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聊斋》
十几岁时,在村中,于一同学家里见过本白话《聊斋》。书是他哥哥的。我当时还不晓得《聊斋》为何物,是书的极度匮乏,让我见到书便读,一读便被迷住。
那是迷恋故事的年纪,而那书上面全都是故事,一篇接着一篇,很精短,又瑰丽异常。可其人吝鄙,书只一晚便被索回,我从此再未见到,私下里叹息不止,一直多年,心中都耿耿。但读过的两篇,《凤阳士人》和《海公子》,却深深地印在脑子里,涂抹不去。
后出外读书,逛书店,一时勾起了幼时的心结,遂舍了四大名著,独买了本《聊斋》。可捧回家去,打开一看傻了眼,竟是文言。书已到手,无奈一篇篇硬看下去,可感到我与文字之间似隔着一堵土墙,总不能通透。以至于把个故事读到囫囵。
这本《聊斋》我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直到把那堵墙读得堆掉,直到再读之如读白话,内容了熟于心。我起初是铁定了文言不如白话的简便,可读到后来竟惊觉了原著原滋原味的妙处。我沉浸于原著的古朴,恍若回归了作者的年代,行走在康熙年间。
在我狂读《聊斋》的时候,我已回到了乡村,是一位农民。一本古朴的书,乡村周遭的山水,为失魂落魄的我带来了些许的安慰。我在蒲氏的一则则故事中度过难堪的时光。我有时人在夏日农闲时村外的草甸上,在我的身旁,流着一道曲折的水,是西河。在甸上散着二三十只茸茸的白鹅,那是我的鹅群。我孤坐在河畔,低眉读《聊斋》。乡野气在我的身边缓缓地流动着,像水,像云,我能明显感觉到它的冲撞。山很稀落,很青,不大的村庄三五个,五里,十里,山一样散落着。在甸上的沟河畔就有了一个小的黑点,那是我遥遥的身影,在落寞的一个夏日里。
有时我在家中,正是盛夏,人坐在敞开窗扇的窗台上,捧本《聊斋》在读。家里来了村人,是一婆娘。见我的模样,便不屑说,好人谁看《聊斋》啊。我被当头一棒。她个长舌妇。(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此人在村中最是消息灵通,也最爱嚼舌根,把个张家李家针鼻儿大的烂事在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此种人在乡间有神通,能说媒拉纤,是王婆之流。现今时代好了,若时光倒流,恐她早被武松辈拿把刀抹了脖子。
好人怎就不看《聊斋》?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她不是皇帝,皇帝也不是圣人,圣人也有错,她封定不了我。后得知邓公小平也酷爱着《聊斋》,我才感到了振奋。《聊斋》是本奇书,是一本趣味横生的书,松龄爱写,邓公爱看,都正说明了读者与写者之间的心性共通,更证实了他们都是极富有情趣,极懂得生活情调的人。邓妻卓琳说,小平非常喜欢《聊斋》,他不仅在北京时经常看《聊斋》,外出时还带《聊斋》,他还让工作人员把《聊斋》拆成活页,外出时带几篇,闲暇时看。邓公是伟人,我是平头百姓,不可妄自揣度了先生的心性,但我坚信,读着本《聊斋》,我与先生是一样的心情。邓公喜看《聊斋》,这件事在乡村怕没有两个人知道,况乎一个长舌妇,怕她死到脖子也不会知晓此事底里,更不会知晓一本古书的妙处。书是琴,她是牛,我勉强做个抚琴者。想我只探指一撩拨,那些琴键一样的书页便能流动一段美妙的音乐出来的。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聊斋》上哪一样都不少的。屋就有黄金屋,也有草屋。屋有千万栋,可画壁勾梁,也可土墙土院。在屋外,又有明媚旖旎的山水风光,或浮华,或粗朴,有古人居焉。
很陶醉书上的景致描写。
在《狐嫁女》一篇,我深深地沉溺于其中的月色。在月下,历城有胆略而又在人前一时逞胜的年轻人殷天官,孤身一人前往了一处“长莎蔽径,蒿艾如麻”的废园过夜。我仿佛是幻做了他去了,体验了夜的安妥和静谧,又热热闹闹地参加了一场狐们的别致婚礼。在席间,他佯醉伏桌,在袖中偷偷地藏得了一把酒器,以作为留给同仁的证物,最终竟致使群狐百搜不得,而弃之狐疑收场。
在《汪士秀》一篇,也有同样出色的场景,一样是月色,但感触大不同了,尽显了苍茫。文中仅有寥寥数语,写庐州人汪士秀乘舟夜泊洞庭,“时望月东升,澄江如练”,不想境界竟全出。其意境的深远引人不是一分半分的。
而在《寒月芙蕖》一篇,我醉心于水面亭旁的那一大片荷塘,弥望着满塘青青的莲叶和千枝万朵红硕的荷花,“朔风吹面,荷香沁脑”。宴闭,北风骤起,被摧折之后的荷盖竟都那么的坚挺可人。可这一切,居然都是一高深莫测的道士所做的一场幻术而已。面对众人的诧异,道士只笑说,“此乃幻梦之空花耳”。花虽是空花,但在我的面前所展现的该是多么真实的,鲜活的一种存在,它给我的心灵感染,挥之不散。想这都是松龄文笔的功力。松龄擅写美景,也擅写破败,因只有破败之所,鬼魅花狐才能寄之不离。但破败归破败,那景致却让人怀揣了一份好奇,而迫不及待地随主人公毛草着心境壮胆而入,而往往,那怪异也就发生了。
我喜欢蒲氏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女子,可爱之极。在众多的人物里,我独喜爱着婴宁和侠女。这两个人的性格有着天壤之别,婴宁给人的印象是外表痴痴憨憨,却有着笑癖的女孩子。在人前,她往往话不能成句,便无故折腰掩口爆笑。可事实上,这乃是一位冰雪聪明的狐女子,是她伪装的憨痴表象迷惑了很多的人。
侠女则不同,她是位“艳如桃李”,而“冷若霜雪”,又身怀绝技的奇女子。更奇在其表面的冷艳,竟背地里和顾生有了一段昙花一现的私情,并给人生了一个娃子,却又拒绝与人结为伉俪。有正常人的不可理解处,想这也正是这位侠女的最奇处吧。
松龄有情趣。在《胡氏》一篇里,他写到一伙狐兵因怨来大肆讨伐人类,可却战败,丢盔弃甲而逃,人们惊见了他们扔掉的霜刃竟是了一条条的高粱叶子,跨下所骑乘的驴骡,也不过是只草虫。众人笑曰:“技止此耳。”又一次来袭,赶上一人在上厕所,竟把一绺子箭都射在其人的屁股上,可箭竟又非箭,而是一把的蒿子梗。读到这里,我是笑出声来的。我笑过后,便感到了浓浓的生活味儿,捕捉到了蒲氏文字里的乡土气息,是相当的野拙。
另外,我特喜欢《翩翩》中的芭蕉叶子,《画马》中的马画,《道士》中的一对石家姐妹,就连《妾仗击贼》中的妾都不与凡俗同,性情被塑造得别具一格,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一个印象。
蒲松龄自言: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到了今天,喜人谈鬼的就还有我,因此我就爱上了《聊斋》。四大名著我没大读,只读过其中的《红楼》,还是为了不辜负名著才强迫自己读的。在《红楼》里,我只对一帮年轻人的园中欢聚,吟诗作画,以及冬日的围炉宴饮,和踏雪寻梅感兴趣,觉得是活出了人生的况味,羡慕得了不得。而《聊斋》是一部奇书,我是被这书强烈的吸引而自愿去读的,又反复读了多遍,至今还时常在读,在重温它的美好。然而它的篇目浩繁,灿若星斗,仅凭我的三言两语是远说不清《聊斋》的好的,它的好,全在书内。
- 欣赏佳作,问好作者2014-04-26 08:36
- 回复@凉夏果青:谢谢2014-04-26 18:56
- 读得很过瘾!问候先生!2014-04-27 21:45
- 回复@凯:谢谢,也问候凯。2014-04-28 05:31
- 回复@凉夏果青:谢谢2014-04-28 05:31