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梦非花(小说)

01-23 作者:昆仑一刀

——黑色的梦里的花朵,祭奠青春,伏惟尚飨!

我确信我是为了迎合,嘈杂的思想和嘈杂的声音,一个人就让我受不了,许多人我就更受不了,所以我拉上被子,尽量把自己裹紧,裹成一条冬眠的蚕,在被子里吐丝,将手和脚捆绑起来。不止一次,被捆绑住的我手舞足蹈地挣扎着用手和脚去探知被子外面的世界的温度以及窗帘上的阳光的颜色,有雪和落叶同时从玻璃窗子的表面上像蜗牛一样缓缓爬过,留下一条白白的带子,带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五光十色,那条带子就是我吐出的丝,将我紧紧地捆绑住了。阳光和落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蜗牛呢?我在落叶和阳光铺满的大地上穿行,确切地说是爬行,一个劲地爬,一个劲地爬,我发现有汗水像泪水一样从我的触角里涌出来,蜗牛也有泪水吗?其实汗水和泪水是十分相似而又能表达相同的意思。当我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沮丧,这种沮丧的情绪直接反映在我同时留下汗水和眼泪,以至于我不能分清汗水和眼泪的区别。汗水是生理的产物,泪水是情感的产物,当生理和感情融合在一起,不就将很多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划上了等号么!

我沉醉在自以为是的志得意满里,我是一只蜗牛,躺在落叶上晒着太阳睡觉,那种感觉是十分惬意的。于此更为和谐的是一片叶子像秋天一样离开了她的树,离开了树的叶子直接奔向在树下睡觉的我,她很轻盈,宛若一只上下翻飞翩翩起舞的蝴蝶受到金黄色油菜花的引诱,缓缓地覆盖在我的身上。

我捋了捋她的头发,很轻柔地亲吻了她绯红的双唇,我为自己的天才的无师自通感到无比自豪。是谁教会了我们亲吻呢?两只蜗牛缠绕在一起,用触角热烈地交流,像恋人用嘴唇热烈地交流。月亮和星河下的黑夜里黑色的花朵,像梦一样绽放,在秋意阑珊里绽放成一片春光明媚,在垂头丧气里绽放成一片兴高采烈。啪!——像骨头被折断了,像青花瓷掉在地板上,声声脆脆,暗夜里有大提琴奏响,一支支离了弦的箭变成夜曲飞向掩藏在花朵和草丛的蜗牛们,军号嘹亮地划破长空,蜗牛们列队,前进,发足狂奔……它们是要逃荒呢?还是即将远征?看那只走在队伍前头昂首挺胸步履沉重的蜗牛,三千年前他莫不是统御千军的将军罢?看那只隐藏在一片土黄色的波浪里蹒跚而行的蜗牛,三千年前他莫不是戍守边关三十年的老兵罢?蜗牛们沉醉,痴迷,它们哪里是要去打仗,它们如何要逃荒,它们都在赶着趟儿地要在花朵和草丛里与自己的情人幽会。蜗牛的队伍争先恐后,络绎不绝,终于在花朵和草丛的海洋里遇见最美的爱人,一把拉住,纠缠,摔打,像一条蛇和一条蛇一样表演印度国古老的舞蹈。月亮和星河下的黑夜的黑色的世界里,有多少嘴唇缠绕在一起?在一个黑色的梦里尽情地扭曲躯体享受肉宴的狂欢。于是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学着男蜗牛和女蜗牛的样子挥舞着触角乐此不疲地进入了彼此。

我们像两只蜗牛一样在草丛和花朵里笨拙地穿行,湿漉漉的泥土在阳光的烘烤中蒸发的水汽使两只游走的蜗牛置身于一片云雾缭绕变成独自出走的两个小孩迷失在恍恍惚惚的花朵和草丛里。我们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黑夜的梦里结伴游荡。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地而出发吗?可是梦里的路像蛇一样相互纠缠着,过去和未来一样遥远。秋天的落叶上或是斑驳的老墙上蜗牛们爬行之后留下的长长的白色带子纵横交错,路和路蜿蜒曲折,在上一个点交合,又在下一个点错开。然而春末夏初花朵和草丛肆无忌惮地吞噬了惨白的印痕的时候我们如同失去了对于过去年月的记忆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相同处境,当我们一味地想要逃离选择抛弃彼此独自寻找出路的时候我们的恐惧却使我们更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是我们都不信任对方能够找到逃离漫山遍野的花朵和野草的迷宫的出口轻易逃离。那种惶惑的心情破坏了不少花朵和草丛还有阳光所散发出静谧安详的美梦,可是当我们确信不能逃离之后毕竟冷静下来安分地不再惊慌失措而是心旷神怡地欣赏在梦里绽放成一片汪洋大海的春光明媚和兴高采烈。

在花朵和草丛里穿行而迷失,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其实在月亮和星河下看微风吹过她的头发才是最刻骨铭心的,我迷恋那种被发梢抚弄的温柔一如她深情的眼眸里的一汪泉水。我们手挽着手在黑夜的微风里黑魆魆的街道上散步,那是一个夏天,我心里窝了一团火。(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然而在黑夜的街道上明目张胆地行走,她却像一只小鸟一样贴在我的白背心上。我微微有些男性天生的高傲和保护的欲望,将她收拢于我的胸膛。她说:“你为什么不抱一抱我呢?”我十分爽快地将她抱起来,伴随血脉喷张的无限勇气和无上力量的两只手将她像一片秋天的落叶一样轻盈盈地托起来。她没有束紧的头发如黑色的瀑布一般垂落下来,接着流动,在风的玩弄下向黑夜延伸,直到融入,混为一体。她雪白的脖颈和乌黑的头发相连,温柔和冰冷同时穿透我毛茸茸的手臂,若两道锋利的剑刃直奔暗红的骨髓,筋脉若蚯蚓一般蜿蜒缠绕,痛苦地扭曲着。我低下头去打算亲吻一下这捧在手心的可爱的尤物,黑夜里黑色的花朵氤氲如梦般的暧昧像一只落荒而逃的野猫,那时候我像一只刚从树上摔下来的一只蜗牛因为激烈的冲击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把眼睛紧紧地一闭吓了她一跳,她的瞳眸倒影我的惶恐,她挣脱我的手臂很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说:“天热的让我难受!”而我赤膊套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外衣一直披在她的身上,偶尔吹过去一阵夜半的风,她就像一直受了惊的小鸟躲进我的怀里。

如果风再次吹起来,她就被很轻易地一笔带过了。

但是那夜色的黑暗里只有两个人,我们没有办法视而不见地忽视另一个自己一笔带过所有的将来和过去,像雪地上的脚印缓缓地在阳光的炙烤和春天的催促下消弭得无踪无影。

她从她的树上跌落下来砸碎了我的壳。我可是一只蜗牛呵!岂能毫无抵抗地就展示我的软柔!

* * *

时间、地点。

年青的时候,梦和现实。

于是,在暗夜里告别,年青的梦绚烂如花。

穿越两千多公里的时间,铁轨上奔腾的火车带走了一个又一个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走走停停。黑夜和白昼交替出现,没有一次差错;始发站和终点站,每天有一列火车像一条冬眠的蛇爬出来,游走,循环往复。我一定是在这趟车的铁皮车厢里,摊开了厚厚的一沓纸,开始在旅途里记下很多故事。那么多人在我旁边喧嚣,吵闹,发出猪狗一般毫无理由的高分贝,旁若无人,可是我只专注于我的故事,对于他们精心策划的阴谋充耳不闻。在时间的流驰里,前进的火车将时间的流驰变得一钱不值,在前进的火车里,几千个正在穿越的人变换了样子,上帝在这一刻平等地对待了他的子民,让他们在相同的时间里离开了大地无所事事,唯有猪狗一般躁动,猪狗一般攻击,猪狗一般无理取闹,他们太孤寂太无聊,因此宁愿猪狗一般生活。一只扑克牌掉在我的脚下,我也觉得无聊了,动摇了意志想要加入猪狗的队伍,变成一杯水分子里的另一个分子,完美地将一杯水变成红色,或是蓝色。

只有黑夜来临,彼此的交流才算结束,于是猪狗的队伍散开,一个分子独立成一个分子,一个人做成本来的一个人,累了,闭目养神,或是进入梦乡。一个个故事,才算在安静的黑夜里真正开始,因为只有在安静里才能听见说爱你和感受梦里的花朵绽放。

一缕微光刺痛我强睁的睡眼,黎明的曙色中启明星孤独地悬在天际思考着即将被滚烫火热的太阳驱逐而黯然离去的命运。我在恍惚的迷途中,看铁轨向着远处爬行,如同完成过去到未来的穿越,所有的景象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出来,稍纵即逝。我看见她在远方,我就在那儿出发,华灯初上,傍晚里夏日的风和夏日的路灯一般柔和,路灯下的垃圾桶旁铺满地砖的街道上开过来一辆破破旧旧的公交车,她就站在垃圾桶旁边的路灯的朦胧里向我挥手告别。然而她故作矜持的表情掩藏住些许的落寞忧愁,面对生死的离别居然没有对我说出一句挽留的话语,也没有流下一滴自作多情的眼泪,似乎我的离去,似乎撕裂的距离,都是我们的精神能够轻易抹杀掉的忧伤。如果假设也可以作为真实的存在抚慰自己,我们就认为彼此像一个梦,就算曾经触手可及,可是终将难免脆弱到即刻破碎。我像一颗孤零零的树挤在众多的身体的丛林里,微笑,挥别,回味上一秒我们轻轻地拥抱了彼此,回味月亮和星河下的昨天夜里的男人和女人。公交车短暂地停留之后头也不回地发动,毅然决然地将站在路灯下的她抛弃在傍晚三三两两游动的人群里自己擦干眼泪。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要如此固执,坚决地头也不回。我在铁皮的车厢里,掏出厚厚的一沓纸,掏出黑色的签字笔,纵横交错,编织谎言和创造感觉。一个字一个字地戳进肉里去,好像疼痛是保持清醒的最佳方式。她和我,我们手牵手在暗夜的月亮和星河下自由散漫地游走,我们,其实是一对恋人,在演绎一场可歌可泣的爱情。所谓的爱情恶心了我,她和我,只不过随意地彼此交融,随意地远离彼此。我们共同沐浴在爱的河流里,那条河是从希腊的爱琴海里发源而来的吧,我们就是从爱琴海里被奔腾的河流所带走的两只纸船,也许劈波斩浪,也许急流勇退,也许一路高歌,也许触礁沉没,然而我们企图去爱彼此就让这一切听起来是多么不可理喻,抽象成命运的话,那就是一条线在某一处打了一个结造成原本通畅的一切变得颇废周折,但是我们也知道,这也许只是一个借口。

在铁皮车厢里的日子有些时候我像个孩子双手托了下巴望往后滑动的风景心想时间的流驰好比在无边的旷野上穿行,除去接近死亡还有一个一个的地标表明生命在前进,那就是遇见,对于过往的人和事我们从没有在无力提起的那一瞬间心怀感激,庆幸没有错过而感喟毕竟拥有,就算是失去,也不能够磨灭其存在以及这存在即将持续的不可估量的影响,变成一颗石子投入生命的洪流搁疼记忆的神经。

我们在水边遇见,千万种遇见里的遇见。她在小镇夏日的暗夜里徘徊,我在小镇燥热的大街上游荡,当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走近凌驾于一条河边上的一座桥,我们就没有理由不遇见。当我们每一个暗夜前的傍晚都在桥上做出一次无谓的逗留,我们就没有理由不一次次地遇见。当我们白日里四目相对无言,我们就没有理由在暗夜里的桥上依旧保持沉默。于是,很多个夜晚之后的某一个夜晚我们总算进入彼此,修成正果。

日夜的交替让我们能够远离,空间的距离让我们得以牵挂,我真想从火车上跳下去,因为我急于到达终点,可是这辆慢吞吞的如蹒跚的老人的火车显然延误了我的时辰,加深了我的痛苦。一想到它还得像一只蜗牛一样缓缓地在生锈的铁轨上爬行三十个小时,我就不能忍受,为什么不是现在,不是此刻呢?我在心里盘算好我的脚底沾染泥土的那一刻,我怀着饱受折磨的心情以欣喜激动的泪水洗刷往日的忧伤,迎接崭新的未来,在这未来里看见久违的幸福。她看见我突兀地出现,突兀地消逝。在出现的时候吃惊地盯住我说:“你怎么不事先告诉一声就来了?”需要提前通知吗?当然需要。难不成我在制造某种惊喜,只为看一看突兀里更加突兀的表情,其实我没有告诉她,我在制造一个故事。提前通知了还是故事吗?那就陷入了再寻常不过。我假想自己此行举足轻重,也许因为远方的期许,像欢迎一个老友一般有人停留在某处,在我转身的时候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然而关于这一浪漫的猜想,我知道十有八九以肥皂泡在空气里被压破的姿态落空。

所以很平静地脚踏大地,眼神决绝。那是到来的姿态,也是离开的装腔作势。

她审判我的命运。

她说:你是一个混蛋。我就成为一个混蛋了。

她说:你是一个无赖。我就成为一个无赖了。

她说:你是一个牛虻。我就成为一个牛虻了。

她说: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就扼住了她的咽喉。这可是爱人雪白的咽喉啊!

她说:你为什么出现呢?是啊,我为什么出现呢?我的出现因为不被纳入合情合理打乱了畅通无阻的发展,我的出现作为一种没有被考虑到的突然因素成为打破正常节奏的障碍显得不合时宜了。

A,如果必然有一个字符来代替作为人称的她,那她就是A吧!二十六个英文字符里,排在第一位最合适不过,我们的情人们都应该排在第一位,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女士优先,男士止步,女士在排队时优先,在情感的纠缠里也是必须被率先考虑到的。

A说她刚刚告别了一段感情,在我曾经告别了青春的地方。那个地方圈养了来自五湖四海全国各地的年青人,其实他们刚进去的时候,都是十八九岁,一脸的稚气未脱和少不更事,可是当他们走出来,却不再单纯无知懵懵懂懂,四年过去了,他们的年轮往外扩充了四个圆圈,四个圆圈形成一层坚硬了盔甲足以抵挡来自外界也就是社会还有生活的明枪暗箭,披坚执锐,茁壮成长,他们也渐渐学会放出明枪暗箭,转守为攻化被动为主动,他们就成了猪狗队伍里的人之一。那是北方的某个大学,A便是那个大学里众多的男男女女之一,如果时间倒退一年,我也是那个大学里众多的男男女女之一。确切地说,那是我们的学校,尽管它不会张口对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年青人说你是我的学生。

每个人走出去的方式不一样。有的爬,有的滚,有的昂首挺胸,有的垂头丧气。一年后A得偿所愿因此在六月里的那个毕业季兴高采烈地挥手离开,同她的朋友还有同学拥抱,说再见,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欢送仪式,送别自己四年来已经被埋葬了的青春,接着马不停蹄地奔向另外一个地方,打算继续埋葬自己还未消耗殆尽的青春或是长此以往地埋葬余下来的生命。然而他们显然面带微笑,丝毫不表露一点悲伤的氛围,如果曾经留下了眼泪,那么也是因为太过兴奋情不自禁地把持不住,那样的眼泪就是水一般清澈透明,没有包含一点感情的盲目或是人生的悲喜。

他们的离开多么自然而然,多么言不由衷,多么光明正大。同他们相比,我的离开让我难以启齿。一年前我以滋事打架的罪名被开除,中途被大学毫不留情地甩了,那时候我刚要结束大二的日子,将我膨胀而不安分的青春挥霍到一半的样子,站在学校大门前找了一辆面包车拉走我破破烂烂的家什,一些发黄的小说,油腻的床单,一把吉他,一台电脑还有一个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的我。老左、老K、老四在门口和我一样垂头丧气衣衫不整,他们就是一面镜子,让我一瞬间明白了生活的真实,现实的冷漠。我们四个年青人,被辅导员一顿臭骂,被书记一顿臭骂,那个水性杨花的臭婆娘和那个老不正经的中年老男人,将我们的污点放大到继承了我们祖上争强斗狠和逞强好胜,不可置否地一口咬定我们烂泥巴扶不上墙的劣根性是我们祖上一脉相承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血液里流淌的野性。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把我们在桌球馆里把那几个比我们还要飞扬跋扈的张狂小子打到地上爬不起来当回事,直到后来知道被我们打到医院病床上的人中有一个是某教授的儿子,有一个是校长的儿子,我们终于为那天宿醉不归借酒行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任凭我们如何痛哭流涕地证明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洗心革面悔过自新也没有用,我们四个人痛心疾首地幡然悔悟,表示对自己的过失承担一切后果,然而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人家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赔偿,只需要我们在离开学校和进入监牢之间做出一个选择。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地站在书记的办公室,书记用中指的指关节一次又一次地敲打办公桌的实木桌面,好像那张桌子就是我们四个人,因此书记的手急切烦躁,每说出一句话就要狠狠地击打桌面,以致于他自己忘了指关节也是连接了痛感神经末梢,只是将经久不息地发出刺耳的敲打声当成最终的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果不把我们弄出去,他就得煞费苦心地考虑自己以后在这个学校即将遇到的各种麻烦事。最后这个满脸肥肉的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他说:“你们还是走吧,不要怨我,要怨就怨你们自己有眼无珠,自作孽不可活。我也没有办法,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人家就两个条件,要么走,要么进监牢,你们是要走呢?还是成为囚犯!好好考虑,好之为之!”我、老K、老左、老四我们四个人像犯了错的孩子,在书记两个小时唾沫横飞的训诫里一言不发低着头盯了地板看,偶尔,也抬起头来看看天花板。书记不时喝一口茶,我们干得嗓子冒烟,在他走出去倒水的时候,我们还是像雕塑一般自顾自的屹立着,像四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书记总结陈词,很满意自己一番慷慨之言让我们四个人唯唯诺诺不敢违抗。他说:“你们是要走呢?还是要成为囚犯!好好考虑,好自为之!”老四听到这句话居然他娘的滴下几滴成分不明的液体,像个女人一样抽抽搭搭起来。我们三个人同时对他投出鄙夷的眼神,只有书记满意地笑了。其实我们应该设身处地地为我们之间的这位小兄弟好好考虑一下,毕竟他才十九岁,就毫无准备地被一所大学退掉了。

老K说他上大学就像他上一个姑娘,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上大学了,至于还会不会有第四次,他说不会再有了,他上得厌倦了。老K二十二了,二十二的老K像大哥一样显得无所谓,老K是我们四个人的主心骨,他成竹在胸,我们就胜利在握。

从办公室走回宿舍收拾东西的那一段路上老K对老四说:“你他娘的怕什么,不就是退学吗?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被退学还能把你吓尿了!”边说边鄙夷地看看还在抽抽搭搭的老四。

老四很委屈,但是他不敢对老K有所反驳,只是自顾自地嘀咕说:“我们差一点就他妈成为囚犯了,在铁窗封锁的牢房里过电影里才会有的日子!”

我和老左同年同月生,二十岁的我和他低头沉默不语,老K责难老四太过分,老四像个女人实在丢人现眼,不就是打了一架吗?我们摆明了是被权势所陷害。老左的脸上还粘着创可贴,我的肘关节也是昨天喷了云南白药,老K手上擦破了一点皮,老四一点事也没有。我们打架是其实没有那么气焰嚣张,只是象征性地用球杆抡了抡,谁知道老K劲猛力沉,他已经是一个十足的男人了,夹枪带棒把人打成骨折躺到了医院里。这时候刨根问底地追究责任显得不厚道,再怎么归根结底我们也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能不同老K绑在一起,老四恐怕是第一个拍手称庆的人,他作为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显然被我们拖下了水,对我和老左没有怨言,对老K一定颇有微词,所谓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老K当初对老四照顾有加说以后你就跟了哥哥混,混到头来落了这么一个凄凉下场。

我们走回各自的宿舍楼卷自己的铺盖,同楼的同学们都用看奇珍异兽的眼光看着我。我铁青了脸一言不发,我还是觉得就这样挥别我的大学很丢脸。两年来我和他们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现在我白虎星下世让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班长象征性地说要不要大家聚个餐搞个欢送仪式也好我在离开之后有个念想,我说就不用假惺惺地自作多情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该哭的哭该笑的笑喝了酒也许有人把持不住幸灾乐祸说不定又会酿出什么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干干脆脆的走了吧!我会想念大家的,也会想念这所学校!就算是某教授和校长先生,我也会一次一次地想起他们和他们的儿子,忘记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十分困难的。

一年前我就这样离开了上了两年的大学,把把食堂、图书馆、教学楼所剩无几的位置空出来接纳即将到来的学弟还有学妹们。他们一定不去在意在留下他们的脚印和笑语的地方也留下了我的脚印和笑语,记录别人全部青春的地方,却只是记录了我一半的青春,一半和全部比较起来不值一提,想到这里我站学校门前有些落寞伤感。

我怀着凄惶无奈的心情,奔向一个遥远而知的地方,那里没有朋友和亲人,也没有温暖和希望,但我还是不得不继续在这唯一的最艰难的路上前行,并非是做成前所未有的壮举,而是仿佛有某种不可颠覆的力量推动着一切向着这样的极端发展,只是要把我置于进退唯谷的两难境地,我原本打算退回来,然而当这样的想法初现端倪,就被另一种想法取代了,我想向前去,哪怕只是一两步的距离,看看会带来怎样难以预料的后果,作为黑暗中闪现而来的惊喜,因而一度沉沦,一度迷失,在一团模糊的浓雾里,犯下不可原谅的愚蠢错误,那就是相信有出路。

老K是这样,老左是这样,老四是这样。

老K提议,我们要不要吃一顿散伙饭,天塌了大家还是兄弟一场。一想到我们几天前的那次酒饱饭足直接将我们的大学葬送进了一场荷尔蒙分泌过多所导致的混乱,甚至险些将我们的青春葬送在暗无天日的铁窗泥墙搭建的监牢房过只有在电影里才能体会的生活,我们三个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情绪低落,换言之那次别开生面的事故其实给我们的人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笔足以让涉世未深的我们感到心有余悸。

出于防患未然的考虑,那次散伙饭我们没有一点对于酒精的欲望,坐在常去的那个街角的小店,在等菜端上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我们很想大哭,也想大笑,可是我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自顾自地填饱自己的肚子,然后奔命天涯,各自保重。

那一顿死气沉沉的散伙饭,老K说他就要回河南老家,他父亲给他在派出所找了一个工作。老K的父亲是公安局局长,风光无限吃香喝辣给儿子谋一个出路不费吹灰之力,老K和我们与人斗殴的事情没有敢告诉他父亲,只是说他又一次被退学了,他父亲漠不关心地说那就回来找点事儿干,老K也老大不小了,他还着急退休养老,在自己的脸面还不算太老的时候不至于让老K走投无路。老四愁眉苦脸地说他打算回去复读高三,他才十九岁,高考对于他来说是一条再好不过的退路。

我和老左第二天就搭上了南下的火车直奔打工圣地浙江。

我们没有脸面打道回府,我们像那些在两年前的高考还有五年前的中考里满怀希望最后满脸失望地落寞离去的人一样,终于在浙江这片火热的土地上开始了真正意义的挥洒青春和血泪的生活。

* * *

A说:“你相信命吗?”

我说:“你信啊!我不信,你一朝气蓬勃的大好青年社会的未来国家的花朵前程似锦前途无量居然信命?”

A说:“有些东西是命里注定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其实你不爱我,你只爱自己。”

我说:“你怎么像那些纯情小青年一样不谙世事无知蒙昧呢?爱是什么?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进入彼此。我怎么不爱你了?这和命扯得上关系吗?再说我一个人怎么爱自己?我只能是被别人爱而不能爱自己,何况我自己有什么好爱的呢?我根本就不爱自己,我爱你,爱你胜过爱生命。”

A说:“你连自己都不爱,怎么能够爱别人呢?”

A说:“你自己都不爱自己,叫别人怎么爱你呢?”

A说:“要是我不爱你呢?我不爱你你还会爱我吗?我想要回到过去,我累了,厌倦了,你能容许我不爱你吗?”

我怔在叶落纷飞的秋天头皮有些发麻,大雁呱呱呱地飞往南方,蜗牛像蜘蛛一样从热带雨林高大的林木和树叶之间边吐丝边下滑,蜗牛像杂技演员一样在钢丝绳上跳舞和行走,花朵开了又谢,树叶绿了又黄,小草从地里冒出头来,又再一次被大地一口吞咽,为什么这些意象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什么都不要想,让大脑陷入一片空白。A像一个梦一样拉长,变小,倏忽而逝,无足轻重。生活,还是一页一页地往后翻不是么?

我总算洞悉了A说“命”这一模棱两可的东西的用意。命是什么呢?命就是上帝安排好了一切。爱是什么呢?爱就是上帝安排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起。A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也许只是月老他老人家一时头脑发热牵错线搭错桥,也有可能是丘比特那个小孩儿恶作剧瞎鼓捣,一个老迈昏聩,一个年幼无知,都不作数,只有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难以更改的,不得不接受的。难道上帝没有安排我和A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患难与共?A不是上帝如何得知上帝的安排?我们都不是上帝我们怎么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我们本身是上帝,我们自己就是命,我们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也掌控了别人的命运,我们是自己的上帝,也是别人的上帝。我们可以对自己的一切作出安排寻求出路然后假上帝作为托辞借命运作为借口,诓骗别人也诓骗自己,像一个魔术师一样坚信魔法的命运就是真实也要求别人坚信命运就是真实的魔法。

握住电话,黄色的阳光也变得那么悲哀,整个的空气,都充满了沉重的味道。我坐在出租房破败的地板上,透过粘满了胶水和报纸残躯的老化玻璃窗户看见江南的水乡蒙上一片昏黄的雾霭,雾气里浮现出我渐渐远去的大学生活以及这两个月以来做牛做马般的挣扎和奔波。两个月以来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有一个光荣而毫无用处的称号,仿佛一枚被珍藏了许多年的金色勋章一样闪耀生辉让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过去的光荣岁月,那是对于青春的嘉奖,也是对于十四年来坚持不懈的安慰。可是我依然一无所有,没有大学没有工作没有高考没有老婆孩子。二十岁,秋天的萧瑟里我突然意识到过几天我即将二十一岁。二十一年来我如同这秋天的漫山遍野枯黄的野草和凋零的花朵通过绿色和绽放来为我奔波劳累的生活增添颜色和希望,在梦里看见绿色吞噬枯黄绽放战胜凋零,重又拼凑出一个完整而绚烂的春末夏初。春末夏初的金色年华里我和老左、老k、老四抱着吉他在学校小河边微风拂柳的草地上像四只发情的公猫嚎叫出青春的血性和激情,春末夏初里我同A坐在小树林的长椅上在落叶纷飞的秋日的阳光里分享我们各自的过去,谈论我们看似必然发生却又不切实际的共同的未来。春末夏初里,我像一位纯白的少年在光明和黑夜之间不断穿梭徘徊,春末夏初里,我是一只蜗牛在花朵和草丛幻化的汪洋大海里游荡迷失。春末夏初里,我是一个学生,我突然无比怀念那种无忧无虑无比惬意没有奔波劳累没有低眉颔首没有酸甜苦辣没有酒精没有香烟没有女人没有爱情甚至都没有生活只有一片纯白天真的日子。

但是现在,我同这所有的美好记忆唯一的联系也即将逝去了。A像一片树叶,被风带离她的树,重又被风带走。我孤零零地在秋天的落叶上散步,像一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蜗牛开始思考我难以逃离的宿命。我想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这就是宿命,无论怎样的巧合,怎样的救赎,都无法换回的结局。

看着浑浊的阳光,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把自己的心脏强大到坚不可摧,从此,没有人再会同情我,没有人再会在乎我的感受,无论是亲人、朋友,没有人再可以理解我的感受,我内心里堆积到让我窒息的痛楚。

我默默地点上一支烟,拧开一瓶酒,打了一个电话祝老左新婚快乐。

老左在车上对我说,他在乡下有一个媳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种,老左四五岁的时候就同那个叫阿瑞的小女孩儿一起长大。在老左和阿瑞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们各自的父母就已经为他们两个人指腹为婚,如果他们是一男一女,那么他们今生今世就注定是戏水的鸳鸯;如果他们同是男孩还是女人,那么他们注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金兰的榜样。老左说,他和阿瑞是命中注定,尽管他一直在反抗着他们各自的父母为他们两个人提前做出了这样不可违抗的命运安排。

在我们到达浙江安营扎寨于这片藏污纳垢的土地,像一滴水混入大海里一般加入来自五湖四海依靠出卖血泪和汗水的浩浩荡荡的队伍,我们的未来以及我们的过去在一瞬间显得多么卑微而毫不起眼。我和老左头上“大学生”的光环和荣耀被上帝不留情面地拿掉了,上帝在拿掉我的光环我的荣耀的不久之后又将A从我的生命里抽离。可是那毕竟是不久之后,而此时此刻我和老左要面对的是自己饿到痉挛的胃还有失落到抽搐的情绪。我们两个人像丧家之犬一般逃离了本该属于我们的光鲜亮丽还有轻狂恣肆,像一条鱼一样被狠狠地扔到没有水的地板上竭力蹦跶着,我们的青春,似乎并不是无怨无悔,至少在面对活生生的现实的此时此刻我们都不同程度地有一些懊恼。我们两个人口袋里的钱加在一起还有一百八十二元,连我们在学校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的一段饭钱都不够。我们就要陷入一地鸡毛,我们的青春已经沦陷,我们过上了白开水倒进泡面桶里的日子,我们居然也要油盐酱醋和鸡零狗碎,我们居然食起人间烟火开始算计生活。

我们在一个生产文具的工厂里找到一份得以暂时维持生活的工作,我们不知道未来在何处,是回头,还是继续跌跌撞撞一路前行,因为把握不定没有签下卖身契一般的合同,而是答应暂时做两个月试试以维持生计,还好临时工的工资一个星期结一次,不然我们真是也许就要流落街头过上诗人一般流浪的日子。

老左就是一个诗人,颇有诗人的沉默和忧郁。

一个诗人性格的人被卷入生活的鸡零狗碎还有现实的是是非非给人一种很不可理喻的感觉。诗人,总是安静而敏感的,他们就像一群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啾啾喳喳地对一切的色彩和景象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和畏惧,试探,退缩,舔舐伤口。老左喜欢读郁达夫的书,他说只有郁达夫才是他未来的生活状态,可是郁达夫是一个风流才子,老左真的成了一条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谁又能料到两个月之后老左终于无法忍受涕泪横流卑躬屈膝穷困潦倒地抛下我独自一人买了一张站票滚回老家接受命运的安排呢?他被命运打败了。其实诗人,还很软弱,尽管曾经昂首挺胸唱热爱生活的歌。

一场悲凉落寞的盛宴

只有曹操和老左

享受着堆积如山的酒和香烟

老左喝了一杯酒开始想念乡下的阿瑞

曹操讲了一个笑话冲淡了老左的美梦

老左的青春里踏过去千军万马

脚印和马蹄在肉里刻出岁月的伤痕

曹操的青春里只有花朵和草丛

他是一只蜗牛在岁月里爬爬爬

老左和曹操打马而行在别人的城市

偶尔也点上一支别人的香烟看一眼别人的女人

老左的阿瑞已经长大了

曹操吐了一个烟圈黯然回味明月,星河,夜

呼啸而过的火车终于停了下来

卧轨自杀的夜梦和花朵已经安息

——老左《曹操和老左》

竟稿

2014/1/23修改,2014/1/16稿成。

声明:一刀小说,禁止引用。

共 19 条文章评论
  • 欣赏,佩服。2014-01-23 20:44
  • 欣赏 问好2014-01-23 21:26
  • 读完,真心喜欢2014-01-23 21:48
  • 欣赏2014-01-24 07:47
  • 回复@红豆:赏光评鉴,新春快乐。2014-01-24 11:52
  • 回复@雪倾城:赏光评鉴,新春快乐。2014-01-24 11:52
  • 回复@风含沙:赏光评鉴,新春快乐。2014-01-24 11:52
  • 回复@豫韵芳音:赏光评鉴,新春快乐。2014-01-24 11:53
  • 欣赏!问好昆仑一刀,祝小年快乐! 2014-01-24 13:17
  • 欣赏!2014-01-24 17:58
  • 拜读佳作,推荐阅读!2014-01-24 19:24
  • 回复@三月风:谢谢,新春快乐。2014-01-24 23:04
  • 回复@李评:谢谢,新春快乐。2014-01-24 23:05
  • 回复@昨夜星辰:赏光评鉴,新春快乐。2014-01-24 23:05
  • 认真读过。也许你脚下的路会有很多磕磕绊绊,正应了那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话。但我更相信你能走过生活的低谷—引刀成一快,去留两昆仑。2014-01-25 22:47
  • 拜读,好文章。2014-01-26 12:28
  • 走在网络空间,蓦然回首,心,已挂满记忆的枝蔓,我们一屏相隔,却能相聚在这虚拟的家园。亲情在这里洋溢,友情在这里绽放,冰冷的荧屏,燃烧着诚挚的情谊。祝友平安幸福!春节快乐!马年好运!2014-01-28 18:52
  • 欣赏,欣赏,欣赏,真是大才子!佩服!2014-02-25 18:06
  • 回复@VILLASKY:哇喔,大才子可不敢当,胡乱涂鸦而已,倒是文友的抬爱,让人有受宠若惊之感。2014-02-25 2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