥姥总会让我母亲抹一些蜂蜜在神仙的嘴唇上,她还会焚烧一些像活着的迷你马匹和仆人的形象,这些,都是她用高粱秸秆制成,所以,土地和灶神这对神仙两口子就会给他们更多额外的恩惠,让他们更幸福。这样,他们也更倾向于在玉帝面前多说他们的好话。

接下来的几天,人们忙着准备各种食物。肉被切成各种形状。稻米和黄豆被碾成粉末,然后做成馒头、花卷和饺子。食物被放进地窖来等着新年到来,地窖温度低到华氏零下20度,地窖成了天然的大冰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中国新年除夕的午夜,辉煌的焰火燃放令我母亲激动不已。她跟着她母亲和夏医生来到户外,朝着财神走来的方向叩头,沿着整条大街,很多人都在那里叩头,然后,他们彼此用这样的话打招呼“您碰到好运了吗”。

在中国新年,人们彼此互相送礼。当黎明点亮了朝东的窗户的白色窗户纸时,我的母亲就会跳下床,跑向她的新衣服,新袄、新裤、新袜和新鞋。然后,她和她母亲串门拜访邻居和朋友,给所有的成年人叩头,因为每磕一个响头,就可以得到一个红包,红包里包着钱。这些红包作为零用钱够她花上整整一年。

在接下来的十五天里,成年人会四处串门拜访,彼此祝福好运。好运,钱的代名词,大多普通的中国人都对它着迷。人们很穷,夏家,像许多的其他家庭,只有在节日,肉食供应才会足够丰富。

春节延续到阴历十五,这天,节日庆祝活动达到高潮,人们自发列队上街狂欢游行,天黑以后,还有元宵灯笼展示,游行队伍的活动集中在火险巡查上,火神被抬着在邻里各家之间串门,告诫人们要当心火险。因为多数房子都由木材建成,气候干燥多风,火总是构成安全隐患,火灾令人恐惧。庙里,火神的的石雕像伫立着,全年都在收取着人们敬神的贡品。游行队伍从火神庙出发。在夏家刚来锦州时曾住过的小土房前,一个火神雕像的复制品,被放在轿子上,轿子敞篷,由八个年轻人抬着游行。火神高大,长着红发、红胡子和红眉毛,披着红斗篷。火神轿子后面跟着的是舞龙和舞狮的队伍,每支队伍都有几个人组成。再后面跟着的是又飘又摆的秧歌队伍,扭秧歌的人,挥动着一条长丝带的两头,丝带系在腰上。炮仗、鼓、钹弄出震天的声响。我母亲蹦着跳着跟在队伍的后面。沿着游行的路途,几乎每家都把自己敬神的馋人食物摆了出来,但是,她注意到,神迅速晃过去,没有碰任何一种食物“好意送给了神,贡品送进了人的肚子”她母亲告诉她。在那些缺吃少喝的日子里,我母亲热切的盼望过节,节日里,她才能满足她的胃口。她对举办诗会之类的场合一点不感兴趣,她更喜欢美食聚会。元宵节时,她很不耐烦地等她母亲猜灯谜,灯谜卡在漂亮的灯笼上,灯笼挂在人家的前门口,或者在阴历九月九这一天,她会很不耐烦地等她母亲浏览开在人民花园里的菊花。

在有一年的城市庙会期间,我姥姥让她看庙里的一排泥雕塑,为了庙会,泥雕被重新装饰,重新油漆,它们代表地狱的场景,表现人们因为他们的罪恶而受到惩罚。我姥姥指着一个泥雕人物,它的舌头伸出来至少有一米长,而同时舌头又被两个小鬼用头发给割下来,小鬼带齿的头发直立着,就像刺猬,眼睛鼓起就像青蛙。这个被折磨的人生前曾经是一个骗子。她说-------要是我母亲撒谎的话,她会得到同样的下场。

这儿大约有十二组雕塑,雕塑处在哄闹的人群和令人流口水的小吃摊儿之间。每个雕塑都代表一个道德课堂。我姥姥饶有兴致地让我母亲看了一个恐怖场景,又一个恐怖场景,但是,当她们来到一组泥雕人物跟前时,她催她匆匆走过,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在过了一些年之后,我母亲才发现,泥雕描绘的是一个女人被两个男人锯成两半。女人是个再婚的寡妇,她被她的两个男人锯成两半,是因为她是他们两人的共同财产。在那些日子里,很多寡妇都被这个场景给唬住,在她们的丈夫死后依然保持对丈夫的忠诚。有的寡妇甚至自杀,要是她的家庭逼迫她再婚。我母亲意识到,她母亲决定嫁给夏医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3“他们都说满洲国是多么快乐的地方呀”日本统治下的生活(1938-----1945)

1938年初,我母亲快七岁了,她非常聪明,喜欢学习,他的父母想,新学年一开学,她就该上学了,新学期开学正好在中国新年之后。

教育被日本人紧紧地控制着,特别是历史和道德课,日语,而不是汉语,是学校教授的官方语言。小学四年级往上的年级,教学完全采用日语,大多数教师都是日本人。

1939年9月11号,当时,我母亲上小学二年级。满洲国皇帝,溥仪和他的皇后来到锦州做官方访问。我母亲被选中在皇后到来时向她献花。一大帮人站在装饰花哨的讲台上,手里都举着小黄旗,黄色是满洲国的颜色。有人交给我母亲一大捆花,我母亲紧挨着一个铜管乐队和一帮身着早礼服的VIP站着,她显得充满自信。一个和我母亲同样年龄的小男孩笔直的站在她身边,怀里抱着一捆要献给溥仪的花。溥仪夫妇一出现,乐队马上奏起满洲国国歌,每个人都立正行礼。我母亲走上前去,行屈膝礼,优雅端庄地将花献上。皇后身着白色礼服,一双很讲究的白色手套长及肘部。我母亲觉得,她看上去漂亮极了,她设法瞟了一眼溥仪,他穿一身军服,在他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她认为,他长着一双猪眼。

我母亲被选中献花给皇后,除了因为她是明星小学生,另一个原因是,她,就像夏医生,在户籍登记表格民族一栏填了“满洲”,满洲国被认为是满洲人自己的独立国家。溥仪对日本人来说特别有用,因为谁当皇帝与大多数百姓没多大关系,要是他们真的曾经考虑过的话,他们还是处在满洲皇帝的统治之下。夏医生认为自己是忠诚的臣民,我姥姥持同样的观点,依照传统,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男人示爱的一个重要方法,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表示同意,我姥姥自然也不例外。她对夏医生忒满意了,她一心一意地跟定夏医生,从未变过心眼儿。

学校教导我母亲,他的国家是满洲国,它的邻国中有两个中国的共和国家------一个是敌国,由蒋介石领导;另一个是友好国家,汪精卫(日本的傀儡,统治中国部分地区)是头目。学校没有教她“中国”这个概念,满洲里只是中国的一部分。

学校教导小学生们要做满洲国的顺民。我母亲最先学的歌儿中有一首是::

红男绿女走在大街上,

他们都说满洲国是个多么快乐的地方,

你快乐,我快乐,

大家和平的生活,快乐的工作,没有任何忧伤。

老师说,满洲国是地球上的天堂,但是,即使在她那个年龄,我母亲都能看出,要是这个地方可以被叫做天堂的话,那它只是日本人的天堂,日本孩子上学去单为他们建的学校,学校设备好,供暖好。玻璃干净,地板发亮。当地中国孩子去的学校都是破庙和私人捐助的破房子。没有供暖设备。冬天,上半截子课,全班就得绕街区跑一圈,或者集体跺脚来驱寒。

不光老师主要是日本人,他们还采用日本的教育方法,把打孩子当成理所当然,稍微有一点违反规定和礼节的小错误、小失误就得受惩罚挨揍,例如,女孩子把头发留到耳垂以下一寸部位。男孩和女孩都被扇过脸巴子,扇得非常狠。男孩经常被用木棒打脑袋。另一项惩罚是被强迫在雪地里跪上几个小时。

当地的孩子要是在街上遇上日本人,他们得鞠躬让道,即使那个日本人比他们年龄还小,日本孩子经常会叫住当地孩子,无缘无故得扇他们耳光。小学生每次遇上老师,都得毕恭毕敬的鞠躬。我母亲和她的朋友开玩笑说,老师走过就像一阵旋风刮过一片草地,你会看到,风刮过草弯腰。

很多成年人也得向日本人鞠躬,因为害怕得罪他们。但是,日本人的存在起初没怎么影响到夏家。当地人,不管是满洲人还是汉族人,都属于社会的中下层,就像我的祖姥爷,他的职位是义县的警察副头。到1940年的时候,锦州大约有15000日本人。与夏家挨着住的是一家日本人,我姥姥和他们很友好。这家的丈夫是政府官员,每天早上,他的妻子都要领着三个孩子站在门口,深深地向他鞠躬,送他钻进黄包车去上班。然后,她就开始做自己的工作,用手将煤末攥成煤球,煤球是生炉子的燃料,我姥姥和我母亲永远也弄不懂为什么她总是戴白色手套,白手套一会儿就变得非常肮脏。

这位日本女人经常拜访我姥姥,她很孤单,她丈夫很少呆在家里。她总会带一点日本清酒过来,我姥姥会准备一点小吃 ,像腌菜之类的。我母亲会说一点日语,日本女人会一点中文。他们互相哼唱歌曲,多愁善感时,又一起掉眼泪。她们还经常互相帮忙侍弄彼此的花园。日本邻居有非常精致的园艺工具,这让我姥姥羡慕不已。我母亲经常被邀请到她的花园去玩耍。

但是,夏医生不可避免的听到了日本人干的好事,在满洲里北部的广大地区,村庄被焚毁,幸存的人口羊群一样涌入“战备小村庄”。500多万人,大约是总人口的六分之一,失去他们的家园,有好几万人死亡。劳工在日本警卫的看守下工作,生产矿石出口日本,------因为满洲里自然资源特别丰富。他们经常被累死在井下。很多劳工被剥夺吃盐,吃不到盐,也就没有劲逃跑。

长久以来,夏医生持这样的观点,因为皇上实际是日本人的囚徒,他不知道他们犯下的这些罪恶。但是,当他改变了对日本人的称谓,从“我们的友邻国家”到“长兄国家”,最后到“父辈国家”,夏医生把他的拳头砸在桌子上,管他叫“那个愚蠢的懦夫”。即使这样,他还是说,他不能确定,对于那些暴行,皇上到底该付多少责任,直到两件苦难的事情改变了夏家的世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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