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养鱼人
到岳父家的第二天,岳父就张罗着要去钓鱼。在村西北的长虫山脚下,住着一户养鱼人,在甸子上开凿了数个鱼塘。
早晨,吃过早饭,七点多钟,晨光明媚。我与岳父摇着了停在院中破旧的四轮拖拉机,车烟囱中积的雨水喷出来,把米粒大黑黑的油点,溅了岳父一身,岳父不以为然,笑说:“还有花了呢。”三人遂驱车出了南面的铁大门,一个大转身,即顺着笔直宽阔的村路,向北而去。岳父开车,我和妻子坐了后斗,屁股下垫了两个小被,一路颠颠簸簸,向西北出村,下坡,渐渐地钻入了庄稼地。两旁的苞米地,拼命地拔高,密不透风。青纱帐夹合出的绿色长廊迂回屈曲,意境清幽。拖拉机潜藏在这大片碧绿里,缓缓地行进,大声地吼着,那“哒哒”声在广阔的田野间回荡,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一排排的苞米叶子迎面而来,苏苏地从我们的肩头和头脸上拂过,青草的气息,弥漫空际,沁心入脑。路不平整,偶有几处还残存着往日山雨后的泥泞,拖拉机到了那里,拧歪了几下身子,烟囱中冒了几股黑烟。不过,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拖拉机匀速地行进,大概一杯热茶的工夫,两旁的庄稼慢慢地落下来,出现了封垄的豆田,车子终于又一次地显山露水,心胸随之开阔。线条利落,形体浑圆的长虫山,先是迎着我们趋近,此时又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拖拉机继续驶往西北。又行了近二里地,田野之中渐渐地浮起了三两个塑料大棚,岳父说那就是了。紧接着,一座小房又闯入眼帘。房侧,一根杆上挑着一只风车,正在骨碌碌地迎风旋转。
拖拉机开至房前,引出两条魁梧的草黄狗,汪汪狂吠。主人应声从大开屋门的房内迎了出来,笑着和岳父打招呼,“二哥来了。”又转而,“这俩孩子啥前儿回来的?”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光着膀子,人很粗实,皮肤晒得黝黑,短短的头发,略带卷曲。岳父应声,妻笑答:“昨天来的。”他正拿着手机在打电话,遂自顾自地在屋前的草地上来回踱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房窗根下,堆了几个塑料油壶,有一只里面还灌满了柴油。东房山的每棵檩子头上都贴土墙打了柱脚,一柱柱地支在房根。房东停有两台手扶拖拉机,都用塑料布苫了。旁边,一辆带方向盘的婴儿车滑进了水洼里。
这位鱼塘的主人,我不陌生,他姓富名国梁。和岳父本是一个村的人,家就在岳父的前院。老父亲是退休的乡村教师,而他是个大学漏子。前几年,我在乡下那会儿,省里搞“村村大学生”计划,他还特意到我的寒宅拜访,打探我参不参加。后来,我没去,而他读了。没想到,几年过去,动静不小。听说,他起初养了两年螃蟹,没少挣,在县城已置办了楼房。这如今,不养螃蟹,却又大张旗鼓地在家乡的草甸深处开起了鱼塘。
我注意到旁边田间的几个大棚,每个都足有上千平,都用密密匝匝的钢架做骨,气势不凡。岳父说,这人除了鱼塘,还在这甸上种了二百多亩水田,且所有的钢架都是县里扶植捐助的。我原本以为这大棚这儿就是鱼塘呢,没想到别有蹊跷,而那鱼塘另在它处。我四下里探看,深草没稞,根本看不出究竟。这当儿,屋门口又站了一个中年男人出来,个子高挑,看着眼生,岳父也是不识,故私下里猜测,可能是主人家雇佣的长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们三个进到屋里,转了一 圈。外屋地下门口放着一台蹦秤,秤面之上又放着一杆盘秤。旁边地上有一方形的塑料大筐,里面还剩半筐茄子。进到里屋来,两个男人的世界,略显脏乱,窗台上和炕根下,都积了一层死苍蝇。水泥和砖搭砌的火炕边上,有好大一块崩落的地方,没有修砌。迎门靠西墙一张案子上,靠墙立着一幅三十来寸的生日聚会群照相框,画面色彩清淡,富家的二爷被众家人众星捧月般地拥在中间,人人的脸上都幸福洋溢,养鱼人也在其间,依偎在老寿星身后,微笑地歪了脖。照片旁边的右上方墙上,挂着一张营业执照,我走近前去细看。上印:甘南县中兴乡富家养殖场。我心里暗忖,“富家养殖场”,多好的名字啊!这鱼塘的主人,不光名好,姓更好。有了党的好政策,日子想不过富都不行呢。岳父看到了地下冰箱之上的十来盒“红河”香烟,笑着啧啧赞叹:“这架势备的。”我们三人从屋内出来,主人刚打完电话,迎过来,方搭讪了几句,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主人又到一边的草地上去了。他很忙,好象是他的同学是谁正在装修新房,还是村里的村民谁托他办什麽事来着。
这是三间简易的土砖房,西屋住人,东屋堆放着杂物。房前的空地里还架着一顶铁架帐篷,两把塑料凳,已很破旧,棚子的上面扯着黑色的尼龙网。棚子下的地心上并排立着一堆十来瓶啤酒,瓶身上泥点班驳,可以想象,曾经经历了怎样的山雨。棚子旁边的草地上还散乱地这那放着熏得乌黑的大锅小灶。
主人已收起了电话,岳父向他讨了鱼杆。他转身进屋,一会儿工夫,遂出来,拿了一杆鱼杆,已断为两截。说:“就剩下一把,其余的都坏了,没了。这一把头两天村里的老石匠来钓鱼,用力过猛,还一下子就给折了,真气人。”“这得找点东西胀一下,再用透明胶布粘上。”他一边说着,已蹲下身去,开始修复起来。很快,一把坏掉的鱼杆便在他的一双巧手里渐渐地完好起来。“钓的时候吧,等把鱼杆竖起来与地面成直角了,就千万别再用力了,一用力肯定还得折喽。上人前去薅一下线。”他再三地嘱咐着。岳父问:“得多长时间能钓完?”这时他的那个搭档在一边插言道:“要是钓个两三条够吃就得,也就半个多小时。”他的手里正拿着个半截的矿泉水瓶在和饵料。
我听到了呢喃的燕语,抬头一望,惊叹不已。在土屋阳坡的屋檐下密密匝匝地垒了一溜燕窝,每隔一尺来远一个,那麽均匀。我反复地数了两遍,吃惊不小,总共二十二个。我还从未见过有如此之多的燕窝汇聚于一户人家,简直是个奇观。我们眺望屋子东面的田野,百八十只,成群的燕子在庄稼地上空,迎着乡野的季风,体态轻盈地盘旋,上下翻飞,呢喃温润的燕语,遥遥地,声声入耳。岳父也是不住地称赞,朝着田野上空的燕群,对渔家打趣道:“这些都是你的?”养鱼人笑答:“哦,都是我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此时的长虫山坐镇东南,浑圆的山形,覆盖着一层绿茸茸的草衣,简洁干净,惹人喜爱。一排稀疏的电话线杆从南面的田野里出来,便上了东面光洁的长虫山,既而又从山顶之上,随着浑圆的山形跨过,一步步地跌落下去,不见。杆顶,有蛛丝般的一根墨线折角相连。
这地方清幽,少有人来。钓鱼人也是隔三差五地才来一个两个,光顾一次。主人的媳妇儿,住在县城,十天半月地才携了孩子前来一回。今天,我们三人是这里的访客,这大大小小的数个鱼塘都是属于我们的了。
一阵风来,零碎质感的风车声坠落耳际。在房子的西北角上,一架拖着风向标的农家锅盖大的三叶风车,正兀自迎着强劲的塘风在吱扭扭地旋转。我留意到,这渔家远离村落,没拉扯电线,屋内却赫然安着节能电灯。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台风力发电机。“你从哪弄来的。”渔人说:“我在扎兰屯买的。”我又问:“那没风的天怎麽弄?”他笑说:“有电瓶。”
谈话间,鱼杆和饵料都已备好了。岳父问养鱼人:“钓哪个池子?”养鱼人说:“你相中哪个来哪个。”我说:“有多少个池子?”他没有明确回答,只笑说:“多了。”岳父遂接了鱼杆和饵料,妻从草地上提了一只旧水桶,里面有半下雨水和几条一寸来长的小死鱼儿。渔人看到了,说:“远点倒着。”妻就走了几步,泼到草稞里去了。我跟在后面,怀里抱了拖拉机后斗里的小被。岳父打头,我们三人一字排开,上了正对土屋东西向的堤埂,堤埂之上蒿草丛生,没有路径,我们用手和胳膊拨开蒿草丛,缓缓地行进。我终于看到清亮亮的水了。
原来,鱼塘近在眼前,但由于蒿草太盛,藏得太深,我们才寻不见它的踪影。至此,方见庐山真面目了。我发现,鱼塘广大,水面开阔,每一个都足有三四千平,水面之上,波光粼粼。我们还未走到一半,忽听得背后有人呼喊,回头,发现是养鱼人,他和他的搭档站在远处的土屋前正朝我们打着手势,示意我们往北边的池子走。我们遂退出来,沿着这南北一溜的数个鱼塘东面的堤埂向北走。我发现第二个鱼塘,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有意为之,呈“U”字形,中间有荒烟蔓草的滩涂。岳父虽年长,但在前边,走得飞快,把我们甩了老远,我和妻,在后边趟过蒿草紧追慢赶。
三个人一径走下去,到了第四与第五个鱼塘的交口,岳父再一次地转而沿着鱼塘间的堤埂西行,我与妻尾随其后。在交口附近,四五两个鱼塘之间,有一根碗口粗的白塑料管穿堤而过,有白花花的水由四池流进五池,水声清脆。我们沿堤在没腰深的蒿草里穿行,身后的水声渐渐不闻。左边塘边的蒿草稞里开始出现一个光光的草窝,蒿草被贴根割去了,形成了直径两米左右的一块光草地儿。这是渔家专为钓鱼人准备的。但岳父并没有停,而是奔向了十几米以外的下一个草窝,然后坐下来,把草窝边的一块泡沫塑料垫在了屁股下。我俩把小被展开在草窝里,也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岳父开始用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搓饵料,同时也教妻子搓,我则在一边观摩。这第四个池子,水面见方,尤为广阔,塘心蓬蓬勃勃地长满了一墩墩绿油油的蒲棒草。奇的是,那草根下并不见丝毫土地儿,这物色全从那水里钻了出来,且皆有一米来高,都还未吐棒,一脉青葱,长势不减,方兴未艾。而草墩间,则水路纵横,曲径通幽。饵料搓了,串上鱼钩,可是不挺时候,入水即散。那就再搓,而且用力,搓匀。饵料在手心里渐渐有了劲,抱起了团儿,不再散花。豆粒大的两团儿串上两只鱼钩,岳父一扬手,鱼钩再次入水。可十几分钟过去,毫无动静。岳父喃喃地自语:“还够戗呢,也不好钓哇。整不好,白来了,还得空手回去呢。”三个人都盯着茫茫的水面。
这时,远处水面之上遥遥地传来“啪”的一声水响,是一条不小的鱼在打水花呢。抬头,鱼儿没见,水面之上却留下了圈圈涟漪,阔荡开去。我们三人一见,马上来了信心,精神随之振奋。不约而同地笑言:“有鱼呀!”我遥望着鱼儿落入的水面,一片苍茫,蒲丛深处正有一只公鸭嗓的水鸟不时地传来一声“嘎-----嘎-----”的叫声,却看不见一丝踪影。正在这时,只见岳父猛然地挑了杆,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雪亮的鱼已随着那鱼线,从水里显露出来,灵巧有力的身子,拼命地打着弯,在水皮儿上“扑哒哒”地跳跃,击打起一蓬蓬珍珠碎玉般的水花。
我急忙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近水边,一把薅住了鱼线,把它拎了上来,感觉沉甸甸地坠手。它还不甘示弱,在空中和草地上扑打,岳父伸出一双大手把鱼牢牢地握住了,一只钩从鱼儿的下颚上脱下来。并说:“往桶里打点水。”我忙到水边舀了,鱼放进去,很快安静下来。妻说:“爸,你咋知道上鱼了呢?”岳父笑了:“那鱼漂都没了,全进水儿了。”说笑间,鱼钩又已入水。
这次,我死死地盯住了鱼漂。也就三两分钟,我目视着水面滚动的波纹,略有些眼花。看着看着,我感觉那漂浮在水面之上的鱼漂逆流而行,居然移向了西北。我还在化魂儿,岳父已毅然起杆,又是一条鱼,梭子一样地豁破水面。我忙又起身,薅线,脱钩,岳父已麻利地把鱼放入了桶里。这条鱼比第一条大了许多,用手掂了一下,足有一斤多沉,又是一条鲤子。岳父感慨:“人家说的也对呀!”这鱼很不老实,放入桶内尚左右摆开有力的尾巴,扑腾跳跃,洁白的水花溅了我们一身。
我们三人面对一片大好的战况,都笑逐颜开,心也更大更野了起来,都说:“等钓上更大的,就把小的放了。”第三杆马上下水。似乎顺手了,第三条鱼也是在三两分钟之间就搞定了。咬钩,上岸,入了桶,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没有第二条大。这次,妻摘的鱼钩,鱼的上颚丝丝地渗出血来,妻心疼不已,一个劲地念叨:“怪可怜的。”岳父说:“再钓两条。”鱼钩已然入水。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见任何声响。足足等了有十几分钟,我眼见鱼钩再一次地漂移,我大喊:“钓着了!钓着了!”岳父挑杆,一条鲤子再次出水,群情欢跃。第五杆随之抛下去。时间已是上午九点来钟,七月骄阳的毒劲逐渐地逼了上来,火辣辣的阳光,像是要把人轧出油来。我和妻子,早从身下抽出了一条被子,披在了二人的头上。岳父,腾出的一只手则打了凉棚,遮在头顶。水面一排排的波纹推动着浮起的鱼漂,鱼儿迟迟不肯咬钩。那只沙哑的水鸟始终藏于蒲丛的深处,一声一顿,高亢而从容地叫着。
妻悠闲地躺在了小被上,把另一条被子遮在了身上脸上,仰面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背后的五号塘里不时地传来鱼打水的“啪、啪”声,我就势站了起来,背对着阳光,想凉快一下。清凉的塘风吹刮着,衣袖与发丝飞扬起来,玉树临风,通体凉快。广阔而干净的塘面,洒着碎金似的阳光,被翡翠环儿般的堤埂围囿。东北角上,一方石灰色的闸门,拔地而立,旁边的水面上泊着一艘铁皮船。近旁,北面的堤埂之上站着一间带窗的铁皮棚子。
我又坐下来,鱼钩上依然没有结果。我建议:“再换一个窝吧,这好象没有鱼了呢。”岳父遂起身,我们三人又向更深处走了一程。很快,在下一处草窝里坐下。顺水推舟,落杆入水,马上就进入了状态。岳父透露,那方闸门,也是由县里捐建的,花了好几十万呢。
时间水一样地缓缓流泄,头上的骄阳灼灼地似火,三个人的额头都涔涔地浸出汗来,空荡荡的鱼钩始终没有着落。我暗想:“难道我们的运气用完了吗?离预定的目标还差一条哩!”岳父抬头,乜斜了眼,看了看天,喃喃地说:“几点了?”微皱了眉。我说:“九点多了。”他遂轻声说:“走,回家。不钓了。”妻说:“再钓一条吧。”岳父说:“不钓了,够吃得吧。”大家清点了战果,三条红毛锦鲤,一条三花,收获颇丰。三人就起身,岳父让我把桶里的水倒出去了一些,刚好没鱼。这次是我打头,岳父走在了后面。我穿着拖鞋,在蒿草的丛里抬高了脚。
走在塘东的土埂上,妻顺手在塘边折了一只猩红的蒲棒。岳父说:“秋天还得来,上塘里割点蒲棒草,捆秆稞。这东西柔韧,好使。”我们站在埂上,遥望到那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走离了土屋,正在向我们这边不住地张望,似乎想迎过来,可看到我们回来了,他便也转身,又回到了土屋前。
我们到了屋前,岳父又占了头里,还了鱼杆,那人坐于一张展开的靠边站前。岳父说:“他呢?”回答说:“到稻田里去了。”岳父说:“现在去干啥?”说:“薅大草。”那人又说:“约吗?”岳父笑说:“咋不约呢?不约咋整?”他也笑了:“不知道你们啥关系。”遂起身,没有塑料袋,顺手从草地上拾起一块条形的绿色网布,把四条鱼裹了,湿淋淋地放上了秤盘,二斤八两,七元钱一斤。我从大裤头的屁股兜里摸出二十元钱,递过去。他接了,却并没有揣兜,而是随手放在了靠边站上,并从手边移过一只空玻璃罐头瓶,把钱平压了。随之,又在桌边坐了下来。
拖拉机启着了,我们都已坐好,包着鱼的网兜放在了车后斗里,铁锈色破旧的后斗大窟窿小缝子。岳父又与那人一扬手,打了招呼,那人也点头示意,拖拉机遂转了个弯,“哒哒”着离去。我遥望着渐渐远去的土屋,风车,燕阵与青山和田野围囿的广袤的草甸,不住地感慨。和妻子说:“这个养鱼人不简单,上这修行来了。谁在这呆着,能活一百岁的。”妻子频频地点头,也在笑盈盈地不住回望。乡间的土路上,车声隆隆,我们三个人一路欢声笑语。岳父不时地回头大声问我们:“鱼丢没?”我们异口同声地回应:“没有。”车子遂七转八折,渐渐地没入了青纱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