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退无路---广州印象之一百五十七
一个女人风风火火来到我在广州的家中,光鲜时髦的衣着打扮,掩盖不了内心的疲惫。在出租屋人造的夜晚里,脸色比节能灯管还要苍白。她靠在破沙发上长喘一口气,说这还不是办厂闹的,连续多日,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
我爱人劝她,马上就能拿到退休金了,还瞎折腾些什么?钱这东西够用就行,多了是害。她和我爱人是要好的同事,都是一个影剧院的职工,世纪末一道下岗,每月只拿一百元生活费。更为不幸的是,她同时在家庭里也下岗了。她老公另找一个大姑娘顶了她的职。那个大姑娘不仅幸运地做上妻子,还捞到一个兼职,当她女儿的后妈。
我说,老陶不帮你吗?前几年你在荆州和汉口开化妆品店的时候,老陶不是广东、湖北两头跑断腿。
我跟老陶分手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就像倒掉一碗剩饭一样自然。虽然她与老陶不是真正的夫妻,但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石头也捂热了,何况感情,这种态度在我看来比较轻率,就跟她当初任谁劝也不行,非要不明不白跟着老陶一样。
她言语闪烁,说老陶丢不开他在深圳的老婆,再拖下去也没有好结果。
我和爱人都不做声了,她与老陶的故事我们知道很多。在十多年前最艰难日子里,她到处找不到谋生的出路。那时女人年过三十男人年过四十,几乎都拦在了各个用人单位的招工条件之外,除非有一技之长。她参加工作就在影剧院门口收票,下岗了,谁会要她?人家就是请保安也是请男的。她出外找工作病倒他乡,身无分文,是素不相识的老陶救了她一命。出于报恩和抓住救命稻草的复杂心理,她走进了老陶的生活。老陶的老伴和几个儿女也来闹过几次,可见她对老陶体贴入微,也就罢了,任由他们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金丝笼的日子是苦闷的,何况她也称不上金丝雀,只能算麻雀,老陶也不是大款,是个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每月给她两三千元钱作两人的生活费,在物价高昂的深圳,只能说处处捉襟见肘。好在老陶交往多,每有应酬都把她带到身边。临近退休的老头子肩头,依偎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妩媚女子,出入于各种社交场所,还是非常吸人眼球的。毕竟这是在深圳而不是香港,老夫少妻人们并不认可,却打心眼里羡慕。
在这种场所,她结识了一个化妆品公司老板,取得了湖北地区的代理权。那个化妆品系列叫白里透红,武汉和荆州应该有一些女人知道,因为这两处都有她的分店,生意总的来说还过得去。老陶起初是激烈反对,但反对无效。按年龄来说,她能陪他到死,他却陪不到她死,她总得要为自己的后半生做点物资准备。反对无用,老陶也就改变了立场,成了坚定的促进派,毕竟他不想失去人生路上最后一程的伴侣。他帮她跑关系、拉业务,退休之后,更是一头扎进武汉的分店里。分店的生意逐年兴隆起来,他同样也是费尽心血。
零七年,我们还在荆州北门转盘处开着要死不活的书店,她在她的老单位就成了名人。她带着老陶衣锦还乡,接遍了亲朋故友和同事。我和爱人都去了,席间,春风得意的她和衣冠楚楚的老陶频频劝酒,两人琴瑟和鸣挥洒自如的神态倾倒一室宾客。在相对闭塞的荆州,她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的灰姑娘神话,只不过王子的年龄大了一些,略显逊色。
那时,她的生存处境大为改观。离婚时净身出门,如今买了一套宽敞的商品房。与断给前夫的女儿,也靠亲情和礼物解开了心结。以前嫌她碍眼的亲姐姐,也被金钱扫去了隔膜,她在沙市开的分店,就交给了姐姐全盘负责打理。
不久,她和老陶到我们书店里坐了坐,这是我唯一一次与老陶聊天。他带有北方人的豪气,也兼有南方人的精明。言语中不着痕迹的捧人和自吹,总让人产生好感。比如他说,我们如果早几年认识多好,我出的某某书,就能找你做校正了。又比如他说,某某某跟我认识太晚了,我已经退到二线。不然,我说一句话他就能发财,还用得着现在这样苦拼吗?
我笑了,没有做声,我从来不相信天上落馅饼的事。但我也不会质疑,毕竟人家是远道来客。据他说以前在北京的一家研究所工作,曾与陈景润同事。设特区后调到深圳,直至退休。与这个女人相遇一起生活后,荷尔蒙分泌加大,恢复了各方面争强好胜的功能,又应出版社之约,编篡一本日汉大辞典。当然,这后半句话也是据他说。
经商路是条不归路,走上去了就不容你回头。特别是曾在生死线上挣扎过的女人,尝到了赚钱的甜头,就会使尽全身解数扑到商海里,挖空心思获得更多金钱,以彻底摆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阴影。
两个分店积压了她的全部资金,生意越是难做,就越是要做大做强,才能拓开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前两年,她又看中了化妆品制造业,要把手中这个品牌的化妆品这条鱼全须全尾吃尽。她把沙市几乎空置几年的商品房卖了,又到处融资,在广州郊外开了一家日用化工厂,至今还未步入正轨。只在投入,没有产出。
今天,她是来还钱的。那次卖掉商品房后,她在自己的故乡城市,再次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和刚离婚时一样。回荆州办事,只能打住在姐姐家里。沙市分店的生意不景气,姐姐的脸相也就不景气。姐妹俩发生了争执,她找我爱人借了一笔钱,坐飞机回了广州。现在听说我们也到了这个南方城市,就问路过来了。
她掏出一大把毛票子,凑凑巴巴还上帐,看得让人心酸,想她也是有点身价的人。所以我爱人又一次重提老话,赚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过得比你还要潇洒。这么大年纪了,找一个伴过日子比什么都好。不要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男人混在一起,你已经输不起了。
她苦笑了,说道:姐,我也想。谁要呀?男人都是想玩玩,动真格的嫁他,他就躲得要多远有多远。我也想开了,都是玩玩,谁能帮我我就陪谁玩。知道我为什么果断与老陶分手吗?我们是姊妹,我可以推心置腹告诉你,老陶已经不能给我任何帮助了,既不能给我婚姻,又不能帮我借钱,还要缠着我,这有什么意思呢?我又认识了一个房地产商,姓王,虽然也不能给我婚姻,但他年轻,四十多岁,更重要的是,他能尽力帮我,这个工厂,他就占了六成股份。没有这个人,我办厂的梦想永远也不能实现。
我不以为然地说,你快有退休费,又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手上多少有些积蓄,何必还要累死累活,回家一口热饭都难得吃上嘴?钱是赚不完的。有一个愉快的心情,比家有万贯更加重要。
这个已不年轻的女人一脸无奈,埋下头说,我前些年所赚的钱,年复一年又投进去了,生意场是个无底洞,有多少资金,就能吞进多少资金,如果还不能满足它,它就吞进你的血肉。现在我抽身,其他股东都不会同意。即使他们同意,我的股金也赔不了他们的损失。到头来我不仅仍然一无所有,而且会负债累累。我早就后退无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