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没成为英雄---广州印象之一百六十八
岭南三大家是被战火催生的。其实,像喷泉一般涌出的清初诗派,何尝又不是如此。在民族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无数文人志士投笔从戎,加入到如火如荼的反清斗争中,在血与火的磨练里迅速成长。少年英雄夏完淳师从陈子龙,既学诗,也学打仗。十七岁就在南京慷慨就义,留下绝命诗:别云间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岭南三大家之一的陈恭尹与夏完淳同龄,也是子承父业,少年从军。他得父荫授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陪同短命的南明直到覆灭,始终战斗在抗清第一线。三十岁那年,得闻永历帝遇害,哀恸之余,见清朝统治已成定局,痛心复兴无望,再无心远行,携眷返顺德,隐居羊额七年。妻子病逝,才移居增城新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英雄与遗民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战死了,后者历经战火却活了下来。
又八年,康熙削藩,吴三桂以复明为号召,兴兵反清。岭南三大家的首席屈大均信以为真,欣喜若狂,星夜奔赴广西投吴。三藩旋而战败,陈恭尹也受牵连,陷狱两百多天,幸得友人相救始脱。
经此变故,陈恭尹锐气消磨殆尽,心存畏惧,修建了一处岭南民居,取名育贤坊,日夕与清廷权贵唱酬,以作保身之策。因此被时人讥讽:可怜一代夷齐志,错认侯门是首阳。然而,他始终掌握着一个底线,就是不到清廷做官,以明末遗民的身份终老于广州。
遗民与变节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至死不做新朝的官,后者却在新朝任过哪怕一天的职。
在满清做个遗民还是惬意的,明朝遗民绝不是像后世的四类分子一样,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他们照样可以讲学,做学问,照样可以访友,照样可以吟诗。只要不写那种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的狗屁文字就行了。在拿枪的军人和拿刀的百姓被消灭之后,这些拿笔的敌人,在清廷眼里确实不值一提。
一六四五年天下粗定,一大批反清人士即被清太宗特赦。其中就有中原的九名义士,随同朝鲜世子凤林大君去到汉城,继续从事反清复明大业。天不佑明而佑朝鲜,朝鲜兵马行到半路,世子病逝。假若过了鸭绿江,朝鲜很可能在三百多年前就被除名了。流落朝鲜的明朝九义士,至今已有了三千多名后裔。每年正月初四明朝开国纪念日和三月十九崇祯殉难日,都要举行大型纪念活动,除了日据时期,三百多年来一直不断。明代衣冠,永历年号,从无变化,以示缅怀故国。
实际上,明朝已经成了一个图腾,印在了遗民的心上。它再也不是刻薄寡恩的崇祯,也不是昏庸无能的南明,而是故国衣冠、汉家文冢。那个时代的思想家王夫之说道,天下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问之,抗清复明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保存中华文化。
这些遗民在真刀真枪的抵抗失败后,大都转向了文化方面。或讲学,传承儒家文化,或吟诗,感时怀古,抒发亡国之悲,间或也表达矢志复明的决心。
遗民与百姓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活在对故国的怀念中,后者却活在对现实的忍受里。
陈恭尹的遗民生活丰富多彩,他一方面到崖山借古喻今,写下崖门谒三忠祠一诗,激昂盘郁,表达无限的家国之痛:
山木萧萧风又吹,两崖波浪至今悲。
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来古祠。
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
停舟我亦艰难日,畏向苍苔读旧碑。
三忠祠是纪念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的,明末的情景与宋末非常相似,也是在外敌的入侵下,山河沦陷、遍地狼烟,一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以文天祥他们为榜样,绝望地进行着最后的抗争。
另一方面,陈恭尹又写下不少与满清官员的应酬之作。他在书法上的造诣也不比诗歌逊色,按现在商品经济的价值衡量,在北京荣宝2010年秋季拍卖会上,他的一件书法立轴就卖出近三十万的高价。
他还养了一只宠物,是身白尾红脚踏墨云的母犬。这条狗跟他片刻不离。每次出门,它都走在前面几百步的地方,像是一名向导。若遇上豺狼蛇虎,它就返回去咬着主人的衣袂往后拽。陈恭尹明白后转身返回,它又落后数十步大声嗥叫,警告那些恶兽。到了夜里,它就在主人庐舍前后巡视,通宵达旦吠叫。母狗死后,就埋在祥云岭上,永远陪伴着寂寞痛苦的主人。
1700年,陈恭尹葬于市郊祥云岭南麓的一片青翠的竹林丛里,现在叫天河区沙河镇柯木朗杨屋村。墓坐北向南。墓面用灰沙构筑,分坟头、山手和前台三部分。由坟头而下分为四级,坟头用灰沙版筑呈半圆筒状,中间嵌一连州青石大碑,中刻陈独漉先生暨配湛郭恭人合墓。2006年在街道的清坟活动中被毁,所幸墓碑未被破坏,后来得以修复。属于市文物保护单位。岭南一代文人,就此又静静地躺在荒草之中。
1981年。国家把抗清至死的史可法剔除了民族英雄的行列,理由是他曾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主张,想借清军剿灭李自成张献忠,并在民族英雄里加上成吉思汗、努尔哈赤等人。2006年,接教育部通知,学校教材里删去了岳飞文天祥,因为他们抗击的也是我们今天自己的同胞,同样不能称之为民族英雄。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既然蒙满都是我们自己的同胞,借他们的兵马镇压农民起义只是国内事务,虽然被崇祯否决,但站在今天的立场上看来,能算勾结外敌吗?成吉思汗、努尔哈赤占领中原,怎么就不算打内战了,还能成为我们的民族英雄?而且,这么一加减,中华民族就非常幸运了,漫长的五千年几乎没有遭受过外敌入侵。
以此联想,那些于抗战中战死的人们,获得民族英雄的称呼也是暂时的,谁也不能保证那个东瀛四岛永远是单家独户。可能那个东瀛女人长相太难看了,几次带着四个大岛的嫁妆来,都被我们赶了回去。假若她真的遂心如意了,抗战就成了中华民族的统一战争,我们的历史几乎就没有了民族英雄,除了一个对付西夷的林则徐。
陈恭尹他们这些遗民是幸运的,不必要死后再经受冰火两重天。他们不仅没有在民族厮杀里白白死掉,去博得那个民族英雄的虚名,还免除了其后代子孙把他们拉下神位的痛苦。
我真为岳飞文天祥史可法这些人屈,假若是我,肯定服从国家的长远利益,不去抵抗什么侵略者。谁知道千百年之后,这些敌人的后裔,会不会与我们的后裔在一个大锅里舀饭?我们如果抗击他们,没准也是在打内战。
我想起菲律宾的一个纪念碑,正面碑文纪念麦哲伦。他在环球旅行中与马里坦岛酋长拉普拉普交战受伤身亡。反面纪念拉普拉普。他击退了西班牙入侵者,杀死了他们首领麦哲伦。同一块墓碑,两个敌人为了各自心中崇高的信仰而战,即使倒下也没有分开。因为这块碑,我对菲律宾从未产生过卑鄙愚昧的印象,即使在香港人质事件里,在黄岩岛风波中。因为他们比我们先认识了一个道理:世间万物不可以用绝对来衡量,角度不同,正面的真理,从反面看也许就是天大的荒谬。
- 欣赏2014-04-17 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