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驴话

04-03 作者:张桑麻

驴这东西向来以倔强立世,这在乡间的农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这无可厚非,辣椒不辣那不叫辣椒。

驴的倔表现在它们的脖子上,它们的脖子可不是一般的硬,你想通过缰绳把它的脖子弯过来,让它从路上转个圈子,它就偏不顺你的意,它的脖颈硬梗着,像疯狗一样照直线跑。你如果非想转弯,那你非从驴车上弹跳下来,从前面迎住它,断了它疯跑的势或用手抓了它的笼头不可。不知道驴的脑子那时转转啥呢,它反正瞪着大眼睛,硬着脖子和你较劲。你的劲越大,它的气就越粗。

如果你也来了犟劲,扯着缰绳,和那驴闷上了劲,僵持起来,那你会被这货弄得气喘,也徒劳,那你是愚农。真正智慧的农人从不和驴发生正面的冲突,因为它们知道,那样与双方无益。他会学庖丁,“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驴不是犟嘛,他们会顺毛摩挲,既没逗起驴的火气,又让驴心甘情愿地把活干了。这样,那驴就是累死,也不在主人跟前使性子。

比如说驴的嘴寒贱,驾上车也不老实立正,而是四处打食儿。有心计的农人会猫腰从旁边的荒地儿给它割几刀的青草撂在驴的前腿绊子处,那驴从而就闷了头瞎虻似地吃了。这当,即使你把一整车的土装到车上去,也有的是时间,它都不会再挪一下窝子。即使你给它再多装上个一筐两筐的土它也会任劳任怨。

父亲家买过一头驴,是生蛋子,好不容易由邻居帮忙驾上了辕,它就是不按套路出牌,简直驴性霸道,在院子里打磨磨。东院的二小子从屋子里冲出来,这是一个还没结婚,有着驴性的人。他冲着父亲和老舅吼了一嗓子,说:你们起来!我就不信那劲儿呢,这驴你们就整不了?他一个箭步窜上车耳板子,一手拉了缰绳,另一只手抓了树条子,照着那驴的尻蛋子就是两家伙,那驴腾地就窜出去了,冲出了敞开的木头院门,一只轱辘撞在门桩上,砰地一声巨响。出门又向右败,哗哗地驴的四蹄扔起来,那二小子则在车上死死地抓住了缰绳,由于车的颠簸而把他的身子向空中抛起来,屁股都不着车了。车上了粪堆,猛地向右一栽,差一点翻了。再跑几步,一只轱辘又上了石墙角的大石,忽地又向左一载,又差点翻了。后这驴就冲进了一条胡同,那势头还丝毫没减,幸好胡同里有一农人给拦下了,那驴身子僵着还气哄哄呢。父亲和老舅都跟腚跑过来。二小子这会儿屁都吓凉了,从驴车上土了脸蔫蔫地下来,软软地说:这驴,没个整。这驴的是与非先不去谈它,但就这个二小子来说,他根本不懂得驴。

我对驴有些见识,我能大略地揣摩到它的心境。俗话说,人浪了笑,马浪了叫,鸡浪了滥咯哒。其实,这驴高兴了就叫。在一个村子里,没有啥的叫声能顶得上它们的一嗓子高亢,它们很像西藏高原下来的人,是天生的歌手。刘亮程说,它压下去了沸沸的人声。但据我观察,驴在苦闷的时候也是会叫的,像人嗷唠的一嗓子,吼出胸中沉了许久的闷气。人是这样子的,高兴了大笑,过度悲伤了就大哭。驴也如此。(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驴这鬼头对性有着赤裸裸的欲求。不像人,起了性,还要伪装。它们才不管谁在跟前,一头叫驴追求一头母驴的劲头简直势不可挡。哪怕一头骒驴的背上正坐着一个人呢,那叫驴也会旁若无人地向着那骒驴示性。

村里曾有一青年,赶着一叫驴驾了车在乡间四下里的村落窜走收破烂。一天,这驴在土路上开始望风奔逃,怎么拉也拉不住。跑不二三里,前面就出现了另一挂驴车。这叫驴竟不收脚,径直地追上去,居然跳上了前面的那挂驴车,要爬辕中的那骒驴,叫驴的腿插进人的车铺子里,生生地给掰断了,车上收来的酒瓶唏哩哗啦地碎了一地,把两个车老板都吓得半死。这节骨眼儿上的驴真可谓达到了庖丁的境界,在它们的眼睛里肯定已没了全驴,更不会有人,而只剩下了母驴的尾巴底下的那道口子。这个时候,它们是扑火的飞蛾。在它们的眼睛里,没有别的,只有火。

驴这货没大力气头,远不敌牛马,是假二横子,不过它们的脚力却优秀。驾上驴车,感觉就跟那东北大秧歌跑的旱船般的稳当。在驴车上,你就见那驴的四条小短腿,脚底生风,四颗硬生的蹄壳子笃笃地捣着那土路,一日百里,真个悠哉游哉。

从孔子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话拓展开去,人会从驴的身上学到很多人少有的品质。首先,驴的坚韧和倔强的个性,就值得称道。它们不会像人委屈求全,患得患失,它们至死都不失骨气,哪怕是眼罩扣上,一锤子敲在头上。它们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主,是宁站着死不跪着生的角色。人通过和驴打交道,是能明白一些为人处世之道的,知道什么时候该屈着,什么时候该伸。知道世道上有一种东西叫适应,而不是改变。很多时候,我们要因势利导。

老子出关,骑着青牛。八仙中的张果老却独乘一驴。想驴这东西定不俗,能入了仙品。在世间,除了马,也只有驴,能产二物,既能生驴,又能生撅嘴骡。如果我成其为一个乡土的画家,那驴和蝈蝈将是我最惯常的题材,我觉得这二物拙而有灵,那身子骨上凝着乡间的日月草木之精华,也透着乡野的憨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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