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把子

02-15 作者:秋实

说起来,这是小时候的事了。1969年时,爸爸带着全家走“五.七”,到昭乌达盟赤峰县王家店公社干沟子大队插队,落户在第五小队,相当于现在的自然村吧。两年后,我由干沟子小学复式班(三个年级一个教室)升到公社中心学校念书。初来乍到,人生地疏,加上城里来的孩子相貌特质、脾气秉性自然与当地孩子有所区别,没得到什么优待,反倒时不时的就会有高大一点的孩子恃强凌弱的欺负你,一段时间成了心病,很是苦恼,于是催生出了我家几辈儿人也不曾有谁做过的、令父母兄妹瞠目的一件事情。

记得那是一个上午的课间休息,我把同班的两个感觉还很要好的男同学拉到了僻静处。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长得魁伟夯实些、少言寡语、憨厚耿直的叫王彦槐,外号叫王老蔫儿;长得稍矮结实些、聪明伶俐、颇有心计的叫尹炳江。他俩都在公社所在地那个村子住,彼此间是好朋友。我看着他俩说: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俩同不同意。”

俩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啥想法?”

我红着脸说:“我想和你俩拜个把子。”

他俩一听顿时愣了,感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问道:“你俩看过三国演义么?”

尹炳江说:“听老人讲过三国故事。”

我说:“三国演义里有一段《桃园三结义》,讲的就是三个英雄拜把子的事。”

尹炳江又问:“那拜了把子有啥好处呀?”

我说:“拜了把子就是兄弟了,一人有难大家帮,别人也不敢欺负咱们了。”

听我这样说,老实巴交的“老蔫”嗡声问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说:“那到没有。”

中午,按事前的约定,我去供销社花了7毛6分钱买了一瓶果酒,又到水房取来自己的饭盒,三人一同来到学校东墙外的苞米地里,面对面促膝而坐。此时已是入秋,在这过人高的苞米地的掩护下,谁能看到或想到这里正演绎着一幕“苞米地里三结义”呢?先是各自报了年龄,“老蔫”比我俩大一岁,算大哥;我的生日比尹炳江大3个月,我是二哥;三弟自然是尹炳江了。没有什么仪式,也不懂得拜把子还要有哪些规矩,但谁也没认为这是儿戏,都是一脸的肃然。我说在这苞米地里,咱也不用烧香磕头了。倒是老三聪明,打开酒瓶盖,咕嘟嘟先喝了一大口果酒,学着电影里的场面,抱拳说了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我和“老蔫”也随声附和着。之后便开始就着饭盒里的饭和菜,这么一人一口的轮流喝着、吃着。没一会功夫,果酒也喝没了,饭也吃完了,把子自然也就算拜完了。这时,老三伸手把空酒瓶拿了过来,对着我和“老蔫”说:“咱仨我年龄最小,是三弟,这个果酒棒子应该给我。”当地把瓶子称作“棒子”,那年月无论是酱油、醋还是点灯用的煤油都是散装的,谁家也离不开这玻璃“棒子”的。尽管那瓶果酒是我花钱买的,但三弟理由充足,执意要这“棒子”,我和“老蔫”自然再无争要的念头。

自打那日拜了把子之后,哥儿仨相安无事,我也再没遇到那受欺负的事情。没想到,那老三是个认真的人,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放学时,把我和“老蔫”叫过去说:“明天你俩都别带饭了,我妈让你们到咱家去吃饭。”我问:“干嘛到你家吃饭呀?”老三说:“我妈说了,你们几个拜了把子,都是兄弟了,让他俩上家来吃顿饭吧”。

应该说上一嘴,当年我家落户的这个公社,隶属昭盟赤峰县,距离辽宁朝阳市的建平县很近。尽管都是荒山秃岭、十年九旱,属贫穷落后地区,但却是民风淳朴,古道衷肠。吃饭自然是人们生活中第一重要的事情,不论大人孩子、同事朋友,不分场合,见面时,哪怕偶尔碰在厕所,也不知道临时改口地要主动问候一句:“吃了么?”分手时都要主动争着谦让一句:“家去吃吧”,意思是让你去他家吃饭吧;你也一定要说上一句:“不了”。因为这只是一种礼节,一般情况下,都是不轻易在人家吃饭的。谁家盖房子了,有很多人就会去义务帮工,只吃饭,不要报酬。很多家养狗,而狗崽从来都是不用花钱买的,谁家母狗怀崽,你提前打个招呼,排个号,他定会给你留着,待小狗分窝时,你就会抱回一只可爱的小狗崽。为此,我还曾闹出一个笑话。有一天,爸妈商量过几天要去集上抓头小猪,平时的刷锅泔水什么的就可以喂猪了。我听了后,以为还像我家要的那只小狗那么轻而易举,也没和他们打招呼,就去了养母猪的一邻居家。进院后,说明来意,想要头小猪养;那家大娘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的说:“孩子呀,小猪崽还没到出窝的时候呢,到时候让你妈来抓吧”。回家兴高采烈和爸妈一说,爸妈倒把我说了一顿:“猪崽都是花钱买的,哪有要的呀?尽去办些丢人的事”。第二天,从城里来的“五.七”战士孩子去要猪崽的事就在全村当做佳话和笑谈传开了。

老三真心真意的邀请,我和“老蔫”再也没有推辞。第二天中午刚一下课,我们就随着老三来到了他家。老三家是地道的农民,爸爸早年就没有了,上边还有两个哥哥,都没念过书,是妈一手拉扯大的。家里的生活很简朴,屋里除了一口装粮食用的大柜,再没有什么东西了;炕上连一领炕席都没有,糊的是老三念书用过的课本,再刷上一层桐油。老三引着我和“老蔫”对着他的老妈一一道了声“干娘”,便开始上炕吃饭。那里的习俗,家中来了客人儿子可以上桌,但女人即便是自己的亲妈也是上不了桌的。干娘给我们贴的苞米面饼子,熬的豆角。农村做饭用的都是大黑铁锅,下面烧的是玉米秸和干草,火候和时间自己可以把握。那饼子是掺了豆面的,靠锅一面烙出了厚厚的、脆脆的、金黄金黄的糊嘎巴,吃起来很香很甜,我猜一定也是放了点糖精的,一连气儿吃了三个;熬的豆角尽管没有一片肉,甚至连油水珠都看不到,但靠的是慢火慢炖,盐酱已经都浸到豆角里了,吃起来很有味道。这顿饭吃了半个多小时,竟吃出了一头汗,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老蔫”照例也把我和老三领到了家中,干爹陪着我们几个美美的吃了一顿烀苞米和茄子炒辣椒。

去过老三和老蔫家吃饭之后,我则没有再请他俩来我家吃饭,因为我不敢,我也做不了这个主。我不得不承认,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是个比较起来远不如农村同龄孩子成熟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把这件事情和父母讲;我也知道,革命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是绝对容不得我的这种行为,也绝对接受不了这两个干儿子的。但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点惭愧,尽管“老蔫”和老三都非常理解,也从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平衡。

又过了一年,我和“老蔫”考进了赤峰县四所高中之一的东方红中学;但遗憾的是,包括老三在内的大约半数的同学落榜了,在当时的农村,这也就意味着结束了学生时代,从此开始了那“顺着垄沟找豆包吃”的农民生涯了。在东方红中学,我和“老蔫”很幸运的分在一个班,又同时被选中学校乒乓球队的队员,一直保持着之间的那份友谊和美好,但那拜把子的事情却都早已远远抛在了脑后。

然而,终归纸里包不住火。寒假时,我回到了家里。一天中午,全家人正盘坐炕桌前吃饭,突然大门外有人敲门并喊我的名字,隔窗望去,我不觉一惊,那半截院门外站着的不正是我那拜把子的三弟尹炳江么。我赶紧下地,三步两步奔出门外,寒暄了几句,领着他边往里走,边想着怎样别露了馅。老三手里拎了一包点心,进了屋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给我爸妈每人行了一个大礼,朗朗道了一声“干老、干娘好!”。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一家人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的我脸憋得通红,小心翼翼的嗫嚅着说:爸、妈,这是我中学的同学尹炳江,我一直没敢和你们说,我和他拜了把子。”听了这话,爸一脸的没有表情,妈马上接过来说:“孩子,还没吃饭呢吧,快上炕,趁热吃点饭”。饭后,老三向爸妈说明了来意,媒人给他的二哥说了一门亲事,女方要彩礼,家里实在拿不出,我那干娘就想到了我这干儿子,于是让老三大老远地找来,想借200元钱,并表示两年后一定还上。

沉默了半天的爸爸终于开口了:“你们拜把子应不应该我就不说了,都还年轻,要走正道。借钱的事恐怕让你白跑一趟了,如果有的话我会尽力帮忙的,不管怎么说你们也是同学。也不怕你笑话,我家现在也还有几百元的饥荒(债)没还上,回去和你妈好好解释一下”。听爸爸这样说,老三也没有勉强,拎着那包点心走了。

爸说的是实话,我的印象中,那年月家里只有爸一个人挣钱,供4个孩子念书,妈还有病,生活一直很困难,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没走“五.七”时经常欠邻居和单位的钱,尽管欠得不多;走“五.七”后,大哥结婚时是从吉林的四舅家借了300元钱,记得文革后期还了100元,剩下的200元四舅家坚持不要了,这件事我家至今还都心存感激。

现在回想起来,日子还是好多了,那时的200元差不多是爸爸两个月的工资,现在老爸离休后的工资加上护理费什么的,每月7000多。很有戏剧性的是:与老爸一个单位的一位高姓知识分子,文革时错定为日伪特工,降了两级,几近十六七年时间,扣了工资不说,又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数不清的罪,80年代初落实政策时政府给补了3000元钱,这简直就是万万想不到的天上掉下的大馅儿饼,什么时候也没看过这么多的钱呀?高老先生一家谋划着、设计着怎样有计划地支配这笔巨款不说,把单位的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同事们和同事们的家属羡慕的,大有悔不当初也让人给降上几级,攒下这一大笔钱的臆想。哪成想,没几年的功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吹得偌大中国生机盎然,蓬勃发展。有钱人多了起来,一夜之间出了那么多万元户,紧接着发展得更快,人们的工资也在不断地增涨着,生活在不断地改善着。曾几何时,那被家家羡慕的3000元补偿金,花出去的是钱,存在银行里没有花出去那部分则如同吸饱了水的海绵,挤出水后立刻变得轻飘飘的,再也没有一点分量了。

那次老三走后,爸爸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拜把子是旧社会才会有的封建习气,说拜把子只有土匪和帮会那些江湖义气的人才讲究,说新社会也只有流氓团伙才会有这样的事情,说年轻轻怎么会沾上了封建社会那套东西,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大人说一声。我抽泣着,没有说出一句话。妈在一边连连劝说并替我开脱:“都过去的事了,孩子知道错了,说几句就行了”。打那以后,拜把子的事成了我在兄妹中的一个短处和把柄,一有“风吹草动”,哥妹们或许便会拿我这短处敲打我,我自是无话可说。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我真是很天真和很幼稚,竟然突发奇想地拉上了两个同龄的孩子,自编自导了本不该发生的戏剧性的故事,充当了并不属于自己这个年龄的角色,竟然还惊动了各自的家长。换个思维我又想,这在那时或许也是一种创造力和潜能吧。看看现在的孩子,每天要付出怎样的精力去学习、博弈、拼杀,哪里还会有时间和精力去调皮、创造,去异想天开呢?

世间有很多东西,当它失去时,你才知道珍惜。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情时,都会感到一种恻隐之情,如果有机会去赤峰,我一定会去找一找当年的“老蔫”、老三我那把兄把弟,看一看或许还健在的“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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