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只埙活到老

04-05 作者:张桑麻

那日,从外乡归来,可知我有多荒芜。肩上绕着条围脖,半旧的风衣在前襟刮了指甲大的两个洞,像两只眼睛。头发长长了一半,胡子茬一大把,没有时间打理。

我几乎是孑然一身了,除了口袋里装着的一只拳大的埙。埙体长二寸余,状若鹅卵,黑色,上单一“佛”字。我越看越觉得,它长得那么怪模怪样,像块碳。它是和夜一个颜色的,没月的晚上,丢在泥土地上,会找不见。

其实,我并不懂乐器,可却偏偏地喜爱着乐器,生来就觉得这东西高雅,所以得了这埙就欣喜若狂,似穷汉得了狗头金,乐颠颠从远方捧回家来。一路上,我揣着它,像揣着我的一颗心。

家中别无长物。只一张旧案,上丢着我的几本书和一盏自制的台灯。半生来,我的形迹有多么的潦草。如今,我拥有了自己平生仅有的一件乐器了。我端坐在椅子上,仄头打量它。顿时感到了一种富有。

我注意到了它身上匀称的两排孔,就想到了乡间的一个笑话。说村里老大不小的光棍儿遇到了二流八蛋的屯邻,那屯邻就打趣他,说赶明要给他介绍一个对象,人一脸福像,耳大有伦,身穿皮大衣,胸前两排扣。说完就不怀好意地笑。结果那人被骂到狗血喷头。我就迟疑了,那两排孔该不会是两排扣吧,想象它是一头小黑猪,在我的案子上卧着。越发觉得它的有趣了。

有位名人说过,人谁都寂寞,狼虎寂寞,猪也寂寞。我住着两间土屋,这两间土屋里就装着我的寂寞。我弄来这埙,其实就是防着寂寞。虽然寂寞可以有多种排遣方式,你可以去交朋好友,也可以喝酒,然后一醉方休。而我,独独地选择了这埙。(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总认为,古琴与笛箫都是仙人的物什,已沾染了仙气,凡间无匹。而埙,则自带有一种鬼气。寂寞之人是鬼,他们远远地躲在人后,鸦雀无声,心怀鬼胎,对抗着寂寞。

夜里,于黑暗中,一个人枯坐在屋子里,缓缓地吹,“呜、呜呜”。没月的夜静下来,什么都低伏着。夜色拥进屋子里来,我看不到手里的埙,只感到了它的存在,在手里虚虚地握着。

我恍若是坐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正面朝着南。天上有月,月下的村子变得不真实了,连片的屋顶有零碎的月光。我双手捧着那埙,仰脸对着月亮,一声,一声,幽幽地吹。像一匹狼在对月哀嚎。

有一段日子,我特别地想拥有一颗狼牙,想把它戴在脖子上,然后招摇撞市,竟终没有得逞。友笑我,干脆弄颗狗牙得了。我摇头。狗牙绝不可,狗牙太暖,狗是吃屎的,狗的眼光里都是谄媚。而我喜欢的是苍狼,就喜欢它的那种“苍”劲儿,目光冷酷,嗜毛饮血。我就痴坐在山顶,体验着狼的感觉,仰天吟啸,声震山林。

我栽棱着身子,仰头望着那月,把埙擒在虚空的那一只手里,竟仿佛是握着一把酒器。于是,立马想到了李太白的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句,突然就想喝点酒,在这夜里,喝它几埙。

提到酒,就想到村东的酒鬼,饮后从村西回来,路过一户人家。这家的园子里有三两个人,在侍弄小园。酒鬼站住了,面朝了石墙,下巴就趴在墙头上,向园子里看,笑呵呵的,不说话,也不走。看着看着,只听“哇”的一声,连人带墙一起跌进园里去。

夜里,睡不着。总习惯一个人在村子里面走走。村前,有一条河床,干涸了,只剩沙底。在河边坐下来,掏出埙来幽幽地吹。呜呜的埙声幽咽着,和村口老杨树上的鸦声,混为一谈,不能分辨。我望着空洞的河床,想象着那里曾经拥有着一条多么丰沛的水,潺潺地西去,直入西河。而今夜,这河里无水,那水是这幽咽的埙声,四散漫溺,淌到夜的深处去。

人在家里,窗子时常开着。我只期待着,能有一股子贼风吹进来,放在案上的埙就会颤起“喂儿、喂儿”细的韵,那尾音拉得很长,很幽微,最后抖碎在空间里,直至不闻,像野外的风刮过瓶口。可竟终没有发生。我知道,这埙是独属于我的,它不会属于风,或是其它的什么人,在这村庄里,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懂得了这埙。

我是单单喜欢这埙的。白日里看着它在我的案头静静地坐着,像一块煤石,我感觉它是一尊佛,在我的桌上盘腿打坐,也许已打坐了百年,千年,它坐着成了一只埙。一想到佛,我的心里立马变得虔诚起来,也更觉它身上的“佛”字题得有理。

我是农人,而它偏偏是由泥土制成,吹土为声,那声音里也充满土气。这或许也是我钟爱它的原因吧。我捧着它,竟恍惚是捧着了一把泥土。深吸一口气,竟意外地闻到了香。那香,和田里的泥土一个味道。我想,它是属于埙的,而这埙则属于土里刨食的我。

我想,有一天,我会离不开这圆不隆咚的埙。我迷恋它的形,迷恋它的古,更迷恋它的腔里发出的淳朴之声。在下半生里,我可一无所有,但我不能没有它。我是个爱器之人,我对它的痴迷,几近玩物丧志。我朝夕守着它,就像守着身边伴我多年的一条老狗。我是情愿,就那个样子,在这荒芜的岁月里,慢慢地变老。

它长得黑,长得丑,我从此叫它黑丑。

共 0 条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